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子云
(河南大學 文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1)
詩歌的經(jīng)典化歷程,其本質(zhì)在于不同時期對同類作品的接受與解讀,同樣的作品,總是會因為不同時期特有的審美與側(cè)重點,其經(jīng)典性的地位得到鞏固或拆解。而不同時期的審美與側(cè)重點,主要是由詩歌自身的發(fā)展階段與當時的統(tǒng)治思想及流行的社會化大命題所決定的。唐代是我國詩歌發(fā)展史上的重要階段,這一時期產(chǎn)生了大量的詩人,王昌齡便是其中之一,在五言古詩方面,獨具建安風骨的氣息,被當時的人所看重;宋元之際,理學勃興,有褒詩貶人的傾向;明清時期,詩歌的發(fā)展進入新的階段,對于王昌齡詩歌的評價又一次達到了頂峰,但此時關(guān)注的重點與唐代已截然不同。經(jīng)過梳理,可以看出王昌齡詩歌的經(jīng)典化過程,也可以看出不同時期士人在詩學方面關(guān)注的重點。
王昌齡,字少伯,江寧人,生于武周圣歷元年(698),卒于唐肅宗至德二年(757),《舊唐書》與《新唐書》皆記載其與崔顥、孟浩然等才高而位不顯,《新唐書》評價“昌齡工詩,緒密而思清,時謂王江寧云?!盵1]5780該書還記載了王昌齡死亡的具體原因:“以世亂還鄉(xiāng)里,為刺史閭丘曉所殺”[1]5780但具體時間無從考證。后人對王昌齡的生卒年多有考證,但莫衷一是,今采聞一多在《唐詩大系》中關(guān)于其出生時間的推測。
目前存世的唐人詩歌選本,總共有十三種,其中有四種,收錄了王昌齡的詩作,分別是:殷璠的《河岳英靈集》,收錄王昌齡的詩歌16首;芮挺章的《國秀集》,收錄5首;韋莊的《又玄集》,收錄1首;韋縠的《才調(diào)集》,收錄5首。前兩種成書于唐玄宗天寶年間,后兩本成書于晚唐時期。從收錄的數(shù)量上看,殷璠最為看重王昌齡,從時間上看,殷、王兩人幾乎是同時期的人。由此可知,在王昌齡生活的年代,他的詩歌應(yīng)當很受時人推崇,這與當時盛行的風氣有很大的關(guān)系。
唐初的詩風延續(xù)六朝,但與六朝有明顯的區(qū)別。特別是貞觀年間,唐太宗有意摒棄齊梁浮艷綺靡的詩風,魏征對此也有一番分析。他在《文學》里寫到:“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氣質(zhì)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若能掇彼清音,簡茲累句,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zhì)彬彬,盡善盡美矣?!盵2]1731這是從當政者的角度對詩風的發(fā)展提出了明確的要求,但只能說是理論上的。在詩人群體中,諸如“初唐四杰”等人,也提出了類似的追求,但并未真正實現(xiàn)。這一觀念融入到作品中,則要到盛唐時期。
詩至盛唐,其氣象與初唐已不相類,但初唐與盛唐在時間上的劃分,歷代評論家略有差異。若宋人嚴羽,他認為的盛唐是指開元天寶年間。他在《滄浪詩話·詩辨》中說:“夫?qū)W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盵3]1“開元天寶”以下,就是大歷詩人了。他提出的“以漢、魏、晉、盛唐為師”,則與殷璠的觀念一致。殷璠在《河岳英靈集》中說“元嘉以還四百年內(nèi),曹、劉、陸、謝風骨頓盡。頃有太原王昌齡、魯國儲光羲,頗從厥跡,且兩賢氣同體別,而王稍聲峻?!盵4]300在殷璠看來,從劉宋元嘉以來,建安風骨在文學領(lǐng)域內(nèi)逐漸消失,到如今,才有王昌齡、儲光羲兩人的作品中帶有這種風骨,并且這兩位文氣相同,只是體例上稍有差別,不過王昌齡的詩歌更有特色。從這番論述中,殷璠也是認為包含魏晉風度的詩歌,才是值得人們學習的。學習的重點,便是“風骨”二字,如其在《河岳英靈集》的序言中寫到:
自蕭氏以還尤增矯飾,武德初微波尚在,貞觀末標格漸高,景云中頗通遠調(diào),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實由主上惡華好樸,去偽從真,使海內(nèi)詞場翕然尊古,南風周雅稱闡今日璠不揆。[4]1
在殷璠看來,到了開元十五年,“聲律風骨始備矣”,此時對于“風骨”的追求,不僅是理論上,詩人在作品中也會注意。如李白詩“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贝藭r的詩歌,對于“風骨”的追求與表達,已經(jīng)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另外一點,殷璠提到“海內(nèi)詞場翕然尊古”,在唐之前,多是四言詩與五言詩,作七言詩的詩人不多,畢竟五言詩由來已久。在表達“風骨”這一層面上,顯然殷璠更注重五言古詩,因此,在收錄王昌齡的16首詩中,有13首都是五言古詩,其在對王昌齡的詩歌評價中,引用的10句“中興高作”,也盡是王昌齡的五言古詩,由此可見,當時崇尚的風氣在對詩歌的評價中,影響還是十分巨大的。
由晚唐進入宋元,整體上對王昌齡的詩歌評價并不高,但對王昌齡詩作的選擇出現(xiàn)了不同。如韋縠的《才調(diào)集》,收錄5首王昌齡的詩歌,其中3首是描寫婦女之作,分別是《長信愁》《采蓮》《閨怨》,余下的兩首為《塞上行》和《少年行》。從選擇的詩作上面來看,韋縠的選擇與殷璠選擇的截然不同。其次,從選擇的體例上面,韋縠并不特別看重五言古詩。這里面只有《少年行》這一首屬于五言,其余4首都是七言。很顯然,經(jīng)歷過盛唐、中唐、晚唐,七言詩的創(chuàng)作漸漸增多,韋縠在選擇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偏向。從詩作的內(nèi)容來看,殷璠追求的是王昌齡詩作中的“風骨”,里面蘊含著建安時期奮發(fā)向上的精神;而韋縠所收錄的詩,主要集中在婦女和個人志向這兩種,這種選擇彰顯出五代時期對于以婦女為題材的詩作的欣賞,用以表達那種細膩帶著怨愁的情緒。畢竟五代時期社會動蕩不安,國家走向分裂,再也沒有盛唐時期那種積極昂揚的心態(tài),但仍保留著一些理想,不然也不會收錄王昌齡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了。
轉(zhuǎn)而進入宋代,這是一個與其他時代截然不同的時期。自漢代確立經(jīng)學以來,雖有古今之爭,但總體上延續(xù)著對先圣經(jīng)學的信仰,即便唐代官方修撰的五經(jīng)不能盡如人意,士人們?nèi)允窃诩扔械目蚣苤欣^續(xù)前行。宋代先是興起對經(jīng)學的討論,后又提高科舉的錄取人數(shù),并且對科舉考試的一系列內(nèi)容進行改革,種種措施,使得理學這一充滿哲學味道的儒家學說成為整個宋朝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越來越多的學者形成了以理學為核心觀念,對之前的詩作進行批評,整體上存在褒詩貶人的傾向。
北宋初年,宋太祖、太宗時期主持編選了一大批類書,諸如《文苑英華》《冊府元龜》等。這些大型類書的問世,收納與整理了宋之前各種典籍。如王昌齡的詩歌,《文苑英華》總共收錄45首,分別編在不同的類目之下,但并未作出評價。王安石自己編著的《唐百家詩選》,收錄王昌齡的詩作23首,但并未對王昌齡的詩做出什么評價,只是為自己的詩作注時引用王昌齡的律詩,可見,并不排斥。
北宋末南宋初,計有功在《唐詩紀事》中收錄了王昌齡的詩,對其評價延續(xù)了《新唐書》的觀點。到了南宋,理學興起,對王昌齡的評價出現(xiàn)了很大的不同。先是宋人葛立方,他為自己的著作起名為《韻語陽秋》,則是“昔晉人褚裒為皮里陽秋,言口絕臧否,而心存涇渭,余之為是也”。在其序中也寫到:“凡詩人句義當否,若論人物行事,高下是非,輒私斷臆處而歸之正。若背理傷道者,皆為說以示勸戒?!盵5]482以儒家的“理”為核心的評判標準,被運用到了詩作的評判當中。由此,葛立方做出了這樣的評價:“觀王昌齡詩,仕進之心,可謂切矣?!盵5]569緣由是他讀到王昌齡的“孤舟未得濟,入夢在何年”這句詩,解釋這是以“傅說自期”[5]569。除此之外,王昌齡的好友岑參在其中進士前后都有詩贈,將其比喻為待飛的黃鶴,這本無可厚非,而葛立方將這些詩與王昌齡一生的仕途相互比較,就得出以上結(jié)論。
于葛立方而言,對王昌齡做出這樣的評價是為了勸誡后世,但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葛立方是以儒家理學為核心,對之前的詩人做了新的評判與見解,這與以《詩品》為始形成的詩評是有很大的區(qū)別的。在宋之前,并無詩話這樣的文集出現(xiàn)。到了宋代,詩話開始增多,形式和體例多種多樣,并無統(tǒng)一標準,各家詩話多是以詩為核心,摻雜一些逸聞趣事。如許顗在《彥周詩話》中對詩話的解讀是:“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盵5]378這里“正訛誤”的對象是詩,并不是葛立方針對的人。若要以詩論人,那就需要面臨兩個問題,第一個是葛立方這樣的立意是否屬于詩話的范疇。對于這一問題,前人何文煥認為應(yīng)該納入其中。他編著的《歷代詩話》將《韻語陽秋》收錄其中,便是對其觀念的認可。此外,何文煥在序言中也提到:“詩話貴發(fā)新義,若呂伯恭《詩律武庫》、張時可《詩學規(guī)范》、王元美《藝苑卮言》等書,多列前人舊說,殊無足取?!盵5]1從內(nèi)容拓延的角度看,葛立方的立意與分析,算得上是“新義”了。
另外一個問題是,這樣得來的評價是否貼切。因為詩是否言志,文是否如其人,從古至今都在爭論。當代學者蔣寅,對于這個問題也有過分析。其在《古典詩學的現(xiàn)代詮釋》中寫到:“當宋代理學家將‘有德者必有言’的命題發(fā)展為‘有高志者必有詩’的時候,詩文批評家也逐步陶冶出‘文如其人’的簡明論斷,林景熙《顧邁仁詩集序》是現(xiàn)知較早的出處;后又演化為‘詩如其人’(施閏章《蠖齋詩話》),成為古代文論的老生常談?!盵6]182葛立方處于二程之后,此時正是理學興起之時,難免在主觀上會認為詩言志,文如其人,但以今天的眼光,要辨證的看待。若言與志兩者是統(tǒng)一的,那么不管是以詩論人還是以人論詩都是可行的;若兩者不統(tǒng)一,那論詩是一部分,論人就是另外一部分了。
南宋中后期詩人劉克莊,是江湖詩派的代表者。他初學晚唐體,后學歸于江西詩派,在詩作上面,同樣也推崇建安風骨。對于西晉的詩風,他認為“詩至三謝,如玉人之攻玉,錦工之織錦,極天下之工巧組麗,而去建安、黃初遠矣”[7]5,這點與盛唐時期詩人的觀念并不一致。其在《后村詩話》中引唐人語,稱王昌齡為“詩天子”,對王昌齡詩作的認可度非常高。但其觀念與當時流行的并不相符,《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里寫到:“真德秀作《文章正宗》,以詩歌一門屬之克莊??饲f所取,如漢武帝《秋風詞》及三謝之類,德秀多刪之,克莊意不謂然。其說今載前集第一卷中。蓋克莊于詩為專門,而德秀于詩則未能深解,宜其方枘而圓鑿也?!盵8]5390顯然,在清人眼里,劉克莊對于詩的理解才算是準確的。由此可知,在南宋時期,因為理學的盛行,即便有諸多延續(xù)前人的見解,但若與理學的觀念不相符,是很難得到理學家們的認可。
到了元代,因為多種原因,其在學術(shù)方面稍弱于其他時期,但方回的《瀛奎律髓》非常值得關(guān)注。方回,字萬里,南宋末人,致力于唐宋的近體詩選,是江西詩派的殿軍人物。他評價到:“昌齡,唐明皇時人,開元二十年十一月如汾陰祠后土,詩當是時作,用事造句皆典實,然昌齡律詩甚少,惟三四篇寒食詩,有云:雨減龍蛇火,春生鴻雁天。甚佳?!盵9]207雖說只有短短幾個字,但透露出一個傾向,至宋末元初,此時在詩界已經(jīng)出現(xiàn)以唐宋近體詩為對象的選本,這種傾向,在明代愈演愈盛。
到了明代,詩學又興,但這次已經(jīng)不再是以漢魏詩作為標桿,追求建安風骨,而是以唐詩為榜樣,特別是盛唐詩風。明初,高棅《唐詩品匯》延續(xù)宋對唐詩在時間上面的分期,并且逐漸細化,將四唐分期明確,然后以正始、正宗、羽翼、接武、余響、旁流等在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五言絕句、七言絕句、五言排律、七言排律的分類下,對詩人群體進行了劃分與評比。由此,王昌齡在七絕方面的成就顯露出來。高棅評價道:“盛唐絕句,太白高于諸人,王少伯次之,二公篇什亦盛?!盵10]427選李白詩39首,王昌齡詩42首,可見高棅對王昌齡成就的認可。關(guān)于七絕體的起源,高棅認為是源于古樂府《挾瑟歌》、梁元帝的《烏棲曲》和江總的《怨詩行》,至唐初才穩(wěn)順聲勢成為絕句,此時作者不多,作品也一般,到王昌齡和李白這里,七言絕句才有了頂尖的作品。
整個明代,基本沿襲了高棅對王昌齡的高度評價。如高棅之后的后七子之一李攀龍,在其所著的《古今詩刪》中,唐七言絕句這部分收錄李白詩15首,而收錄王昌齡的詩多達19首。王世懋《藝圃擷余》記載:“于鱗選唐七言絕句,取王龍標‘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為第一,以語人,多不服。于鱗意止擊節(jié)‘秦時明月’四字耳?!盵5]779稍晚于李攀龍的陸時雍,在其《詩鏡總論》中說:“王龍標七言絕句,自是唐人騷語。深情苦恨,襞積重重,使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惜后人不善讀耳?!盵11]1412除此之外,他還指出:“書有利澀,詩有難易。難之奇,有曲澗層巒之致;易之妙,有舒云流水之情。王昌齡絕句,難中之難;李青蓮歌行,易中之易?!盵11]1418可見,陸時雍認為王昌齡和李白在七言絕句上的成就是不分伯仲的。
總的來說,王昌齡的詩作地位在明代詩壇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特別是其七言絕句,多數(shù)人認可其與李白并駕齊驅(qū)的地位。當然,李于麟對其評價這么高也是有一些背景。明初的前七子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掀開了明代復(fù)古的大幕,并且奠定了以古為真的傾向。李于麟與王世貞身為后七子,也是繼續(xù)扛起了這面大旗。之所以將盛唐時期的王昌齡定位這么高,確有一定的現(xiàn)實原因。
清代初期,其詩學方面主要分為遺民詩人和仕清詩人兩個群體,前者以顧炎武為代表,后者以錢謙益為代表。因為身份和自身主張方面的約束,在詩歌方面,比較能代表清初詩壇特色的,當屬王士禛。王士禛,字貽上,號阮亭,別號漁洋山人,從明七子派入手,后取法唐宋。編選《唐賢三味集》,專門收錄王、孟、韋、柳的清微淡遠之作,用之糾正明代前后七子的膚廓和公安派的淺率,倡導神韻之說。到了清中葉,格調(diào)詩派的代表沈德潛針對王士禛的主張,又編寫了《唐詩別裁集》,其在《重訂唐詩別裁集序》中寫到:
新城王阮亭尚書選《唐賢三味集》,取司空表圣“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嚴滄浪“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之意,蓋味在鹽酸外也。而于杜少陵所云“鯨魚碧海”,韓昌黎所云“巨刃摩天”者,或未之及。余因取杜、韓語意定《唐詩別裁》,而新城所取,亦兼及焉。[12]3
沈德潛主張“溫柔敦厚”的詩風,與朱子的提倡一致,注重詩教的作用,其在原序中寫道:“人之作詩,將求詩教之本原也……而詩教之衰,未必不自編詩者遺之也。夫編詩者之責,能去鄭存雅,而誤用之者,轉(zhuǎn)使人去雅而群趨乎鄭,則分別去取之間,顧不重乎!”[12]1
沈德潛一方面注重詩教這個本原問題,這當然是受經(jīng)學的影響;另一方面,十分看重編選者對于詩風提倡的作用,要去鄭存雅。在這本詩集中,他雖然提倡李杜等唐詩大家,但在律詩與絕句等詩體的分類上,還是延續(xù)了明代的主張。如其在五言古詩中,收錄了王昌齡的詩有8首,在所有作者中,與常建相同。選詩最多的是杜甫、韋應(yīng)物和李白,分別是53首、44首和42首,即是王維,也只選擇了23首,可見,在五言古詩這方面,沈德潛與殷璠的觀念并不一致,殷璠最重王昌齡,其次是王維。在七言絕句這一部分,沈德潛選李白詩20首,居于第一名,王昌齡的詩11首,居于第二,并說:“龍標絕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謂之唐人《騷》語可?!盵12]645在李白七言絕句條目下說:“五言絕右丞、供奉,七言絕龍標、供奉。妙絕古今,別有天地。”[12]653雖說對于兩者的七言絕句收錄的數(shù)量有差,但水平上是不分伯仲的。
清中葉之后,隨著乾嘉學派的全面興起,對詩文的評價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乾嘉學派名義上打著復(fù)興漢學,批評宋學的旗號,實際上是在漢學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以經(jīng)學為核心,考據(jù)學為范式的新的學術(shù)形式,并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了與宋學解讀相對立的另外一種理論形式。但這并不是說完全拋棄了宋學,宋學當中合理的成分都會被納入其中。在詩論上表現(xiàn)出以只言片語追求微言大義的趨勢,將解經(jīng)的思路貫穿到對詩作的欣賞當中。
潘德輿,字四農(nóng),山陽人,乾隆末年至道光年間人。道光八年,舉江南鄉(xiāng)試第一,入都,后以大挑分安徽知縣,未到官卒。一生并未擔任具體官職,但以挽回世運,倡導忠孝為己任,《清史稿》評價其:“嘗以挽回世運,莫切於文章,文章之根本在忠孝,源在經(jīng)術(shù)。其說經(jīng),不袒漢、宋,力求古人微言大義?!盵13]13424其所著《養(yǎng)一齋詩話》雖說有些以文救世的目的,但仍不失是一本態(tài)度嚴謹?shù)脑娫?。潘德輿在《養(yǎng)一齋詩話》中闡述了諸多自己的詩作理念與觀點態(tài)度。其在開篇便指出“‘詩言志’,‘思無邪’,詩之能事畢矣”[14]5將詩定義成訴說個人意愿的工具,并且還具有純粹性的特點。在詩與人的關(guān)系上面,潘德輿就認為詩是人本性的展露,如:“古人之詩,本之於性天,養(yǎng)之以經(jīng)藉”[14]5,他還將詩看成是教化的工具,認為“后世之士,若不為人,則不復(fù)學詩”[14]5,這未免有些夸大,但與其自身對詩的理解是相一致的。除此之外,潘德輿對歷代詩話也有評判,他特別欣賞嚴羽的《滄浪詩話》,他說:“嚴羽《滄浪詩話》,能於蘇、黃大名之馀,破除宋詩局面,亦一時杰出之士?!盵14]10同時也反對一昧的講求妙悟,將禪言入詩。不得不說,潘德輿對詩是一個十分嚴謹?shù)娜恕?/p>
對于王昌齡,潘德輿大體上繼承了明以來的觀點,對其七絕評價甚高:“唐人除李青蓮之外,五絕第一,其王右丞乎?七絕第一,其王龍標乎?右丞以淡淡而至濃,龍標以濃濃而至淡,皆圣手也?!盵14]24雖說對王昌齡的評價并未超越李白,但“七絕圣手”四個字基本上與王昌齡劃上了等號。
潘德輿對王昌齡評價甚高,并不是單純的繼承了前代的觀念,也有自己的考量。如《養(yǎng)一齋詩話》里有這樣的分析:
龍標“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已報生禽吐谷渾?!标僦粣燮湫劢。恢溆靡馍钪?,殊不易測。蓋譏主將於日昏之時,始出轅門,而前鋒已夜戰(zhàn)而禽大敵也。較中唐人“死是征人死,功是將軍功”二語,渾成多矣。粗中人閱之,直以為雄快之凱歌而已者,未嘗於“日昏”、“夜戰(zhàn)”、“半卷”、“生禽”等字,痛下兩眼看也[14]24。
在這里,潘德輿將“微言大義”發(fā)揮到了極致。王昌齡的一首《從軍行》,潘德輿通過對其時間和細節(jié)的分析,讀出了王昌齡對政治的譏諷。潘德輿這樣的分析,與自己編寫《養(yǎng)一齋詩話》的目的是相通的。因為他在《養(yǎng)一齋詩話》中反復(fù)強調(diào)詩是人性的展現(xiàn),什么樣的詩風就能體現(xiàn)一個人是怎樣的。表面上潘德輿在強調(diào)“溫柔敦厚”的詩風,實則是在倡導大眾做一個“溫柔敦厚”之人。讀出對將軍的譏諷,則是詩教化作用的體現(xiàn)。
除了對王昌齡詩中蘊含的“微言大義”認可外,其詩中還包含著“古詩意”的特征,潘德輿也是非常欣賞。潘德輿認為王昌齡的五言詩與陶淵明的古詩相類似,他曾評價:“王、孟、儲、韋、柳五家相似。予嘗抄陶詩,而以五家五言古詩附之,類聚之義也?!盵14]22這就在主觀上認為王昌齡是以古為本的;另一方面,相較于中晚唐詩人,王昌齡的七絕詩讀起來更厚。關(guān)于這點,潘德輿并未直接說明,而是用“惟深於古詩者,乃然吾言耳”[14]26來概括,這顯然是指“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特點。總體上,潘德輿還是認為王昌齡的七絕詩中有“古音”,并且十分契合他追求的“微言大義”這種精神。
從盛唐時期開始,王昌齡的詩作受到當時人的推崇,此時李杜并未稱勝于詩壇,而當時流行對漢魏建安風骨的追求,對于其詩作的認可集中在五言古詩方面。中唐以后,一直延續(xù)到宋元,在詩歌方面,主要流行對詩歌意象的追尋,關(guān)注點從漢魏詩歌轉(zhuǎn)向?qū)μ扑谓w詩的認可。在理論批評層面,因為宋代理學的興起,強調(diào)個人的道德和詩言志,出現(xiàn)褒詩貶人的傾向,此時對于王昌齡的詩歌關(guān)注度并不高,并且多有貶斥。整個明代,掀起了對唐代詩歌的學習,特別是盛唐時期,加之對于詩歌文體的分類,王昌齡在七絕方面的成就得到廣泛認可,與李白難分伯仲,但其五言詩的成就不如盛唐時期那么受到關(guān)注。到了清代,基本上延續(xù)了明代的詩風,但變化諸多。清代中期格調(diào)說、肌理說、性靈說等多種詩家派別的出現(xiàn),使得詩壇學習的對象不再是專一于唐,漢魏、宋代都有,但對于王昌齡在七絕體方面的成就還是十分認可的。后因為乾嘉學派的興起,清代樸學遙承漢學,與宋學一起成為兩大學派,對于各種理論的構(gòu)建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清代后期的潘德輿,在《養(yǎng)一齋詩話》中運用“微言大義”解讀王昌齡的詩歌,雖說對王昌齡的詩歌也是一種關(guān)注與提倡,但其最終的目的還是為了體現(xiàn)詩的教化作用。
總之,通過對王昌齡詩歌在唐及唐之后的關(guān)注與解讀,可以看出,隨著每一個時代提倡的不同、認知的不同,對同一個人的不同作品關(guān)注的程度是不盡相同的。雖說有時提倡,有時貶斥,但經(jīng)典的文本總是經(jīng)得住時間的考量,并且總是能在新的時期被開發(fā)出自身的價值,這也是王昌齡詩歌能夠成為經(jīng)典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