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安與拙政園

王稼句

順治十五年四月，陳之遴的拙政園遭籍沒，徐乾學(xué)《蘇松常道新署記》說：“海寧得禍入官，而駐防將軍以開幕府。禁旅既還，則有鎮(zhèn)將某某者迭館焉。無何，而前兵備使者安公以為治所，未暇有所改作。”安世鼎任分守蘇松常道在康熙四年，五年調(diào)榷滸墅稅關(guān)，六年蘇松常道裁省。就在那年，吳三桂之婿王永寧從天而降，成了拙政園的新主人。

王永寧，字長安，山西太原人。關(guān)于他的身世和經(jīng)歷，錢泳《履園叢話·舊聞》作了介紹：“蘇州王永康者，逆臣吳三桂婿也。初，三桂與永康父同為將校，曾許以女妻永康，時(shí)尚在襁褓，未幾父死，家無擔(dān)石，寄養(yǎng)鄰家。比長，飄流無依，至三十馀猶未娶也。一日，有相者謂永康云：‘君富貴立至矣?！揽底砸稍唬骸嗾哐晕腋毁F立至，從何處來耶？’有親戚老年者知其事，始告永康。時(shí)三桂已封平西王，聲威赫奕。永康偶檢舊篋，果得三桂締姻帖，始發(fā)奇想。遂求乞至云南，無以自達(dá)，書子婿帖詣府門，越三宿乃得傳進(jìn)。三桂沉吟良久，曰：‘有之。’命備一公館，授為三品官，供應(yīng)器具，立時(shí)而辦，擇日成婚，妝奩甚盛。一面移檄江蘇撫臣，為其買田三千畝，大宅一區(qū)，在今郡城齊門內(nèi)拙政園，相傳為張士誠婿偽駙馬潘元紹故宅也。永康在云南不過數(shù)月，即攜新婦回吳，終未接三桂一面。永康既回，窮奢極欲，與當(dāng)?shù)劳鶃恚尤涣杏诠渲g。后三桂敗事，永康先死，家產(chǎn)入官，真似邯鄲一夢，吳中故老尚有傳其事者?！?/p>

在這段記載里，“王永康”顯為王永寧之誤。此外，還可補(bǔ)說幾點(diǎn)。王父死后，永寧并非“寄養(yǎng)鄰家”，而是隨母徐氏生活；其投奔吳三桂，約在康熙三年或四年，時(shí)三桂據(jù)昆明，署理云南軍政事務(wù)，擁兵自重，權(quán)傾一時(shí)；永寧時(shí)年“三十馀”，與三桂女訂婚約都“尚在襁褓”，兩人年當(dāng)相若，當(dāng)時(shí)三桂女不可能仍在閨中，此為一疑竇，或有李代桃僵之事，三桂似又不必；三桂既不爽前約，復(fù)言重諾，亦頗可見其性格和作派；因三桂封平西王，故永寧有額駙之尊；永寧偕新婦到蘇州，并未直接入住拙政園，因道署需善后，園子需修治，或暫居官舍，或間去揚(yáng)州，永寧在揚(yáng)州也有園墅，惜已無可稽考。

永寧的際遇，很有傳奇色彩，但與事實(shí)相去不遠(yuǎn)，吳偉業(yè)《王母徐太夫人壽序》說：“惟我國家剖符定功，封親王以鎮(zhèn)撫南夏，其尊寵人臣莫比。獨(dú)太原王氏于親為睦，揆厥所自，蓋王氏之先公同官為寮，在軍中用氣誼相推重，比王貴，而公先以封疆著忠節(jié)，王是以惠顧前人之好，而施及其子孫，申以昏姻，厚其湯沐。嗟乎！先王親親仁厚之道，余蓋未之見也。上下數(shù)百年，其有結(jié)平生之分，定骨肉之親，分之以寵祿，被之以文章，和之以聲音，鎮(zhèn)之以彝器，如王氏之所遭者乎？雖然，家門當(dāng)荼苦之日，藐諸在襁褓之中，微太夫人辛勤黽勉，鞠育教誨，則不足以及此。”又說：“母夫人追念先公生長艱難，與兵終始，不及見其家富貴，喟然于車馬威儀之盛，以為吾提三尺之孤以入關(guān)，竊不自料賴朝廷厚德，克有今日?！?/p>

永寧出身武人之家，又歷經(jīng)貧困，雖然識字，文化水平不高，想不到否極泰來，一步登天，自然就窮奢極侈、造作無端起來。他在拙政園中新建或改建若干樓臺廳堂，就是一個(gè)例子。

康熙十二年十一月，清廷下詔撤藩，吳三桂反，報(bào)聞京師，三桂子應(yīng)熊下獄，籍沒吳氏家產(chǎn)，拙政園亦在其中。園被籍沒不久，毛奇齡前往一游，他在《西河集》卷二十三《雜箋》中說：“平西額駙構(gòu)園亭于吳，即故拙政園址也，因舊為之。凡長林修竹，陂塘隴坂，層樓復(fù)閣，雕坪曲圯，極崇閎靡漫之勝。予入觀時(shí)，方籍入，毀拆非盛時(shí)矣，然一步一境，移人性情。但記其一名楠木廳者，大概九楹，皆楠木所構(gòu)，四向虛欄洞槅，軒敞高辟，中柱百馀，柱各有礎(chǔ)，其礎(chǔ)縱橫絜量，通約三尺，而高齊人腎，墨石如鑒，雕鏤之巧，龍盤鳳轉(zhuǎn)，錦卉錯(cuò)雜。詢之，皆故秦晉楚豫諸王府物，而車徒輦載，所費(fèi)不億，不足則復(fù)取具區(qū)石，購工摹仿以補(bǔ)之。其奢麗皆此類?！毙烨瑢W(xué)《蘇松常道新署記》說：“既而歸于永寧，凡前次數(shù)人居之者，皆仍拙政之舊，自永寧始易置丘壑，益以崇高雕鏤，蓋非復(fù)圖記詩賦之云云矣。滇黔作逆，永寧與兇渠有連，既先事死，而園屋猶以藩本入官。其最侈僭，則楠木廳柱礎(chǔ)皆刻升龍，今已撤而輦至京師，供將作矣?！比羁恫桠趴驮挕肪戆艘舱f：“既而為平西婿王永寧所有，益復(fù)崇高雕鏤，備極華侈，滇黔作逆，永寧懼而先死?？滴跏吣辏臑樘K松道署，缺裁，散為民居?！?/p>

今所知者，當(dāng)永寧時(shí)，園中有瀟碧堂、瞻近堂、斑竹廳、娘娘廳等。園籍沒后，僭度之物，均拆除后運(yùn)載京師，部分建材也移作他用。如徐崧等《百城煙水》卷二記尹山崇福寺，“至康熙壬戌，里人顧士禎倡建”，夾注：“時(shí)王額駙婁門瀟碧堂籍沒，購為殿材，以始其事?！币徽f拆斑竹廳移建西齋堂，袁學(xué)瀾《尹山崇福寺》詩注：“拙政園斑竹廳，吳三桂女所居，后拆修崇福寺西齋堂。”

拙政園一帶，相傳為元末張士誠婿潘元紹府邸遺址，清中期曾有石礎(chǔ)出土，被認(rèn)為是潘氏所遺。其實(shí)不然，王獻(xiàn)臣建園于大弘寺廢地，且潘之所居向無落實(shí)的記載，因此出土石礎(chǔ)當(dāng)是永寧園中之物。錢泳《履園叢話·閱古》說：“嘉慶二十年春三月，偶同潘榕皋、畏堂兩先生及其令子理齋戶部、樹庭中翰游拙政園，園西有粉墻，露出桃花幾枝，因問兩先生為何家所居，曰程氏也。遂通知主人，并往游焉。見后園有石礎(chǔ)八枚，制作奇古，每一礎(chǔ)上蟠螭六面，下列三獸穿于螭首之下，高二尺許，圍圓四五尺，心竊喜之。主人曰：‘此元時(shí)潘元紹家中物也?！羧哪辏劥苏褳樗怂?，遂從程氏購歸，置之履園報(bào)春亭下。余所得者僅四礎(chǔ)，其馀四礎(chǔ)為榕皋先生取去，亦置之須靜齋中?！迸c錢泳同時(shí)的張紫琳，在《紅蘭逸乘·咫述》中則說：“又白石雕龍鳳鼓墩，亦王長安故物。”今尚存其一，高二尺許，俗稱“九獅墩”，在拙政園盆景園內(nèi)。

永寧在時(shí)，園中景致，少人記詠，惟見徐釚《王氏園林四首》，詩云：“幾折煙蘿暗，林塘一徑迷。紅泉回翠壁，綠樹問丹梯。捫石人行倦，分巢鳥亂啼。遙知歌舞歇，可有舊烏棲?！薄芭d廢成今古，登臨一惘然。危樓馀宿草，片石起蒼煙。荷葉田田出，藤梢故故牽。輞川遺跡在，圖畫總堪憐?！薄皯浳敉捅眨迩锷㈤荫?。至今饒苜宿，空使向藤蘿。白鷺低飛急，青山入望多。來朝好乘興，載酒復(fù)相過?！薄氨壬嶂鞓呛茫ü馔飸?。已知行樂地，曾費(fèi)買山錢。綠野情何劇，清尊興枉然。翻令悲絕塞，有夢引平泉?！痹娛杖搿赌现莶萏眉肪硪?，此卷作于“自壬寅至丁未止”，即康熙元年至六年，詩后自注：“此舍為海寧相國拙政園，相國在政府十年不歸，旋遭遷謫，今廢為公署?！本驮婎}來看，此時(shí)園已歸永寧，但入住未久，徐釚吟興所寄主要還是在陳之遴的遭遇上。

當(dāng)時(shí)永寧家樂的清歌妙舞，讓人沉醉在豪門浮侈淫泆的晚風(fēng)里?？滴跏辏鄳选⒗顫O、尤侗等在拙政園里觀劇，余懷、李漁各填倚聲記事。

余懷《玉琴齋詞》有四闋，《鷓鴣天》題注：“王長安拙政園晏集，觀家姬演劇?！痹~曰：“秋水芙蓉繞畫廊。朱樓縹緲半斜陽。參差鶴舞階前樹，宛轉(zhuǎn)橋通竹外墻。披翠被，擁紅妝。柳欹花醉惱襄王。笙歌院落人歸去，歸路猶騎白鳳皇。”又《鷓鴣天》題注：“麗人演《牡丹亭·驚夢》、《邯鄲夢·舞燈》，嬌艷絕代，觀者消魂。”詞曰：“戚里風(fēng)流擬晉卿。西園重集闔閭城。清歌妙語紅紅麗，細(xì)骨微軀燕燕輕。驚夢杳，舞燈明。疏桐缺月掛三更。溫柔鄉(xiāng)里神仙降，十斛真珠滿地傾?！薄队駱谴骸奉}注：“王長安拙政園宴集?！痹~曰：“華堂列炬堆紅雪，碧串玲瓏搖片月。海山初涌見蓬萊，樓閣新開疑太液。輕綃十尺遮羅襪。洛浦流波驚落葉。素娥幾隊(duì)出銀屏，絳樹雙聲橫寶瑟。”又《玉樓春》詞曰：“只應(yīng)天上聞斯曲。何處人間攢碧玉。燈前裊娜聞腰肢，畫里分明傳竹肉。紅絲步障圍金谷。十二巫峰猶恍惚。歌成白雪妒周郎，喚起紫云留杜牧?！?/p>

李漁《耐歌詞》有《花心動》一闋，題注：“王長安席上觀女樂?！痹~曰：“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今日創(chuàng)來人世。聽有馀音，看有馀妍，演處卻全無意。當(dāng)年作者來場上，描寫出、毫端筆底。雖愛飲、只愁忽略，不教沉醉。我亦逢場作戲。嘆院本雖多，歌聲盡沸。曲止聞聲，態(tài)不摹情，但使終場而已。焉能他日盡如斯，俾逝者，常留生氣。借君酒，權(quán)代古人收淚?！?/p>

永寧在家樂的享受上，可謂朝歌暮弦，窮日落月，竭盡其極。劉獻(xiàn)廷《廣陽雜記》卷二說：“吳三桂之婿王長安，嘗于九日奏女伎于行春橋，連十巨舫以為歌臺，圍以錦繡，走場執(zhí)役之人，皆紅顏皓齒、高髻纖腰之女。吳中勝事，被此公占盡，乃未變之先，全身而沒，可謂福人矣。”

永寧在蘇州時(shí)，可謂炙手可熱的人物，他的權(quán)勢氣焰之盛，錢泳《履園叢話·舊聞》舉了一個(gè)例子：“康熙初，有陽山朱鳴虞者，富甲三吳，遷居申衙前，即文定公舊宅。其左鄰有吳三桂侍衛(wèi)趙姓者，混名趙蝦，豪橫無比，常與朱斗富，凡優(yōu)伶之游朱門者，趙必羅致之。時(shí)屆端陽，若輩先赴趙賀節(jié)飲酒，皆留量。趙以銀杯自小至大羅列于前，曰：‘諸君將往朱氏，吾不強(qiáng)留，請各自取杯一飲而去，何如？’諸人各取小者立飲，趙令人暗記，笑道：‘此酒是連杯偕送者。’其播弄人如此。朱曾于元宵掛珠燈數(shù)十盞于門，趙見之愧，無以匹，命家人碎之。朱未敢與較，商于雅園顧吏部予咸，顧唯唯。乃以重幣招吳三桂婿王永康宴飲，席散游園，置碎燈于側(cè)。王問曰：‘可惜好珠燈，何碎不修？’朱曰：‘此左鄰趙蝦所為，因平西之人，未敢較也?！鯐湟?，語家人連夜逐趙出城另遷，一時(shí)大快人心。鳴虞之子后入翰林，常與王往來。王居北街拙政園，俱先三桂死。今申衙前尚有陽山朱衖之名，問所謂朱鳴虞、趙蝦之號，竟無有知者?！?/p>

關(guān)于永寧的死，阮葵生《茶馀客話》說是“滇黔作逆，永寧懼而先死”。其實(shí)不然，吳三桂反是兩年后的事。據(jù)王抃自撰《王巢松年譜》記載，康熙十年八月，王時(shí)敏八十壽慶，“王長安祝大人壽，攜小優(yōu)來演劇，里中頗為傾動。爾時(shí)，梅村夫子亦與集，豈知于冬底，兩公同時(shí)并去，真可駭也”?？梢娡跤缹幒蛥莻I(yè)都死于康熙十年十二月。

永寧死后兩年多，拙政園被籍沒，康熙十八年重建為蘇松常道治事之處。徐乾學(xué)《蘇松常道新署記》說：“分守蘇松常道駐蘇州，故時(shí)道署在城之西南隅，隘庳敝陋，不足以稱三府一州十六縣之守令受教承事，及縉紳耆老來觀政令之和布，及部曲將校所以走趨奉指麾者?？滴跏四辏瑓⒆h某使君因王永寧入官園產(chǎn)為新署，增置堂三楹、重門三楹，甍棟墉閾，皆中程度，賦財(cái)庀徒，不日而成，乃揆辰日而移治焉。其地在婁、齊二門之間，所謂拙政園者是也。”

至此，拙政園就又進(jìn)入另一個(gè)歷史時(shí)期。

值得一提的是，王永寧是清初的大收藏家，拙政園也是當(dāng)時(shí)江南風(fēng)雅生活的舞臺。當(dāng)時(shí)所謂風(fēng)雅生活，仍是晚明的遺風(fēng)，如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六說：“嘉靖末年，海內(nèi)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園亭、教歌舞之隙，間及古玩?！蓖缆　而櫚肪矶灰舱f：“余見士大夫居鄉(xiāng)豪腴，侈心不已，日求田問舍，放債取息，奔走有司，侵削里闬，廣亭榭，置器玩，多僮奴，飾歌舞，終身勞冗，略無休息?！庇缹幾匀灰矊⑹詹刈鳛轱L(fēng)雅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而書畫則較“古玩”、“器玩”更有風(fēng)雅的意味。

康熙五年八月，王時(shí)敏在給王抃的信中說：“滇中王額駙初在郡中，今住維揚(yáng)，廣收書畫，不惜重價(jià)。玉、石亦未能鑒別，好事家以物往者，往往獲利數(shù)倍，吳兒走之者如鶩。石谷力勸我不可蹉此好機(jī)會，決宜摒擋物件，過江與作交易，渠愿身往。有閶門孟君在揚(yáng)，寄字二兄，所言亦然。但聞近日額駙公以陳定為眼，去取貴賤悉憑判斷，被他一手握定，截?cái)啾娏?，他人遂不得進(jìn)。定在彼已獲二萬馀金，即近日昆山得李家二、三房書畫幾件，價(jià)止三百，到彼即賣千四，可為明證。所冀者，彼系官身，有時(shí)入省，若偵他不在揚(yáng)時(shí)，庶可乘驪龍之睡，不然必?zé)o幸也?！保ā段鲝]家書》丙午七）可見當(dāng)時(shí)時(shí)敏并不認(rèn)識永寧。此后識荊，論交漸深，六年在給王翚的信中說：“一入新春，王長翁又將北歸，必當(dāng)邀致?？值艹﹃?，遂無復(fù)接清光之日，深切痗懷。”下一通信說：“麄婢學(xué)制馎餌，比更勤習(xí)，已大勝前，再兩月度必精熟，一俟長翁歸，當(dāng)即送去。因彼中無善此者，聊以充用，何言報(bào)乎。敝城饌品，惟寒家最惡，一二俗庖不過官廚排當(dāng)，豈足供煉珍之役，容徐徐廣覓以報(bào)。使若輩聞之，料無不奔走如鶩者，未知何人有此福也?！保ā锻鯐r(shí)敏集輯佚》）則兩人交往已超出一般社交范疇，進(jìn)入了日常生活層面。至七年，《王巢公年譜》說：“額駙王長安渴慕大人非一日，五月初特遣使持書幣相迎，情不能卻，遂買舟渡江，款洽經(jīng)旬而返?！睍r(shí)永寧當(dāng)住揚(yáng)州。當(dāng)王母徐氏壽誕，王時(shí)敏和王鑒請吳偉業(yè)寫序，《王母徐太夫人壽序》說：“吾友王太常煙客、王郡伯玄照，為余道其宗盟之長、額駙王公長安之賢，而盛推其能孝也。曰，公為人敦尚儒雅，好古博物，深自折節(jié)，以交天下之英俊，其為賢也藉甚，君子以為此不足以盡公也?！边M(jìn)而又說：“自古世祿之家，鮮不怙其勢位。以公才地，托屬王家，上可以筦樞機(jī)，次可以奉帷幄，乃優(yōu)游不進(jìn)者，二十年于茲矣。風(fēng)流嫻雅，舉止如儒生，世之赫然要近者，視之漠如，非其好也。家居盛治風(fēng)亭月榭，嘗具數(shù)百人之餼，扁舟過江，載其圖書萬卷，清商兩部，修承平王孫之樂，天下聞而慕之?！笔臧嗽?，時(shí)敏八十大壽，永寧帶了家班來太倉祝嘏，這自然更讓時(shí)敏心懷感激。

王時(shí)敏、王鑒都在拙政園中欣賞過永寧的收藏?！锻醴畛嬵}跋》卷下著錄《題自仿云林溪亭山色圖》：“云林《溪亭山色圖》，舊為吾郡王文恪公家藏，云間董文敏公亟稱其為倪畫第一，余想慕有年，恨未得見。今秋長安公憩拙政圍，余偶因過從，幸獲寓目。筆墨高奇，紙素完潔，洵是希世之寶?！庇种洝妒扰R巨然煙浮遠(yuǎn)岫圖》：“巨然《煙浮逮岫圖》，余一生想慕，未得寓目。辛亥秋，獲觀于拙政園，惜如慶喜見阿閦佛，一見更不再見。”上海博物館藏王翚康熙八年作《山水圖》十二條屏，第七條自題：“叔明《關(guān)山蕭寺圖》，向?yàn)橥跷你」艺洳?，乃其生平得意之作，今秋得見于拙政園中，遂仿此法。湘碧鑒?！北本┕蕦m博物院藏王鑒康熙九年仿倪瓚《溪亭山色圖》，自題：“云林溪亭山色，乃其生平得意之作，向藏吳門王文恪家，今為王長安所收，此圖上有云林書此三絕。余雨坐染香庵，綠梅初放，興與境合，因滌硯漫仿其意，并錄三詩于左。時(shí)庚戌二月朔，王鑒識?！庇植赝蹊b于永寧卒后另仿的一軸，自題：“倪高士有溪亭山色，向藏吳郡王文恪公家，后歸王長安，余時(shí)得縱觀，今不知流落何處。閑坐紅梅花下，風(fēng)日晴美，滌硯伸紙，漫師其意，不求形似也。染香遺老王鑒。”

永寧的收藏活動不過五六年，但憑借他的勢力和財(cái)力，在收藏家和鑒賞家的協(xié)助下，儼然已成一大巨豪。經(jīng)他收藏的法書名畫，有王羲之《瞻近帖》、顏真卿《鹿脯帖》、楊凝式《神仙起居法》、宋徽宗《六高士圖》、馬和之《荷亭納爽圖軸》、米友仁《瀟湘圖卷》、《宋名賢寶翰冊》、《集古圖繪冊》、趙孟頫書《道德經(jīng)》上下二卷、《趙孟頫遺墨冊》、《歷代名繪冊》、元人《仿米氏云山軸》等等。且抄錄幾條清初的著錄。

劉體仁《七頌堂識小錄》：“顏魯公《鹿脯帖》真跡，在常州一舊家，今為王長安購得，紙墨如新，精神奕奕，能攝人于十步外?！薄暗椇幽稀秲簩捹潯氛孥E，為王長安所得，歲丁未冬見之京師，楮書方寸馀，后書禇遂良《應(yīng)被詔》，所書二帖皆希世之寶?！?/p>

惲壽平《南田畫跋》：“徽廟題大年小幅用右丞‘夏木黃鸝’、‘水田白鷺’兩句，景不盈尺，筆致清遠(yuǎn)，今在維揚(yáng)王氏所藏宋元冊中?！薄八螘r(shí)人物衣褶，多宗李龍眠。石谷子為余言，向在貴戚王長安家觀宋徽廟《高士圖》，倜儻有出塵之度，行筆巧密，與龍眠《豳風(fēng)圖》略同?！薄跋蛟谕蹰L安家見燕文貴《長江圖》，其山嵐汀渚，樹林籬落，人煙樓閣，水村漁舍，帆檣舟楫，曲盡其妙?！?/p>

高士奇《江村書畫目》：“元錢舜舉《秋江待渡圖》一卷，真跡，上上品，自跋，王長安之物。”

顧復(fù)《平生壯觀》卷一：“《景福殿賦》，白麻紙，完好堅(jiān)結(jié)。因潢入水過多，墨氣黯黮，十存五六而已。王長安得之，重其裝飾，為裱工朱啟明所潤色，覺精彩索然矣。”

從以上著錄，永寧書畫收藏的富贍，亦可窺豹一斑。

在傳世的永寧舊藏中，分鈐“王永寧印”、“王長安父”、“王永寧”、“長安王永寧”、“太原”、“長安”、“瞻近堂”、“瞻近堂收藏印”諸印，未見有題跋，可見他的詩文水平、鑒賞能力都有限。正由于這個(gè)原因，收藏中的贗品應(yīng)該也不少，顧復(fù)《平生壯觀》卷六就記了一件事：“新安吳氏世傳大李將軍《明皇幸蜀圖》立軸，二尺六，絹本，什襲甚謹(jǐn)，索值甚昂，攜至廣陵王長安所。斯時(shí)也，賓朋滿座，如瞻景星慶云，未開展即有贊嘆其妙者，及縱觀，頌美若蚊聚聲，卷軸后，指摘佳善猶聚訟，詢之于予，予啞然曰：‘諺所謂宋板大明律，今始見之。’舉坐駭然。”

更有一個(gè)關(guān)于黃公望《秋山圖》的故事，惲壽平《記秋山圖始末》記之甚詳。大意謂王時(shí)敏年輕時(shí)在潤州張覲宸家見過《秋山圖》，嘆為神品，魂?duì)繅衾@，不能去懷，惜主人不肯出讓，及后再訪，則畫已杳然不知去向，倏忽數(shù)十年過去，王時(shí)敏仍念念不忘，便寫了信，托王翚去尋訪?！笆葦y書往來吳閶間，對客言之，客索書，觀奉常語，奇之，立袖書言于貴戚王長安氏。王氏果欲之，并命客渡江物色之。于是張之孫某悉取所藏彝鼎法書，并持一峰《秋山圖》來。王氏大悅，延置上座，出家姬合樂享之，盡獲張氏彝鼎法書，以千金為壽。一時(shí)群稱《秋山》妙跡已歸王氏。王氏挾圖金閶，遣使招婁東二王公來會。時(shí)石谷先至，便詣貴戚，揖未畢，大笑樂曰：‘《秋山圖》已在橐中。’立呼侍史于座取圖觀之。展未半，貴戚輿諸食客皆覘視石谷辭色，謂當(dāng)狂叫驚絕。比圖窮，惝恍若有所未快。貴戚心動，指圖謂石谷曰：‘得毋有疑？’石谷唯唯曰：‘信神物，何疑？’須臾，傳王奉常來。奉常舟中先呼石谷與語，驚問王氏已得《秋山》乎？石谷詫曰：‘未也?！畛Ｔ唬骸I邪?’曰：‘是，亦一峰也?！唬骸靡?，何詫為？’曰：‘昔者先生所說，歷歷不忘，今否否焉，睹所謂《秋山》哉？雖然，愿先生勿遽語王氏以所疑也?！畛＜纫娰F戚，展圖，奉常辭色一如王郎氣索，強(qiáng)為嘆羨。貴戚愈益疑。又頃，王元照郡伯亦至，大呼《秋山圖》來，披指靈妙，纚纚不絕口，戲謂王氏非厚福不能得奇寶。于是王氏釋然安之”。在這段記述里，王翚“唯唯”，王時(shí)敏“強(qiáng)為嘆羨”，王鑒則表演得更圓滑一點(diǎn)，神情如畫，各見性格。一九二○年，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根據(jù)這段記載，寫了小說《秋山圖》，下半場說：“我便行李也不帶，急忙到金閶王氏府，去拜觀《秋山》了?，F(xiàn)在還記得很清楚，這正是王氏庭院的牡丹花在玉欄邊盛放的初夏的午后。”（樓適夷譯本）那應(yīng)該是在拙政園里。

永寧的收藏，不僅是書畫，還有古玩。當(dāng)永寧迎母徐氏于汾陽，在拙政園內(nèi)為其做壽，鋪張炫目，吳偉業(yè)《王母徐太夫人壽序》說：“魚軒重錦，玉斝瑤甕，載以筐篚，列諸兩階。”“其用玉，則璧羨肉好，溫潤清越，有夏后氏之璜、魯侯之雙琥焉；其陪鼎，則云螭雷紋，丹青斑駁，有商癸父之尊、周孟姜之敦焉；其陳圖，則縹緗玉軸，摹寫裝褫，有唐昭陵之遺跡、宋御府之秘本焉。”劉體仁《七頌堂識小錄》也記錄了他的收藏：“王額駙長安又出一玉杯，臥蠶紋內(nèi)有血斑，初視之玉情暗然，酒滿則浸色外見，若出水芙渠，亦異物也。”“子父鼎，今在額駙王長安家?！?/p>

永寧自康熙三或四年來江南，或住揚(yáng)州，或住拙政園，享盡榮華富貴，到康熙十年歲暮病歿，不過六七年時(shí)間，真好像是黃粱一夢，只是他是死在夢里的，比起“及醒，黃粱尚未熟”來，那要有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