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譚獻《復堂詞》的思想內容及其認識價值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一、譚獻及其《復堂詞》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

譚獻（1832—1901），原名廷獻，字仲修，號復堂。又因自愧一生功業(yè)皆止于半，自稱半廠居士。父親早亡，靠母親陳宜人撫養(yǎng)。譚獻《復堂諭子書》言：“吾少孤露，襁褓失怙?！盵1]678其自幼家境貧寒，幾乎學業(yè)中輟，幸得父輩朋友照料才得以完成學業(yè)。因此，譚獻知道生活處境之艱難與求學機會的來之不易，自小勤勉讀書。據(jù)梁淑安主編《中國文學家大辭典》 （近代卷）載，譚獻“少負志節(jié)，嗜學苦讀”[2]。然仕途坎坷，直至36歲才中舉。此后，多次進京參加會試，終未能如愿。后入貲得官，歷任安徽歙縣、全椒等地知縣。此期浮沉未定，始終心緒未安。60歲應張之洞之邀，出任經(jīng)心書院院長，生活略微好轉，閑暇時，與好友詩詞唱和。晚年回到家鄉(xiāng)杭州，從事學術研究，整理詩文詞集，直至70歲去世。譚獻一生遭際困頓，仕途坎坷不順，且身體多病。其在《復堂諭子書》中曾言：“第以五十以前，遭遇之困，鮮民之痛，不死于窮餓，不歿于賊，不溺于海，皆幸耳幸耳。”[1]681譚獻8歲時，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廣袤的中國大地自此戰(zhàn)事不斷，列強狼子野心，瓜分中國，亡國滅種迫在眉睫；農(nóng)民起義來勢洶洶，緊逼清王朝?？傊?，四海之內，硝煙紛起，人民生活于兵戈劍氣之中，其心恐懼彷徨；其情悲憫無奈，痛苦萬分。譚獻是那個時代的經(jīng)歷者、見證者，同時也是一位敘述者。羅仲鼎先生在《清末杭州文化名人譚獻》一文中說：“譚獻的整個青壯年時代，都是伴隨著充滿戰(zhàn)爭與殺戮的黑暗社會度過的?！盵3]

譚獻雖一生飄零困頓，卻非常勤勉，讀書涉獵廣博，且筆耕不輟。他善詩文，尤工詞。其詞學活動豐富，先后編選《篋中詞》和《篋中詞錄》，論詞之語，由弟子徐珂輯成《復堂詞話》，另外創(chuàng)作《復堂詞》三卷。其詞題材多樣，涉及詠物、閨情、題畫、詠懷等，手法細膩，思想內涵豐富，絕不是一般文人士大夫的閑情之作，而是將自己一生所經(jīng)所歷皆付之于詞。莊棫在《復堂詞后序》中說：“仲修年近三十，大江以南，兵甲未息，仲修不一見其所長，而家國身世之感，未能或釋，觸物有懷，蓋風人之旨也?！盵1]664嚴迪昌先生《清詞史》評價：“譚獻的詞是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感受而后發(fā)為譜調之聲的。”[4]510當然，他不僅是一位著名詞人，也是一位卓越的詞論家，其創(chuàng)作、論詞多持婉約之旨。郭延禮《中國近代文學發(fā)展史》說：“譚獻論詞于婉約派作品多稱贊，而于豪放派作家作品則常持貶低態(tài)度?！盵5]同時，他作為常州詞派的后勁人物，強調比興寄托。譚獻在《復堂詞錄敘》中說：“愚謂詞不必無頌，而大旨近雅。于雅不能大，然亦非小，殆雅之變者歟？其感人也尤捷，無有遠近幽深，風之使來。是故比興之義，升降之故，視詩較著，夫亦在于為之者矣?！盵6]57因此，《復堂詞》更是其詞學理論的完美體現(xiàn)。龍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稱譚獻：“亦近代詞壇之一大宗師也?！盵7]

二、譚獻《復堂詞》的思想內容

《復堂詞》思想內容豐富，時代氣息濃厚，絕非一般文人的泛泛之作。其中既有反映時代風貌、感懷身世飄零之詞，又有抒發(fā)閨情逸致之作。

（一）反映時代風貌之詞

《復堂詞》中反映時代風貌之詞，蒼涼深厚，耐人尋味。如《渡江云·大觀亭同陽湖趙敬甫、江夏鄭贊侯》寫道：

大江流日夜，空亭浪卷，千里起悲心。問花花不語，幾度輕寒，恁處好登臨。春旛顫裊，憐舊時人面難尋。渾不似、故山顏色，鶯燕共沉吟。 銷沉。六朝裙屐，百戰(zhàn)旌旗，付漁樵高枕。何處有、藏鴉細柳，系馬平林。釣磯我亦垂綸手，看段云、飛過荒潯。天未暮，簾前只是陰陰。[1]642

時值光緒元年（1875），譚獻已44歲①文中所引譚獻寫詞之時間均參考王玉蘭《譚獻及其復堂詞研究》附錄—《復堂詞編年箋注》，2010年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自36歲中舉之后，數(shù)度應會試未果，無奈納貲到安慶擔任地方官員。此詞寫于詞人赴金陵途中。詞中寫江山非故，滿目蒼涼，昔日之繁華煙消云散，萬里河山，竟沒有一處“藏鴉細柳，系馬平林”，這是何等的荒涼！無奈悲憫之情，油然而生。自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遼闊的華夏大地，烽火不斷。因為長期戰(zhàn)爭的摧毀，使山河傷痕不堪，民生凋敝。譚獻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其經(jīng)世濟民之念甚重，對此現(xiàn)狀，他感慨萬千。此外，《臺城路·題向青耜先生〈白門歸棹圖〉》寫道：

三山二水渾蕭瑟，秋隨斷鴻來去。玉佩前塵，觚棱昨夢，吹墮蒼煙凄楚?；ㄩ_背櫓。指白下門前，夕陽多處。葉葉輕帆，客心搖曳遽如許。 沉吟今雨舊雨。記淮流月映，歌罷金縷。故國周遭，空城寂寞，眼底滄桑重數(shù)。西風問渡。恁老倦津梁，柳枝非故。詞筆依然，寫愁無一語。[1]652

此詞寫于光緒十三年（1887），譚獻因病辭官歸杭州。詞中流露出昔盛今衰之感?！肮蕠茉?，空城寂寞”化用唐劉禹錫《石頭城》感嘆歷史興亡。昨日繁華無數(shù)，令人無限欣羨，今日一眼望去，滄海早已變成了桑田。此詞運用寫實筆法，將眼前的一片蒼涼付之于筆端。其語言含蓄雋永，并未刻意慨嘆，輕描淡寫間傳達出無限傷感。如果說，這是借歷史興亡感慨目下殘破不堪的山河風貌，來以此抒發(fā)無奈、憂國之情，那么《柳梢青》則另辟蹊徑，別有一番意味。詞人雖未鋪陳明言遭際，但卻以凝練的語言為我們傳達出困頓不堪、驚心動魄的一生，透過此，我們亦可感知動蕩不安的社會現(xiàn)實。《柳梢青》寫道：

如此春風，都來付與，病里愁中。竹笑蘭言，云愁海思，細數(shù)遭逢。 先生坐老墻東。看樹樹、庭花謝紅。樓上箏聲，陌頭鞭影，一樣匆匆。[1]654

寫此詞時譚獻已年過半百，前已述及。其在《復堂諭子書》中言：“第以五十以前，遭遇之困，鮮民之痛，不死于窮餓，不歿于賊，不溺于海，皆幸耳幸耳?！盵1]681由此可知，詞中“細數(shù)”二字，可謂辛酸至極之語。人生已過半百，回首種種遭遇，既有生活飄零的無奈，也有壯志未酬的遺憾，更有山河板蕩的驚恐與彷徨。譚獻自己說得很清楚，經(jīng)歷過如此多的人生動蕩，能夠生存下來，又可謂是一種驚悸之后的喜悅。此詞用語平淡，感情深沉厚重，風格蒼涼蕭瑟，張力十足。

（二）感懷身世飄零之詞

譚獻出生、成長于清王朝飄搖多難的時代，時局艱危，且自小家境貧寒，仕途不順，一直沉寂下僚，郁郁不得志。因此，轉徙南北、歲月奔波可以說是其大半生的常態(tài)，正是如此生活狀態(tài)令他寫下了許多慨嘆身世飄零的辭章。這些詞大都愁苦斑斑，感情沉痛，讀之，令人產(chǎn)生無限同情。如《賀新郎·野水用顧兼塘、莊眉叔唱和韻》寫道：

野水方清淺。拂篷窗、暮云如蓋，一痕流電。昨日牽舟今帆下，絕似風前花片。慚愧殺、紅襟新燕。楊柳層層深似幄，笑閨中、坐老閑針線。春夢好，那堪選。 絲繁絮亂征衣點?；∑肌⒁廊簧硎?，者番驅遣。玉笛暗飛人何處，冷落舊家閑院。更誰倚、乘鸞雙扇。秦女但留顏色在，待逢他、簫史開生面。天一笑，雨聲遍。[1]647

此詞寫于光緒十年（1884），譚獻任縣令。譚獻仕途不順，中舉之后，幾次參加會試未成功，乃入貲到安徽任地方官員。他先在安慶做了兩年幕僚，后又轉任安徽歙縣縣令。此時譚獻已經(jīng)五十有四，依然奔波飄零，猶若浮萍一般。詞中“絲繁絮亂征衣點?；∑?、依然身世，者番驅遣”，是詞人內心真實感受。譚獻是一個有政治抱負的人，數(shù)年之間，奔波轉徙，內心壓抑苦悶雖未明言，卻早已滲透于字里行間。此外，《摸魚兒·用稼軒韻，自題〈復堂填詞圖〉》寫道：

唱瀟瀟、渭城朝雨，輕塵多少飛去。短衣匹馬天涯客，遙見亂山無數(shù)。留不住。又只恐飄零、長劍悲歧路。舊時笑語。待寄與知心，被風吹斷，曉夢讬萍絮。 瑤琴上，曲調金徽早誤。深宮人復誰妒。一弦一柱華年賦，但有別情吟訴。鴝鵒舞。已草草青春、紅袖歸黃土。斜陽太苦。獨自上高樓，迷離望眼，不見送君處。[1]648-649

寫此詞時譚獻已年近六旬。身體多病，且因病從安徽辭官歸里，生活更加窮困不堪。無奈再補含山令，上任途中病情發(fā)作，不得已歸杭州。詞人迫于生活壓力，出任地方官員，違心自處，內心已是十分不堪！誰知生活竟連詞人這點微薄愿望也無法滿足。詞人只好無奈地聽從命運的安排，優(yōu)游林泉。當然，遙望亂山之際，半生往事涌上心頭；獨自登樓之時，蹉跎飄零之感油然而生。思緒紛繁復雜，難以言說?！睹~兒》乃是辛棄疾抒發(fā)自己壯志未酬、郁郁不得志的苦悶心情之名篇。譚獻長期沉寂下僚，漂泊南北，步稼軒此韻，顯然有借題發(fā)揮之意。此外，《金縷曲·題叆叇軒主瑤臺小詠》寫道：

我已飄零后。向天涯、何堪重憶，鳳城尊酒。不分推排成老輩，恁許鶯花依舊。休采擷、江南紅豆。誰說芭蕉堅固樹，只生生、種得相思夠。詩句在，故人口。 君知作達觀空否。問往日、云愁海思，先生烏有。一劍年年磨不厭，潦倒健兒身手?？遮A得、花前斂袖。書札長安都冷落，怕西山、也似人消瘦。堆案是，楞伽咒。[1]658

年近六旬的譚獻，晚年曾應張之洞之邀出任經(jīng)心書院院長?？梢哉f，這是他一生中較為舒適愉悅的一段時間，但是與他飄零的一生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此詞開頭就用“我已飄零后”，點明自己匆匆一生的實際狀態(tài)。一句“何堪重憶”，雖寥寥四字，卻勝萬言。運思之重、其情之深、用筆之淡，可謂巨手。無有飄零半生之經(jīng)歷者，不能道此語。再如《百字令·和張樵野觀察題倪云劬〈花陰寫夢圖〉》寫道：“種柳光陰，牽蘿身世，付與誰憐惜?！盵1]648《金縷曲·江干待發(fā)》中云：“裙釵芙蓉零落盡，逝水流年輕負。漸慣了、單寒羈旅?！盵1]626天涯漂泊、羈旅奔波愁苦之詞，在《復堂詞》中俯拾即是。當然，這除了與他長期多病漂泊的人生狀態(tài)密不可分之外，也與晚清戰(zhàn)爭頻仍、動蕩不安的社會現(xiàn)實息息相關。

（三）抒發(fā)閨情逸致之詞

《復堂詞》中，不僅有反應時代風貌的現(xiàn)實之作、感懷身世飄零的愁苦之作，也有抒發(fā)閨情的逸致之詞。這類詞清新溫婉，多有寄托。如《菩薩蠻》四首寫道：

綺窗香暖屏山掩。菱花半照愁蛾斂。繡線怯衣單。鵑啼風雨寒。 遠山眉翠薄。素靨輝珠箔。紅袖倚花枝。亭亭三五時。

象床觸響釵梁鳳。嬌鶯喚斷春閨夢。裙釵映垂楊。曾驚游冶郎。 一從春色去。玉貌渾非故。夫婿是浮云。愁風愁水頻。

深宮柳色慵眠起。章臺夾道車如水。付與可憐春。房櫳藏玉人。 綠苔緣砌上。燕啄銅鋪響。殘醉醒還迷。門前聞馬嘶。

朱弦掩抑聲如訴。鈿蟬金雁非無數(shù)。人去幾時回。行云何處來。畫闌圍曲曲。敲折搔頭玉?；ɡ嫌艚鹛谩ｉe熏沈水香。[1]618

吳梅先生《詞學通論》言：“仲修詞取徑甚高，源委深達，窺其胸中眼中，非獨不屑為陳、朱，抑且上溯唐五代?！盵8]譚獻閨情逸致之詞繁縟華麗，卻能不流于俗氣，多有感慨寄托之意。此類詞往往直追晚唐五代，儼然詞之正宗。譚獻《復堂詞話》評韋莊《菩薩蠻》四闕云：“亦填詞中《古詩十九首》，即以讀《古詩十九首》心眼讀之。強顏作愉快語，怕斷腸，腸亦斷矣。項莊舞劍，怨而不怒之義。”[6]61復堂于晚唐五代詞之喜愛可見一斑。還有如《蝶戀花》其一云：

樓外啼鸞依碧樹。一片天風，吹折柔條去。玉枕醒來追夢語。中門便是長亭路。眼底芳春看已暮。罷了新妝，只是鸞羞舞。慘綠衣裳年幾許。爭禁風日爭禁雨。[1]625

如其五云：

庭院深深人悄悄。埋怨鸚歌，錯報韋郎到。壓鬢釵梁金鳳小。低頭只是閑煩惱?；òl(fā)江南年正少。紅袖高樓，爭抵還鄉(xiāng)好。遮斷行人西去道。輕軀愿化車前草。[1]625

此詞寫于咸豐六年（1856），譚獻二十有五，隨萬青藜進京。這期間他結交了朱琦、許宗衡等詩詞名家。雖時局多變，然年少意氣風發(fā)。因此，這首詞感情含蓄深厚，曲折達意，非俗筆能為之。譚獻閨情逸致之詞，語言華麗，卻不濃艷，化用前人詩詞名句，卻不顯精心雕琢之氣。借男女相思、戀情曲傳情思，溫文爾雅，實為清代學者型詞人的代表。王玉蘭在《譚獻及其復堂詞研究》中說：“其詞繼承了五代和北宋以柔婉為尚的審美規(guī)范，顯得純凈雅致。從宏觀的角度看，他的閨情詞雖無法與宋代大家之作比肩，但也鮮明地體現(xiàn)了晚晴文人詞的特色”，“相思念遠之情，貫穿全篇，溫柔敦厚之旨，亦悠然可見”[9]。

三、譚獻《復堂詞》的認識價值

譚獻的詞不僅展現(xiàn)了晚晴風云變化的時代風貌，而且將自己飄零一生的切實感受寄寓其中。因此，堪稱時代風貌之詞史，亦可稱為詞人一生心路歷程之心史。

（一）記錄時代風貌之詞史

詞向來被認為“小道”，傳統(tǒng)士大夫文人多不屑為之。宋詞乃是千年詞史上的一座高峰，宋以后，元明兩代詞衰弱，至清代，則再次大放異彩，超越元明上追兩宋。因此，有“清詞中興”之說。張宏生先生在《清代詞學的建構》一書的“導言”中認為清詞能夠上追兩宋，他從詞境的開拓方面說道：

從明清易代、天翻地覆的大變化，直至滿清王朝被撼動以至被推翻，一切重大事件無不在清代詞人筆下有著豐富而生動的表現(xiàn)。尤其是嘉道以降，外海頻仍，鴉片戰(zhàn)爭的烽火和八國聯(lián)軍的刀槍，都深深震撼了詞人們的心靈，使他們的詞作流出了飽含著血淚的前所未有的感愴。可以說，只有到了清代，才徹底破除了“詩莊詞媚”之類的舊說，從而使詞成為一種在描寫對象上幾乎不受任何限制的抒情詩體。[10]

晚清以來，詞人一直延續(xù)清詞記錄歷史事件的傳統(tǒng)，并且將其發(fā)揚光大，真可謂詞亦有史。嚴迪昌先生《清詞史》道咸衰世的“詞史”一章說：

“詞亦有史”，不啻是對失落已久的清詞精魂的一次召喚。詞經(jīng)清初一度“中興”以后，在各種傳統(tǒng)詞學觀的再次纏繞羈縛下，久已不聞有與“史”聯(lián)系到一起的論述話題了。所以，盡管周濟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未能盡副其高見，在他生前也沒能看到“詞史”之幟的重有展揚，可是他的精辟之論似乎預言著新的“詞史”時期的即將出現(xiàn)。[4]455

譚獻身處晚清那個離亂動蕩的時代，他用詞為我們記錄了那個時代的真實面貌。如前所引《渡江云·大觀亭同陽湖趙敬甫、江夏鄭贊侯》中云：“何處有、藏鴉細柳，系馬平林?！盵1]642詞人問茫茫蒼天，也問自己，為何偌大國土竟沒有一枝可以藏鴉的柳條、一片系馬的樹林？國土荒無人煙，一片蕭瑟。動物尚且如此，何況人呢！這正是譚獻對那個戰(zhàn)火彌漫、山河風雨飄搖、百姓流離失所、士人彷徨失措時代的真實記錄。這類詞用語平淡，感情深沉，讀來令人觸目驚心，足可稱之為晚清“詞史”。

（二）書寫心路歷程之心史

任何文學作品都是作家心路歷程的反映?？梢哉f，三卷《復堂詞》是譚獻一生風雨飄零的心路歷程史。譚獻《復堂詞錄敘》說：“獻十有五而學詩，二十二旅病會稽，乃始為詞，未嘗深觀之也?！盵6]57-58考譚獻生平可知，他十五歲學詩，二十二歲始填詞，時乃咸豐三年（1853），清王朝早已腐朽不堪，弊政叢生。農(nóng)民起義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大半個中國。外國列強虎視眈眈，瓜分之心不死。此時之清政府外不能御強敵，內不能安撫民眾、革除弊政。雖有曾國藩等一幫忠心之士盡力維護扶持，然終不能起死回生。此時，譚獻在浙江山陰做塾師，期間創(chuàng)作的《菩薩蠻》四首，已初露身世之感。而返回杭州后寫的《長亭怨慢·霜楓漸盡，書和廉卿》頗有韻味。其詞云：

又消受、江楓低舞。幾遍清霜，落紅盈路。返照蒼茫，亂山憔悴暗無緒。悵花吹絮，曾目送、春風去。往日依樓人，早領略、芳容愁苦。 薄暮。望昏鴉宿雁，卻向隔城煙樹。長亭載酒，道休負、別時言語。記得是、豆蔻梢頭，怕回首、尋芳前度。奈一晌停車，林際葉聲如雨。[1]618—619

譚獻因謀生而客居他鄉(xiāng)多年，心緒低迷。因此，詞中愁苦郁悶之情非常濃厚。讀其詞，令人不禁黯然傷神。《浣溪沙·樊云門詞卷》其二云：“不語任他瑤瑟冷。回頭已是畫屏空。十年影事忒匆匆?！盵1]640還如前所引《賀新郎·野水用顧兼塘、莊眉叔唱和韻》中云：“絲繁絮亂征衣點?；∑肌⒁廊簧硎?，者番驅遣?！盵1]647這些均是譚獻一生飄零的心路歷程史。江山多故，滿目瘡痍，生活于晚清背景下的文人士大夫命途多舛，這不僅是譚獻一人的所經(jīng)所歷，更是晚清無數(shù)文人的所見所聞。同時，也不僅僅譚獻郁郁不得志，愁苦無端，驚慌失措，更是身處同一時代、同一片天空下無數(shù)文人士大夫的普遍人生際遇。因此，譚獻這類心史之詞既是他個人心路歷程的反映，也必然是譚獻同時代一大批文人的普遍心態(tài)史，具有極高的認識價值。

綜上可知，《復堂詞》描摹記錄了晚清社會風云變幻的真實面貌，它對我們認識晚清動蕩不安的社會背景與考察此背景下的文人心態(tài)具有極高的價值。此外，譚獻為詞手法獨特，多化用前人詩詞名句，不著痕跡，給人以清新自然之感，在清代詞史乃至中國詞史上應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