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吳語詞典》“H”部疑難語詞釋義商榷

劉敬林

（安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安慶246011）

由石汝杰和宮田一郎主編、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明清吳語詞典》（以下簡作“《明清》”），既是一部斷代方言詞典，又是一部有地方特點(diǎn)的近代漢語詞典。該詞典在明清吳語材料挖掘整理，和對明清吳語詞的訓(xùn)釋等方面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績。但由于大家熟知的原因，《明清》還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問題?，F(xiàn)列舉《明清》正文依首字音序編排的“H”部可商語詞十余條進(jìn)行討論，以向《明清》編者及同好請教。

本文每條討論，先引《明清》相關(guān)詞條文字，然后提行以“按”字標(biāo)出筆者考訂論辨之意。為方便讀者覆按原文，凡引《明清》詞條出處皆用頁碼如“P××”標(biāo)明。

1.哈搭啦：〈擬〉刀砍的聲音。指殺頭?！踬Z文正個(gè)入娘賊，出頭不得個(gè)哉！捉不牢造化，捉牢子也要“哈搭啦”?。ā队褓琮垺?4回）（P244）

按：首先要說的是，將“哈搭啦”視為一詞是錯(cuò)誤的?！肮睢笔恰肮钡姆窖砸艮D(zhuǎn)字，而“啦”則為句未語助詞，同“了”?！肮罾病奔礆⒘恕！袄病钡倪@種用法，在吳語常見。據(jù)《漢語方言大詞典》[1]5416和《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2]3724載，吳方言的上海、杭州、寧波、溫州等地皆使用，同時(shí)吳語也用“了”（見下文）。其次，將“哈喇”說成吳語也是錯(cuò)誤的?！睹髑濉贰扒把浴睂ψ约菏赵~的界定是，“不見于其他方言（尤指官話等非吳語），也不見于通語的，就算作當(dāng)時(shí)的方言詞語”。然“哈搭”的原詞字“哈喇”“哈剌”是蒙古語，元明清間，包括吳語在內(nèi)的許多方言區(qū)皆習(xí)用（詳下文）。再次，將“哈搭”的本義與引申義關(guān)系也講錯(cuò)了?！肮睢钡脑~字“哈喇”“哈剌”本義為“殺”。顧學(xué)頡、王學(xué)奇《元曲釋詞》第二冊：“哈喇：哈剌。蒙古語，謂殺死?！度A夷譯語》下：‘殺曰阿蘭，即哈剌也。’哈剌即哈喇?！盵3]1龍潛庵《宋元語言詞典》：“哈喇：殺死。蒙古語?！盵4]636羅竹風(fēng)主編《漢語大詞典》：“哈喇：亦作‘哈剌’。蒙古語。殺頭；殺死?！盵5]1583皆可證。元關(guān)漢卿《五侯宴》第五折：“如今折倒他母親，也是我來，朝打暮打他母親，也是我來。事到如今，饒便饒，不饒，便哈剌了罷?！痹R致遠(yuǎn)《漢宮秋》第三折：“似這等奸邪逆賊，留著他終是禍根，不如送他去漢朝哈喇，依還的甥舅禮兩國長存?！痹嵧⒂瘛督瘌P釵》第四折：“周橋上騙錢也是我，若不饒便哈剌了罷?！痹顗矍洹段閱T吹簫》第一折：“詐傳平公的命，將伍員賺將來，拿住哈喇了。”元無名氏《賺蒯通》第一折：“依我的愚見，只消差人將韓信到來，哈喇了就是?！泵鳠o名氏《金貂記》第二一出：“俺這里把城子四面圍住，毋得走了中原人馬，如有違令者，拿來哈剌了。”明高濂《玉簪記》第三出：“看旌旗掩映，刀槍耀日明；聽馬前哈喇千里，千里血染猩猩?！鼻邋X彩《說岳全傳》第十八回：“既是奸臣，吩咐哈喇了罷?！逼渲?，明清時(shí)的吳語作家《金貂記》“哈剌了”、《玉簪記》《種玉記》“哈喇”、及《說岳全傳》“哈喇了”，既可證“哈搭”是“哈剌”“哈喇”的同詞異寫，又可證“啦”同“了”。

2.害錢癖：〈名〉守財(cái)奴，吝嗇鬼?！鯀侵凶I愛財(cái)者曰害錢癖（音譬）。）（《吳下方言考》8卷）（P246）

按：以“守財(cái)奴，吝嗇鬼”釋“害錢癖”，近是而不確?！昂Α敝傅貌?，亦即《明清》“害：〈動(dòng)〉生（病）?！薄蹲謪R·疒部》：“癖，嗜好之病?！薄昂﹀X癖”的字面義即得了嗜錢病?！懊~”的說法似欠妥，應(yīng)為動(dòng)賓結(jié)構(gòu)。

又《明清》同頁：“害顛：〈動(dòng)〉同‘害風(fēng)”。”又：“害風(fēng)：〈動(dòng)〉發(fā)瘋，瘋顛顛?！薄鞍l(fā)瘋”是動(dòng)詞性的，而“瘋顛顛”則是形容詞性的，此亦可見釋者對“害”的確義認(rèn)識不到位。“害風(fēng)”“害顛”，確義為得了瘋顛病。

3.害事：〈形〉有害。□這段評話，雖說酒色財(cái)氣一般有過，細(xì)想起來，酒也有不會(huì)飲的，氣也有耐得的，無如財(cái)色二字害事。（警世通言11卷）吳人云：“千稏萬稏，不如密花?！贝搜宰詈κ?！稀不如密者，就極瘠下田言之，所謂“瘠田欲稠”也。（《農(nóng)政全書》35卷）（P246）

按：以“有害”釋“害事”近是而不確，將詞性解作形容詞，則誤。“害事”為動(dòng)賓結(jié)構(gòu)“妨礙事”?！笆隆奔词虑?，而“害”為“妨”?！蹲謪R·宀部》：“害，妨也?！薄稘h書·董仲舒?zhèn)鳌罚骸百t才雖未久，不害為輔佐?！碧祁亷煿抛ⅲ骸昂Γq妨也。”宋歐陽修《筆說·誨學(xué)說》：“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xué)，不知道。然玉之為物，有不變之常德，雖不琢以為器，而猶不害為玉也?！毖元q不妨礙是玉。清和邦額《夜譚隨錄·崔秀才》：“劉力詰問之，崔枝梧良久，始吐實(shí)曰：‘君長者，言亦無害?！毖哉f亦無妨?！按搜宰詈κ隆?，翻成白話就是“這種說法最妨事”。今人有“飲酒誤事”語，當(dāng)是同義語變說。而“有害”解，則將“害”釋作名詞，并無中生出個(gè)“有”來，同時(shí)置被釋詞“事”于不顧。這種大而化之的釋義，未能準(zhǔn)確反映原詞義。

4.喝水成冰：比喻極其威風(fēng)?！跛剂康卯?dāng)年的時(shí)節(jié)，原在這個(gè)所在喝水成冰的，今日落在人后，卻有些忿氣不過。（《鼓掌絕塵》15回）正德圣上時(shí)常到他院里，寵幸非常。就把米年做了教坊司，目下威風(fēng)，好不喝水成冰。（《生綃剪》14回）（P254）

按：“比喻”的說法是錯(cuò)誤的?！昂人杀钡摹巴L(fēng)”義，在例句是明顯的，但由于釋者并不明白詞的構(gòu)成理據(jù)，只好用“比喻”以塞責(zé)。詞如確為“比喻”義，那就應(yīng)找出詞的本來意義來。能說清楚其本義嗎？此“喝（水）”不是“飲（水）”之“喝”，而是“呵”的記音字，指呵氣：哈氣?！缎咽篮阊浴肪矶撸骸澳f打罵，便是氣兒也再呵一口?！薄逗Ｉ匣袀鳌返谖逡换兀骸笆殖謳讖埮?，向嘴邊禱祝些甚么，再呵上一口氣，然后操將起來?！薄昂人杀笔怯每鋸堁栽~來說人的氣勢盛大：呵出的氣能使水結(jié)成冰。

5.黑皮漆燈籠：〈名〉比喻無知（的人）?！跎下?lián)寫著“青石屎坑板”，下聯(lián)寫著“黑漆皮燈籠”。（《常言道》3回）無知曰黑漆皮燈籠。（《乾隆昆山新陽合志》1卷）（P255）

按：以“〈名〉比喻無知（的人）”釋“黑皮漆燈籠”，貌似有據(jù)，實(shí)則錯(cuò)誤。其實(shí)，《常言道》“青石屎坑板”、“黑漆皮燈籠”，皆是歇后語。上聯(lián)“青石屎坑板”，猶如北方官話歇后語，“茅房里石頭——又臭又硬?！薄稘h語方言大詞典》“屎坑：〈名〉廁所。

吳語。江蘇蘇州。評彈《玉蜻蜓》第十五回：‘一去去了幾個(gè)鐘頭，難道跌到～里了？’江蘇常熟《常熟地方小掌故》：‘青石～板，又臭又硬?！盵1]4503與“青石屎坑板”為對偶的“黑漆皮燈籠”自然也是歇后語。否則就無法形成對偶修辭句?！昂谄帷痹趨钦Z指“污垢”?！捌ぁ?，指燈籠骨架外糊的紗或紙，即燈罩。燈籠罩滿是污垢，燈籠自然就不明不亮?！昂谄崞艋\”歇“暗昧不明”。整副對聯(lián)運(yùn)用“藏詞”修辭，上聯(lián)藏（歇）“又臭又硬”，下聯(lián)藏（歇）“暗昧不明”。其實(shí)，有關(guān)“黑漆皮燈籠”的含義，作品自身是有交待的：“夢生草堂里面第四進(jìn)，是一所自室。自室中也有小小的一個(gè)匾額，題‘我在這廬’四字，兩邊也掛著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寫著‘青石屎坑板’，下聯(lián)寫著‘黑漆皮燈籠’。這個(gè)室中，上面水泄不漏，四邊不露光明。錢士命不拘問候，坐在這稱孤椅里，暗昧不明，幾不知天地為何物?！毕挛摹八倪叢宦豆饷鳌?、“暗昧不明”，是“黑漆皮燈籠”的同義語換說。下聯(lián)用“黑皮漆燈籠”，譏諷書中人物錢士命暗昧不明。哪里是什么名詞“比喻無知（的人）”。至于《乾隆昆山新陽合志》1卷“無知曰黑漆皮燈籠”，實(shí)際上是由歇后語的“暗昧不明”，引申指一般的“不明事理”之“無知”，詞性亦為形容詞而非名詞。

6.橫搠槍：〈動(dòng)〉從橫向刺過來的槍。比喻節(jié)外生枝?！踹@答兒兵對兵，那答兒將對將。橫搠槍，明槍易躲；使暗箭，暗箭難防。（《常言道》8回）（P258）

按：“明槍易躲”之“橫搠槍”決非“從橫向刺過來的槍”，當(dāng)然亦非“比喻節(jié)外生枝”。從字面說，“明槍”指交戰(zhàn)雙方面對面公開使用的武器。泛指公開攻擊。如果“明槍易躲”之“橫搠槍”，為“從橫向刺過來的槍”，那這個(gè)“橫搠槍”，也只能是“暗”槍。因?yàn)椤皬臋M向刺過來的槍”，相對于受槍人來說，那是偷襲而非面對面公開較高下之“明槍”。其實(shí)，“橫搠槍”同與之對文的“使暗箭”相同，并為動(dòng)詞性短語?！皺M搠槍”是古漢語“橫槍”在近代的白話說法?！顿Y治通鑒·后梁紀(jì)五》：“王引親軍先涉，諸軍隨之，褰甲橫槍，結(jié)陣而進(jìn)?！薄短接[》卷三百五十四：“（王）難得橫槍突往，刺殺之，斬其首，以其馬歸，虜眾無敢追者?！迸c“橫槍”結(jié)構(gòu)意義近同詞還有“橫戈”、“橫刀”、“橫戟”、“橫槊”等。這些“橫”，在詞中實(shí)際是動(dòng)詞用法?！稘h語大詞典》：“橫矛：橫持長矛?！度龂尽な裰尽堬w傳》：‘飛據(jù)水?dāng)鄻颍_目橫矛曰：“身是張翼德也，可來共決死！”敵皆無敢近者?！盵5]2670“瞋目橫矛”為動(dòng)賓結(jié)構(gòu)“瞋目”與“橫矛”構(gòu)成的平列結(jié)構(gòu)短語。將“橫矛”說成白話就成了“橫持長矛”。同理，將“橫槍”說成白話就是“橫搠槍”：橫持長槍。其中，“搠”義為“持”?！稘h語大詞典》：“搠：執(zhí)，持。《水滸傳》第八七回：‘小將軍搠戟在手，勒馬陣前，高聲大叫?！盵5]372“8橫持長槍”，正是公開爭斗舉動(dòng)，所以能同“明槍易躲”相配成文。

又：上引句子是寫書中人物錢士命率“大隊(duì)人馬”“操演武藝”時(shí)的文字，“橫搠槍，明槍易躲；使暗箭，暗箭難防”，是說對抗性操演的雙方練武的情況：有練公開對打的，有練偷襲進(jìn)攻的。哪有什么“比喻節(jié)外生枝”之意？如果吳語確有這種“比喻”意義的用法，那須有文獻(xiàn)的實(shí)用文句詞例為證才成，而不是“假想”。

7.紅丟丟：〈形〉有點(diǎn)紅?！鯒钌鬏d古諺：早晨紅丟丟，晌午雨瀏瀏，晚霞紅丟丟，早晨大日頭。（通俗編34卷）丟，丁羞切。楊慎載古諺云：早晨紅丟丟，晌午雨瀏瀏。（《光緒金華縣志》16卷）（P259）

按：將“紅丟丟”解作“有點(diǎn)紅”，或以《明清》自己“丟丟（兒）：〈量〉（一）點(diǎn)兒。常用于形容小或少”解釋為據(jù)。這是將兩個(gè)不同的“丟丟”誤作為同一個(gè)了?！凹t丟丟”之“丟丟”是形容詞詞尾，而非量詞。楊慎是今四川成都人，幼年隨在北京為官的父親一道生活，并非吳語區(qū)人，其所記“古諺”自然不是原生吳語。吳地人引用這則諺語，當(dāng)然也不會(huì)是老瓶裝新醋——重新分析而賦于新義。其實(shí)，“紅丟丟”不是“有點(diǎn)紅”，而是“通（很）紅”?！稘h語方言大詞典》：“紅丟丟：〈形〉紅通通（紅彤彤）。中原官話。河南。蘭銀官話。甘肅蘭州、武威。李鼎超《隴右方言·釋言》：‘今謂赤色鮮明曰～?！髂瞎僭挕Ｔ颇侠ッ?、昭通。姜亮夫《昭通方言疏證·釋天》：‘楊慎《丹鉛總錄》引古諺：“早霞～，晌午雨瀏瀏，晚霞～，早晨大日頭?！苯裾讶擞惺钦Z。吳語。浙江金華、鎮(zhèn)海?！盵1]2356可證。

“紅丟丟”一詞，早見于元代。元白樸《韓翠顰御水流紅葉·古鮑老》：“我這里探身在岸口，將紅丟丟葉兒綽在手?！泵鳠o名氏《白兔記》二出《十棒鼓》曲后白：“劉伯伯，多時(shí)不見，吃得這般臉兒紅丟丟的，好象個(gè)老猴猻屁股?！庇谩袄虾铼s屁股”作比喻，自然是指很紅?！冬F(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紅丟丟：銀川。鮮紅鮮紅的?！庇郑骸凹t丟丟兒：西寧。紅得十分好看?！薄凹t丟丟的：洛陽。顏色鮮紅?！薄凹t丟丟：寧波。形容紅而有光澤?！盵2]2985此當(dāng)是古語詞之遺存。亦可為證。

這則諺語，因地方的不同，尚有“早燒雨，晚燒晴”的同義變說?！霸鐭?、“晚燒”指早霞、晚霞。字用“燒”，指在清晨太陽剛剛出來的時(shí)候，或者傍晚太陽快要落山的時(shí)候，天邊的云彩通紅一片，像火燒的一樣。人們把這種通紅的云，叫做火燒云。此亦可為“紅丟丟”確義之參證。

8.呼紅喝六：擲骰子時(shí)的叫喊（紅是代表色子四點(diǎn)），指賭博?！踝咴诿媲翱磿r(shí)，只見店里頭吹的吹，唱的唱，猜拳豁指，呼紅喝六，在里頭暢快飲酒。（《拍案驚奇》37卷）一個(gè)做工的叫做李云，偶然在外經(jīng)過，聽得猜拳豁指，呼紅喝六之聲。（《二刻拍案驚奇》5卷）（P262）

又：呼紅叫六：同“呼紅喝六”?！醯降眉襾恚咽前胍?，眾人還在那里呼紅叫六的吃酒。（《拍案驚奇》9卷）（P262）

又：呼紅捉綠：同“呼紅喝六”?！跏愀σ虼蛘熈藥兹眨顬閰挓?，巴不得程公子不說起，好空些工夫到賭場里去呼紅捉綠，躁脾一番。（《醒風(fēng)流》15回）（P262-263）

按：《明清》用“同”表述此三詞之關(guān)系，故此一并進(jìn)行討論。我們認(rèn)為，《明清》對“呼紅喝六”“呼紅叫六”的詞義理據(jù)及詞所適用意的理解完全錯(cuò)誤。骰子，多以獸骨制成，為小正方塊，六面分刻一、二、三、四、五、六點(diǎn)，一、四涂以紅色，余涂黑色。擲之視所見點(diǎn)數(shù)或顏色為勝負(fù)，故又稱投子、色子。明徐應(yīng)秋《玉芝堂談薈》卷三十一：“今骰子幺四皆緋。”明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十四：“今骰子幺四皆緋?！辈⒀浴扮郏ㄒ唬薄八摹睘椤熬p（紅）”。不知《明清》以何為據(jù)而說“紅是代表色子四點(diǎn)”而置“一”紅于不顧？此釋或是由“六”聯(lián)想而來。這實(shí)在是個(gè)誤解。此“六”不是點(diǎn)數(shù)，而是“綠”的記音字，“六”“綠”在吳語音近同，《明清》“呼紅捉綠：同‘呼紅喝六’”，就是明證。“綠”即“黑”。唐李白《古風(fēng)五十九首》之五：“中有綠鬂翁，披云臥松雪?！毖灾杏泻诎l(fā)翁。唐李商隱《戲題樞言草閣三十二韻》：“年顏各少壯，發(fā)綠齒尚齊?！毖园l(fā)黑。宋陸游《赤壁詞》：“短鬂無多綠?！毖院诎l(fā)不多也。上引“（呼紅捉）綠”，指的就是涂黑色的骰子?！昂艏t喝六”、“呼紅叫六”與“呼紅捉綠”，雖都與骰子相關(guān)，但詞義理據(jù)及適用不同，前二者是從“呼叫（喝）”骰子的“紅”“六（黑）”兩種顏色來說的，指“猜色”的叫喊聲。“呼紅捉綠”之“捉”，則為《明清》“捉：拿”?！昂簟笔菑慕泻皝碚f的，“捉”是從“拿”的投擲來說。而且，“呼紅喝六”、“呼紅叫六”并非“指賭博”，而指人們飲酒活動(dòng)中的“猜色”?！杜陌阁@奇》37卷、《二刻拍案驚奇》5卷和《拍案驚奇》9卷詞例并為飲酒活動(dòng)，就是明證。猜色飲酒，今天亦常見，方法是在兩個(gè)相覆的小碗內(nèi)放一枚色子，一人持之搖動(dòng)，另一人猜色子面朝上的顏色，猜中者對方喝酒，猜錯(cuò)者自飲一杯。而“呼紅捉綠”因有表投擲的“捉”和“賭場”二字，則與“呼紅喝六”、“呼紅叫六”的“猜色”飲酒不同。對此三詞不可以“同”作釋而混為一談。

9.囫圇木頭：〈名〉未經(jīng)雕琢的木頭。比喻不成器，不受抬舉的人?！跽嬲浅艉幽嗤扛ド媳趥€(gè)！個(gè)個(gè)臭花娘直頭是囫圇木頭，弗曾經(jīng)鏟削厾來?。ā毒Y白裘》5集4卷）（P265）

按：“不成器”與“不受抬舉”義大不同，怎會(huì)同時(shí)作同一“囫圇木頭（未經(jīng)雕琢的木頭）”的比喻義呢？若再從比喻的喻體與本體關(guān)系看，“未經(jīng)雕琢的木頭”，也不能比喻出個(gè)“不成器”義來。因?yàn)?，“未?jīng)雕琢的木頭”本身就不是器物，何來的比喻義“不成器”？只有經(jīng)雕琢而不成器物的東西，才有可能比喻出“不成器”來。至于“比喻”出的所謂“不受抬舉的人”，則更是不明文意的曲解，不成事理。上引文句是劇中人物張西橋罵崔氏的話。張西橋說盡巧言花語要崔氏從己為婦，但崔氏終不同意。張西橋無奈之余，生氣地說崔氏是“個(gè)個(gè)臭花娘直頭是囫圇木頭，弗曾經(jīng)鏟削厾來”。意思是說：這個(gè)臭女人簡直是個(gè)未曾經(jīng)鏟削的囫圇木頭。未經(jīng)雕琢的完整木頭，也就是無縫隙無孔竅之木。無縫隙無孔竅之木就不能入容外物。語意是說，這個(gè)“臭花娘”簡直“油言不進(jìn)”——固執(zhí)得任何話都聽不進(jìn)去?！班駠髂绢^”在例句，喻指聽不進(jìn)任何話的無竅即不開竅人。也正因?yàn)榇?，才有下句的“看個(gè)花娘弗出，喬頭喬腦，倒難收拾厾”的說法。

10.鶻：〈動(dòng)〉淹入水中?！醮蠹寅X得眼白，坐著喘息。（《何典》3回）。（P265）

按：以“淹入水中”釋“鶻”近是，但不到位。確切的解釋是：動(dòng)詞“淹”?！按蠹寅X得眼白”，言大家淹得目光滯呆。不必?fù)?dān)心讀者不知“淹”為“沒”而增“入水中”。其實(shí)，對“鶻”的釋義關(guān)鍵，是講清楚字為何有“淹”義?！苞X”本義為“隼”，與“淹”不相干。以“鶻”表“淹”，實(shí)際是近代漢語中常見的近同音字替代現(xiàn)象，而不是吳語“鶻”有“淹”義。具體地說，此“鶻”實(shí)際是包括吳語在內(nèi)的各地通用的“汩”的記音字?！苞X”、“汩”，《廣韻》《集韻》皆為古忽切，雙聲疊韻?！逗槲湔崱べ|(zhì)韻》：“鶻，胡骨切?！庇帧般?，古忽切?！甭暯嵧?，有借用的語音條件?！队衿に俊罚骸般椋恒闆]?！薄稄V韻·沒韻》：“汩：汩沒。”《五音集韻·沒韻》：“汩：汩沒也?！币浴般闆]”釋“汩”，為同義擴(kuò)釋詞法，“汩”即“沒”?！逗槲湔崱べ|(zhì)韻》：“汩：沒也。”這樣也就把字義的“來龍”講清楚了。

又及：《明清》第692頁收有“眼白”一詞，釋作“〈名〉白眼珠?！崩独m(xù)海上繁花夢》2集13回“只見那眼白上紅得竟如血染一般”。此“眼白”與《何典》“眼白”義不相同。當(dāng)以《何典》“眼白”為例，在“眼白”詞目下另立“〈形〉（目光）滯呆”一義。

11.護(hù)孩：〈名〉書童?！鹾艉⑼恍〖?xì)，小史曰護(hù)孩。（《乾隆象山縣志》1卷）（P267）

按：這條只有縣志記載而無文章實(shí)際用例的釋義欠確當(dāng)。其實(shí)，在看似平列為義的“呼孩童曰小細(xì)，小史曰護(hù)孩”里，前后兩句的表意是有微別的。《明清》第670頁：“小細(xì)：〈名〉孩子?！鹾艉⑼恍〖?xì)，小史曰護(hù)孩。（乾隆象山縣志1卷）”?！昂⑼币簿褪怯變骸和?。吳語小說《西游補(bǔ)》第五回：“便是三尺孩童，也知虞美人能詞善賦之才。”“小細(xì)”在此為近同義語連用，并為名詞“小”而指孩童，“孩童”與“小細(xì)”所指相同。而“小史曰護(hù)孩”則是指“小史”中的部分人為“護(hù)孩”?！白o(hù)孩”不是“書童”的吳語同義語變說。要弄清這個(gè)問題，需先知道“小史”義?！靶∈贰币辉~，《明清》未收釋。而愚以為，吳語“小史”是明清通俗文學(xué)中常說的“小廝”的記音詞?！皬P”近代漢語讀心紐支思韻，“史”讀審紐支思韻，心紐為舌尖前音，審紐為舌尖后音而相轉(zhuǎn)，支思支思疊韻，有通借的讀音條件。下面以吳語文獻(xiàn)為例進(jìn)行證明?！毒Y白裘》七集二卷：“這個(gè)小廝，從幼在我書房里伏待，況且未冠，又伶俐，不值三百兩銀子？”又七集三卷：“（小生）紅娘姐請坐。待小生寫起書來。琴童看茶來。（丑內(nèi)應(yīng)介）（貼）這小廝不好，休要喚他?！泵鳌ど蚴芟取恶T京三元記》第十三出：“如今天色已晚，小廝，看前面有店，在那里投宿，明日早行罷?！贝巳靶P”皆指“書童”，可證《明清》所說象山縣志“小史”之音義。《元曲釋詞》第四冊：“小廝，或作小廝兒、廝兒；謂男孩子，猶云今‘小子’。清·平步青《釋諺》云：‘今人呼小子，古曰小廝?！裾憬瓬刂莘窖陨腥绱??！盵3]84《綴白裘》初集三卷：“（凈）小廝?。ū姡┯小＃▋簦┌阉伴T后戶把守者?。ū姡┒嘤腥税咽亓??！贝恕靶P”指權(quán)貴者身邊的眾多年青隨從者。又二集二卷：“（旦內(nèi)）賣小廝。（抱子上）……（外）你看那婦人抱著個(gè)小孩啼哭，不知為何？你去問來?！贝酥赣變?。又九集一卷：“你看崗上有兩個(gè)小廝頑耍，不免問他一聲。小廝。（付下，末扯丑介）……（丑扯住末介）（末）嚇！你為何扯住了我？必竟有個(gè)緣故。小哥，你會(huì)寫字么？”此指小孩子。又四集二卷：“（小生）多感盛情，勉強(qiáng)再坐片時(shí)。（丑）小廝，看白玉杯來。”又《金臺全傳》第三十五回：“小廝送出兩盤茶，姚能吩咐安排酒席?！贝硕革嬍车昀锔惴?wù)的“小二哥”即年青小伙子。

可見，“小廝”本泛指包括書童在內(nèi)的男性孩子。不過在相對為義的“孩童曰小細(xì)，小史曰護(hù)孩”中，則特指“幫助保護(hù)主子的年青小伙子”而非專指“書童”。其“護(hù)”即《廣雅·釋詁二》：“護(hù)，助也?！币簿褪恰熬戎薄氨Ｗo(hù)”。

12.花斑斑：〈形〉有斑點(diǎn)，不干凈。比喻不正經(jīng)，油滑?！醵侵泻谄崞?，卻不是墨水。臉上花斑斑，卻不是文章。（《醉醒石》4回）聽盧氏之言，好生看你不上眼。豈有個(gè)妻子憎嫌丈夫？不是我輕薄你，看這嘴腳兒花斑斑的，果然不稱些。（《紅梅記》32出）（P267）

按：這兩個(gè)“花斑斑”義大不同，此卻一并作釋，可見釋者并未清楚詞的構(gòu)成理據(jù)和語義?！蹲硇咽防钦f書中人物徐登第實(shí)際文化知識水平的：“到得十三四，一字不識。這邊鉆館，那邊薦館，作做一個(gè)大學(xué)生。今日做破承，明日做起講，擇日作文字，那一個(gè)字是他做的？一開口，俗氣沖人。之乎也者，信口道出。一到考，家中為他尋分上，先生為他尋作頭。明使暗使，不知使去多少錢。及到不進(jìn)，又大言的道：‘老提學(xué)不識我新文字，貪提學(xué)取不著我真文才?！豢细倪@張狂妄嘴。這人真是：肚中黑漆漆，卻不是墨水；臉上花斑斑，卻不是文章?！睆奈囊饪芍岸侵泻谄崞?，卻不是墨水；臉上花斑斑，卻不是文章”，實(shí)際是不通文墨即沒有實(shí)際文化的“藝術(shù)化”說法。再從“肚中黑漆漆，卻不是墨水”中“黑漆漆”與“墨水”語意相應(yīng)關(guān)系看，與之語義近同的為工對修辭的“臉上花斑斑，卻不是文章”之“花斑斑”與“文章”語義亦當(dāng)相應(yīng)。若把“花斑斑”釋作“〈形〉有斑點(diǎn)，不干凈。比喻不正經(jīng)，油滑”，無論從字面義，還是“比喻”義，都是講不通的。其實(shí)，“花斑斑”是“文”的同義語，“臉上花斑斑”即臉上的（皺）紋。是對徐登第不通文墨的戲謔說法。此“花”的確義為“文”，即后來又作“紋”的初文?！段骶╇s記》卷二：“自是長安始盛飾鞍馬，競加雕鏤……皆以南海白蜃為珂，紫金為花，以飾其上。”言以紫金為文。《元史·輿服志一》：“偏帶，正從一品以玉，或花，或素?！毖杂械闹瞥苫ㄎ摹Ｇ遄T嗣同《報(bào)貝元徵書》：“惟有就出銅各礦，用機(jī)器鑄極純之銅，極精之花幕，而又少輕之錢，則私銷無利，而盜鑄不能。”言極精致的花文圖案。“花”“文”同義，故可連用為“花文”。北魏高允《羅敷》詩：“腳著花文履，耳穿明月珠?！碧仆醪断娜昭鐝埗滞ば颉罚骸爸鄹∪~影，簞積花文。”宋葉夢得《巖下放言·晉古冢碑法》：“上有一石臺，高二尺許，有花文。”而“斑”亦為“文”?！痘哿找袅x》卷七十一“斑駁”注引《蒼頡篇》：“斑，文也?！庇志戆耸恕鞍咤铩弊⒁洞髤巍罚骸鞍?，文彰貌也。”《玄應(yīng)音義》卷二十五“斑駁”注引《蒼頡篇》云：“斑，文貌也?！薄稄V韻·刪韻》：“斑，文也?！薄逗槲湔崱h韻》：“斑，斑文?！庇帧墩骓崱罚骸拔?，斑也?！薄盎ò甙摺钡臉?gòu)詞，是用與“花”同義的“斑”疊為“斑斑”而作中心詞“花”的后綴，并表“文”。其構(gòu)詞表義理據(jù)與“紅彤彤”相類?！巴绷x為“紅”。“彤彤”疊字后作“紅”后綴，亦表“紅”。他如“白皚皚”、“熱烘烘”、“冷冰冰”等皆如此。我們這個(gè)解釋，還可證之于與“花斑斑”為對偶修辭的“黑漆漆”的構(gòu)詞理據(jù)與詞義?！捌帷敝钙針?，又指以漆樹汁制成的黑色涂料，故字又引申為漆“黑”。“黑漆漆”之疊字后綴“漆漆”，就是用其“黑”義以復(fù)表中心詞“黑”。若從《明清》對“花斑斑”所解，不僅于文意、詞語構(gòu)成理據(jù)不可通，而且對偶修辭也不復(fù)存在。顯與小說原文不宜。

從字面說，“臉上花斑斑，卻不是文章”即臉上的（皺）紋，卻不是文章。但此“臉”除從修辭角度同“肚”并為人體器管而構(gòu)成對文外，還兼通過“別解”修辭手法而表達(dá)“表面”義?！澳槨本褪恰懊妗?，再將“面”別解為“表面”：外表，而兼指徐登第外表舉動(dòng)上所顯現(xiàn)的“文”，即小說所說的“作做一個(gè)大學(xué)生”，“今日做破承，明日做起講，擇日作文字”、“之乎也者，信口道出”、“又大言的道：‘老提學(xué)不識我新文字，貪提學(xué)取不著我真文才’”等。

《紅梅記》“花斑斑”，出現(xiàn)在戲曲角色中扮演“凈”的身為江都縣堂的李子春指責(zé)扮演“丑”的叫作曹悅的話中。當(dāng)時(shí)是，“花臉”曹悅謊告宦門女盧昭容是他未婚妻。李子春在庭審中發(fā)現(xiàn)曹悅破綻，就說了《明清》所引之話。而從緊接引文的李子春對曹悅“一種癡呆樣，半張花臉皮”概括性評語看，上文“嘴腳兒花斑斑”是下文“花臉皮”的同義換說。是從戲曲角色“丑”為“花臉”而指其為小人。要明白此“花斑斑”確義，須先繞個(gè)彎子說說“嘴腳兒”。此“嘴腳”實(shí)指“臉”。“腳”指物體附近部位。“嘴腳”字面義即嘴的附近部位，可指臉。這猶如“嘴巴”本指嘴附近部位而可指臉一樣?！都t樓夢》第三十回：“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gè)嘴巴。”魯迅《阿Q正傳》：“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gè)嘴巴?！薄澳槨迸c“嘴巴”所指同。《儒林外史》第二六回：“若扯了一字慌，明日太太訪出來，我自己把這兩個(gè)臉巴子送來給太太掌嘴。”“臉巴”與“嘴”所指相同。因“嘴”“臉”義同，故可連用為“嘴臉”，并指“臉”?！冻蹩膛陌阁@奇》卷八：“大大一個(gè)面龐，大半被長須遮了，可煞作怪，沒有須的所在，又多有毛長寸許，剩卻眼睛外，把一個(gè)嘴臉遮得縫地也無了。”《醒世恒言·杜子春三入長安》：“我當(dāng)初出長安別親眷之日，送什么《感懷詩》，分明與他告絕了，如今還有甚么嘴臉好去干求他？”《官場現(xiàn)形記》第二一回：“但是他自從到省以來，署院一直沒有給他好嘴臉，差使更不消說得?！辈椤澳槨?。又倒序作“臉嘴”。明徐渭《英烈傳》第十五回：“雕弓半折，將來彈不動(dòng)棉花；護(hù)鏡污殘，拿照不成臉嘴?！鼻鍙埐┥健镀缴嚼溲唷罚骸皬堃差櫜坏?，竟遮掩著直往外走，也沒甚臉嘴去見山顯仁?！睋?jù)上，“嘴腳兒花斑斑”即臉花斑斑，變說即“花臉皮”：花臉。也就是說，“嘴腳兒花斑斑”是“花臉”的戲趣變說?！盎槨庇址Q“花面”，為戲劇中的丑角，扮演油腔滑調(diào)、語言粗俗且行為卑下的反面角色。清李漁《閑情偶寄·詞曲上·詞采》：“極粗極俗之語，未嘗不入填詞，但宜從腳色起見。如花面口中，則惟恐不粗不俗?！币蚪枰灾感∪?。明梁魚辰《浣紗記》第三九出：“[丑上云]伯嚭參見主公，，有何分付？[凈云]你這個(gè)花臉小人，油嘴老舌?！泵黢T夢龍《古今譚概》第五卷：“語云：‘朝里無人莫做官，只為有此花臉?！庇忠颉盎槨蹦樧V以白色為底，點(diǎn)綴黑色以呈斑駁狀，故戲曲作者為求語言藝術(shù)辭趣性，將“花臉”變說為“嘴腳花斑斑”而指粗俗小人。“不是我輕薄你，看這嘴腳兒花斑斑的，果然不稱些。”翻成現(xiàn)代漢語就是：不是我瞧不起你，看你這樣粗俗，確實(shí)（與盧氏女）不班配。詞是用“嘴腳兒花斑斑”整體指“花臉”以謂粗俗小人。因而，將“嘴腳兒花斑斑”分裂開立目釋義，并以“比喻”說義，皆似欠當(dāng)。用“嘴腳兒花斑斑”指粗俗小人，屬修辭上的“借代”。

筆者非吳語方言區(qū)人，也從未聆聽過“吳儂軟語”，所論多憑鉤稽古籍文獻(xiàn)，定有貽笑大方之誤，故敬請能者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