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鵬云
一
早上改改騎著摩托去園林上班。那摩托前杠銹漬斑斑、周身是污糟糟的紅,被改改騎在胯下就像一個受了氣的小媳婦一樣,沮喪得很。小區(qū)的水泥路面破損了很多處,坑坑洼洼的裸露出黃土層來。改改摩托開得彈子球一樣左支右絀,到底沒能避開一處洼坑,摩托顛簸了一下就熄火了。改改就懊惱得不行,滿臉的慍怒。她扔下摩托急嘮嘮地朝公交車站走去。這時候納音的電話打了進來。他的聲音浮浮的帶了一絲不安和猶豫,語音里還夾了點尷尬。納音說,改改,律師讓我把和包工頭債權形成的經過寫個材料說明,可你知道……
改改淡淡地說,沒關系,我下班幫你寫。
納音又期期艾艾地說,改——改,——離婚的事能不能再想想?
改改說,納音,這事別再說了。我已經想好了!我著急上班,先掛了啊。
不等納音說完改改就把電話掛了。納音再打進來,改改就不接了。
改改現在住在租來的房子里。
改改的家在“新欣家園”。是十多年前政府為失地農民建的。在這之前,改改一家和小區(qū)的其他人家一樣,有十幾畝耕地,有好幾間磚房和一個大院子。后來,他們一家分到了好幾百萬的征地款,還有兩套單元房。這和從前務農的日子,相差甚遠,有九重天那么遠。驀然間的暴富,就像突然從云罅間擠出的光令人頭暈目眩。有幾年,錢多得像光陰似的從指縫間向外溢。小區(qū)里的人們也不遑細慮,只顧歡天喜地忙著過自己的日子。他們打牌、養(yǎng)寵物、洗桑拿、買摩托……(那時候還沒有私家車)納音也照著別人的樣子亦步亦趨地描摹,仿佛稍有差池就會落伍似的。他躊躇滿志地對改改說,城里人的日子就是這么過的,現在,別人有的我們都有。改改卻不以為然,眼前的日子讓她有一種迷惘和局促的感覺。
納音沉溺于賭博。改改勸他別賭了,他瞪著眼睛說,城里人就這么打發(fā)日子的,風不吹日不曬的,多好!勸了幾次,見納音還不收手,改改蟄伏的冬蟲一樣噤了聲。
陸陸續(xù)續(xù)地,新欣家園里有了私家車。納音看著眼饞,也想買車。盤點家底卻發(fā)現積蓄所剩無幾。納音心里就恐慌得很。有人勸納音說,你可以再出外打份工啊,我們的光陰都是這么過的。你整日打牌,輸多贏少,家底造完你后半輩子喝西北風???坐吃山空的道理你懂不懂!
納音聽著有道理,就想出去試試。
改改說,好啊。電視上一直說南方出現用工荒,你就去南方吧!
納音去了不到兩月就回來了。一進門,改改差點沒認出來:納音像電視劇里的特種兵一樣,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多少天沒有梳洗過的頭發(fā)爛鳥窩一樣蟠結著;饑腸轆轆的斑鬣狗一樣的眼睛閃著幽幽的藍光。在狼吞虎咽地吃下改改為他做的三大碗手搟面后,他告訴一臉納罕的改改說,南方缺的是技術工人,不是缺人。全中國哪兒都不缺人,缺的是有文化懂技術的人。
改改的娘家在幾百公里之外縣城的鄉(xiāng)下,閉塞又貧困。在那個村子里,改改是唯一上過高中的女孩子。那一年,她還想參加高考,卻被爹像拽一葉風箏一樣地拽回了家,爹說,一個丫頭家,認得幾個字,會寫自己名字,識得幾個數碼點得清票子就行了。家里勞力不足,你回家種地吧。
沒過多久,爹托人給改改說了門親事,對方就是納音。改改心里喜歡洪生,喜歡得整個胸腔里面萬紫千紅,草長鶯飛,蜻蜓亂舞,蜜蜂叫個不停,改改知道,洪生也喜歡她??赡怯衷趺礃幽兀可鲜兰o八十年代,中國農村的婚姻靠的還是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一口口相傳下來的規(guī)矩。
那洪生不喜歡務農,瞞著父母和村人到新疆摘棉花去了。他像一只倉促間出走的兔子,連一句話都沒有留給改改。
很快,爹置辦了兩桌酒席,請親戚朋友們坐過之后,就讓納音把改改帶走了。那年改改十八歲。由于不到法定的結婚年齡,納旭東兩歲時需要上戶口她和納音才補辦了結婚證。辦證的時候,需要填登記表。納音不識字,不會填。
改改瞠目問納音,你一個字都不會寫?
納音說,嗯。
改改喃喃自語道,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有文盲!
納音咸魚一樣地翻著白眼說,這有什么好稀奇的?我們村像我這樣的人多了去了!
夜里納音牤牛一樣不惜力,貪婪、粗鄙,甚至帶著男人排遣內心的原始性猥褻。時間一長改改對房事就怠惰得很。
二
當地政府決定在這個地方建一個大型園林。園林里有喬木、灌木、柏樹林、溪水、花卉、亭臺、假山、花鳥魚蟲,園藝景物一應俱全。就需要有一大批工人去侍弄這些景物。當地的勞動就業(yè)部門和建設單位簽訂合同,勞務用工全是新欣家園的失地農民,官方把大批量地安排勞動就業(yè)稱為“勞務輸出”。改改被社區(qū)委派為“勞務輸出帶領人”。社區(qū)主任說,改改你高中畢業(yè),有文化,腦子活絡,知道怎么帶領人。
改改急赤白臉地說,可我沒有專業(yè)知識呀?
主任睒著眼睛不容置喙地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事就這么定了啊。
改改每天擠時間在電腦前查看園藝布局、花鳥的養(yǎng)護、喬木的剪枝、灌木的修葺、植物的習性和喜好,幾個月下來,不知不覺也記了兩大本筆記。她就照本宣科地將這些知識口授給干活的工人,竟和園藝師講得相差無幾。主任眼里的改改就有了木秀于林的感覺。他咂巴著嘴感嘆道,這有文化到底是不一樣??!
改改勸納音說,你也到園林上班吧,活也不重。
納音如一只樹懶一樣伸著懶腰說,錢掙不多,還早出晚歸的,我累著了。
小區(qū)棋牌室在某棟樓的一樓,是一戶八十平米的住房,生意紅火得很。推牌九、擲骰子比大小或搖單雙、打麻將的,分別坐在幾個自然間里,嘰嘰喳喳聒噪得很。由于樓群間距窄、光照不足,加上在煙霧和蒼蠅屎的熏漬下,原本就有限的空間顯得更加逼仄兼黯暗,即使是開著燈。
那天晌午,陜北來的“油耗子”提了半麻袋錢到小區(qū)棋牌室找人耍賭。這是個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微胖,黝黑、禿頂,小臂上文著一條騰飛的青龍。他將半麻袋錢摜在地上,拍著手上的灰塵叮囑老板說要找一個牌技和財力旗鼓相當的人耍;他說,藏獒PK藏獒,叫棋逢對手;藏獒咬鹿犬嘛,他搖頭接著說,那叫倚強凌弱!
他的聲音炸雷一樣打著忽閃在屋子里訇訇滾動。像接到指令一樣,打牌的人都停了手;說話的人也噤了聲,他們都靜靜地集結到了“油耗子”周圍,他脖子上手指粗的金鏈子、地上的錢袋子、質地考究的白綢衫褲、霸氣的口吻都令他們著迷。他們臉上更迭著的是仰慕和自卑。也許,還有巴結吧。
老板滿臉堆笑地拉開抽屜,拆開一包“軟中華”遞給“油耗子”一支,湊近,點上。然后自己也點了一支說,怎么著?耍大的?
“油耗子”吐著煙圈點了一下頭。
老板撇著京腔道,沒問題,您就好吧!
“油耗子”是個富得流油的主兒,只要讓他滿意,服務費還不是他隨性給?老板這樣想著的時候,臉上就笑出了一臉的牙花子。他把納音引薦給了“油耗子”,說,這個納音深諳賭道,還講義氣,從不耍賴。“油耗子”拿腳搓著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半截煙蒂說,好,就納音吧!
雙方在桌子的兩頭擺開了陣勢,搖骰子比大小。納音手氣那叫一個旺啊,只搖了三把,就把半麻袋錢贏了過來。
“油耗子”一臉的水波不興。他把車鑰匙扔給馬仔,淡淡地說,去,再去提錢。
納音說,不耍了。
正在興頭上的“油耗子”臉就暗了下來,可又不在陜北的地界上,也不好發(fā)作。就怏怏地招呼馬仔準備離開。他剛一捩轉身體,卻碰到了迎面走來的改改。
改改是那種漂亮得落套的女人:貓臉圓中帶尖、大眼睛、刀鼻兒。那天她穿了一條黑色小腳褲,白吊帶上罩了件寶藍色的中袖外搭,姣美之中帶著點狂悍。年輕的改改顛動著碎步走得很快,被吊帶束著的胸脯隨著她的走動也微微顛動。“油耗子”禁不住心旌搖曳,他迎上前去在改改胸部捏了一把。“嘔——”改改受了驚的母鹿一般,尖叫一聲,屋里一片闃然。人們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油耗子”臉上已挨了改改一巴掌。
改改才從社區(qū)開會回來,落了鑰匙,是來找納音要鑰匙的。一進門就碰到了這個武大一樣的矮子對她動手動腳。她氣急敗壞嚷道,你要干什么?
咋了?旁邊有人一邊問一邊拉開了改改。
這一切都被送“油耗子”出門的老板看在了眼里。他心想,這還了得?這不是擋我的財神、斷我的財路嗎?也是有意替“油耗子”遮丑,他沖改改瞪眼睛說,人家也沒把你咋地呀,不就碰了你一下嗎?
改改叱問老板道,你把你婆姨弄來讓他碰啊?她清秀的臉龐漲得如朱鹮鳥一般通紅,尖著聲音吼道,去叫啊——
少頃。人眾里發(fā)出一片此起彼落的埋怨聲,一個女人咋那么厲害;沒事讓人家走唄;你又沒有損失啥,還喊啥呢?
又有人掛著一臉促狹的笑,打諢道,就是損失了也沒啥,女人本來就是資源,又用不壞!
哈哈哈——一陣葷笑,聲振屋瓦。
忽然,“嘩啦”一聲脆響,緊跟著是一些玻璃碴子在瓷磚地面上跳躍著,發(fā)出一陣細若游絲的尾音之后,受到驚擾的蟑螂一般,瞬間往四下里逃竄開去。
說笑聲戛然而止,一切又歸于寂然。
那“油耗子”受到某種鼓勵似的,他滿臉怒容地將一只玻璃煙缸摔在了地上。悻悻地說,老子把半袋子錢扔下了,摸你一下怎么了?就是老子想睡你,他又提高音調說,誰敢放個屁?
財大氣粗的“油耗子”走到哪里都是中心人物,哪受過這樣的氣?耍錢耍了個夾生,本就堵心,又挨了改改一巴掌,覺得憋屈得很。他指著改改扭頭問納音,你的女人?怎么這么沒規(guī)矩?。坑醒鄄淮蛩湾X的爺,你懂嗎?你說怎么辦吧!今兒不給個說法,我就不走了。說著,打開馬仔遞上來的一把折扇,沉沉地坐在了椅子上。
納音堆著一張笑臉說,你說的是。這女人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說著劈手一巴掌,一小股殷紅順著改改的嘴角汩汩地流了下來;接著又是一下,改改的鼻子又出血了。改改哭著罵道,納音,你個龜孫子,婆姨都讓人欺負了……
那個正午,改改的號哭聲尖厲又悠長,半個小區(qū)都被吵醒了。后來哭不動了,就一聲接一聲地抽噎。她的身子也跟著抽噎一下接一下地抽搐,仿佛正在遭受西伯利亞強冷空氣侵襲的植物一般,寒噤連連的。
花大姐從前也是新欣家園里拿征地款的“富婆”。有一天,花大姐在建筑工地做監(jiān)理的男人從腳手架上掉了下來,當場殞命。那花大姐本來就是個顢頇之人,又受了刺激,就變得乖張得很。穿得綠黃紅紫、周身都是爛醉的顏色,把自己骰子一樣擲在賭桌上。結果越賭越大,越輸越不服輸!沒幾年就把家產輸了個精光,最后連男人的賠償都搭了進去。為了生計她和那些賭徒們維持著很低級的關系,她陪他們睡覺、喝酒、賭博,他們?yōu)樗峁┳罨A的衣食。
納音說,這花大姐看著蔫兒,其實床上功夫了得!像一只下山的猛虎。不像改改是個中看不中用的。
這話傳來傳去就傳到改改的耳朵里了。改改想,納旭東太小了,他得有個家。納旭東是她死灰一般生活里一星微紅的炭火,他應該開心。便無心把話說破,就借故說復習功課考園藝師,要搬出去住。納音數著改改拿回來的一沓工資,忙不迭地點頭說,行啊,我支持你。
三
有時候改改會想起從前:她和洪生是同鄉(xiāng)又是同學。上高中時功課緊,為了節(jié)省時間兩人愛抄近路。在經過一道淺寬的溪流時,沒有橋,他們就踩著裸露在水面上的石頭蹚過去。有好幾次漲水,溪水漫過了石頭,他們索性脫了鞋、手拉著手一起從水里走過去。那一年,領高中畢業(yè)證的那一天,也是漲水的季節(jié)。兩人拉著手過了溪,都走上了溪畔的沙灘,洪生還沒有撒手的意思,改改就要掙脫,哪知洪生的手攥得越發(fā)的緊。改改抬頭,就看見洪生正盯著她笑呢,露出一口干凈、整齊的牙齒,星星點燈似的。改改心里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洪生小聲說,改改我想一直拉著你這樣走下去!
她的臉紅到了脖頸子,不知所措地將散落在側劉海處的一綹碎發(fā)別在耳后,定了定神,低聲說,放開呀,讓別人看見了多不好。
那時候改改多年輕呀,清晨豆蔻上掛著的一抹水氳似的,清澈、新鮮、芳香四溢。
洪生的媳婦死于一場疾病。“三七”那天,改改去吊唁,看洪生頹唐得如一只折了翅子的魚鷹。改改就勸導洪生說,孩子還小,你應該振作起來啊。改改在洪生媳婦的遺像前點了三炷香,小聲念叨了幾句。就挨著洪生在三人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掏出一個準備好的裝有現金的信封遞給洪生,洪生半推半就著接了過來,和改改兩個人一遞一聲地哭訴。到后來不知怎么洪生就孩子一樣地把頭埋在改改的前胸,又是一陣嚶嚶悲泣。改改一只手撫著洪生的脊背,一只手插進了洪生茂密的頭發(fā)里,陪著洪生流了很多眼淚。
都是苦命的人兒!改改想。
改改的娘家也搞“城鎮(zhèn)化”,大批的失地農民候鳥遷徙一樣地離開了村子。洪生沒有像眾多的壯年男人那樣去更遠的地方打工,而是選擇和兒子待在一起。洪生在縣城買了房。他是那種閑不住的人,閑了就會渾身不自在。他手里攥著上百萬的征地補償款,又找了一份“特快專遞”的活,收、送一件郵包,可得一塊錢的利。這樣下來,每個月的收入還是很可觀的。他就做得很賣力。洪生從喪妻的傷痛中走出來是幾年以后的事。有一次,改改在長途車站和洪生邂逅。遠遠看見改改,洪生就笑,說,改改你啥時候回來的?洪生笑的時候,依舊露出一口干凈、整齊的牙齒來,時光隧道的燈盞似的,一下子照亮了從前的歲月。改改心里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
改改也笑,說我回來好幾天了,該回去了。
洪生要送改改母子去車站,改改也不推辭。洪生蹲下身子要背著納旭東走。改改說,不用了洪生,他都十歲的人了,這半截路還對付不了!洪生執(zhí)意要背,改改就不好再說什么。三四里的路程,兩人慢騰騰地走了好久。
改改帶人侍弄的這個占地一萬畝的園林,前身是改改家從前的自然村。那時候,這里全是良田!種優(yōu)質水稻,也種小麥。村里的人們家家忙著種田,自家地里的農活永遠也干不完似的。從前,天很藍、白云很柔軟;而天空下面,是秧苗在亮汪汪的水田里像小姑娘一樣稚氣、明亮和羞澀;是叮叮咚咚的溪流,它們一路如歌向遠方歡快地奔跑;是遍地開著的野花,苦菜花、野菊花、車前草花、馬蘭花,就像歌里唱的,“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還有,遠處起伏的山巒;稀稀拉拉的民居,水墨畫似的恬靜、浪漫、旖旎。
納音迷戀農事,是個種莊稼的好把式。他肌肉如鼓的肩頭常常扛著一把雪亮的鐵鍬或別的什么農具,汗水一顆顆珍珠似的從他黧黑而年輕的胸膛滾落下來,滲進到自家的莊稼地里。那時候納音生機勃勃目光如炬,它像一匹精力充沛的騾子一樣,在黃綠斑斕的莊稼地里勞作得酣暢淋漓。全村的莊稼,就數納音的長勢好,沒有一根雜草。肥施得也足,理所當然的,產量是最高的。有一年,納音在田間干活的圖片還上了G省的報紙。圖片上的納音穿了件絳紅色的跨欄背心,頭戴一頂曬得發(fā)黃的麥秸草帽,咧嘴笑著,笑得踏實、憨厚、心無旁騖。身后是一望無際的滾滾麥浪。下面是一句話的簡訊——豐收在望,產糧大戶納音守望在自家的麥田里。那時候改改和納音的日子過得安靜得像初夏的天空一樣,和煦少云。
日子腳跟腳地往前奔,轉眼,納旭東都職高畢業(yè)了。
四
一場大風從凌晨刮起,不時發(fā)出哨音一樣的鳴叫。因缺少人氣兒,遠離塵寰,那風的鳴叫顯得格外凄厲。園子里的灌木啦、花卉啦、喬木啦,劇烈地搖撼著身姿,一個個迷失了方向的生靈一樣不知所措。圍繞著園林的幾十棟高矮不一的商住樓以一種犬牙交錯、刀光劍影般的金屬色澤指向蒼穹??粗矍暗囊磺?,改改想起社區(qū)主任幾天前說的一句話,禁不住啞然失笑。主任說,沒人住的房子就像沒人睡的寡婦一樣,恓惶得很。
改改想給自己買瓶水,就踅身走進一家小超市。門框上掛著的籠子里的鷯哥開口說話了,鷯哥說,早晨好!歡迎光臨,恭喜發(fā)財。
改改仰頭笑著逗鷯哥,你還會說啥呀?
店主人是個少婦,正坐在收銀臺前劃手機呢,聽見改改說話,就揚起笑臉來。畫過的眉毛又粗又黑,像兩只寫意的小蝦。她起身,翕動著兩片紅艷艷的嘴唇笑盈盈地和改改搭訕,怕失商機似的。她說,它今天心情不壞!有一天不高興了,會使勁兒用頭撞竹籠子。想出去。
是嗎?改改的心里軟了一下,又軟了一下。
你這鳥賣嗎?改改話問得突兀。
女人愕然。稍頃,她說,你準備掏多少錢買?
改改說,你說個數。
女人伸出了一只手掌,翻了一下。
改改提著鳥籠子爬到假山山頂。改改喜歡登上山頂的感覺:登高望遠。
她打開籠門說,你自由了,飛吧!
鷯哥在高空盤旋了一圈,一個俯沖,落到改改近前的樹杈上說,恭喜發(fā)財,恭喜發(fā)財!然后張開翅子,一挫身,箭一樣地飛走了。
改改笑嘻嘻地沖著半空里高喊,借你吉言。也祝你飛得更高!
社區(qū)主任又通知改改到看守所交罰款“領人”。
這是納音四十多天里第二次“犯事”,起因是為討薪。債務人是社區(qū)一家建筑公司,當事人是滿嘴金牙的包工頭。
納音買了一輛卡車,伙著幾個人開車給建筑工地拉沙子、水泥。干了有多半年的光景,按合同規(guī)定到了結薪的日子,那包工頭說,沒錢。
納音幾個找人寫了訴狀,把包工頭告上了法庭。
這起勞務糾紛案以建筑公司賬上沒錢,無法執(zhí)行而休庭。說擇日再審,卻再沒開過庭。
那天,庭審結束走出法庭的那一刻,包工頭乜了一眼納音,然后臉上就浮出了譏誚的笑。那笑容就像釘子一樣楔進了納音的腦子里。
后來,納音對另外兩個合伙人說,大金牙肯定有錢!納音幾個又找法官說,他公司的生意好得很,怎么能沒錢呢?
法官說,我們調查了,他賬上的確沒錢,法官兩手一攤,聳著肩膀表示無能為力。
后來納音開著卡車載著十幾號人,將建筑公司的大門圍住。只許進不許出,逼著包工頭付錢。包工頭打報警電話,納音幾個以“擾亂社會治安罪”被關了一周,交完罰款才被放出來。
改改對納音說,我已經幫你打聽過了,外面有人還欠那包工頭幾百萬的工程款呢。你先別急,我再看看相關法律怎么規(guī)定的再說。
納音頭一次上法庭就碰了一鼻子灰,正窩憋呢,聽了改改的話,就呵斥改改道,你夾?。ㄩ]嘴的意思)!
等你把法律條文吃透了,還不得猴年馬月?
那改改和納音在見識、思想方面是寸木岑樓,早已無話可說。她一看納音這態(tài)度,就不再吭氣了。
有一天,納音幾個把包工頭堵在建筑工地上一頓拳打腳踢。末了,納音擺出一副豁出去不過的架勢說,我們已經揭不開鍋了,今兒你走哪兒我們跟著,哥兒幾個餓了,你就得管飯。
包工頭滿嘴流血,也顧不得擦。一張嘴,鑲金牙的嘴里和著血絲又紅又黃的。他將頭點得雞啄米一樣做小伏低說,好說,好說!哥兒幾個肯賞光那是我的福分!
那天,包工頭請納音幾個吃完烤全羊,又去了社區(qū)一家洗浴中心,一人叫了一個越南“雞雛”。剛上床,還正在吊興致呢,被突然闖入的便衣給逮了個正著。納音幾個以“聚眾淫亂”、“打架斗毆”兩項罪名,又被關了兩周。
“領”納音的時候,改改把兩個事先準備好的裝有衣褲、鞋襪的紙袋遞給他說,你去洗個澡吧!
那些衣物上還帶有標簽。
她吩咐納音說,穿新鞋走新路,有這個講究的。你一定把鞋換上!
納音眼睛里一熱,就有些淚眼迷蒙的樣子。改改也不看納音,說,洗完澡回家吃飯,我有話對你說。
納音點頭答應。
三個涼盤,三個熱菜,葷素搭配,都是納音平素喜歡吃的。改改倒了兩杯紅酒,也不說話,和納音碰了一下。碰完了,改改忽然覺著這杯碰得謬誤,是歡迎納音載譽歸來么?她咬了一下嘴唇,把臉上的笑全部咬回到肚里去了。納音先前臉上是訕訕的表情,幾杯酒下肚后,臉也紅了,話也多了。
他說,“大金牙”這小子太不是東西了,警察一問他全招了,欠錢不還,還說我們打他。等著,我非找機會再教訓他一頓不可!
改改平靜地說,納音,你這樣冤冤相報啥時候是個完?
納音一臉的茫然,眨著一雙空洞的眼睛,詫異地說,改改,你的意思是錢不要了?又提高聲音說,那可是十幾萬啊,辛苦錢!
改改說,要!通過法律解決。
改改說,他欠你的,外面有人還欠他的,這叫“三角債”。你可以行使 “代位權”追償。具體怎么做,我已經給你請了律師,到時候他會告訴你的。
納音孩子似的,深深呼了一口氣,臉上是一副醍醐灌頂般的輕松。
收拾完碗筷,改改拿了換洗的衣服準備回到租住的屋子去。納音說,改改,你還不在家住嗎?
改改說,不了!
一時啞場。
改改嘴唇嚅動了一下,終于開口說,納音,我們協議離婚吧!
納音錯愕,愣怔了一會兒,他說,我不同意。
改改冷著臉說,納音,這樣過日子你覺著有意思沒?你是納旭東的爹,我不愿意把你訴上法庭!
納音沒有為難改改。他起身倒了杯酒,坐在桌前呷一口;吃菜,再呷一口……忽然,嚶嚶地哭了起來。他沖著改改擺了擺手說,改改你走吧,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離婚的事太突然了,你讓我想想。
改改洗了把臉,走出門去。
五
改改是在假山上給洪生打的電話,她說,洪生前幾天我在園子里放飛了一只鷯哥。
是嗎?
我明天要回縣城去,你來接我吧?
好。你幾點到?我去車站接你。
趕早上的第一班車,晌午就到了。
嗯,知道了!
放下電話改改想,明天先去看看上學時常走的那條小路,這個季節(jié)溪水該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