譚 勤
(廈門工學院 文化與傳播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孟子是戰(zhàn)國中期儒家學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事跡主要見于《孟子》一書。孟子在母親的精心培育下,從小就嚴格接受了包括“六藝”在內(nèi)的傳統(tǒng)教育。音樂是古代“士”的必修內(nèi)容,孟子精通詩、書、禮、樂、易、春秋,有著良好的音樂修養(yǎng),是一個典型的博學之“士”。雖然《孟子》書中并無多少關(guān)于音樂方面的論述,也沒有像孔子那樣幾乎天天鼓琴、引吭高歌的記載,或許我們可以推測孟子比不上孔子對音樂的癡迷喜愛。但是,從孟子談?wù)撘魳返闹谎云Z中,我們?nèi)阅芸闯雒献佑兄S富而獨特的音樂理論觀,他對音樂教育很重視,在他的音樂觀中,包含著一定的進步意義。
從西周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音樂被廣泛應用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例如祭祀、外交、婚禮、喪葬、宴飲等。樂往往與詩、舞結(jié)合,與禮相伴,調(diào)節(jié)、約束著人們的行為,既起著道德教化的作用,又有著娛情言志的功能。孟子的樂教,不單純是為了享樂和娛樂表演,更主要的是要承擔起政治教化的功能。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盵1]238仁言,仁德的語言;仁聲,仁德的音樂。孟子說仁德的語言不如仁德的音樂入人心之深,良好的教育比良好的政治更能獲得民心。孟子看到了樂教的重要作用,他認為,用具有高尚道德內(nèi)涵的音樂,比用單純語言道德說教更能感染啟發(fā)人,觸動人心?!吧平痰妹裥摹?,這樣“仁聲”就成為統(tǒng)治階級“得民心”的有力手段了。孟子將音樂的情感體驗與政治道德教化有機結(jié)合,繼承發(fā)展了從西周到孔子以來的樂教的社會政治功能。
孟子的樂教主要是從道德教化的角度出發(fā),對國家而言,發(fā)揮人倫教化之功,移風易俗;對個人而言,可以完成人格修養(yǎng)?!睹献印す珜O丑上》篇中記載,孟子引用子貢的話說:“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盵1]48孟子認為,音樂能反映一個地方的道德精神風貌。“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jié)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盵1]138在孟子看來,“樂”的實質(zhì)就是從仁義中得到快樂。孟子把音樂作為人格修養(yǎng)的一種方法,重視的是音樂的教化功能,而不是音樂的娛樂表演功能。這種通過音樂教育激發(fā)受教主體的情感共鳴,在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中完成對受教主體的人格教育,是儒家的一種傳統(tǒng)教育方式。
孟子說:“在我者,皆古之制也。”[1]268他和孔子一樣,是厚古薄今的復古派。孟子“言必稱堯舜”[1]84;自稱“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1]66;自命“師文王”[1]126;自愿“學孔子”[1]47;主張“法先王”,要求“行先王之道”“率由舊章”,認為“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1]121;“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1]121。孟子要求恢復周制,他認為一代不如一代,說“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盵1]222孟子認為春秋末期是“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又說戰(zhàn)國時期是“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邪說誣民,充塞仁義”[1]116,咒罵當時的封建君臣是“暴君污吏”[1]89,說戰(zhàn)國的社會是“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1]226。后世司馬遷說他是“迂遠而闊于事情”[3],桓寬說他是“守舊術(shù),而不知世務(wù)”[4]。
孟子的思想核心是仁義,他說,“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盵1]129并說,“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盵1]247就是說,居住于仁,行走仁義,大人的工作便齊全了。孟子認為,以仁義充實內(nèi)心世界,就沒有什么欠缺的了,“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1]66孟子把仁義推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推崇古制,崇尚仁義的孟子,在音樂上的表現(xiàn),就是崇尚充實著仁義之內(nèi)容的雅樂。從上文所引的“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手之舞之”這段話可知,孟子認為音樂的主要內(nèi)容就在于“仁”“義”二者,只有那些具備了“仁義之實”的音樂才能使人產(chǎn)生快樂,而具有“仁義之實”的音樂當然就是孔子非常推崇的雅樂了??梢姡献雍涂鬃右粯?,都是非常喜歡雅樂的。
孟子喜歡雅樂,離不開這樣一個原因:他認為雅樂更能起到教育大眾的作用。“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1]238趙歧注:“仁聲,樂聲雅頌也。”仁聲即雅樂。孟子認為,具有“仁義之實”的雅樂比仁德的語言更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更能感染人,教育人。孟子雖然喜歡以仁義為主要內(nèi)容的古老雅樂,但他并不認為音樂越古越好。《孟子·盡心下》記載:“高子曰:‘禹之聲尚文王之聲?!献釉唬骸我匝灾?? ’曰:‘以追蠡?!唬骸寝勺阍??城門之軌,兩馬之力與?’”[1]261在這里,孟子評價禹樂與文王之樂的好壞,并不因禹樂早于文王之樂,就簡單地認為禹樂好于文王之樂。而是理性指出,禹樂的鐘鈕快斷了,主要是因為禹與周王相隔大約一千年左右,是時間太久的原因造成的,而并非只是因為喜歡的人多、敲擊的次數(shù)太多所導致。
《孟子·梁惠王下》記載:莊暴見孟子,曰:“暴見于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痹唬骸昂脴泛稳??”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他日,見于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王變色乎,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由古之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盵1]19~20齊王說他自己很愛一般世俗的流行音樂,孟子回答說,如果齊王非常愛好音樂,那齊國便會很不錯了,因為無論現(xiàn)在流行的音樂還是古代的音樂,都是一樣的,“今之樂由古之樂也”。孟子認為,不管是古樂還是新樂,只要非常喜歡就是對的。孟子并不認為齊王愛好新樂就會給國家?guī)頌暮?,想反,還非常有益,只要齊王做到“與民同樂”,就能讓齊國大治,就能稱王。在這里,孟子對新樂采取了客觀態(tài)度,并不因自己一味愛好雅樂就對新樂懷有偏見而排斥新樂,而是明智地接受了新樂。這與孔子的“惡鄭聲”“鄭聲淫”的對新樂的深惡痛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表現(xiàn)了他思想中進步的一面。
孟子愛好的是雅樂,但是他對新樂采取了包容的態(tài)度,實際上是因為他認識到了音樂的審美功能。孟子認識到,不管是雅樂還是新樂,在情感陶冶、心靈觸動上所起的作用都是一樣的。只要統(tǒng)治者能做到“與民同樂”,那么,新樂也能同雅樂一樣,以情感人,陶冶人的性情,起到移風易俗的教化目的;同時還能增進上下階層群體間的情感共同性,促進君民關(guān)系的和諧融洽,實現(xiàn)它的政治目的。
孟子尊崇雅樂,但不反對新樂,還與他的下列進步思想分不開。
孟子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睹献印る墓隆酚涊d:陳代曰:“不見諸侯,宜若小然;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泵献釉唬骸拔酏R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鬃愚扇⊙桑咳》瞧湔胁煌病H绮淮卸?,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則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為與?……如枉道而從彼,何也?且子過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1]103~104孟子所處時代,拜見諸侯是有原則的。過去齊景公打獵時,用旌去召喚管理山林的虞人。按禮,旌是召喚大夫用的,若是召喚虞人,只能用皮冠。由于不合禮法,虞人堅持不往。孟子要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必須拜見諸侯,但孟子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他反對“枉尺直尋”,寧肯不得任用也不愿違背原則。
但是,孟子并非是一個一層不變、墨守陳規(guī)的人。他說“言不必信,行不必果”[1]144,主張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靈活變通。他在《孟子·盡心上》說:“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子莫執(zhí)中。執(zhí)中為近之。執(zhí)中無權(quán),猶執(zhí)一也。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盵1]244楊子主張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也不愿意,是極端的利己主義。墨子主張兼愛,摸禿頭頂,走破腳跟,只要對天下有利,一切都干,是極端的利他主義。子莫主張居于兩者之間,但是一味執(zhí)中,不管情況如何變化,只是死守著既定的理論原則不放,不靈活地進行變通調(diào)整,即“權(quán)”,就會使執(zhí)中的理論和原則失去了效應而不能取得好的結(jié)果,這就是“舉一而廢百也”。
孟子的靈活變通,以他的“價值恒定原則”作為指導。也就是說,遇到特殊情況,究竟是堅持原則,還是變更原則,唯一的標準就是價值恒定?!睹献印るx婁上》記載了這樣一件非常著名的事。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 ”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權(quán)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1]134孟子承認男女授受不親是禮,但是嫂溺是特殊情況,遇到這種特殊情況就要對禮進行變通,哪怕違反原則也在所不惜,不能死抱原則不放,“嫂溺,援之以手,權(quán)也”。如果遇到特殊情況也不知變通,那就是豺狼,是“執(zhí)一”的行為了。
《孟子·盡心上》也記載了一件比較有名的事情。桃應問曰:“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孟子曰:“執(zhí)之而已矣?!薄叭粍t舜不禁與?”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愛之也?!薄叭粍t舜如之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然,樂而忘天下?!盵1]247~248假如瞽瞍殺了人,按照法度,當然應該抓起來,但是瞽瞍是舜的的父親,舜為了父子親情,于是背著父親離開以逃避法度。在這里,舜是堅持原則還是違背原則,標準就在于他內(nèi)心的取舍,也就是看哪一個更符合自己的價值標準。在兩難的情況下,舜認為父親比天下更重要,于是,他可以棄天下如棄破鞋,背著父親逃到遙遠的海邊,去過逍遙的日子。當然,在現(xiàn)代人的眼里,舜的這種做法是一種違法行為,甚至是一種無法想象的行為。但是,在上古那個落后、野蠻的年代,人們當然不可能具有法治觀念,不可能自覺遵守法律,人們普遍認為,一個不“孝”的人比一個不守法的人更得不到尊重。
孟子既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又是一個靈活變通的人,表現(xiàn)在音樂上就是,他雖然非常崇尚雅樂,但是他并不反對新樂。
在人類審美活動中,美感心理活動既有“同”,又有“異”,呈現(xiàn)出“同”與“異”矛盾對立統(tǒng)一的復雜狀況。關(guān)于人的美感心理活動具有共同性和普遍性這一點上,早在兩千多年前的孟子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
孟子在 《孟子·告之上》中提出:“口之于味也,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聲,天下期于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1]201~202大意是說,天下之口相似,對美味佳肴,天下人追隨易牙的口味,因此,人們對美味佳肴的味感是相同的;天下之耳相似,對于音樂,天下人都希望做到師曠那樣。因此,對音樂的美感,人們大體是相同的;眼睛也是這樣,天下人都認為子都美麗,因此,對容顏姿色的美感,人們大體是相同的。概而言之,天下人口、耳、目相似,故而“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p>
孟子此段的主旨在于證明 “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孟子從性善論的角度出發(fā),認為人對于美的感受,是人性所固有的。用他的話說:“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盵1]263說人的口、鼻對于美味、芳香的生理要求,出于人的本性,無疑是言之有理的,但由此推斷出耳、目對于音樂、容色的審美感受也為人性所固有,那就近乎武斷了。然而人的審美活動屬于精神意識到心里范疇,受到后天社會環(huán)境、文化教養(yǎng)等多種因素等影響。因此,孟子將物質(zhì)性的生理欲求同精神性的美感享受混為一體,將生理機制的快感同精神領(lǐng)域的美感愉悅等同齊一是不妥的。但是我們?nèi)缒芴鏊乃枷塍w系,揚棄他的結(jié)論,那么,由“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的命題中,是不難發(fā)現(xiàn)其所包含的部分真理的。孟子認為人類有相同的感官,有相同的生理基礎(chǔ),這決定了人們在審美欣賞中必然產(chǎn)生共同的感受。孟子的這一論點,正確地揭示了人類審美活動中客觀存在著的美感共同性特點。
孟子說,“凡同類者,舉相似也”“圣人,與我同類者。”[1]201孟子關(guān)于美感享受人所相同的觀點中所指的人,包括統(tǒng)治階級和老百姓等所有人,也就是說,老百姓與統(tǒng)治者有著相同的審美感受,這當然包括在音樂的欣賞上也有著相同的審美感受。于是,孟子要求統(tǒng)治者與民同樂也就有了理論基礎(chǔ)。他在《孟子·梁惠王下》中反對統(tǒng)治者“獨樂”,明確提出“與民同樂”。“與民同樂”,意思是說君同民一道娛樂。一道娛樂,當然包括一同享受音樂,一同享受音樂所帶來的快樂。
孟子的“與民同樂”思想,包含著樂是大眾的、老百姓也應該享受音樂的進步思想,是同流行于世的那種宣揚美的享受只應該由統(tǒng)治者獨占的觀點針鋒相對。在戰(zhàn)國那樣一個統(tǒng)治者專斷橫行的時代,一個士大夫能挺身而出抨擊王公貴族的“獨樂”,鼓吹諸侯國君應該“與民同樂”,這種“民貴君輕”的民主思想是非常的難能可貴。作為儒家思想的忠實信徒,能夠拋開本門學派祖師孔子的“禮樂征伐自天子出”[2]196,更能顯現(xiàn)出孟子思想中進步的一面。當然,孟子并不主張改變生產(chǎn)關(guān)系、也不主張改變剝削制度,只是僅僅憑三寸不爛之舌游說于統(tǒng)治者之門,盼其拋卻特權(quán)“與民同樂”,這在階級對立極為尖銳的奴隸社會里只能是夢想,根本無法實現(xiàn)。但是孟子對統(tǒng)治者“獨樂”的大膽抨擊與深刻揭露,對辛苦創(chuàng)造了財富與文明而又喪失其享受的黎民百姓的同情關(guān)心,這在兩千多年前,是無人能與之相比的。當然,孟子提出的“與民同樂”,并不是單純要求統(tǒng)治者與老百姓一同娛樂,而是出于政治目的,是為了幫助統(tǒng)治者獲得民心,稱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