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城禁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對于“歷史”一詞,黑格爾在《歷史哲學講演錄》中將這一名詞理解為聯(lián)合了客觀的和主觀的兩個方面,包括發(fā)生的事情本身也同樣包括對發(fā)生的事情的敘述。康德、彼特·蓋伊、杰弗里·埃爾頓、克羅齊等理論家在不同的話語經(jīng)驗中都認為歷史總是和敘事聯(lián)系起來使用。當代美國著名的思想家、歷史哲學家和文學批評家海登·懷特(Hayden White)在《比喻實在論》前言中指出歷史敘事與其說是呈現(xiàn)的,不如說是表達的,也就是說,不是生產(chǎn)的而是再生產(chǎn)或模仿的。[1](p46)他的歷史敘事理論是對歷史進行成功“虛構”和“想象”之后的產(chǎn)物。當代藏族文學自1951年西藏解放、1965年西藏自治區(qū)成立至今,日趨繁榮。仔細研讀當代藏族文學史,不難發(fā)現(xiàn)藏族作家漢語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至今已有40多年的歷史,總結(jié)這40多年的長篇文學創(chuàng)作成果,不難發(fā)現(xiàn)廣泛的革命歷史敘事共性,而學界尚沒有對此進行過多關注。結(jié)合西方歷史敘事理論成果和藏族革命歷史題材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實際進行研究,重點關注國家認同和主流話語表達、民族民間記憶和地方性書寫、革命歷史的建構和想象性重述??梢约{入“革命歷史”題材的長篇小說有降邊嘉措的《格桑梅朵》(1980)、《十三世達賴喇嘛——1904年江孜之戰(zhàn)》(1985)、益希單增的《幸存的人》(1981)、《迷茫的大地》(1985)、央珍的《無性別的神》(1994)、阿來《塵埃落定》(1998)、梅卓《太陽部落》(1998)、《月亮營地》(2000)、格央的《讓愛慢慢永恒》(2005)、達真的《康巴》(2009)等。
1980年降邊嘉措的漢語長篇小說《格桑梅朵》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是藏族當代文學上的第一本漢語長篇小說。《格桑梅朵》敘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軍西藏的艱苦歷程,以及廣大藏族人民為祖國的統(tǒng)一和民族團結(jié)進行的可歌可泣的斗爭。爾后有益希單增的《幸存的人》(1981)、《迷茫的大地》(1985)、《菩薩的圣地》(1988)、降邊嘉措《十三世達賴喇嘛》(1985)等作品紛紛出版,這些在20世紀80年代藏族文壇上集中出現(xiàn)的一系列表現(xiàn)革命歷史的小說題材不是偶然的,其背后有著深刻的政治話語和意識形態(tài)因素。
早期的革命歷史敘事中展現(xiàn)出一幅西藏解放的歷史畫卷,在戰(zhàn)爭革命和思想革命的敘事中展現(xiàn)出國家認同意識和主流話語表達。最早開始進行漢語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當代藏族作家降邊嘉措、益希單增都是軍旅出身的作家。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慣常采用一種全知全能的敘事手法,即非聚焦或零聚焦敘事。作家將自身的親歷性革命歷史加以回顧和藝術加工,用文學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賦予小說濃烈的時代氣息。
降邊嘉措在小說《格桑梅朵》獻辭中講道:“此書獻給為解放西藏、鞏固國防而斗爭的進藏部隊全體指導員!為維護祖國統(tǒng)一、驅(qū)逐帝國主義勢力出西藏而英勇犧牲的烈士們,永垂不朽!”這為小說定調(diào),突出國家認同和主流話語的言說立場。小說分別以解放軍和藏族同胞為敘事主體,從戰(zhàn)爭革命和思想革命兩個層面展開對革命歷史的敘述。在中國人民解放軍這一敘事主體中,對其進軍西藏的歷程進行敘事聚焦?!?950年11月初,昌都戰(zhàn)役剛結(jié)束,中央發(fā)布《進軍西藏的政治動員令》”……“1951年夏,郭志誠和李剛帶領二支隊的戰(zhàn)士,分別完成了追擊逃竄的殘匪和在幫錦莊園做群眾工作的任務后,接到命令到扎青宗建立兵站,籌辦大軍渡江事宜”……“李隊長在《進藏手冊》上寫‘長期建藏,邊疆為家,以苦為榮,以苦為樂’十六個字?!盵2](p42-509)解放軍進藏部隊在黨和國家的指導下,克服重重困難,沿途經(jīng)歷了與幫錦莊園的農(nóng)奴主兼大堪布益西、管家次仁多吉、噶朵代本、旺扎宗本、窮達活佛等分裂勢力的正面或側(cè)面周旋的斗爭,最終在1951年10月26日成功解放了古城拉薩。
同時小說又以受壓迫的底層藏族同胞為敘事主體,從藏族個體的民族身份角度對西藏解放的歷史進行闡釋。藏族青年男女邊巴、娜真都是被壓迫被奴役的底層藏族農(nóng)奴子女,他們被統(tǒng)治青藏高原一千多年的封建農(nóng)奴制殘害,在一邊痛述“領主的稅多如牛毛”、領主“吃人的手段多”之外,看到了解放軍解放西藏給底層百姓帶來的光明,并選擇加入解放軍,成為金珠瑪米。藏族青年邊巴自白“我是一個窮苦農(nóng)奴的孩子,舊社會逼得我沒有法活下去,是黨和毛主席,是親人解放軍,把我從死亡的道路上搭救出來。我總是想,沒有共產(chǎn)黨、解放軍,就沒有我邊巴”……“藏族同胞們,我們一定要永遠記住這些為藏族人民的解放事業(yè)而獻出了生命的金珠瑪米。一定要加強民族團結(jié),反對民族分裂,共同建設社會主義新西藏?!盵2](p510-596)在藏族個體的敘事主體的聚焦中,展現(xiàn)出西藏解放的偉大事業(yè)給西藏舊社會中的生命個體帶來了生存的空間和幸福的可能,更加豐富了革命歷史敘事的話語視角。小說《格桑梅朵》將解放軍和藏族人民作為敘事主體對西藏解放的歷史進行雙聲部的全景式鳥瞰,將規(guī)模龐大、線索復雜、人物眾多的史詩性作品采用非聚焦的視角,在兩種類型的各個人物身上進行展現(xiàn),增強了對中華民族的國家認同和主流話語立場。
同期的藏族作家益希單增在20世紀80年代相繼出版《幸存的人》《迷茫的大地》等多部長篇力作,以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筆觸堅持書寫“我的西藏人和西藏人的故事”,還原了歷史轉(zhuǎn)折時期西藏的社會面貌和藏族人民曲折的心路歷程。《幸存的人》講述1936年-1950年間,西藏的底層人民在封建農(nóng)奴制度下血淚史。噶廈政府血洗藏北德吉村,少女德吉桑姆和兩歲的侄兒桑節(jié)普珠成為“幸存的人”。少女孤兒四處漂泊、沿路乞討,在農(nóng)奴主的殘害下艱難地尋找生存出路。在共產(chǎn)黨解放西藏的前夕,德吉桑姆被農(nóng)奴主仁青晉美迫害于雅魯藏布江中。而西藏農(nóng)奴的反抗斗爭沒有結(jié)束,桑杰普珠、金棕、白朵等人將繼續(xù)加入反抗舊社會的隊伍,為追求美好生活而不懈斗爭。
姐妹篇《迷茫的大地》從《幸存的人》的落筆處起筆,將開麥莊園作為藏族社會縮影進行敘事空間的聚焦,講述了1949年10月-1952年秋季解放軍進駐西藏過程中西藏舊貴族才旺曲珍、農(nóng)奴之子丹達、姆弟巴桑、解放軍等不同階層的人物在同一時空場景中的矛盾和較量。主人公丹達被貴夫人才旺曲珍所救并被收為義子,進而落入上層貴族的圈套中,成為其統(tǒng)治下層百姓和抵抗解放軍解放西藏的幫手。丹達內(nèi)心有著牧民的淳樸善良,他一方面同情受苦受難的差民和仆人,另一方由于認知的局限,飽受貴婦人的愚弄和規(guī)訓。才旺曲珍企圖將自己的宗教思想和政治野心也移植到丹達的頭腦中,以對共產(chǎn)黨和解放軍的有意曲解來誤導丹達,期望丹達在思想上能夠與她保持一致,并利用丹達來捍衛(wèi)自己的財產(chǎn)和社會地位。丹達在昌都之行中首次接觸到解放軍,陳營長和郎吉等人讓他看到與貴婦人口中截然相反的解放軍形象,在真相和謊言的較量中慢慢覺醒。在地方頑固勢力和解放軍的斗爭中,農(nóng)奴主貴族的殘忍自私暴露無遺,丹達的妻子姆弟巴桑也淪為莊園主才旺曲珍泄憤的犧牲品,廣大藏族百姓也徹底看清了真相,丹達在認清才旺曲珍的真面目后投入了解放軍的隊伍中。益希單增在20世紀80年代寫就的長篇小說《迷茫的大地》是作為獻給西藏自治區(qū)成立20周年的禮物,讓解放后處于建設和發(fā)展新時期的藏族人民能夠銘記歷史、珍愛和平,開創(chuàng)美好未來。
降邊嘉措、益希單增等最早開始從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作家以西藏歷史見證者的身份講述這段漫長而滄桑的藏民族血淚史,將西藏解放、農(nóng)奴解放的抗爭史和心靈史再現(xiàn)在世人面前,讓生活在解放后幸福的藏族人民銘記這段歷史記憶。早期小說家以作家的敏銳、戰(zhàn)士的執(zhí)著、學者的深沉,講述進軍西藏、解放西藏的革命歷史,弘揚“老西藏精神”[3](p987),體現(xiàn)出國家主流話語的體認以及深厚的中華民族國家認同感。
20世紀90年代藏族作家的漢語長篇小說歷史題材開始從宏大的時空場景轉(zhuǎn)向?qū)μ囟ú刈迕耖g族群做地方化書寫,例如阿來的《塵埃落定》(1998)、梅卓的《太陽部落》(1998)和《月亮營地》(2000)等。這一時期的革命歷史敘事以特定的藏族部落族群為描寫對象,以國內(nèi)革命環(huán)境為時代背景,對處于西部邊緣地區(qū)的藏民族歷史畫卷進行了敘事深描,展現(xiàn)出在革命戰(zhàn)爭時代藏族人民的生存狀況和時代變革的特征。
阿來的《塵埃落定》是20世紀90年代中國文壇的重要收獲,并榮獲第五屆矛盾文學獎。在《塵埃落定》中,阿來以康巴藏族土司制度為背景,講述了封建農(nóng)奴制度的覆滅和民族統(tǒng)一的歷史風云。麥其土司的傻子兒子具有超前的神性預感和言行,是一個凝聚了跨越時代局限的圓整人物。傻子作為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成長型的人物,他由一個懵懂的小孩成長為獨立于北方邊境市場的“機智”人物,后又經(jīng)歷了土司制度的瓦解,這個貫穿了小說文本的人物身上承載了國家統(tǒng)一、民族進步、文化沖突、血親復仇等多重主題意蘊。《塵埃落定》將藏族舊封建農(nóng)奴制度中的土司制度的末世悲劇在革命歷史背景做出地方化的呈現(xiàn),將血腥暴力、兩性情愛、土司之間的權力斗爭、與軍閥勢力的周旋較量、土司官寨的毀滅都表現(xiàn)得驚心動魄,此外鴉片、梅毒、武器、糧食貿(mào)易等富有現(xiàn)代性特征的事物的涌現(xiàn),也讓小說呈現(xiàn)出多元文化內(nèi)涵以及歷史必然性的發(fā)展趨勢。阿來的《塵埃落定》凝聚著嘉絨藏族部落的集體記憶,是在民族和國家統(tǒng)一的歷史必然中的地方化的具象呈現(xiàn)。
梅卓的《太陽部落》和《月亮營地》是對青海藏族部落的歷史記憶的現(xiàn)代重述,在幽邃的歷史建構中,流露出藏民族歷史的隱痛?!短柌柯洹贰对铝翣I地》的思想意蘊和敘事策略大體一致,敘述者將青海馬氏軍閥對幾大藏族部落的虎視眈眈放在暗處,在藏族部落自相戕伐后企圖坐收漁翁之利。梅卓重點審視了民族歷史長河中展現(xiàn)出的劣根性和痼疾,她以一個女性知識精英的高度理性重新痛述男性精神幾近閹割的委頓。在人物塑造中,本該具有民族英雄氣質(zhì)的索白、嘉措、阿·格旺、甲桑、阿·文布巴、章代·云丹嘉措等人沉迷于情愛私欲和酒精的麻醉中,對近在咫尺的民族生存危機視若罔聞,將唇亡齒寒的民族大義置之不理,陷入藏民族傳統(tǒng)的血腥復仇漩渦中。梅卓的長篇處女作《太陽部落》中的伊扎部落和沃賽部落、《月亮營地》中的月亮營地和章代部落為了草場、土地等眼前利益互相征伐,常年不睦。嗜酒貪杯的民族習俗也成為磨滅英雄斗志的原因之一,此外男女情愛糾葛更是彰顯出人物的委頓和消沉?!短柌柯洹分幸猎柯淝羲靼淄媾f瑪措的感情,迎娶了美麗的妻子耶喜后又苦苦追求桑丹卓瑪?!对铝翣I地》中阿·格旺與尼羅相愛,并有一子甲桑,但他貪慕阿家財產(chǎn)入贅阿府,妻子死后,他又迎娶了年輕貌美的娜波,致使心灰意冷的尼羅郁郁而終,從此阿·格旺陷入悔恨中難以自拔。甲桑深愛阿·格旺的繼女阿·吉,在阿·吉嫁給章代部落頭人后甲桑陷入失戀的傷痛中。當章代部落被馬家軍團吞并,阿·吉帶著兒子重新回到了月亮營地,尋求年輕一代團結(jié)起來抵御外敵入侵時,甲桑一味地沉浸在個人愛恨情仇中對迫在眉睫的民族生存危機不予理會。在草原部落蒙受巨大損失和災難之后,安多藏族部落開始團結(jié)起來抵御馬家軍團的侵略,并將其趕出了草原。在敘事文本中本該是民族有為之輩的人物呈現(xiàn)出的卑瑣、委頓、無聊,成為安多地方的民間記憶,敘述者通過文學的方式對民族歷史進行理性反思,對整個民族痼疾做了深刻而沉痛的展露。
阿來和梅卓對革命歷史題材的書寫都飽含著地方化民間記憶的特征,是藏民族民間族群對革命年代民族社會歷史變遷過程中民間化了的集體記憶。這些地方性的革命歷史書寫是在以國家認同和民族統(tǒng)一的宏大背景中的局部深描,是將藏族民間歷史在時代鏡像中的敘事聚焦,其中凝聚了藏族作家對民族史的理性審視,具有強烈的反思色彩。
“后革命”這一概念來源于美國歷史學家、漢學家阿里夫·德里克的《后革命氛圍》, 認為后革命有反思革命、解構革命、消費革命等含義。后革命的“后”,一方面是革命之后,在革命歷史及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占據(jù)主導地位之“后”,表明革命及其話語已成為歷史;另一方面是對革命的歷史及其意識形態(tài)的反思甚或批判,革命已經(jīng)不再作為嚴肅的政治性事件而是夾雜著經(jīng)濟、文化、政治等多種因素?!啊蟾锩鼤r代’,則主要是指這種反思抑或批判革命的話語及革命敘事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時代?!盵4](p41-42)格央的《讓愛慢慢永恒》、白瑪娜珍的《復活的度母》、達真的《康巴》是藏族文壇后革命氛圍中革命歷史題材的長篇小說的代表作品,凸顯了新的時代語境下革命歷史文學寫作的新動態(tài)。在當下商業(yè)化時代浪潮中,“革命”已經(jīng)與時代生活相去甚遠,不再作為國家的核心話語,同時也在不斷退出民間的集體記憶,成為了充分歷史化和商業(yè)資源化的事件。大眾對革命的解構和調(diào)侃已經(jīng)成為時尚,作家也將革命歷史作為一種可供改造的素材,在市場經(jīng)濟邏輯中重新建構和想象革命歷史。
格央的《讓愛慢慢永恒》以姬姆措和玉拉兩位女性主人公的經(jīng)歷為線索,采用雙線敘事的方式,以1916年-1923年間西藏的復雜局勢為時代背景,對這一歷史時期內(nèi)西藏底層人民的人生遭際進行了跨時空想象。姬姆措從安多老家來到拉薩投奔開茶館的哥哥平措,并與貴族嘎烏家族的三公子索南平杰相戀,但平杰在家族的要求下出家為僧,已經(jīng)懷孕的姬姆措只好黯然離開拉薩,跟著商隊來到遙遠的錫金大吉嶺。嫂嫂玉拉也在同一天跟隨初戀情人噶朵私奔離開茶館,開始了漂泊的生活。作者格央沒有放大當時英國入侵西藏的歷史,而是對這段歷史中具體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了細描。錫金人萊頓納少校的表弟蘇吉亞與姬姆措相戀,但是橫亙在二人中間的國家立場和民族立場讓他們之間的感情飽受危機,最終二人拋下對峙與分歧,去英國定居生活,做“快樂而辛苦的農(nóng)夫”。玉拉跟著噶朵來到波密,但是并沒有過上美好的生活。二人在嘎烏府下帕多村莊園服役過程中,噶朵一方面靠著一定的勇武狡詐得到了索南旺堆宗本的信任,一方面又反復引誘索南旺堆的三太太與他私奔,置即將生產(chǎn)的玉拉于不顧。玉拉對自己的不幸始終保持著逆來順受,并在噶朵做了假賬后和他一起逃亡至江孜。在江孜士兵和警察的械斗中,噶朵死去,玉拉失去了丈夫,獨自承受不幸的命運。兩個女人在時代波動中或被動或主動地選擇自己的命運,他們在歷史和男性的裹挾中始終對人生際遇保持一種堅韌不屈的態(tài)度。格央筆下的歷史是充滿人性溫度的,在革命歷史背景呈現(xiàn)女性的人生困頓中,兩位女性主人公一步步成長和成熟,并試圖以獨立的姿態(tài)留下一抹英姿。
白瑪娜珍的《復活的度母》講述了幾十年間希薇莊園三代人的人生軌跡,其中瓊芨白姆在歷史風云變幻和政治運動中跌宕起伏的一生充分展現(xiàn)出作者對于革命和政治的當代想象。白瑪娜珍作為一個70后藏族女作家,以女性細膩的感知筆觸將飽受歷史創(chuàng)痛和傷痕的女性內(nèi)心世界以及生存處境呈現(xiàn)出來,極具哀婉和感傷色彩。16歲之前的瓊芨是希薇莊園的二小姐,享受著無憂無慮的貴族小姐生活,在西藏解放的民主革命中,瓊芨生父參與陰謀策反革命叛亂等組織活動而逃往印度,希薇莊園受到牽連,昔日的貴族耕地平分給廣大貧苦農(nóng)奴,萬貫家產(chǎn)也被查封?!袄_傳來消息:中共中央軍委通令嘉獎執(zhí)行平息西藏叛亂任務的部隊,宣告平息西藏叛亂斗爭取得偉大勝利……村民的房屋都升起了五星紅旗”,[5](p29)面對撲面而來的政治運動,瓊芨試圖逃離希薇家族慘烈的命運,她連夜騎馬到拉薩請求解放軍劉軍的幫助,劉軍將去內(nèi)地上學的名額給了瓊芨。在內(nèi)地的西藏預科班中,瓊芨與巴桑頓珠相愛,巴頓提前畢業(yè)后,瓊芨又和語文老師雷相戀并懷孕。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中,瓊芨與雷的孩子被扼殺,雷被下放邊遠地區(qū)勞動改造,瓊芨也被退學遣送回拉薩。回到故土的瓊芨與巴頓破鏡重圓結(jié)婚生子,這時席卷全國的十年浩劫在西藏拉開了帷幕,激烈的派系斗爭中屬于“保守派”據(jù)點的巴頓的單位和屬于“造反指揮部”的瓊芨單位互相對峙,這對年輕夫妻的婚姻也被迫走向解體。瓊芨在紅衛(wèi)兵串聯(lián)動員大會中遇到了曾經(jīng)在解放軍農(nóng)場中愛慕她的戰(zhàn)友、如今的市委領導巴桑,在對時代局勢的妥協(xié)中,瓊芨有了巴桑的孩子,并再次結(jié)婚。十年浩劫的政治運動中,瓊芨家希薇家族在解放前的莊園主身份被查出,巴桑被解除黨內(nèi)職務并發(fā)配去地方改造,瓊芨也被定為反革命子女,淪為清潔工。在無法與之抗衡的命運中,瓊芨再次失去了婚姻,在苦戀的丹竹活佛決定去印度修行后瓊芨失去了擁有正常的家庭溫暖的機會。瓊芨的一生在政治運動中像浮萍一般被吹打磨礪,命運的傷痕和人生變故讓她成為“曹七巧式”的女人,她對兒子旺杰畸形乃至變態(tài)的感情成為一個時代在瓊芨身上留下的毒瘤。“白瑪娜珍將動蕩歷史中的人性做了充分的展示,并用飽含溫情的筆觸去感受她們的遭際,撫摸她們的靈魂,探查女性的困境,期望著救贖與溫暖。”[6](p87)
達真的《康巴》是一部具有康巴藏人史詩氣質(zhì)的長篇巨著,其敘事空間主要集中在多元文化交匯地康定。小說文本以降央土司家族、爾金呷家族、回族鄭云龍家族為敘事主體,充分想象了20世紀50年間的歷史洪流中康定地區(qū)降央土司家族的秘史、與爾金呷家族的恩怨仇殺,以及回族青年鄭云龍為情殺人逃亡康巴藏地后在行伍中發(fā)跡并進入主流社會的歷程。在達真的革命歷史想象中,鄭云龍從士兵到軍官的傳奇經(jīng)歷以及其子鄭顯康在軍校畢業(yè)歸來參加遠征軍赴緬甸抗日前線,并在內(nèi)戰(zhàn)中被白崇禧部隊裹挾逃亡臺灣的經(jīng)歷都極具革命歷史的傳奇性。鄭云龍從漢地成都富商的保鏢,到康藏行伍間殺伐決斷的戰(zhàn)神,他也走私鴉片、倒賣槍支,為避開紅軍前往青海會見軍閥馬步芳。鄭云龍見證了西康省的成立,也經(jīng)歷過兒女愛恨情仇,他被塑造為一個剛性人物,沒有扭捏纏綿之氣。面對不服從婚姻安排的兒子鄭永康,目睹其在眼前開槍自殺,他不是不悲痛而是將更多的情緒內(nèi)化,呈現(xiàn)出男性剛性隱忍的氣質(zhì)。在小說文本的尾聲,鄭顯康孫女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從臺灣回到康定祭祖這一故事情節(jié)顯得韻味悠長,在溫情感傷的唏噓中又折射出作者呼喚全人類和諧共處的價值取向。達真將中國記憶死角的大西南康藏地區(qū)的傳奇歷史面紗揭露在世人面前,展現(xiàn)了具有文化“混血”特征的康定的歷史生命力和強大包容性,將康巴的歷史、宗教、文化、經(jīng)濟、政治、民風、民俗做了全面的呈現(xiàn),極具穿透性和感染力。
格央、白瑪娜珍、達真將革命歷史作為可供改造的文學素材進行編碼,在后革命語境中不同程度地滿足了讀者的期待視野。這一時期的作家們順應市場經(jīng)濟的需求,重新建構歷史,鋪陳歷史想象,是對歷史的再創(chuàng)造。
當代藏族作家漢語長篇小說的革命歷史敘事在不同的創(chuàng)作語境中又有著不同的價值取向。早期的作家在國家話語下傾向于主流話語的言說,隨后逐漸轉(zhuǎn)向民族內(nèi)部的理性反思話語,在當下的后革命氛圍中將革命歷史神圣祛魅并重新想象、建構和闡發(fā)革命歷史故事。革命歷史不再作為僵死的事件而是可以供改造的文學素材,作者將革命歷史素材組織起來成為符合當下時代語境的新的話語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