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燕
(中國農業(yè)大學 人文與發(fā)展學院, 北京 100083)
藍色生態(tài)批評簡稱藍色批評。地球實為水球注關于“水球”的論證,參見拙文《水球有機論與藍色批評》,載《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如果說傳統的生態(tài)批評是“閱讀大地”的“綠色批評”,受問題驅動、關注以海洋為主體的水球環(huán)境的生態(tài)批評則可稱為“閱讀水球”的“藍色批評”。藍色批評是一種從生態(tài)角度研究文學、文化與以海洋為主體的水球環(huán)境的關系,解讀人與水、文化與自然、生命與精神的關聯,以期澄清人類水球生態(tài)責任,構建一個和諧健康的水球環(huán)境的生態(tài)批評話語注“藍色批評”的前期定義參見拙文《藍色批評:生態(tài)批評的新視野》,載《國外文學》,2005年第3期。本文對該定義作了修訂。。從荷馬注筆者曾撰文詳述荷馬史詩《奧德賽》,指出奧德修斯對海島環(huán)境的識用與依附。參見拙文《奧德修斯的返鄉(xiāng):〈奧德賽〉中的環(huán)境性》,載《外國文學》,2017年第3期。到柯勒律治,從梭羅到卡森,甚至到中國當代生態(tài)作家徐剛,眾多有識文人都鐘情于水,于湖海江河中窺神理、雕文心。文人學者皆有共識:人類于水圖利,水利至上,人本主義大行其道。陸地地表水和地下水遭污染,江河上大壩林立,海水中漂浮著核廢物和泄露的原油……在水球環(huán)境惡化,人水關系緊張的新世紀,繼撰文論述水球有機論、邊際效應觀注藍色批評核心話語“邊際效應觀”的論述參見拙文《生態(tài)批評視野中的〈海風下〉:一個“藍色批評”個案分析》,載《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和水球生態(tài)審美注藍色批評核心話語“水球生態(tài)審美”的論述參見拙文《水球生態(tài)審美》,收錄于寧梅、周杰主編《英語文學與生態(tài)批評》,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84~196頁。之后,筆者試圖論析藍色批評中水利至上批判這一核心話語,以完善藍色批評話語構建。
“水利”一詞最早出現在《呂氏春秋》第十四卷“孝行覽·慎人”篇中,原文“掘地財,取水利”[1]109,講的是舜在受禪之前靠耕作漁獵為生,其中“水利”指捕魚之利。本文“水利至上批判”中的“水利”既指水生生物、水產資源之利,又指現代水利工程。水利至上批判因而也是對導致物種與其棲息地破壞等水球危機的人類中心主義注本文對人類中心主義及其引發(fā)的海洋危機的部分論述,轉引自拙文《人類中心主義與海洋生態(tài)困境》,載《鄱陽湖學刊》,2010年第5期。與現代科技的批判。
我們先來檢視一下人類中心主義思想范式的出現及特點。自古希臘哲學家普羅塔戈拉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2]21這個命題后,古希臘“泛神主義”的有機論自然觀開始瓦解,奧德修斯返鄉(xiāng)時盛怒的“波塞冬”逐漸“祛魅”。中世紀神學把人類中心論建立在托勒密地球中心說的基礎之上,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上帝造物造人,人受上帝托付統治和征服地球?!秳?chuàng)世紀》里上帝造人后的囑托是:“生養(yǎng)眾多,遍布地面,征服地球;統治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行動的所有活物?!盵3]2果蔬植物等唯一身份是食物,動物受托由人類統治,征服水球/地球是人類的神賦使命。歷史學家林恩·懷特指出,《圣經》傳旨,“神創(chuàng)世造物,目的唯一——歸人管束,為人供利”,西方傳統的猶太基督教是“全世界最為人類中心主義的宗教”[4]。近代科學的興盛,工業(yè)革命浪潮的連波風涌讓人們以打量蒸汽機、發(fā)電機的眼光審視自然。自然不再是“神秘不可測”的有靈機體,而是待“萬物之靈”的人類去識別、解剖、組合的有規(guī)則的機器。笛卡爾主張“借助實踐哲學使自己成為自然的主人和統治者”[5];狄德羅認為“只有人的存在才使得物的存在富有生氣”,“人類是一切的出發(fā)點和歸宿”,因而人類應為萬物“中心”[6];康德提出“人是目的”的著名命題,指出人的目的是絕對的價值,人是“自然之立法者”[7]136。隨著以人為中心的哲學和科學體系的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上,人類中心論發(fā)展成為一種一切以人為中心,一切以人類的利益出發(fā),人類統治自然的思想和實踐。人類中心主義成為“又一種宗教”——“對人的盲目信仰”的宗教[8],它相信人的理智與智慧,迷信人的“純粹理智的產物——科學和技術”[9]6。在這種思維范式的影響下,筑堤建壩、圍湖造田、海岸開發(fā)、拖網搜捕等“敢教日月換新天”的科技手段真實地催現著人類統領江湖河海的神話。人們沉浸在對自我的迷信、對技術的崇拜,以及對河湖海洋寶庫千方百計掘取利用的喜悅中。人類中心主義和現代科技手段為謀取水利提供了思想指導與行動武器,是水利至上論的根基。
厄倫費爾德在《人本主義的傲慢》里說:“我們參與的是一場破壞與保護的驚險拔河賽。破壞具毀滅之力,一錘定音不可逆轉;保護有新生之能,生命嬌弱易逝,然條件適宜必成長滋衍。如今情勢不算有利,平衡的重心已在向破壞與毀滅傾斜。”他緊接著清醒地提出了“我們正失去什么”的問題[9]255。以人為本,科技日新,水利至上時,我們在做著什么?我們正失去什么?以海為例,我們來看以下幾段引文:
從酷寒的極地海洋到炎熱的熱帶,貪婪、政治和技術的強效聯合,使得魚群數量銳減。……隨著沿海地區(qū)的發(fā)展,沼澤、海草地、紅樹林——海洋的三大溫床正以可怕的速度消亡[10]37。
在許多的、各種各樣做好準備的開發(fā)者看來,大堡礁現在是個已經成熟、誘人競相摘取的豐美果實。大堡礁對面的整個沿海地帶和大堡礁本身現已劃分為一塊塊地方,發(fā)出許可證、供人勘探石油和采礦,也曾經有人企圖開采珊瑚島嶼的石灰石,作為種植甘蔗用的肥料。游客們搜求珊瑚,并把稀罕的貝殼帶回家作為紀念品,被辟建為游覽勝地的島嶼越來越多,以應付大批擁至的游客。這些游客一來,就有了供水的麻煩,處理各類垃圾也成了問題[11]154。
200種主要商業(yè)魚種有60%被完全“消耗”或是在減少。許多珍貴的魚種幾近滅絕,比如太平洋西北部的大麻哈魚、大西洋的藍鰭金槍魚、加勒比海的拿騷石斑魚?!{鯨的數量由1900年的大約20萬頭減少到今天的最多不超過2 000頭……這些巨型動物的身體被轉化為脂肪、油,以及用于生產諸如黃油、罐裝寵物食品、網球拍上的網線、香料和化妝品[10]46。
沼澤、海草地、紅樹林和珊瑚礁都是“海洋溫床”,是魚、蝦、蟹等生命繁殖的寶地,但這些區(qū)域同時卻是海洋的“阿喀琉斯的腳踵”。由于靠近海岸,生命繁盛之地常因人為改造與采礦而被毀,或因工業(yè)污染與旅游污染而成為無氧區(qū)、無生命區(qū)。澳大利亞大堡礁是世界上最健康、保護最好的珊瑚礁系統,如今卻也面臨被“全方位”開發(fā)的命運。目標魚類在人類對海洋的搜刮中遭到了嚴重的破壞。人類在索取水利的過程中視水生生物為商品,以水域生境為戰(zhàn)場,在搜捕打撈的過程中極盡驕妄之能事,不講絲毫“物道”。
藍色批評關注文學、文化與以海洋為主體的水球環(huán)境的關系,文學史、水利史上的水利至上事件及其教益值得深挖。海洋生物與河上大壩存在與否,是否應以人類意志為至上準則?水利何為?下文討論以期窺豹一斑。
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柯勒律治(1772—1834年)的長詩《古舟子詠》中,信天翁是大海的精靈,古舟子卻隨心之欲[注]詩中古舟子射殺信天翁時,并無任何特定目的,似是一時興起的虐殺之舉。麥克庫斯科(James C.McKusick) 認為此舉象征著人類對所有生物一種并無動機的侵犯行徑。也有學者認為古舟子射殺信天翁純?yōu)楂C殺之娛。筆者認為,這種射殺的娛樂對獵手而言也是一種水生生物于人的“水利”,詩中的隨心濫殺是一種“水利”濫用行為。See James C. McKusick, Green Writing: Romanticism and Ecolog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第45頁; Peter Heymans, Animality in British Romanticism: The Aesthetics of Species (New York: Routledge, 2012), 第47頁; H. W. Piper, Nature and the Supernatural in “The Ancient Mariner” (Sydney: Halstead Press, 1955), 第23頁。,將其射殺。船上眾人對古舟子先是譴責,后又稱贊,評判改變的原因是:眾人先認定信天翁給他們帶來了海上的和風,不該殺死;其被殺后“南來的好風依然在船后吹”,“太陽升起光輝明亮”,眾人于是改口宣判“應該射死那帶來迷霧的信天翁”[12]33,35[注]本文《古舟子詠》引文均譯自該詩1817年版。。信天翁被眾舟子當作為其帶來好運或霉運的工具符號,“一個自身毫無內在價值和意義的人類工具”[13]45。工具無用則棄,飛鳥無利可殺。信天翁的生死全由它是否帶給人類利益決定,這是一種典型的人類中心主義的水利至上思想??吕章芍畏磳@種工具論理性,推崇一種有機論生態(tài)理性:“任何一物都有其自身生命,物我同一,我們生命整一。(every Thing has a Life of it’s own & that we are all one Life)”[14]864。他認為萬物有機,水球生命一體。在水球生命共同體中,人若水利至上,凌害自然,最終將招致天罰,人死、船荒、海爛。
Water, water, every where,
And all the boards did shrink;
Water, water, every where,
Nor any drop to drink.
The very deep did rot: O Christ!
That ever this should be!
Yea, slimy things did crawl with legs
Upon the slimy sea[12]35,37.
水呵水,到處都是水,
船上的甲板卻在干涸;
水呵水,到處都是水,
卻沒有一滴能解我焦渴。
大海本身都在腐爛,哦上帝!
這景象實在令人心悸!
一些長著腿的黏滑的東西,
在黏滑的海面上爬來爬去[注]譯文參見http:∥www.doc88.com/p-381368615943.html,譯者佚名。個別詩行譯文本文作者稍作了修改。。
“水呵水,到處都是水,卻沒有一滴能解我焦渴”,這個被現代人濫用的詩句中水和渴構成悖反,灼人眼目。我們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無飲“焦渴”也是對于自然無知的焦灼渴乏[15]44[注]自船抵達南極后,古舟子發(fā)現“四周既無人跡也無我們認識的鳥獸——只有一望無際的冰雪”(Nor shapes of men nor beasts we ken——The ice was all between),詩中“ken”(辨識、識別)一詞的否定形式表明古舟子對周圍環(huán)境的茫然無知;隨后他射殺信天翁及船上水手對于射殺信天翁從批評到贊成也表明人對自然的疏離與無知。當周圍自然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后,古舟子生理上的干渴也是一種因對自然的疏離與無知引起的心理焦灼。關于“ken”一詞對于古舟子與環(huán)境疏離的暗示,參見James C. McKusick, Green Writing: Romanticism and Ecolog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第44頁。。當大海腐爛,水于人最基本的“解渴”之利都失去時,我們得到的教訓是:了解海洋,敬畏自然,人類不以自身利益為至上準則,“兼愛人類與鳥獸”[12]75,才能從真正意義上享受水利,與水共存。
繼英國詩人以“白色信天翁”之死為主題的海洋生態(tài)啟示錄之后,美國作家梅爾維爾1851年寫成了一部以“白鯨”[注]小說英文名為Moby-Dick,以白鯨莫比·迪克的名字命名。作品第四十二章“白鯨之白(The Whiteness of the Whale)”中,梅爾維爾論析了白色的純凈之美、尊貴氣度,同時指出其讓人望而生畏、驚惶恐懼的特質,并總結認為白色實質上既是無色又是全色,是一種無限不確定性(indefiniteness),代表著宇宙的虛空與廣大。See Herman Melville, Moby-Dick: An Authoritative Text, Reviews and Letters by Melville, Analogues and Sources, Criticism (New York: W.W.Norton & Company, Inc.,1967), 第163~170頁。之死為主題的海洋生態(tài)寓言?!赌取さ峡恕繁簧鷳B(tài)批評家稱為“英語文學史上第一部非人生物為主角的經典著作,巧妙地跨越了人與鯨的界限,暗含物種倫理啟示”[16]。該小說被D.H.勞倫斯稱為“無人能及的海上史詩”[17]3,是一部有關人與鯨生死較量的驚險故事,更是一個關于以船長埃哈伯為代表的人類追逐水利、挑戰(zhàn)海洋至走火入魔之境,招致災患的寓言。
隨著美國社會工業(yè)化程度的加深,捕鯨船裝備得越發(fā)先進,美國捕鯨業(yè)趕上并超過18世紀英、法、荷等捕鯨大國,在19世紀一躍而居世界首位。為獲取鯨油之利,“美國捕鯨人的數目比全世界其他結伙的捕鯨人的總數還要多”[18]99。美國捕鯨船上加蓋了最堅固的磚石建筑煉油間,從捕鯨到煉油的流水運作全在海上完成,使每次出海所獲“水利”達到最大化。為追魚逐利,黑人水手皮普墜海后被曳鯨索拖拽在海面上,“就像一個被慌慌張張的旅客留下的箱子”,無人搭救,因為“一頭鯨魚能賣的錢比皮普在阿拉巴馬州能賣的錢多三十倍”,而“人是掙錢圖利的動物”[18]346。在利益面前,黑人皮普無足輕重,自然被拋棄。但獵物不論老幼,捕鯨人見到就抓。剛出生臍帶都沒有斷的幼鯨與母鯨一同捕獲[18]326;鯨魚上了年紀也好,斷了鰭瞎了眼也好,都被鏢槍刺死煉成鯨油,“好讓人有油照亮歡天喜地的婚禮,好讓人能有燈火逍遙找樂,好點亮肅穆的教堂讓人互相勸誡:要無條件地不傷害對方”[18]301。人的利益是鯨魚被捕殺的原因。為填滿新貝爾福每家每戶一個個鯨油大池,為人類可以毫不在乎地點著鯨油蠟燭和燈盞,鯨魚需死。捕鯨人不見鯨魚在血泊中翻騰,只見鏢槍長矛之下魚利滾滾。人們用鯨油點燈,吃小抹香鯨的鯨腦,用鯨肉做菜。“在鯨魚燈下吃鯨魚肉”,“這是傷害之上再加侮辱”[18]256。人類之間的歡樂仁愛(對皮普而言,“仁愛”只是教堂里的布道詞?)不留半分與鯨魚分享,鯨魚遭遇的唯有殺戮與凌辱。力量無窮的白色抹香鯨莫比·迪克是大海的象征,是自然之力的象征。白鯨莫比·迪克身體兩側中了一簇簇的長矛,身上縛著糾纏不清的捕鯨索,它襲擊捕鯨船、攻擊人類是一種自衛(wèi)反抗的表現。白鯨的盛怒是大海對人類貪婪和自負的回應。“頭發(fā)花白、不敬上帝”的埃哈伯捕殺莫比·迪克時被它咬掉了一條腿。身體創(chuàng)傷讓埃哈伯“有了一種喪失理性的病態(tài)心理”,他誓與白鯨為敵,統率著一船水手全世界追捕白鯨[18]160。為逮住白鯨,在按鯨油漁利給船員們份子錢的基礎上,埃哈伯懸賞一個貴重金幣。金幣被錘子釘在桅桿上,以“十六塊大洋”“九百六十支雪茄”之利誘惑著所有船員[18]142,361。雙重利誘之下,人傷鯨魚,鯨魚傷人,人魚共亡。埃哈伯是瘋狂、殘酷、喪失理性、不具敬畏之心的人類中心主義的代表,他與鯨魚同歸于盡的悲劇結局暗示了人類唯利是圖、自我獨尊,與大海、自然作對的最終下場。布伊爾評價說:“《白鯨》這部小說比起同時代任何作品都更為突出地……展現了人類對動物界的暴行?!盵19]4工業(yè)時代里水利至上,對海洋生物施暴是人類種下苦果的開始。梅爾維爾筆下在船難中幸存的以實瑪利與柯勒律治筆下從海上獨返的古舟子一樣,講述的是水利至上、虐凌海洋生物引發(fā)悲劇的啟示錄式寓言故事。
河流上的水壩在有效的壽命年限內有一定的防洪、發(fā)電、水產養(yǎng)殖等水利功用,但如果只看到其水利而不考慮其負面影響與生態(tài)后果,則會帶來生態(tài)災難。梭羅曾熱情又憐惜地贊美河鯡溯游的執(zhí)著與勇敢,激烈地抨擊阻斷了河鯡溯游產卵必經之路的水壩建設:
它們以不受阻遏、不可理喻的本能依然舊地重訪,仿佛它們嚴酷的命運將顯現慈悲,而它們仍然遇上那公司建造的水壩??蓱z的河鯡啊!……(你)到一處處河流入??谥t恭地探尋,看人類是否可能已讓其暢通允許你進入?!慵葻o刀劍作武器又不能擊發(fā)電流,你只是天真無邪的河鯡,胸懷正義的事業(yè),你那柔軟的、啞口無言的嘴只知朝向前方,你的鱗片很容易被剝離?!姓l知道怎樣才能用一根撬棍撼動那座比勒里卡水壩?——在你的(溯河產卵的)權利被暫時中止期間,當大量的魚已游去落入那些海洋妖怪之口時,(你)仍未絕望,仍然勇敢,將一切置之度外,魚鰭在那兒輕快擺動,作為河鯡為更高的目標保持緘默。這種魚樂意在產卵季節(jié)之后為人類的利益被大批殺死。人類膚淺而自私的博愛主義見鬼去吧!——有誰知道在低水位標志以下魚類會具有何等令人欽佩的德行,它們面對嚴酷的命運毫不氣餒,但并未受到唯有他才能賞識的這種美德的那個人的贊美!有誰聽見了魚類的叫喊[20]33?
因為水壩擁有水力發(fā)電的需要,河鯡的移棲產卵受阻;河鯡的溯游本能使其執(zhí)著地等候,無聲地吶喊??ㄉ撬畨谓ㄔO的堅決反對者,她說在猶他州與科羅拉多州交界地建水庫會淹掉未曾被破壞的、天然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獨一無二的峽谷地質構造與恐龍化石層,“純粹是盲從的、故意的破壞”[21]16。徐剛堅持認為大壩是自然物的對立面,任何水壩都會有裂縫,病險水庫、將潰之壩勢如“達摩克利斯之劍”[22]317。尼羅河是世界上最長的河流,埃及被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稱為“尼羅河賜予人類的禮物”[23]91。美國環(huán)境主義先行者喬治·珀金斯·瑪什(George Perkins Marsh,1801-1882年)在其《人類與自然》中指出了尼羅河若被攔腰筑壩的后果:沿岸平原和三角洲地區(qū)土壤人工灌溉施肥,土質肥力下降;河道淤塞后洪峰再返,滿溢之水將淹土為澤。他慶幸埃及人的智慧使其沒有截斷尼羅河,河神尼魯斯(Nilus)亙古以來福澤著一個民族[24]348。但一百多年后的1971年,阿斯旺大壩橫截了尼羅河水。自此,埃及電力豐足,但瑪什預見的建壩后果已經開始出現。近二十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水資源研究的皮爾斯(Fred Pearce)著書指出了水利至上論導致的更多、更驚人的水壩之害。英國工程師自20世紀70年代起,在印度河上游、喜馬拉雅山山麓建起包括(當時世界最大的)貝爾塔大壩在內的多座水壩,將印度河水引入沙漠,使巴基斯坦成為水利、水電強國和世界上棉花和紡織品的主要出口國。但水利制度的隱患如今越來越嚴重——從大壩引水灌溉的印度河平原鹽堿化程度日深,人口在膨脹,但農民每年不得不撂荒10萬英畝鹽堿地[25]22-23。黃河三門峽水壩使水庫泥沙淤積引發(fā)洪水;亞馬遜熱帶雨林中的巴爾比納水庫淹沒大量雨林,產生的沼氣帶來的溫室效應是同等發(fā)電量的燃煤發(fā)電站的8倍;一家稻米公司1979年修壩隔開喀麥隆洛貢河和古老沖積平原上的稻田,“昔日富有的沖積平原變成了今天的遍地黃土”,地下水位下降,水井和池塘干涸,兩萬頭牛不得不遷移,魚類減少了九成,高粱和水稻減產75%……[25]120,119,69美國胡佛大壩以及其后眾多大壩的修建都是基于總統胡佛(Herbert Hoover)的水利理論:“在沒有創(chuàng)造商業(yè)價值之前,任何一滴流向大海的水都是國家的一份經濟損失”[26]358。現代技術的象征高庫大壩讓富蘭克林·羅斯福擊節(jié)贊嘆:“我來了,我見了,我服了”[注]羅斯福在1935年胡佛大壩(Hoover Dam)的落成典禮上的話,改引自凱撒的名言“我來,我見,我征服(Veni, vidi, vici.)”。參見弗雷德·皮爾斯《當江河枯竭的時候:21世紀全球水危機》,第114頁。;被印度總理瓦哈拉爾·尼赫魯稱為“印度的新神廟”;被埃及總統納賽爾比作新的金字塔[注]尼赫魯稱1963年修成的巨型巴克拉大壩(Bhakra Dam)為“印度的新神廟”。納賽爾將尼羅河上的阿斯旺高壩(High Aswan Dam)比作金字塔。See Steven Solomon, Water: The Epic Struggle for Wealth, Power, and Civilization,第358頁。。在對現代技術的敬仰中,水壩的光環(huán)被人們追求水利的雄心烘托得更加光輝奪目。但所有人造的大壩工程,以水利為旨歸,卻以魚類減少、土地被淹、土壤鹽堿化、下游濕地干涸、遠方海岸線侵蝕等等生態(tài)災變而告終。
厄倫費爾德批判人本主義的傲慢,討論了隨之而來的荒野消失、物種瀕危等后果[9]255-256。受其啟發(fā),我們可以將水利至上思想導致的水球生態(tài)困境歸納為兩點:(1) “荒野”的消失。自浮士德[注]歌德詩劇《浮士德》的主人公為了從海上獲得更多報酬,決定“縮小海洋的權限”,圍海造地。但詩人借靡非斯陀之口稱其“沒有挖壕溝而是在掘墳墓”。起,人類就開始了填海圍湖與水域搶奪領地的“壯舉”[27]639,666。生態(tài)學家、海洋環(huán)境保護主義者薩費納(Carl Safina)認為推土機在海濱的出現意味著不可估量的生態(tài)災難[28]xiii。濱岸開發(fā)、富營養(yǎng)化[注]富營養(yǎng)化是指氮、磷等植物所需的營養(yǎng)物質大量進入湖泊、水庫、河口、海灣等水體,引起藻類大量繁殖、水體透明度和溶解氧含量下降、水質惡化的污染現象。海區(qū)補充大量營養(yǎng)物質是引發(fā)赤潮的物質基礎,或者說,海區(qū)富營養(yǎng)化的直接結果是可能形成赤潮。參見沈國英等編著《海洋生態(tài)學》,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03頁。、沿海紅樹林和珊瑚礁的破壞是造成海洋“荒野”消失的主要原因。河上大壩剝奪了河流的流動權與生存權,河流不幸患上“心肌梗塞”[22]314。縱觀全球,大河大江,自然奔流的“荒野”,逃過人類謀取水利的“辣手”者極少。(2) 物種和種群的消失。攔河筑壩、過度捕撈和污物傾倒導致水球動植物種群逐漸減少。厄倫費爾德以尼羅河上的阿斯旺大壩為例,列舉了攔河筑壩給尼羅河流域造成的五大問題,其中包括:“東端地中海入??诘挠倌嗯c淡水減少,造成海水肥力減弱、鹽分增強,因而毀掉了埃及沙丁漁業(yè)”[9]109。海底拖網——高效追求水利的工業(yè)技術的產物,其實質是謀殺物種的兇器。現代海底拖網船如同巨大的犁耙,所到之處,不僅打撈起所有的“獵物”,還對海洋生物的棲息地造成了大規(guī)模物理和生態(tài)的破壞。海島及海岸核能發(fā)電廠排出的高溫廢水傾瀉入海,使附近的珊瑚先是白化,繼而死亡[29]4。根據2004年《世界珊瑚礁調查報告》,全世界已有超過20%的珊瑚礁被徹底破壞,還有約50%的珊瑚礁受到不同程度的威脅[30]58。開發(fā)、利用和探索可以說是科技時代人類貪婪之心的代名詞。在“一個由巨大的技術實力和極度的人類需求所支配著的時代”,“無理性的實力”每天每年都在累積著“對自然的債務”[30]237。
人類對自然“負債”累累,人類自身在水球環(huán)境中開始遭受從水源、食品到空氣、氣候等多方面的壓力與危機。曾永成說:“自然生態(tài)危機之所以被視為人類危機和人性危機,歸根到底就是因為人類和人性在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上出了嚴重的問題。”[32]人類和人性對待自然時采取了什么樣的態(tài)度呢?“主要問題……在于人類自私又自負地否認自身的局限性”[9]255,清算人本主義的學者厄倫費爾德一語中的。的確,水利至上為自私,自我中心是自負。人類中心主義的水利至上觀在人們對水球的破壞中得到了凸顯,它是水球生態(tài)危機的“禍首”。首先,人類中心水利至上觀是一種人本主義思想觀,它把人類的最大化利益擺在首位,把水體當作一個純粹的利益供應庫,人與水成為利用者與被利用者的關系。自我價值與利益至上的水利觀忽略水球生態(tài)系統的內在價值,把水球水體物化為資源庫與垃圾場[注]江河湖海除化工污染和核電廢水污染外,塑料垃圾污染、海洋核廢物投沉等將水體當作垃圾場的謀利棄責之舉筆者將在《水體生態(tài)責任與藍色批評》一文中另行論述。,導致了江湖海洋環(huán)境、水生生物的人為干擾和破壞。人類與水體的關系逐步演化成了索取破壞者與供應犧牲者的關系。第二,在對人與技術的盲目信仰中,人類中心水利至上觀的盲點——無視自身破壞之害,無視水體生態(tài)價值之重使水球生態(tài)危機愈演愈烈。大壩水利工程藏著眾多生態(tài)禍患,大壩建筑師和政壇領袖們多以其有限期內的水利為其喜傲,其有效期內及期后的災患常被忽略。海洋生態(tài)系統是水球上最重要的生態(tài)系統,人類活動已經給海洋造成了種種生態(tài)災難與困境,但絕大多數人卻察覺不到這一點,在盲目自信與大肆破壞的同時依然認為海洋可供人類無限索取。這種基于自私與無知的錯誤意識是最可怕的。對江河湖海的破壞會危及整個水球與人類的生存,這是人類中心水利至上論者必須立即清醒認識到的一點。
出路何在?趙白生認為,“因為生態(tài)危機是我們目前最大的問題”,“生態(tài)主義能成為新世紀甚至新千年的‘思想范式’”。這種全新的思想范式主旨有三:自然為本;反人類中心主義;理性激情[8]20-22。藍色批評視野中,落到水利至上批判話語,生態(tài)主義思想范式的要點包括:第一,水球有機論,水系生命體。筆者曾撰文論析,“以海洋為主體的水系是生命之脈,我們棲居的水球是一個生命有機體”[33]。生命起源于大海,水球水系滋養(yǎng)著各類生命,江河湖海各水系水體都是生命共同體。第二,摒棄人類中心水利至上論,擺正自己與其他物種在水球生態(tài)系統中的生態(tài)位。人們在緬因森林中所有大型湖泊的出水口筑壩,以抬高水位方便輪船駛入伐木,之后留下瘡痍的湖濱與荒涼的林地只管離去。梭羅為樹被“謀害”而不平,為人類“沒有經過大自然的同意”就興建水壩工程而義憤[34]251-253。人類只是水球上的物種之一。梭羅認為樹與湖與人一樣,是有生命有權利的,人類不可以自我中心,擅作主張。第三,承擔水球公民責任,理性兼激情地棲居水球。人類具有學習的能力與愛的能力,這兩種能力為我們培育理性、滋養(yǎng)情感,從而獲得解決水球生態(tài)危機的能力提供了可能性。
生態(tài)哲學家羅爾斯頓指出,“出于對自然的愛”,將倫理關懷的范圍擴大到“海上景觀”是合理的[34]35。勒內·杜博斯建議給圣經“十誡”加上第十一條誡命:“你們應該努力提高環(huán)境質量?!盵35]24水球瀕危,新世紀里藍色批評對“癥”下方,旨在提高以海洋為主體的水球生態(tài)環(huán)境質量,摒棄自我中心主義和水利至上思想,擺正人類自己及萬物在水球環(huán)境中的生態(tài)位,自覺承擔水球公民的責任,這是我們解救陷入生存困境的人類與水球該做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