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
摘要:曉瑩的兩部禪林筆記《羅湖野錄》《云臥紀談》記錄禪林逸事,塑造了一批僧人形象以及崇佛的士大夫形象,其中,僧人形象的塑造尤為重中之重。這些僧人形象體現(xiàn)著作者曉瑩的價值取向及其對人物的品評標準。曉瑩十分注重僧人的內(nèi)在品格與涵養(yǎng)。在人物生平事跡及個性特征的記述中,內(nèi)在品格的好壞是他選取材料進行記錄的重要依據(jù),也是他在文末進行評論的主要出發(fā)點。在《羅湖野錄》與《云臥紀談》中,作為中心人物的僧人們在內(nèi)在品格方面有著共同的特征。
關(guān)鍵詞:曉瑩筆記;僧人;內(nèi)在品格
文章編號:978 -7 - 80736 - 771 -0(2019) 01 - 090 - 03
在《羅湖野錄》《云臥紀談》中,僧人形象的塑造貫穿曉瑩的這兩部筆記,或集中筆力刻畫形象,或?qū)⑿蜗笏茉齑┎逵跀⑹轮?,儼然成為筆記的重心。曉瑩在塑造僧人形象的過程中寄寓褒貶,在人物事跡的選取與記錄中流露出自己的關(guān)注點與情感態(tài)度,因此筆記中對僧人的品評有著明顯的價值取向與評判標準。
曉瑩在《羅湖野錄》及《云臥紀談》中對僧人的品評涉及外在與內(nèi)在兩個維度。外在品評與內(nèi)在品評相較,曉瑩顯然更注重僧人的內(nèi)在涵養(yǎng),他在這兩部筆記中塑造的僧人形象在個性、品格等方面存在著某些一致性。
一、關(guān)于聲名的選擇:出世與入世
僧人選擇出世或者人世,體現(xiàn)出他們對名利的態(tài)度。而曉瑩在《羅湖野錄》與《云臥紀談》兩書中則主要關(guān)注僧人的聲名,他對筆下僧人的刻畫與褒貶更是體現(xiàn)出他自己對聲名的態(tài)度,其中既包括對俗世的聲名,又包括對禪林聲名的態(tài)度。
首先,對于俗世的聲名,曉瑩在筆記中對淡泊寧靜、不為俗世聲名所羈絆的僧人的態(tài)度是十分欣賞且敬佩的。他記錄了一些由于政治等原因而被動人世的僧人的事跡,他們并沒有迷失在俗世聲名中,而是始終不改歸隱之心。
大覺禪師,昔居泐潭,燕坐室中,見金蛇從地而出,須臾隱去。聞者贊為吉征。未幾,自廬山圓通赴詔住東都凈因……久之,奏頌乞歸山,曰:“六載皇都唱祖機,兩曾金殿奉天威。青山隱去欣何得,滿篋唯將御頌歸?!庇腿眨骸胺鹱婷髅髁松蠙C,機前薦得始全威。青山般若如如體,御頌收將甚處歸?!痹龠M頌謝曰:“中使宣傳出禁圍,再令臣住此禪扉。青山未許藏千拙,白發(fā)將何補萬機。雨露恩輝方湛湛,林泉情味苦依依。堯仁況是如天闊,應任孤云自在飛?!敝林纹街?,上疏丐歸,英廟付以札子曰……蘇翰林軾知杭,時以書問之曰:“承要作《宸奎閣碑》,謹已撰成。衰朽廢學,不知堪上石否?見參寥說禪師出京日,英廟賜手詔,其略云任性住持者,不知果有否?如有,切請錄示全文,欲添入此一節(jié)?!杯I終藏而不出,逮委順后,獲于篋笥。其不暴耀,足以羞挾權(quán)恃寵者之顏。[1]
上述材料中的大覺禪師懷璉,宋仁宗皇祜二年奉詔住持開封凈因寺,后常與仁宗皇帝對答唱和,討論佛法,很受器重。大覺禪師之名在朝廷及禪林都十分顯著。然而懷璉沒有在俗世的聲名中迷失本心,多次上偈頌請求歸隱山林,言辭懇切,發(fā)出“應任孤云自在飛”之感嘆,只是仁宗并未應允。直到治平年間,懷璉再次呈上奏疏,請求歸隱,英宗應其所請,并賜下手諭,許他“凡經(jīng)過小可巷院,隨性住持,或十方禪林,不得抑逼堅請”,在時人眼中(起碼在曉瑩眼中)可謂一項殊榮了。然而懷璉帶著手諭東歸,并未將其作為無上榮耀向人炫耀,甚至從不示人,所以知道這件事的人本就很少。連蘇東坡寫信詢問手諭之事,請求抄錄全文添入《宸奎閣碑》時,懷璉也終未拿出。手諭直到他去世后,才在箱龕中被發(fā)現(xiàn)。他的為人低調(diào)、不炫耀令人欽佩,曉瑩因之發(fā)出“其不暴耀,足以羞挾權(quán)恃寵者之顏”的感嘆。
懷璉并非身處俗世聲名之外,而是已經(jīng)獲得了聲名,卻能將聲名榮譽看淡,依舊保持內(nèi)心的寧靜與淡然。身處都城卻不改歸山之志,身負盛名卻恬淡自守,這樣的僧人在曉瑩的《羅湖野錄》與《云臥紀談》中還有不少,曉瑩對這種品格的欣賞與稱贊溢出筆端。
如惟正禪師“為人高簡,律身精嚴,名卿巨公多所推重”,曉瑩在《羅湖野錄》中感嘆“其為名公賞重如此”,而惟正并沒有被這些浮名羈絆,仍舊是“識慮洗然,不牽世累,雅愛跨黃犢出入”的形象。
堅定地選擇出世的懷玉山宣首座直言“我粥飯僧,實不愿出人間世矣”.因而有人贈其詩,有“無人曾見下山時”之句。[2]雖然曉瑩對看淡俗世之聲名的行為給予高度贊賞,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否定僧人追求聲名。事實上,曉瑩認為獲得俗世的聲名,受到士大夫階層甚至是君主的認可同樣是一件值得贊揚的事情,而獲得這些之后又能保持本心、不迷失不炫耀則是更加令人敬佩的品質(zhì),也是影響僧人品行更為關(guān)鍵的因素。
此外,禪林聲名是曉瑩更為看重的。他對禪林中德高望重的僧人們十分敬仰,同時也注意到了一些未在禪林獲得盛名的有道僧人,由他們的際遇引出感慨。
五祖演和尚在白云,掌磨所……忽然省悟,從前寶惜一時放下。厥后嘗曰:“吾因茲出一身白汗,便明得下載清風?!毖┨眯泄许灠l(fā)揮之日:“腦后一椎喪卻全機,凈倮倮兮絕承當。赤灑灑兮離鉤錐,下載清風付與誰。”嗚呼,中興臨濟法道,蓋五祖矣。而于白云日董廝役,辦眾資給,其服勤可謂至矣。然亦未聞舘以明牕,寵以清職,何哉?[3]
曉瑩筆下的法演禪師即為一例。法演是北宋中后期臨濟宗楊歧系禪師,歸禪游方各地,后得法于白云守端禪師,座下弟子佛果、佛鑒、佛眼三人時稱“三佛”。法演有著“中興臨濟法道”之功,在白云山中管理雜役十分勤勉,卻沒有享受到明窗雅居、清貴之職,引發(fā)了曉瑩的慨嘆。
又如《羅湖野錄》中的潭州東明寺遷禪師,“天資雅淡,知見甚高”,當時許多有志于禪道的人向他請教,他言論高妙,意氣高閑。然而僅僅過去沒多長時間,到曉瑩寫書時,他的名聲在叢林中幾乎被湮沒了。曉瑩感慨至此,頗有惋惜之感,只能記述其生平片段以追思構(gòu)想遷禪師的氣韻風度。
寶峰闡提照禪師有法語五則表達他的宗旨,交給聰藏主。由于闡提平時不輕易許可什么人,因此這五則法語的托付更顯得意義重大。曉瑩在《羅湖野錄》中記錄了這五則法語,并發(fā)出“夫何出世福清之天王,不克行道而終,遂致名亦不聞于叢林也”的慨嘆。
這些僧人由于一些原因,或是沒有得到與道行相應的聲名,或是生命過早終結(jié)而未揚名,或是身后名被歲月湮沒等等,都引起曉瑩的深沉感慨與嘆息。
由此可見,曉瑩對僧人之“名”是比較關(guān)注的,無論是俗世之名,還是禪林之名,在他眼中都是衡量品評僧人的重要尺度,當然僧人對“名”的態(tài)度對應的品格精神,更是曉瑩看中的。
二、對生死的態(tài)度:忘物忘我與超脫生死
生死這一命題在人類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從古至今文人墨客的作品里,向來不乏關(guān)于生死問題的思考,眾人對生死的認知也不盡相同。仲尼有“死生亦大矣”之說,王羲之則在他的《蘭亭集序》里發(fā)出“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感嘆。但在《羅湖野錄》與《云臥紀談》兩部筆記中,曉瑩筆下的僧人們面對生死的態(tài)度卻與此不同。
黃龍忠道者……又迫暮持白木劍造其室而問曰:“聞老和尚不懼生死,是否?”死心擬對,忠即揮劍,死心引頸而笑。忠擲劍于地,作舞而出。[4]
法忠,宋代臨濟宗黃龍系禪僧,佛眼清遠法嗣,不懼叢林大德死心禪師的威名,以狂僧自命,因限制求學的規(guī)矩而上前抗辯,甚至直接提劍闖入死心居室。死心面對法忠突然揮起的劍鋒,卻笑著伸出脖子,沒有絲毫慌亂與恐懼。生命受到威脅仍能泰然處之,無懼生死,這是死心的境界,也是曉瑩筆下眾多高僧面對生死問題時共同的態(tài)度。
蜀僧普首座……既而欲追船子和尚故事,乃曰:“坐脫立亡,不若水葬。一省燒柴,二免開壙。撒手便行,不妨快暢。誰是知音?船子和尚。高風難繼百千年,一曲漁歌少人唱?!比詣e眾曰:“船子當年返故鄉(xiāng),沒蹤跡處妙難量。真風偏繼知音者,鐵笛橫吹作散場?!奔凑Z緇素曰:“吾去矣?!彼煊谇帻埥铣四九瑁瑥埐挤?,吹鐵笛,泛遠而沒。持既聞其水化,以偈悼之,曰:“僧不僧,俗不俗,曾得死心親付囑。平生知命只逍遙,行道苦無清凈福。東西南北放癡憨,七十七年捏怪足。漆桶里著到,波濤里洗浴,笛中誰會無生曲。隨潮流去又流歸,莫是巷前戀筇竹。阿呵呵,老大哥快活,誰人奈汝何?”噫,生死之故亦大矣,普以為游戲。非事虛言,觀其所存,豈得而議哉?[5]妙普,宋代臨濟宗黃龍系禪僧,慕船子和尚遺風,最終在青龍江上水化。從與雪竇行持以偈相和,將生死看作一場游戲,到當真乘上木盆,張起布帆,吹起鐵笛,妙普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這場游戲。在他眼里,與端坐安然辭世相比,水葬是件簡單而“快暢”的事情。妙普游戲生死的輕松隨意的態(tài)度,不僅受到行持“老大哥快活,誰能奈汝何”的贊賞,也深為曉瑩所敬重。
妙普對生死的態(tài)度在他生前面對叛軍時就有所體現(xiàn)。《續(xù)傳燈錄》、《五燈會元》、《教外別傳》、《指月錄》、《大明高僧傳》等諸多文獻資料對他的事跡均有記述。建炎初年,徐明起兵叛亂。途經(jīng)烏鎮(zhèn)之時,妙普眼見叛軍大肆殺戮,平民深為所苦,便獨自前往叛軍處。叛軍懷疑并盤問妙普,甚至要殺害他,妙普卻從容以對,毫不畏懼?!按笳煞蛞^便斫取,奚以怒為?吾死必矣,愿得一飯以為送終?!彼卮鸬玫◤娜?,死亡于他不過是“坦然歸去付春風”而已?!笆沉T復日:‘劫數(shù)既遭離亂,我是快活烈漢。如今正好乘時,便請一刀兩段。乃大呼‘斬斬。”[6]更是以不懼生死的氣度震懾了叛軍,使烏鎮(zhèn)的房舍得以免遭焚毀,妙普亦因此事備受敬重。
無論是不懼生死的泰然,還是游戲生死的隨性,其實均源自看淡生死的曠達。曉瑩筆下這樣的例子還有許多。
淮南祐上座者,歷叢席最久,而儕輩推重之??投χ萏焱跛?,以道自牧,人不得而親踈。居無何,語眾曰:“吾去矣?!被蛴兄^其戲也,以故迫之求頌。即索毫楮大書曰:“來不入門,去不出戶。打破虛空,更無回互。拍手呵呵歸去來,白云散盡青山露。”乃趺坐奄盡。主事以其未錄道具,亟呼撼之。祐復開目舉手以謝曰:“不致上累,善為保重。”是時郡守蘇公亦往致敬,撫其遺體日:“可謂了事衲僧也?!盵7]新淦東山吉禪師……吉乃道場山琳公之嗣,晚于南閩,首眾開元。就云堂午齋次,說偈日:“八十四年老比丘,萬般施設不如休。今朝廓爾忘緣去,任聽橋流水不流。”遂泊然而逝。其臨大變,殊異如此。[8]
惟正禪師……皇祐元年孟夏八日,語眾曰:“夫動以對靜,未始有極。吾一動,歷年六十有四,今靜矣。然動靜本何有哉?”于是泊然而逝。[9]
祐上座稱自己行將歸去,旁人當作玩笑,向其求頌。祐上座寫下一頌后,便趺坐于地,安然辭世。趺坐指盤腿端坐,為“佛門正坐”,是僧人日常修行最為常見的姿態(tài)。祐上座選擇這種方式平靜地迎接死亡,生與死于他不過如“拍手呵呵歸去來”般平常。
道場琳禪師法嗣東山吉、凈土素禪師法嗣惟正亦在辭世前將對生死的體悟傳達了出來,一個“今朝廓爾忘緣去,任聽橋流水不流”,另一個感慨死之于生猶靜之于動,然而“動靜本何有哉”,故生死實則無甚分別。因為悟了這一層,他們便能“泊然而逝”。嵇康在《養(yǎng)生論》中曾有“愛憎不棲于情,憂喜不留于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10]之論。東山吉與惟正二位高僧,便是超越了凡俗對生死的認知,不畏死,不貪生,才能恬淡無欲、安然平和地迎接死亡,也正是這樣的境界令曉瑩發(fā)出“殊異如此”的感嘆。
佛教觀念中,生與死是生命的兩種不同狀態(tài),由生到滅只是完成了兩種狀態(tài)的轉(zhuǎn)化。死亡并不是結(jié)點,而是孕育著新一輪的生滅輪回。佛教認為,眾生各依善惡業(yè)因,在六道中(即天道、人道、阿修羅道、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生死交替,如車輪般旋轉(zhuǎn)不停,此即為輪回。
對于大多數(shù)僧俗來說,死亡始終是件大事。即便入了修行之門,他們也未必能擺脫對生的貪戀與對死的恐懼,要平靜甚至輕松地接受死亡并不容易。但在許多得道高僧眼中,生與死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對曉瑩筆下的禪僧們來說,死亡來臨之際不僅是現(xiàn)世的終結(jié),更是勘驗禪悟境界的重要時機。曉瑩曾在筆記中感慨“生死之故亦大矣”,稱死亡為“處生死之大變”。因此,對生死淡然處之的高僧就更加令他敬重與欽佩。
曉瑩筆記主要采用以事紀人的方法,用人物生平、核心事跡等塑造中心人物,并在人物事跡之后加上自己的評論或感慨,以此在筆記中寄寓褒貶,蘊含情感。曉瑩筆下的中心人物多為有道高僧,無論社會地位如何,大多具有不囿于名利、超脫生死的內(nèi)在品格。這些僧人形象的塑造也清楚地體現(xiàn)出曉瑩的名利觀與生死觀等思想觀念。此外,曉瑩在筆記中塑造僧人形象的著眼點除了內(nèi)在品格,還有僧人的文學造詣、禪林貢獻等外在因素,這一方面亦值得探索。
參考文獻:
[1][3][4][5][7]曉瑩,羅湖野錄.全宋筆記(第5編第1冊)[M].鄭州:大象出版社,2012.
[2][8][9]曉瑩.云臥紀談.全宋筆記(第5編第2冊)[M].鄭州:大象出版社.2012.
[6]居頂.續(xù)傳燈錄.中華佛典電子協(xié)會.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1冊)[CD].
[10]嵇康.嵇中散集[M].上海:商務印書館,1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