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 青
(中山大學(xué) 中文系,廣東 珠海 519082)
“意淫”是《紅樓夢》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可以說是理解《紅樓夢》“情色世界”[1]828的一把鑰匙?!耙庖币辉~在古人文集中實(shí)屬罕見,曹雪芹亦未給出明確解釋,只以“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dá)”[2]87含糊其辭。究竟何為“意淫”?學(xué)者們對此提出了不同的理解,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認(rèn)為曹雪芹并非禁欲論者,情與淫不可拆分,如余英時認(rèn)為“情可以,甚至必然包括淫;由情而淫則雖淫亦情。故情又可叫做‘意淫’”[3];劉小楓認(rèn)為意淫“是一片癡情、純情,但始終不離棄‘情’的感性動蕩和肉體歡悅”[4];馮文樓亦持此論,認(rèn)為意淫“盡管不能排除‘淫’的意念,但更多的是精神的投入,而不是肉體的占有”,“是‘神交’而不是‘身交’”[5]。一類將“意淫”解釋為對女兒們的憐憫與同情,如夏志清參照基督教文化的“圣愛”,將寶玉對女孩的感情概括為“崇愛和憐憫”[6];陳維昭認(rèn)為“意淫”指的是“一種不包含性意向的對女性的關(guān)注、體貼、同情、憐憫”[7]。一類則從審美角度將“意淫”解釋為對女性美的癡迷,如周義認(rèn)為“意淫”就是“藝術(shù)地對待由性別攜帶而來的全部詩意之美”,“是一種‘人跡罕至’之美”[8];李正民認(rèn)為“意淫”指的是“賈寶玉的審美癡迷之境,是對女性美的頂禮膜拜”[9]。此外,李成文引李贄的“童心”說,認(rèn)為意淫“既是人生境界又是道德實(shí)踐”[10];饒道慶借用儒家的“仁愛”與墨家的“兼愛”思想,認(rèn)為“意淫”即“泛愛”[11]。這些觀點(diǎn)從不同角度解讀“意淫”,深化了我們對于這一概念的理解。然而,筆者認(rèn)為“意淫”一詞還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問題,諸如怎樣理解“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意淫”是否包含男女之情?如何解釋寶玉諸多帶有“色情”意味的舉動?筆者將在時賢的研究基礎(chǔ)上,對“意淫”的內(nèi)涵與意義進(jìn)行梳理分析,以期待對《紅樓夢》研究有所助益。
警幻仙姑稱寶玉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要解開“意淫”謎題,首先要弄清“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含義。余英時先生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一文中,對“情”與“淫”有一段長達(dá)千字的注解,堪稱經(jīng)典。故不恤篇幅引錄揣摩:
我們一再強(qiáng)調(diào),《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一方面是涇渭分明的,而另一方面又是互相交涉的。情與淫的關(guān)系也正是如此。曹雪芹并非禁欲論者,因此他從不把欲無條件地看作罪惡。他也不是二元論者,所以又不把情與欲截然分開。在第五回中,他開宗明義地說明“好色即淫,知情更淫”,而反對“好色不淫”,“情而不淫”之類的矯飾論調(diào)。大體說來,他認(rèn)為情可以,甚至必然包括淫;由情而淫則雖淫亦情。此情又可叫做“意淫”。但另一方面,淫決不能包括情;這種狹義的“淫”,他又稱之為“皮膚濫淫”。
曹雪芹既持“知情更淫”之見,則他所謂“情”決不能與西方所謂純情(Platonic love)等量齊觀。此所以秦可卿的冊子上有“情既相逢必主淫”之語也。認(rèn)識到這一點(diǎn),我們就可以恍然何以警幻要秘授寶玉以云雨之事,以及寶玉又何以要與襲人重演一番了。那就是說,曹雪芹有意要告訴我們,寶玉其實(shí)是一個有情有欲的人;所不同者,他的欲永遠(yuǎn)是為情服務(wù)的,是結(jié)果而不是原因。[3]
余先生認(rèn)為曹雪芹并非禁欲論者,并不把欲視為洪水猛獸,他充分肯定“好色即淫,知情更淫”,而將“好色不淫”“情而不淫”斥為虛偽矯飾。情與淫不可拆分,“情”中一定會包括“淫”,寶玉就是“情淫具備,清濁兼資”[3]者,他與眾女兒的諸多“曖昧”舉動,也就是脂硯齋所謂“絳蕓軒中諸事情景”,正是“意淫”中不可分割的“淫”的部分。當(dāng)然,余先生認(rèn)為寶玉的“淫”是由“情”而生的,是“情”的附屬,所以是值得肯定的,而皮膚濫淫則不會有“情”,所以是被否定的。也就是說,有“情”的“淫”是值得肯定的,無“情”的“淫”則是被批判的。不少紅學(xué)家舉寶玉試云雨、吃胭脂等例證,認(rèn)為“意淫”既包括寶玉憐惜、體貼眾女兒的癡情,又“不排除寶玉的‘肌膚之親’或‘淫’(性行為)”[12],余先生的觀點(diǎn)可謂頗具代表性。
從肯定情欲的角度來解釋“意淫”,固可備一說,但并不符合《紅樓夢》原文意旨。原文稱:“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fēng)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绔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fù)戀其情所致也?!盵2]87曹雪芹這段話中所批判的對象有兩類,一類是“淫污紈绔與流蕩女子”,也就是“皮膚濫淫之蠢物”;一類是打著“好色不淫”和“情而不淫”幌子的輕薄浪子。曹雪芹之所以鄙夷這兩類人,并非出于否定肉體、肯定精神的目的,所以我們不應(yīng)從肉體與精神角度來解釋,而應(yīng)當(dāng)從情的“泛”與“專”來理解?!耙弊钟小斑^度,無節(jié)制”之意,如孔穎達(dá)疏“不淫其色”曰:“淫者,過也,過其度量謂之為淫?!盵13]在曹雪芹看來,若鐘情的對象是惟一的,不管出于肉體吸引還是精神吸引,那都是“情”,是值得肯定的;若鐘情的對象不是惟一的,即使肉欲中產(chǎn)生了精神相悅,那都是“淫”,是被貶斥的。《西廂記》中,張生始驚艷于鶯鶯的絕世容顏,一見面即“魂靈兒飛在半天”[14],繼而隔墻唱和、琴訴衷腸,兩人暗通情意,最后于西廂共赴陽臺。張生與鶯鶯雖由悅色而生情,由情至巫山云雨,然曹雪芹并不認(rèn)為這是“淫”,反而令寶、黛共讀《會真記》,贊其“真真這是好書”,正是由于“情”的對象具有惟一性,而不在于肉體或精神?!都t樓夢》中,小紅對賈蕓暗生情愫,密傳信物;司琪與潘又安私定終身,園中幽會,作者皆未予否定,正是因?yàn)檫@種“情”是專一的。而“淫”則不然,它所鐘情的對象不具備惟一性。
先來看第一類,即“淫污紈绔與流蕩女子”。如賈珍之于秦可卿,“哭的淚人一般”,“恨不能代秦氏之死”,不可謂無“情”,而后又與尤三姐“百般輕薄”,實(shí)屬“皮膚濫淫之蠢物”。賈璉與多姑娘幽期密會,“海誓山盟,難分難舍,此后遂成相契”,待大姐病愈,見了鳳姐,“新婚不如遠(yuǎn)別”,“更有無限恩愛”;其于尤二姐,亦曾“顛鸞倒鳳,百般恩愛”,“倒也過起日子來,十分豐足”,然得到秋桐后,“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漸漸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2]957。薛蟠更為典型,最是“憐新棄舊”“得隴望蜀”,納香菱為妾后沒過半月,便“看得馬棚風(fēng)一般”;既娶了金桂,又貪戀撩逗寶蟾。這種“浮萍心性”,無論“好色”還是“知情”,都是警幻仙姑所批判的“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的濫淫者。
再來看第二類,也就是那些打著“好色不淫”和“情而不淫”幌子的輕薄浪子。戚序本批語曰:“‘色而不淫’四字已濫熟于各小說中,今卻特貶其說,批駁出矯飾之非,可謂至切至當(dāng),亦可以喚醒眾人,勿為前人之矯詞所惑也?!盵15]101明清才子佳人小說每每標(biāo)榜“慕才慕色”“情而非淫”,然十有七八都將坐擁雙美或多美視為人間快事。如被譽(yù)為“一洗淫污之氣,使世知風(fēng)流有真”[16]173的《玉嬌梨》,男主人公蘇友白自詡深情,宣稱對白紅玉“寤寐不能忘情”[16]114,若不得其為婦,情愿一生孤單;后遇男扮女裝而同樣貌美的盧夢梨,即訂下婚約,還標(biāo)榜其對絕色的追求:“小弟今遇令妹之美而不知求,而浪云求凰,豈非葉公之好畫龍,而見真龍反卻走也?”[16]116《繡屏緣》開篇即嚴(yán)分淫與情,貶斥時下小說“開口把私情兩字說起,庸夫俗婦,色鬼奸謀,一團(tuán)穢惡之氣敷衍成文,其實(shí)不知情字怎么樣解”,強(qiáng)調(diào)情字“所重在方寸之間”,“一心相契,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鐘,若鴛鴦交頸,分拆不開”[16]3-5;男主人公趙青心立志“娶盡天下第一種美人”[16]8,最后一人占盡五美,造五花樓與眾美肆意歡娛。曹雪芹所厭極的正是此類“佳人才子等書”,盡管他們恪守禮教,但在情的“泛濫”上與“皮膚濫淫”者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曹雪芹一針見血地指出“好色不淫”和“情而不淫”都是幌子,其本質(zhì)就是“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好色”是對色的欲望,這種“淫”尚處于單方的迷戀;“知情”則是互生情誼,是雙方交流后的結(jié)果,所以“更淫”;“既悅其色、復(fù)戀其情”,最后一定會導(dǎo)致“巫山之會,云雨之歡”。所以那些所謂的“好色不淫”者本質(zhì)上都是“濫淫”之徒,他們打著“好色不淫”“情而不淫”的幌子,比后者“更為可恨”。
曹雪芹崇尚情之“?!?,排斥情之“泛”,他不僅以寶、黛的“專情”來批判那些淫污紈绔和“淫穢污臭,壞人子弟”的風(fēng)月筆墨,以及標(biāo)榜“好色不淫”與“情而不淫’的輕薄浪子和才子佳人小說,更是獨(dú)創(chuàng)“意淫”這一天下古今所未有的概念。從情的“泛”來說,“濫淫”和“意淫”是相同的,它們的情感投射對象都不是惟一的,但二者在性質(zhì)上有著根本區(qū)別?!盀E淫”屬于男女之情,而“意淫”卻不屬于男女之情。曹雪芹曾借賈母之口道:“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xì)細(xì)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2]1093寶玉雖與眾女子有著親密關(guān)系,但這種關(guān)系是友情而不是男女之情,所以警幻稱其為“閨閣中良友”。清人陳其泰對寶玉的“泛愛”與“專情”有一段精辟的論述:
寶玉之愛姐妹,是其天性。雖情獨(dú)鐘于黛玉,亦豈能恝然于寶釵、湘云哉??醇t麝串,揣金麒麟仍是率其天性而已。……要知寶玉與黛玉、寶釵、湘云契好,其意全不在夫婦床笫之間,故不嫌于泛愛,于俗情自是不同。不得謂其情無一定,不專注黛玉而責(zé)之也。[17]119
陳其泰認(rèn)為,寶玉的“意淫”與“專情”并不矛盾,他愿意親近、體貼眾女子,但他所鐘情或者說期以成配的對象惟有黛玉一人。寶玉的男女之情只給了黛玉,而對其他女子只是友情。陳其泰稱寶玉與眾女子之交,“妙在忘卻自己是個男子,故于所愛之人,只知親近,從無狎褻也”[17]165,而世俗之人則“橫一團(tuán)私欲于胸中,便處處以男女相悅之心,揣摩書中所敘之事”,此“真隔塵障千百層,無從于之領(lǐng)略此書旨趣也”[17]145。寶玉置身脂粉隊(duì)中,不僅“自忘其身之為男”,甚至“自恨其身之為男”[17]63,這就使他與才子佳人小說中多情泛愛的男主人公區(qū)別開來。例如寶玉見齡官劃薔,心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為平兒理妝后,“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yǎng)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dú)自一人,供應(yīng)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2]593。寶玉對齡官與平兒的關(guān)懷純粹出于同情與憐惜,絲毫不涉及男女之欲。甲戌本脂批將“意淫”解釋為“體貼”二字,洵為知言。寶玉前世為神瑛侍者,入凡塵后雖貴為王孫公子,但始終不改其侍者性情,“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寶玉對眾女子之體貼,甚至到忘我的地步,自己被淋得水雞似的,反提醒齡官避雨;自己燙了手,卻問玉釧疼不疼。寶玉真心實(shí)意愛護(hù)眾女子,其“溫存旖旎”[17]152,亦深得女兒們之心。如平兒受屈后至怡紅院,寶玉親為理妝,平兒暗暗贊其“色色想的周到”;香菱正為石榴裙被污發(fā)愁,寶玉的一席話恰“碰在心坎兒上,反倒喜歡起來了”。寶玉自幼“愛紅”,最喜在內(nèi)闈廝混,“最善閨閣中事,諸如胭粉等類”[15]472,心思細(xì)密,體貼入微,故眾女子樂與之交往,而這正是一般男子所不具備的。
戚序本第三回末總評以“不自惜”評補(bǔ)天頑石,周汝昌先生認(rèn)為寶玉人生觀的核心就是“先人后己、有人無己”[16],并贊其無己思想是一種境界極高的人生觀;陳維昭先生將“意淫”解釋為“一種不包含性意向的對女性的關(guān)注、體貼、同情、憐憫。既然不包含性意向,所以就不是占有、不求回報、不是互愛互惠的了”[5]。這些觀點(diǎn)將“意淫”視為不包含性意向的體貼與憐憫固然有其合理性,但筆者想要補(bǔ)充的是“意淫”并不是一味付出、不求回報的,而是有所期待的。如果寶玉的“體貼”是全然無私的,那他就不會因?yàn)辇g官的棄厭(第三十六回)、香菱的正色嚴(yán)詞(第七十九回)而悵然若失。而寶玉希望得到的“回報”,就是眾女兒的“眼淚”,或者說她們的理解和關(guān)切。如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后,聞寶釵話語親切稠密,心中大暢:“我不過捱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tài)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nèi)绱?,一生事業(yè)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息?!盵2]449第三十六回寶玉更是道出了那段“得眾人眼淚漂化尸身”的經(jīng)典言論。陳其泰稱寶玉以“人能體貼自己的心”為“至樂”[17]165,他“體貼”眾女子,亦希望能得到眾女子的“體貼”。所以當(dāng)調(diào)和湘云、黛玉矛盾未果,反受二人貶謗時,寶玉自思“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yīng)酬妥協(xié),將來猶欲為何”,可見他渴望獲得所有女子的友愛。所以他會為不能在平兒、香菱前盡過心“深為恨怨”,而當(dāng)他意外獲得為平兒理妝、為香菱換裙的機(jī)會時,便異常欣喜,視之為“意中不想之樂”。
寶玉希望和所有女子建立并保持親密關(guān)系,這種親密包括身體與精神兩方面。身體上的“親昵”諸如摩挲鴛鴦脖項(xiàng),扭股兒糖似的廝纏鳳姐,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云梳頭,戀戀不舍的喂金釧丹丸,拉彩霞的手求搭理,替晴雯渥手,為麝月篦頭,吃人嘴上擦的胭脂,無曉夜和姊妹們廝鬧。而借湘云剩水殘香洗面,將夫妻蕙、并蒂菱合埋,亦是欲求親近的體現(xiàn),王希廉即批“描盡‘意淫’二字”[1]600。精神上的“親近”更是寶玉的畢生追求,正如陳其泰所言:“寶玉之于美人,務(wù)在以心相交接,使美人體會我心,至于終身不忘。斯已足矣。其于平兒也,一理妝而平兒知其心。其于香菱也,一換裙而香菱知其心。絕無絲毫褻狎,而已有非常之樂?!盵17]153理妝一事,換得平兒情掩蝦須鐲,寶玉喜其“竟能體貼自己”;解裙一事,換得香菱知心信任。寶玉“必務(wù)求興女子之利,除女子之害”,對女兒們“推心置腹”,亦贏得眾女子“傾心事之”[19]90,從而建立起一種親密關(guān)系。陳其泰有段評論頗有見地:
寶釵已十五歲,則寶玉當(dāng)已有十四歲矣。黛玉、湘云則十三歲也,寶玉此時已知人生必有婚嫁之事,自己一心在黛玉身上,恨不到祖母與父母立時作主,定了終身大事,方得快心滿意?!炙甲约嚎v然得諧心愿,而諸姐妹亦必各有所歸,終不能遂我相聚不散之心,如此千思萬想,輾轉(zhuǎn)縈回,有一萬分愁悶,有一萬分著急;又有一萬分懊悵。[17]104
陳其泰該論雖有值得商榷之處,但他指出寶玉并具“專情”與“意淫”兩種心意,可謂頗得作者之意。寶玉所投射男女之情的,惟有黛玉一人,但他同時希望與眾女子長聚不散,永相契好,正如茗煙所言,寶玉的心愿就是“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所以當(dāng)襲人假借贖身之事時,寶玉道出了那段著名的“化灰化煙”之論:“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任一梢还奢p煙,風(fēng)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里去就去了?!盵2]262曹雪芹有意告訴我們,寶玉生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他愛護(hù)女兒、親近女兒,最重目的是能夠與她們始終一處相伴、長聚不散。
“意淫”一詞帶有濃重的理想主義色彩,警幻仙姑稱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2]87,即指明“意淫”注定不為現(xiàn)實(shí)所容。寶玉對女兒們的百般體貼,卻每每被視為瘋傻,如傅家婆子即稱其為“外像好里頭糊涂”的“呆子”,“連一點(diǎn)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賈母也不理解寶玉“和丫頭們好”的舉動,每每冷眼查看,百思不得其解。寶玉的“意淫”不僅不為世人所理解,甚至受到世人的誤解與嘲謗。如第二十回襲人被李嬤嬤罵作“妝狐媚子哄寶玉”,面對寶玉安慰,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里一刻也還站不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只管這樣,可叫人怎么樣才好呢。時常我勸你,別為我們得罪人,你只顧一時為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里,遇著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大家什么意思?!盵2]271襲人寧受委屈,也不愿寶玉為她們得罪人,可見流言之可畏。又如燈姑娘雖未見過寶玉,卻成日家聽見人說他是“風(fēng)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故料定寶玉“素日偷雞盜狗”,亦可見流言對寶玉與眾女子之誹謗。寶玉之“意淫”每每被誤解為“濫淫”,他與眾女子的“良友”關(guān)系亦被目為男女私情。如寶玉與彩霞說笑,卻引來賈環(huán)嫉恨,欲以熱油燙瞎寶玉眼睛;寶玉好心為彩霞瞞臟,卻勾起賈環(huán)疑心,懷疑二人有私。寶玉與金釧之親昵則被賈環(huán)誣為強(qiáng)奸不遂,賈政本就對寶玉“錯以淫魔色鬼看待”,聞此更是火上澆油,將寶玉笞撻幾至死。而眾女子亦因與寶玉的親密關(guān)系付出了沉重代價,前有金釧被逐出賈府,投井自盡;后有晴雯、四兒、芳官被指“勾引寶玉”而逐出大觀園。寶玉與眾女子“坐臥不避,嬉笑無心”,這種至純的良友關(guān)系在旁人的眼中卻成了“私情密意”,最終成為眾女兒被逐的“禍根”,也注定了寶玉“長聚不散”理想的落空。
寶玉的“意淫”不僅被諸長輩誤解,亦為眾裙釵所不解。如湘云勸寶玉“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duì)里攪些什么”一句,固然有勸其走仕途經(jīng)濟(jì)之意,亦表明湘云認(rèn)為寶玉的年紀(jì)不再適合在閨閣廝混;而不愿替寶玉梳頭,也體現(xiàn)出隨年齡增長自然而來的分寸感。又如寶玉求鴛鴦嘴上胭脂時,鴛鴦本能地拒絕,并埋怨襲人“也不勸勸,還是這么著”。襲人更是對寶玉屢次規(guī)勸,甚至向王夫人建議搬出大觀園:“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像。……他又偏好在我們隊(duì)里鬧,倘或不防,前后錯了一點(diǎn)半點(diǎn),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諱,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的連畜牲不如?!盵2]454襲人的進(jìn)言,固然有出于對寶黛戀情的警覺,更是出于對“意淫”的擔(dān)憂,而這無疑關(guān)系到寶玉“一生的聲名品行”。在對“意淫”的態(tài)度上,寶釵與襲人可謂同調(diào),所以當(dāng)襲人感嘆“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jié)”時,寶釵頓感其深可敬愛。而寶玉挨打后,面對寶玉的體貼與用心,寶釵所想的卻是:“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笨梢妼氣O雖然感動,但并不認(rèn)同寶玉在女兒們身上的“用心”。寶玉的“意淫”不僅令不少女兒們不解,甚至引發(fā)誤解,香菱就是一例。“換裙”一事,寶玉將并蒂菱與夫妻蕙一同埋葬,這一舉動即令香菱感到不適——“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后來寶玉聞薛蟠要娶妻,為香菱耽心慮后,卻被香菱誤會為有意唐突:
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后,心中自為寶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們寶姑娘不敢親近,可見我不如寶姑娘遠(yuǎn)矣;怨不得林姑娘時常和他角口氣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從此倒要遠(yuǎn)避他才好?!盵2]1123
寶玉的真心體貼在香菱眼中卻帶有“非禮”的成分,此后連大觀園也不輕易進(jìn)來。而寶玉則為香菱的搶白傷心不已,后更釀成一疾,臥床不起。誠如襲人所言:“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寶玉的性別與年齡決定了女兒們對他的自覺疏離,所以他會為單自己有玉而惱怒,希望來生變成女兒,只有這樣,才能始終與眾女子親密無間。
如果說眾人不解對寶玉的影響尚屬有限,那么齡官對賈薔的癡情則令寶玉意識到“意淫”理想的虛妄:“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盵2]482齡官對寶玉的棄厭使他認(rèn)識到,并非所有的女子都愿意接受他的體貼,并且體貼他,那些已心有所屬的女孩子并不愿意理會他。終有一天,所有的女子皆有歸宿,她們會像齡官一樣,不再在乎他的生死,所以即使沒有外力阻撓,“得眾人眼淚埋葬”的理想也不可能實(shí)現(xiàn)。寶玉憎恨女子出嫁,除了唯恐她們“沾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亦是出于長聚不散的愿望。知道人在《紅樓夢說夢》中談到:“《易》云:‘冥豫’,豫至于冥,則匪所思。揣寶玉之心,須眾女郎得駐顏之術(shù),年雖及笄,無庸出嫁,只挈伴在大觀園中,妝臺聯(lián)句,繡戶飛觴,口餐櫻桃口之脂香,裙易石榴裙之水漬,聚而不散,老于是鄉(xiāng)可耳。設(shè)想荒唐,由其冥也。”[19]91寶玉要與眾姊妹始終保持親密關(guān)系,必須以“常伴一處”為前提,而女兒們終將出嫁,所以寶玉的“意淫”理想無異于癡人說夢。隨著岫煙擇婿,寶釵搬出蘅蕪苑,迎春出閣,寶玉敏銳地感覺到——“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陳其泰有段評論,可謂敏銳地抓住了“意淫”理想的幻滅:“寶玉說到越早些死的越好,蓋深以男女之有家有室為苦惱。而專以姐妹之長聚不散為至樂也。既知至樂不可得,而苦惱不能免,則惟愿早死而已。惟早死亦非能自必之事,則惟望姐妹中最知心之一人長聚不散,已是無可如何之極思也?!盵2]1122齡官的癡情使寶玉認(rèn)識到“意淫”理想終不可實(shí)現(xiàn),眾姊妹的逐漸離開則令這種“必然”變?yōu)椤耙讶弧?。她們一旦離開,便難以再聚,“縱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親密了”。寶玉終于明了,能與他“同死同歸的”,惟有黛玉、襲人而已;而先前的“意淫”理想,不過是年少時的一場癡夢。
“意淫”在本質(zhì)上可以說是一種“良友”關(guān)系,這種“渾忘男女”[17]99的關(guān)系往往發(fā)生在孩童時期,即耳鬢廝磨、兩小無猜,成年男女則很難保持這種“無男女之見”[17]144的親密關(guān)系。如果說警幻仙姑在虛幻中予以寶玉性啟蒙,那么襲人與寶玉同試云雨,則表明寶玉在現(xiàn)實(shí)中已經(jīng)成年。第二十二回寶釵生日,已至將笄之年;第三十二回湘云大喜,亦已成年;第四十九回即使年紀(jì)最小的寶琴也已經(jīng)到了發(fā)嫁的年齡。而第三十一回賈母稱“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可見在最溺愛寶玉的賈母眼中,寶玉與眾姊妹皆已長大。作為一個成年男子,寶玉卻能夠和女兒們保持如此親密的“良友”的關(guān)系,這是前代小說從未有過的。如第二十一回,寶玉至黛玉房中,“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見黛玉與湘云“尚臥在衾內(nèi)。那林黛玉嚴(yán)嚴(yán)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wěn)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卻一把青絲拖于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2]279。若換到才子佳人或色情小說中,這無疑是一幕極為香艷的畫面,然寶玉卻無絲毫不軌之意,反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shí)!回來風(fēng)吹了,又嚷肩窩疼了?!备奖敬颂幣唬骸啊畤@’字奇!除玉卿外,世人見之自曰喜也?!盵15]307就這一點(diǎn)來說,寶玉可謂天下古今文學(xué)作品中獨(dú)一例。
傳統(tǒng)的儒家性別倫理對于男女交往有著嚴(yán)格界限,《禮記》云:“男女不雜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櫛,不親授?!庋圆蝗胗跅y,內(nèi)言不出于梱。”[20]即杜漸防微之意。寶玉作為一個成年男子,卻希望與包括平兒、香菱等已婚女子在內(nèi)的所有女兒建立并保持“閨閣良友”關(guān)系,這無疑是對傳統(tǒng)性別倫理的巨大挑戰(zhàn),所以脂硯齋在“意淫”一節(jié)批“多大膽量,敢作如此之文”[15]101。清人吳趼人稱:“寶玉用情,不過是個非禮越分罷了。要施得其當(dāng),只除非施之于妻妾之間。幸而世人不善學(xué)寶玉,不過用情不當(dāng),變了癡魔;若是善學(xué)寶玉,那非禮越分之事,便要充塞天地了。”[21]盡管“意淫”并不涉及男女之情,而且注定會走向幻滅,但它畢竟逾越了儒家禮法的限定,所以《紅樓夢》被不少清代學(xué)者目為淫詞邪經(jīng)。“意淫”的“意”字,強(qiáng)調(diào)其精神性,包括對身體親昵的渴望和純粹的尊重愛護(hù),與“實(shí)淫”形成對照;“意淫”的“淫”字,強(qiáng)調(diào)其博愛性,而非專一性,然而不直呼“情多”者,“情多”往往用于男女之間,由“情”改為“意”,則強(qiáng)調(diào)意淫并非男女之情、更非皮膚濫淫,乃更升華者。曹雪芹正是極具膽識與創(chuàng)造力地開辟了“意淫”這一曠觀古今的“情”的新境界,正如汪大可所言“《紅樓》以前無情書,《紅樓》以后無情書”[19]63,其地位與意義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