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寶軍
春到仁貢村
天藍得深沉,云白得鮮嫩,寒氣里凝結(jié)著一股潮潮的暖意。
太陽把一抹光懶懶地灑向村野,一團一團的地氣便在陽坡上緩緩升起,順著山窩子繚來繞去一陣后,隨著戈壁上刮來的風(fēng)鉆進了溝渠。山頭的雪白得發(fā)青,邊緣處露出一坨一坨深褐色的水印,太陽的反光刺得人眼睛難睜。
陽坡上的草芽剛冒出頭,近看如針尖,遠看似絨毯,把一抹淺淺的綠向遠方伸展。一只紅肚膛黑腦袋的小鳥像是被潮氣打濕了羽毛,單腿獨立,翅膀抖擻,束身縮頸似要高飛后,脖子一展把一聲聲悅耳的歌唱給萌動的春山。
一條花四迷狗從村子里竄出來,箭一樣躍上不遠處的平岡。一只啃青的野兔一個蹦子跳起來,左一拐,右一閃,拼命向另一個山岡逃去。野兔逃得快,花四迷狗追得猛,在狗追得就要夠著兔子尾巴的時候,野兔就地打了個滾兒,然后180度大轉(zhuǎn)身,順著狗的來路逃走了。狗一看距離拉得太大沒有再追的必要,前爪直立,屁股著地,一邊吐著舌頭喘氣,一邊朝著野兔逃去的方向呆望,然后無精打采地轉(zhuǎn)悠著離去,半路上把一截曬得發(fā)白的朽木用爪子撥弄了一氣。
一群綿羊從山坡上卷過來,低頭啃一口草,揚頭跑幾步路,生怕跑慢了其它羊子搶吃了它眼前的嫩草一般,“咩咩咩”的叫喚聲把一面坡快要吵翻。幾只烏鴉嫌羊子煩,“哇哇”叫了幾聲表示抗議無果后,張開翅膀從草地飛向?qū)γ娴纳阶臁?/p>
村外的草灘上,一群擠出柵欄的小牛犢興奮地鬧成一團。有的卷著尾巴奔跑,有的踩著淺水望天,有的學(xué)著大牛的樣子,雙腿騎在另一只牛犢的背上調(diào)皮搗蛋。受者不依騎者要,上上下下好幾回,結(jié)果一個趔趄雙雙倒在地,嚇得一群正在學(xué)著覓食的小雞娃,毛線蛋似的直往老母雞翅膀下鉆。老母雞頸毛直立,雙翅撲騰,血紅著眼睛連飛帶跳撲在小牛犢跟前,既啄又叫地把小牛犢驅(qū)趕。
一頭野驢追著另一頭野驢在村道跑,一只家貓望著另一只家貓在樹杈嚎。站在村頭瑪尼堆邊的幾個毛頭小伙子,伸長脖子向一戶人家的院里瞭,給一個正拆洗衣服的姑娘一股勁地把手招,口哨的回聲滿村道回繞。
風(fēng)輕輕地吹進村莊,拂動著班公柳的嫩條,撫摸著荊棘兒的枝梢,把睡了一冬天的大地悄悄地呼叫。一只紅公雞站在墻頭上打鳴,幾個小娃娃敞開棉襖在村子里瘋跑。溝臺上的田地里,幾個套牛犁地的男子牛鞭高揚,腳下的新土徐徐泛起,悠揚的歌聲把新開的犁溝填得滿滿。
幾個換了夾衫的姑娘湊在一塊做針線,議論著這個吃得胖了那個餓得瘦了,調(diào)侃著這個生得俊了那個長得丑了,把一群麻雀都吵得飛上了電線。她們的說笑聲蕩漾著春情,彌漫著春意,把整個村野都感染得陶醉——小溪激動地歡唱,小狗把尾巴輕搖,一兩只催種鳥拉開嗓子告訴人們春的到來。
一只白山羊給小羊羔喂奶,注意力被姑娘的說笑聲分散,兩只腳一前移,把剛能站起來吃奶的小羊羔拉倒在地。小羊羔夸張地張嘴大叫,白山羊小心地低頭撫慰,蒼勁和稚嫩的聲音交織成愛的旋律。幾匹紅馬從旁邊經(jīng)過,領(lǐng)頭的打了一個響鼻,別的也跟著打了起來。不論它們本意如何,局外人一聽,都覺得它們像是在嘲諷山羊母子的矯情。
仁貢村的春,在不經(jīng)意間,已來到人們的眼前!
清晨班公湖
老遠望去,班公湖好藍好藍。藍得安靜,藍得清純,藍得溫馨,藍得人看多幾眼就不由得打盹。
太陽照在湖面的時候,湖水開始變綠,變紫,變黃,變青,變得五彩繽紛。但無論色彩怎么變幻,它都會讓人看得心醉神迷。
云從山頭上飄來,淡的扯成飄逸的絲,濃的聚成蓬勃的團,不濃不淡的變著花樣排列,翻著筋斗組合,展現(xiàn)著人們想象中的各種圖案。
等到云從湖面上飄過,湖面上頓時出現(xiàn)了不同的景象。剛到的云影輕浮在湖面,像能伸手揭起來一般;已去的云影斜拖在深水處,像負重的船只逆水前行;正在當(dāng)空經(jīng)過的云則不同,影子倒插在水中,光柱在縱向抖動,光斑在橫向撒鱗。這些云影不僅攪亂了湖水,同時也攪昏了天空,看得我早已分不清云在輕輕飄,還是水在緩緩流。
一個身材修長的紅衣女子,在湖邊的濕地上靜靜地坐著。晨風(fēng)拂動她的長發(fā),湖水倒映她的身影,陽光給她的側(cè)身鑲鍍了一圈七色的彩虹。不經(jīng)意的一個色彩點綴,活泛了好大一片風(fēng)景。
一群棕頭鷗一動不動地浮在水面,剛才還在腳下,一眨眼就離開了老遠。這大概就是鳥不動水在動的道理吧?越是平靜的湖面,下面可能越有暗流涌動。
離棕頭鷗不遠的湖邊草地上,幾匹雜色的馬悠閑地吃草,陽光射在它們的背上,發(fā)出白色的反光,像緞子一般油亮。晨光在馬背上滑下來又爬上去,剛爬上去又滑下來,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
湖水清得徹底,清得透亮,清得能清楚地看到水草的根根須須,能細致地分清往來游魚的團團伙伙,能清晰地看清自己的眉眉眼眼。你咧嘴笑,它也跟著笑,你皺眉惱,它也陪著你惱。
樹倒栽在水里,山倒插在湖底,太陽像泡脹了的蛋黃,云彩像拉開來的蛋花,影影綽綽,一片靜謐,像飽含詩意的微醺,令人心醉神迷。
一群野鴨子從湖面上游來,把一湖的倒影搖虛攪碎,然后在一片“撲啦啦”的翅膀聲中從湖面上騰起,飛向遠處水天一色的濕地。
風(fēng)吹著小船輕搖,水隨著清風(fēng)微蕩,我在這夢幻一般的平靜中駛向一個叫鳥島的地方。小船似一把鋒利的剪刀,把湖水這塊放大的綢緞一寸一寸地剪開。白色的浪花在船頭涌起,匯成兩列直撲船尾,一條黑脊梁長魚“撲通”一聲躍出水面,向上打了個旋兒,又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大魚剛過,水面上又冒出一群小魚,隨手撒一把魚食過去,魚群立即像扇面一樣聚來,給湖面涌起一個繁忙的爭食造型,也使船邊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鳥島是班公湖的中心,因鳥成名,緣島繁盛,離老遠就能聽見鳥的聲音。遠處像輕雷滾動,近處像萬琴齊鳴,等到小船靠近鳥島的時候,鳥聲已似無數(shù)口巨鐘對敲,像千萬條洪流直下,波濤洶涌,共振共鳴,聲浪震得人雙耳欲聾。撒一把事先準備好的鳥食出去,鳥兒們便飛成一個弧形,似乎一下子要把小船撲翻壓沉。
在鳥兒們的熱烈歡送中,我慢悠悠地乘小船返回。鳥群越來越少,鳥島越來越遠,只有三五只水鳥繞著小船,一遍又一遍地給我們說著“再見——再見!”
看著生存在這個湖泊上的鳥兒,我想,在這個野獸去不了、人類不干擾的島上,鳥兒們夠幸福自由的了。餓了,它們在水里捕魚吃;累了,它們在島上休息;不餓不累的時候,它們在島上唱歌跳舞、談情說愛、生兒育女。它們不受國界限制,沒有安檢手續(xù),想飛到印度,翅膀一展就飛走了;想回到中國,翅膀一展又回來了。
這個清晨,我被班公湖的水看迷了,被班公湖的鳥看醉了!
典角村聽雨
雨說來就來了。
起先是一星一星地飄,飄在了屋頂?shù)耐呱?,飄在了楊樹的葉上,飄在了暖廊的玻璃上,發(fā)出一絲蠶食桑葉的響動。有一點落在了我的臉上,我抬起頭,整個村子已被雨霧朦朧。
雨掛著斜線,發(fā)出“嗚嗚——嗚嗚”的響聲,從印度那邊的山頭上、溝道上飄灑著來了。雨飄過印方的邊境哨所,飄過典角河谷,一眨眼就來到了典角村。
這雨,不像王維浥輕塵的朝雨那么清新,沒有韓愈潤如酥的細雨那么滋潤。這雨,是砸著來的,是潑著來的,如篩豆子一樣密,似杏核子一般大,像龍王爺忘關(guān)了水龍頭閥門似的沒了個收煞。大地上是雨滴砸起的黃塵,房頂上是雨珠濺起的白浪,雨幕徹底封堵了人的視野。
一道閃電在眼前晃了一下,一顆炸雷落在門前的院里,震得屋子猛地抖動了一下。房子的頂燈不經(jīng)震,搖晃了兩下后,“啪”地砸在了地上,駐村工作隊員養(yǎng)的一只寵物狗狗沒見過這陣勢,嚇得“吱兒”叫了一聲,連滾帶爬鉆進了床底。
看不見外邊的雨有多大,只聽到雨潑窗戶風(fēng)聲急。窗戶流成了“水幕墻”,山坡匯成了“黃果樹”,院子聚成了“水晶宮”,水道集成了“水簾洞”,雨聲早已覆蓋了一切。我聽到雨聲在呼喊,這呼喊聲大概千里之外都能聽得見。這聲音里,有 “白雨跳珠亂入船”的迅猛,有“傾盆雨勢疑飛瀑”的滂沱,有“天漏不知何處補”的驚恐, 有“南湖今與北湖平”的充溢……
等到白天變成了黃昏,大雨也轉(zhuǎn)成了小雨。走出院子,山上是溝溝壑壑的皺紋,地上是坑坑洼洼的水痕,樹像散披著頭發(fā)的潑婦,草似潛入敵營的伏兵,只有屋檐的滴水辛苦,“嘩嘩嘩”地流個不停。這時候,住在邊境線的邊民們在屋里呆不住了,男人們修渠排水,女人們生火做飯,小娃娃們水坑里踩水戲玩,腳步聲夾雜著流水聲,說話聲摻和著雨滴聲,聲聲消失在雨霧和炊煙之中。
入夜的時候,雨大概是下乏下困了。靜靜地敲打著屋檐,緩緩地淋灑著葉片,把一切能發(fā)出聲音的東西都變得有了節(jié)奏感。這里面,有雨潤細草的淅淅瀝瀝聲,有雨打瓦片的滴滴答答聲,有雨落花叢的絲絲縷縷聲,有雨擊瓢盆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這些不同的雨聲匯集在一起,形成了一闋平仄有律的抒情詩,譜成了一首跌宕起伏的交響曲,正舒緩地給人們講述著這里的過去。
伴著如歌如訴的夜雨聲,我聽到了陸游“鐵馬冰河入夢來”的豪邁,聽到了唐婉“雨送黃昏花易落”的哀怨,聽到了張志和“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的忘情,聽到了元稹“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的悵嘆……
雨點還在滴,雨聲還在響,我的心情比這瞬息萬變的天氣還要復(fù)雜,我的鄉(xiāng)愁比這時斷時續(xù)的雨聲還要綿長。睡在中印邊境的典角村里,我久久不能入睡。
噶爾村夏夜
當(dāng)夜幕降臨后,噶爾村一片漆黑。黑得濃稠,黑得厚實,黑得安靜,黑得讓人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和壓抑,連出一口氣都不敢均勻地呼吸。
天和地黑成一片,房和樹粘成一團,你伸出自己的手指頭也不能夠看見。在這黑暗籠罩之中,夜空無限地膨脹,自己迅速地縮小,家鄉(xiāng)加倍地遙遠,記憶出奇地翻新,只有親人的臉是清晰的,活脫脫地呈現(xiàn)在眼前,逼得人眼眶子發(fā)熱,鼻腔里發(fā)酸。
在這無邊無際的黑中,我突然看見了滿天的星星眨眼睛,看見了冒出山梁的半月在移動。星星和半月之間,一條明亮的銀河給黑的世界劃出一條虛線,半邊是輕輕的嫩白,半邊沉沉的墨黑,噶爾村就在黑色的底部,在燈光的點化下看清了一點村子的輪廓。
燈光是從各家各戶的窗戶映照出來的。這些臨水而建的藏房,高高低低地散落在濕地上,像一幅寫意的黑白版畫。黑是它的底色,忽明忽暗的燈光是它恰如其分的點綴。
黑色助長了安靜,安靜帶來了溫馨,溫馨驅(qū)散了恐懼,給了一種異樣的詩意。暗夜中傳來“吱呀”的開門聲,一個婦女拉長嗓子呼喚自己的孩子,前半句聽得清晰,后半句被夜風(fēng)送進無邊的黑中。
我努力尋找那飽含深情的聲音出處,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排毛刺。它比白天看起來高大了很多,稠密了許多,黑幽幽地擠成一堵黑墻。雖然近在眼前,看起來厚實可靠,但我還是收住了腳步,因為我知道它的身后就是那片當(dāng)?shù)刈畲蟮恼訚?,是個死過人的地方。幾年前的一個夜晚,一個收羊皮老漢打村里經(jīng)過,就是錯靠了這堵黑墻,一個跟頭栽進爛泥坑中,從此這片沼澤地就有了一個新的名稱——羊皮老漢灘。
墻根下有一根煙頭閃著火星,看不見人的身影,但順著風(fēng)隱隱能覓得一兩句男女間的喃喃低語,這大概是人們所說的打狗戀愛?也許是他們在一起商量什么事情?
“夜貓子”達平一瘸一拐地從村頭上走來,這家門口上探探頭,那家窗子前側(cè)一側(cè)耳,收集著他第二天將在村里發(fā)布的新聞。
夜的寧靜被狗攪散。一只野狗溜進了村子,走得極輕極慢,幾乎沒發(fā)出一丁點響動,但還是被一只耳朵靈動的牧羊犬聽到了動靜。牧羊犬 “汪汪”叫了兩聲,村里的幾只狗便一齊竄出村子,追著剛進村的野狗消失在茫茫的暗夜之中。
狗叫聲驚醒了一個熟睡的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劃破夜空。于是孩子母親的安慰聲,鍋碗瓢盆的撞擊聲,鄰居老漢的咳嗽聲,甚至沼澤里的青蛙,遠山間的夜鳥,各種各樣的聲音一齊響動了起來,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共同構(gòu)成一組宏大壯麗的高原夜曲,那主旋律則是牧民屋頂上隨風(fēng)響動的經(jīng)幡。
經(jīng)幡的“啪啪啪”響動,驚飛了一只電桿上熟睡的老鷹,翅膀一扇“嗖”地飛起,把一彎水淋淋的半月扇上山巔,噶爾村一下子明亮得白晝一般。老鷹的飛走,嚇得一群雜毛子雞縮在墻根“咕咕咕”地悄聲低語。
一只大灰狼拖著尾巴向羊圈張望,兩只紅狐貍縮著脖子朝雞窩潛行,月亮一升起嚇得它們慌慌地鉆進了毛刺林中。一頭黑牦牛擠出柵欄,順著土路走來,躍上一塊嫩綠的紫花苜蓿地,“噌噌”的吃草聲即刻響起。
幾只蝙蝠無聲地飛翔,左邊的樹梢上攪一陣,右邊的屋頂上攪一陣,三攪兩攪就把月亮攪在了中天。銀白色的柔光灑滿大地,噶爾河閃動著鱗鱗白光,噶爾村靜靜地躺在岸邊,像一個熟睡中的姑娘。
日落三江源
日落的時候,我剛好趕到三江源。
落霞染紅了西天,孤鳥盤旋于河面,遠山接銜于近水,絢麗鋪滿了長天,一派王勃筆下的非凡意境。
這個被人們稱為三江源的地方,嚴格意義上講,應(yīng)該叫三河交匯地。這三條河分別是獅泉河、噶爾河、加木河。都是阿里的大河,一條比一條水量豐沛,一條比一條景色壯美,在集會前似乎都想展現(xiàn)一下自己的壯麗和嫵媚。
這三條河都從雪山走來,都經(jīng)過嚴寒的洗禮和生死搏斗,停下來就意味著死亡,不前進就是前功盡棄,它們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勇士,劈山開路的英雄,現(xiàn)在終于來到這個平緩的盆地,終于可以歇一口氣了。如女俠對鏡梳妝,似好漢沉醉獨舞,如倔強的孩子為了尊嚴和成年人單打獨斗后在母親懷里酣睡,現(xiàn)在它放松了,舒展了,溫和了,安靜了,不是暮虎落敗平陽,而是英雄低吟淺唱,別樣一種風(fēng)韻。
河水彎曲如蛇,河面平靜似鏡,輕輕將藍天和雪山,白云和紅霞,一同收入河內(nèi)。站遠里看,這三江源,把溪的歡快、河的纏綿、江的磅礴、湖的靜謐、海的遼遠一起注入自己的想象。蒼茫而飽含韻味,旖旎而不失大氣,讓人覺得它把水的美發(fā)揮到了無可比擬。
水與水之間,是一方方一條條大小不等、形狀各異的綠色草甸,綠得細致,綠得柔軟,綠得干凈,綠得人看一眼就想躺上去休息一陣。一團一團的白色羊子撒在草甸,一群一群黑色的牦牛漫步在河邊,打口哨的是一個騎著棕色小馬的牧羊人,滾滾向前的是精神百倍的牧羊犬。一個個白色的帳房上,升騰著藍色的炊煙,旁邊立一個穿著紅色藏袍的女人,色彩相對而出,互襯更覺鮮明。
幾只巖羊攀上山巔,把一個個放大的影子投向?qū)γ娴纳窖?,?gòu)成一幅幅明暗分明的版畫。一群斑頭雁從這塊草甸上飛起,在那片草甸上落下,把三江源飛翔得一片安靜。照著小半山的夕陽像一把大刷子,把金色的湖面,金色的草甸,金色的牛羊,金色的水鳥,一刷子一刷子地刷得灰暗。這時候的三江源,水是“半江瑟瑟半江紅”的美,草是“一川煙草平如剪”的奇,兩面的雪山,要多么愜意有多么愜意。
也就是這個時候,光和影的作用開始交替而變幻。夕陽完全西沉,霞光慢慢變深,暮色開始升騰,紅與黑、高與低展開最后的較量。霞光如劍,由深紅變成橘紅,從山頂退向峰巔;暮色如云,從平甸漫過平岡,從山腰逼上峰巒;最后空氣中似乎發(fā)出一聲輕響,霞光不見,暮色籠罩了天地。它的邊沿處有一道淺淺的白色,那是夜色在雪山上的反光。隨著暮色的降臨,涼氣從水面上、河畔上、草地上、石頭上,一層層升起,黑夜完成了對三江源的最初占領(lǐng)。
傍晚的三江源并不孤單。不說暮歸的羊群,不說回欄的牦牛,光野外的景致就讓人看個沒夠。一群藏野驢踏著夜色從山坡上席卷而下,在河邊排成一溜,伸長脖子喝水,喉管聳動,聲音低沉,讓初到高原的人感覺動魄驚心。野牦牛喝足了水調(diào)頭就走,顯得矜持而又從容,而幾個初生的小牛犢,一邊喝水一邊觀看水中自己的倒影,琢磨了好長時間不肯離去。一群藏羚羊剛剛從山坡上跑過,正跑著突然收住了腳步,細蹄輕提,竹耳高聳,轉(zhuǎn)著脖頸朝四下里張望,神色中透出格外的驚慌,原來不遠處的山崗上站著一只野狼。
當(dāng)各種動物們模糊在夜色之中,三江源一片寂靜,只有風(fēng)聲中天地的對視,對視的焦點就在夜色下的水中。河水無言,正一波一波地洶涌向前。站在這條國際河流的源頭上,我看到了三江源團結(jié)的力量和不舍的精神。
正午霞義溝
我來到霞義溝時,整個土林還在午休之中。
山像著了火的云霞,溝像清了灰的爐膛,直立的峭壁有明顯的水紋,林立的土柱有穿天的氣象。憑顏色看好像火爐一樣熱,走進去卻是渾身的清涼,真是個迷人的好地方!
順著一條小河往里走,走一步一個奇景,看一眼一幅畫卷。山像千軍沖殺,溝似萬馬奔騰,兩邊的崖壁,如雕塑般立體,絲毫感覺不到人在看景,因為人在景中。
看久了,你突然覺得它們都活了。整體上看大氣磅礴,山在眼前移,溝在腳下游,那一排排、一列列、一簇簇土林會隨著人的思緒自動變形,一會兒像漫卷而來的羊群,一會兒像排列整齊的士兵,一會兒像遮天蔽日的林莽,一會兒像波濤洶涌的海洋;分開來看,那一個個獨立的土柱,有的似散花的仙女,有的似拜佛的童子,有的像靜坐的觀音,有的像扶杖的老翁,情致畢顯,氣韻生動。
一個巖洞口飛起一只灰色的鴿子,驚得一溝的土林又恢復(fù)了安靜。我想,大概幾萬年前的一天,是誰像運動場上的裁判一樣,沖著這一溝的土林喊了一聲——“停”!于是跑著奔著的,站著跪著的,躺著睡著的,笑著看著的,瞬間都凝固成了今天這種不動的風(fēng)景。
一個長成狐貍樣的土林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遮住太陽的強光細細看,還真是一只土林色的狐貍。狐貍的尾巴輕搖,身子微動,正一步一步向著一只旱獺逼近。我的到來破壞了狐貍的行動,但可能救了一只旱獺的性命,不知道它領(lǐng)不領(lǐng)情?狐貍縱身跳上土林的頂端,消失在另一片土林之中。旱獺打了一個失驚,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一轉(zhuǎn)身鉆進了洞中,把一孔圓圓的黑洞橫在我的眼前。
兩只松鼠不嫌正午的太陽熱,從這個土林竄過去,從那個土林竄過來,把幾塊細碎的土塊踩落在溝渠。一只睡熟了的雀百靈受了驚嚇,“突”的一聲飛起,像一片樹葉一樣飄落在更遠處的溝渠,讓人感到了一種靜的無限放大。
在我們爬上土林的一端拍照時,一群青羊從土林中突現(xiàn),箭一樣射向溝掌,迅速攀上山巔,齊刷刷排成隊把我們查看。火辣辣的太陽一照,青羊頓時和土林融在了一起,構(gòu)成了土林的另一幅圖案。
天上飄來幾塊白嫩的云,溝道里刮來一襲清爽的風(fēng),一縷縷灰藍色的熱氣從土林中往上升騰,這時候的土林,又多了一份神秘,又多了一份寧靜。我抬眼再去看土林,土林又變成了一座莊嚴肅穆的宮殿,有無數(shù)的羅漢在打坐,有無數(shù)的僧尼在祈禱,有無數(shù)的信眾在膜拜……
遠處的村子里傳來一聲公雞的打鳴聲,把午休的土林從夢中叫醒。西斜的太陽拉長了土林的影子,鷹盤旋于土林的上空,一群白色的羊群撒進了土林之中,這時候的土林,畫面已切換成午后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