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玥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自20世紀20年代起,對鐘嶸《詩品》的現(xiàn)代研究已有九十多年歷史。這九十多年的成果可以說成績斐然,蔚為大觀,大多集中于詩人品第得失、批評標準、滋味說和比較研究等方面。然而,對《詩品》中“清”這一范疇的研究卻沒有引起以往研究者的重視??v觀前人研究,成果寥寥:姜曉云的《“清”與“怨”的歷史傳承與鐘嶸〈詩品〉》指出“清”與“怨”融合了時代精神,與鐘嶸的批評標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1];胡艷娜《論鐘嶸〈詩品〉中的“清”》對“清”在《詩品》中的美學內(nèi)涵做了一個大致的概括,并簡要分析了鐘嶸尚“清”的原因[2];李建松的《鐘嶸以“清”論詩探析》簡單列舉了“清”在《詩品》中的使用情況,并做了粗疏的歸類[3]。對《詩品》中眾多“清”字的具體含義,目前并沒有細致的歸類和明確的闡釋,個別地方還存有爭議,有待于結(jié)合文本作進一步的探究。
“清”作為中國古典詩學獨特話語系統(tǒng)中一個重要范疇,在古代詩論,尤其是在唐以后的詩論中具有極豐富的義蘊:一方面,“清”被作為風格論、鑒賞論的基礎(chǔ)[4],譬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即是狀詩歌風格之清新自然;另一方面,從本質(zhì)論的角度看,它又被詩論家目為詩之所以為詩的基本條件,所謂“詩,乾坤之清氣也,作詩者非鐘夫清氣弗能為也”便是這層意思。一個概念的形成與發(fā)展往往并非一蹴而就,“清”作為具有多層內(nèi)涵的詩學范疇是在歷史文化的長河之中層層積淀而最終形成的,它蘊含著深厚的民族文化心理特點,浸染了不同時期鮮明的時代色彩,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文化的過濾和選擇。鐘嶸《詩品》以“清”論詩,正是這一過程中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
鐘嶸在《詩品》中提及“清”字凡18處,先后評價了古詩十九首、班婕妤、嵇康、劉越石、陶潛等十五人所作五言詩的特點。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許以“清”字的方面往往是他欣賞并給予正面評價的一面。因此,在鐘嶸的品詩系統(tǒng)中,“清”是他在《詩品序》中沒有明確提出但在具體詩歌批評實踐中秉持的重要標準之一。這一標準與其“自然英旨”這一詩學主張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是其詩學理想在批評實踐中的集中反映。筆者從文本分析入手,以描述和體認相結(jié)合的方法,結(jié)合具體作家作品、鐘嶸所處時代與文化背景,從不同側(cè)面解析,以求盡量還原鐘嶸使用“清”字的本意。期待通過對這一范疇內(nèi)涵的分析進一步探究“清”與鐘嶸詩歌美學理想的關(guān)系。
《詩品》中的18個“清”字,只有個別是作為單獨形容詞與濁相對,大多數(shù)則是以“清”字為核心派生的復合概念。為了便于考察“清”范疇在《詩品》中的內(nèi)涵,現(xiàn)將其使用情況列舉如下:
1.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詩品序》)
2.輕欲辨彰清濁,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詩品序》)
3.但謂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未足矣。(《詩品序》)
4.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悲夫!(評古詩十九首)
5.辭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至。(評班婕妤)
6.然托諭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評嵇康)
7.善為凄戾之詞,自有清拔之氣。(評劉琨、盧諶)
8.然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diào)。(評鮑照)
9.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評陶潛)
10.才力苦弱,故務(wù)其清淺,殊得風流媚趣。(評謝混等四人)
11.范詩清便宛轉(zhuǎn),如流風回雪。(評范云)
12.所以不閑于經(jīng)綸,而長于清怨。(評沈約)
13.安道詩雖嫩弱,有清工之句。(評戴逵)
14.希逸詩,氣候清雅,不逮于范、袁。(評謝莊)
15.庾、帛二胡,亦有清句。(評道猷上人、齊釋寶月)
16.令暉歌詩,往往嶄絕清巧,擬古尤勝。(評鮑令暉)
17.子陽詩奇句清拔,謝眺常嗟頌之。(評虞羲)
18.猗猗清潤。(評江袥)
初步考察以上所舉“清”在《詩品》中的使用情況,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清”字的內(nèi)涵具有異常復雜而微妙的變化,各義蘊層面或者同形而異質(zhì),或者復合疊加使用,正如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所言:“一字能含多義,抑且數(shù)意可以同時并用,合諸科于一言?!盵5]因此,需要結(jié)合具體語境和作家作品將每種用法的核心義蘊剝離出來,才能盡可能接近鐘嶸所用之“清”的本意和內(nèi)涵。
《詩品》中以“清”論詩主要集中在聲律、辭采、情感、詩人氣質(zhì)和詩歌風貌五個方面。當然,正如上文所述,由于漢語語辭的復義性,除了聲律層面,其他幾個層面中 “清”的內(nèi)涵都不是單一的,而是具有多重性。這種多重含義與辭采、情感和詩歌風貌的關(guān)系比較復雜,有時一種含義只單獨使用在一個層面,有時一種含義可以用于多個層面。具體來看,這五個層面我們又可以歸為三大類:同屬于詩歌形式層的聲律與辭采之清,關(guān)涉詩歌內(nèi)容的詩情與詩人氣質(zhì)之清,由形式和內(nèi)容共同作用下產(chǎn)生的藝術(shù)效果的詩歌風貌之清。
詩歌聲律與辭采的特點是“清”在《詩品》中的基本用法,其內(nèi)涵也最接近“清”的本義。這一用法前后出現(xiàn)了11次,具體梳理如下:
1.聲律之“清”
《詩品》中“清”字用作對聲律描述的句子有3處:
一曰:“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謂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未足矣。”[6]340
二曰:“然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diào)?!盵6]290
三曰:“范詩清便宛轉(zhuǎn),如流風回雪。”[6]312
“清”字在先秦時期就有與聲音相聯(lián)系的用法,指上揚的聲音。如《荀子·榮辱》中有“目辨白黑美惡,耳辨音聲清濁”[7]41,“清濁”便指聲音的高低平仄。后也引申用于描述悠揚的音樂,如“扣之,其聲清揚而遠聞”[7]398。此外,關(guān)于“頗傷清雅之調(diào)”與“范詩清便宛轉(zhuǎn)”,張懷瑾《評注》注“危仄,險峻逼仄,常指詩吟中的警語險韻”[8]322,“狀范云詩律清捷曲折,跌宕多姿”[8]322。許文雨《講疏》云:“此評范詩之聲調(diào)也。”[9]98可見,二者均指聲律中的平聲。另一方面,“清濁通流”是鐘嶸針對“永明體”成為一時風尚,時人作詩“酷裁八病”“碎用四聲”的現(xiàn)象提出自己看法時所用?!坝谑鞘苛骶澳?,務(wù)為精密,襞積細微”[6]340,使得“文多拘忌,傷其真美”[6]340,主張“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謂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未足矣”[6]340,鮮明反對以“四聲八病”的規(guī)則約束詩歌創(chuàng)作,倡導作詩須追求聲律的自然和諧。
《詩品》中與詩歌聲律相關(guān)聯(lián)的“清”字,其基本用法就是指與濁音相對的平音;進而可以引申為對聲律的描述,可理解為自然流暢之意。
2.辭采之“清”
“清”字用作對文辭描述的句子有8處,可以分為三組予以分析。
首先是“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悲夫!庾、帛二胡,亦有清句。袥詩猗猗清潤”[6]75兩句。曹旭注:“謂清越之音傳之久遠,令人曠世同情?!盵6]75張懷瑾注:“清,濁之對。清音,清亮高治之音響?!盵8]163二者均把“清”與聲音的特點聯(lián)系起來,釋為“清越”或“清亮”。然此處鐘嶸用語雖是“清音”,但描述的卻是古詩十九首的藝術(shù)特點,單純以聲音的特點來闡釋“清”的含義難免有所局限,因此還需結(jié)合古詩十九首整體的藝術(shù)特點做進一步考察。《詩品》對古詩十九首的評價是“其源出于《國風》”,“文溫以麗,意悲而遠”,意即古詩文辭溫厚婉麗,意蘊悲愴清遠。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二:“詩之難,其十九首乎!蓄神奇于溫厚,寓感愴于和平,意愈淺愈深,詞愈近愈遠?!盵10]26《文鏡秘府論·南卷·論文意》稱古詩“格高而詞溫,語近而意遠”[11]??梢?,歷代詩論對古詩十九首的評價集中于其文辭之淺近、意蘊之悲遠和感情之真切。這里的“清音獨遠”亦可以從這三個方面來解釋。就文辭一層而言,當時盛行的繁縟文風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所言:“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盵12]49然而鐘嶸對一味追求新詞麗句的詩風是不認同的,他說:“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jīng)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盵6]260他所崇尚的是不用事、不繁復、由詩人心底自然流露出的不事雕琢的語言,譬如“思君如流水”“明月照積雪”的自然清新,“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格高詞溫,語近意遠。鐘嶸以“清”字來總結(jié)、評價“一字千金”的古詩十九首的藝術(shù)特點,可見其文辭之清與他的主張相互契合。據(jù)此,我們可以將這里的“清”解釋為自然淺近、不事雕琢。
評道猷上人、齊釋寶月二人“亦有清句”,這兩位詩人的詩現(xiàn)存不多,但從現(xiàn)今可以看到的作品亦可見其文辭的清淺自然:“連峰數(shù)千里,修林帶平津。云過速山翳,風至?;拈弧!?帛道猷《陵峰采藥觸興為詩》)以悠閑自然的筆調(diào)寫入山采藥所見之景:青山起伏,千里相連;山麓之下,長川緩緩流淌于茂林之中。輕云拂掠,遠山朦朧;山風起處,荊榛搖動,一副廣袤的山川圖徐徐鋪開。沒有語辭的刻意雕琢,也沒有故作高深的典故,但整個情景“如在目前”。結(jié)合這樣的詩風,我們將此處“清”字釋為自然淺近。
雖江詩現(xiàn)已失傳,但據(jù)《詩經(jīng)·衛(wèi)風·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猗猗”意為美盛之貌,或可推斷此處清潤指江詩辭采之清麗溫潤。
至于“辭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至。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6]260曹旭《集注》注“辭旨清捷,謂辭藻詩旨明快清婉”[6]96,但解釋得依然不夠明確。這里“辭旨清捷”與“怨深文綺”對舉,可以理解為“辭清旨捷”,突出班婕妤詩歌辭采之簡潔明晰。這一含義與當時尚清談的時風密切相關(guān)。兩晉名士在閑談中非常重視言語的簡潔和意旨的深遠。如《世說新語》,“(郭)象作莊子注,最有清辭遒旨”[13]169(《文學第四》),“王恭有清辭簡旨”[13]379,“恭雖才不多,而清辯過人”[13]415(《賞譽第八》)等都是用“清”字描述語言的簡約明晰。而后陸云在論文時所主張的“文貴清省”便與這一用法一脈相承:“云今意視言語,乃好清省,欲無以尚?!盵14]劉勰《文心雕龍·熔裁》說:“士衡才優(yōu),而綴詞尤繁;士龍思劣,而雅好清省?!盵12]356這里的“清”都是文辭簡約、不繁蕪之意。因此,“辭清旨捷”中的“清”與“清省”之“清”相同,是文辭省凈的含義。此外,鐘嶸對于在“辭旨清捷”條件下的“怨深文綺”的推崇,表明他所用的“清”是在言辭簡潔的同時又具備意蘊深遠的特點。一言以蔽之,就是文約旨豐。
《詩品》論陶詩“文體省凈,殆無長語”,又謂其“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最后舉“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兩句,以“風華清靡”來概括陶詩的藝術(shù)特點。因此,“風華清靡”即是對其文辭特點的總結(jié),又是對詩歌風貌的評價。就言辭層面而言,“清”便可以理解為“文體省凈、殆無長語”同時又“篤意真古”,即語言明晰清省同時又渾然天成、素樸醇正。
此外是“才力苦弱,故務(wù)其清淺,殊得風流媚趣。安道詩雖嫩弱,有清工之句。令暉歌詩,往往嶄絕清巧,擬古尤勝”[6]444一句,“清淺”二字的含義,曹旭的《〈詩品〉集注》、張懷瑾的《鐘嶸〈詩品〉評注》和王叔岷的《鐘嶸〈詩品〉箋證稿》均沒有確切解釋。但結(jié)合前文所謂“才力苦弱”,后文“殊得風流媚趣”,或可認為這里的“清”便是語辭的清淺、單薄。據(jù)曹旭《集注》、張懷瑾《評注》以及王叔岷《箋證稿》注,“清工”“清巧”均為清新工巧之意。安道詩雖然缺少力量,卻有清新之警句;鮑令暉的詩歌,也往往勝于語辭的清巧。合而觀之,這里鐘嶸用“清”與前文“清捷”“清靡”所指的文約旨豐相反,無論是“清淺”“清工”還是“清巧”,都給人短小精煉、略顯單薄之感。究其根源,這種單薄一方面是由于語言的簡單省凈,另一方面只注重了清省而忽略了內(nèi)在的力量。故而,就“清”的含義而言依然是語辭簡潔之意。
綜上所述,《詩品》中用于描述詩歌形式層面特點的“清”,主要含義指聲律之自然和語言的明晰省凈、不事雕琢。
描述詩歌內(nèi)容層面特點的“清”主要關(guān)涉兩方面,一是詩歌情感,二是詩人氣質(zhì)。在這一用法中,“清”的內(nèi)涵與其哲學淵源密切相關(guān),比之形式層的含義更為抽象,具有鮮明的時代烙印。以下展開具體分析。
1.詩歌情感之“清”
“清”用作描述詩情的句子有兩處:“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悲夫!”[6]75“所以不閑于經(jīng)綸,而長于清怨。”[6]321
如前文所言,“清音”在這里雖指古詩的的藝術(shù)特點,但不免要涉及古詩所含之情。古詩多表現(xiàn)離人怨別、游子思鄉(xiāng)、親朋聚散、人生倏忽及懷才不遇的下層文人心態(tài),有“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的無奈,有“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的悵惘,有“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的失落,凡此種種都充滿了人生如寄的漂泊感和悲涼愁苦的怨情。這種怨情乃是人生遭際的悲歡離合所產(chǎn)生的最真摯、最感人也最純凈的感情,它不是無病呻吟,不是偽飾,也不是奢靡放蕩者的淫佚情思。因此,即便“人代冥滅”,它也依然能穿越時代、地域讓后人讀來“驚心動魄”。劉勰謂其“古詩佳麗……直而不野,宛轉(zhuǎn)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12]49,所言非虛。言沈約“長于清怨”,曹旭注曰“謂沈約不擅于應(yīng)制、奉詔之類的經(jīng)綸之作,而長于清愁哀怨之抒發(fā)”[6]330?!扒濉弊衷谶@里指感情的純粹自然。此外,從字源考證,《說文解字》云“凡潔曰清”,“清,朖也,澄水之貌”[15]195。清的本義是形容水清澈、純而不雜的狀態(tài)。到了老莊那里,“清”這種純凈不雜的特點被賦予了哲學層面的意義:“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老子·第三十九章》)[16]“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莊子·外篇·至樂》)[17]?!扒濉奔扔屑儍舨浑s的特點,又具備自然而然的內(nèi)涵,更與高深莫測的道密切相關(guān)。生活在老莊思想盛行的齊梁時代,鐘嶸以“清”評述詩歌之情感,恐怕也不能脫離這種哲學觀念的影響。由此可見,鐘嶸以“清”描述詩歌情感時往往描述凄怨之情,以狀怨情之純粹、自然。
2.詩人氣質(zhì)之“清”
“清”用作描述詩人氣質(zhì)之清的句子有5處:“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盵6]60“善為凄戾之詞,自有清拔之氣。”[6]60“子陽詩奇句清拔,謝眺常嗟頌之?!盵6]342“然托諭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盵6]220“輕欲辨彰清濁,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盵6]330
“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中的“清剛之氣”,曹旭認為是“清新剛健的氣質(zhì)”,張懷瑾注為“清越有勁氣。越石詩如其人,意氣崢嶸,詞多慷慨,故曰仗清剛之氣”。二人皆認為這是劉琨作為詩人所具有的清新剛健的詩人氣質(zhì)?!扒灏巍薄扒暹h”也是同樣的用法。那么,“清”用于“清剛”“清拔”“清遠”到底該做何解呢?曹丕《典論·論文》曰:“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將作家稟賦的自然氣質(zhì)劃分為清濁兩類。這種以清濁論氣質(zhì)的方式與古人認為天地萬物源于氣的哲學思想密不可分,許慎《說文解字》云“元氣初分,輕清陽為天,重濁陰為地”[15]145,《淮南子·天文訓》中亦有“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18]。可見,“清”代表著一種向上的、超塵脫俗的氣質(zhì)。另外,劉熙《釋名》注:“清,青也。去濁遠穢,色如青也。” 清與濁、穢相對,給人一種澄澈、透明之感,譬如深澗之山泉、雨后之樺林、水中之梅影、帶露之碧荷,遠離污穢,超塵脫俗。聯(lián)系越石、子陽和嵇康詩歌的內(nèi)容,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清越剛健的越石詩、頗有勁氣的子陽詩,還是清峻深遠的嵇康詩,背后共有的都是一種向上、超俗的詩人氣質(zhì)和高潔人品。故此幾處的“清”與濁相對,與俗相對,具有超塵脫俗的含義。
“輕欲辨彰清濁,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辈苄瘛对娖芳ⅰ纷椤氨嬲们鍧?,品評、辨別五言詩人的流別”[6]67,張懷瑾《詩品評注》則認為此處清濁與下文“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之語可以互為參照,均為聲律中的清音、濁音[8]13。回到鐘嶸原文,我們發(fā)現(xiàn),“辨彰清濁,掎摭病利”意思相近,后文“病”與“利”有鮮明的褒貶色彩,那么“清濁”自然不能是毫無作者感情傾向的、純粹的聲律之清與濁。在曹丕《典論·論文》之前,“清濁”尚不曾進入文學批評領(lǐng)域,但魏晉時期以“清濁”論人之才性的現(xiàn)象卻蔚為大觀。據(jù)統(tǒng)計,在《世說新語》中,以“清”品評人物的情況多達73次[19],而且表現(xiàn)出鮮明的褒清抑濁傾向,如“清舉”“清令”“清真”等詞都是形容被品評之人的品格之高潔,“清”甚至成為時人理想人格的一部分。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將“清濁”由人物品評領(lǐng)域引入文學批評領(lǐng)域,繼續(xù)保持了這種對“清氣”更為推崇的傾向。因此,此處“清”的含義應(yīng)該與“氣之清濁有體”之“清”同,即詩人高潔的人品和脫俗的氣質(zhì)。
綜上所述,《詩品》中用于描述詩歌內(nèi)容層面的“清”字,主要含義指詩歌情感之純粹自然和詩人氣質(zhì)之高潔、脫俗。合而觀之,無論是純粹自然,還是高潔脫俗,都含有純而不雜、去濁遠穢之意。可以說,在內(nèi)容層面上,“清”的主要內(nèi)涵是純而不雜。
有關(guān)詩歌風貌特點的用法數(shù)量不多,僅有3處,但其內(nèi)涵卻充分顯示出中國文論范疇之模糊性與復雜性,更對魏晉以后尤其是唐代詩學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把握起來實屬不易。
“清”用于狀詩歌風貌的句子有3處,首先是如下兩句:“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悲夫!”[6]75“希逸詩,氣候清雅,不逮于范、袁?!盵6]409
如上文所言,“清音獨遠”從詩歌風貌方面來解釋就是古詩十九首的風格之清。鐘嶸“深從六藝溯流別”,追溯古詩源流認為其“出于《國風》”。后人亦譽其“蓄神奇于溫厚,寓感愴于和平”[10]26,這也正是對《詩經(jīng)》“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之特點的繼承。因此,這里“清”既是古詩十九首的特點,亦是《詩經(jīng)·國風》的特點,是醇正自然、清和雅正之意。此外,儒家追求詩歌以禮節(jié)情的中和之美,而“清”的本義是水清澈純凈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與中和之美中感情明朗、和諧的特征有著相似之處,所以“清”也用于狀這種適度和諧的美感。類似的用法還有《詩經(jīng)·大雅·烝民》中的“吉甫作頌,穆如清風”,《古今樂志》中的“錦瑟之為器也,其柱如其弦數(shù),其聲有適怨清和”[20],王世貞《藝苑卮言》曰“李少卿三章,清和調(diào)適,怨而不怒”[21],這些“清”字都是指溫厚雅正的中和之美。
至于“希逸詩,氣候清雅”,曹旭《集注》注:“氣候,原指人物的風神儀態(tài),后為畫論、書論批評術(shù)語,指代氣韻、風調(diào)?!薄扒逖?,即清新優(yōu)雅?!盵6]410這個解釋大體合理,但是不夠確切。據(jù)《宋書·謝莊傳》載:“(莊)年七歲,能屬文,通《論語》?!盵22]可見謝莊精通儒家經(jīng)典,在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歌觀念影響下,其詩歌風格典雅正統(tǒng)也是自然而然的。故而,此處的“清”也是典雅正統(tǒng)的含義。
然后是“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6]260一句,前文對“風華清靡”做了第一層含義的分析,即形容文辭時的內(nèi)涵;其第二層含義,便是詩歌整體風貌層面的意蘊,即醇正自然的詩風。淵明詩如“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的藹如親切、娓娓道來,“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的不染艷麗、不事雕琢,“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的平淡質(zhì)樸,正如元好問所言“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也是蘇軾所說的“陶詩質(zhì)而實綺,臞而實腴”。雖然沒有時人作詩的錯彩鏤金,但是讀來朗朗上口,如春風拂面,自然清新。這里,鐘嶸用“清”字評價淵明詩之風貌,便是醇正自然之意。
由此觀之,狀詩歌整體風貌所用的“清”字,其主要內(nèi)涵是典雅醇正。
鐘嶸《詩品》中的“清”,有的繼續(xù)沿襲前人所用的含義,有的溢出傳統(tǒng)藩籬而獨具新意。針對詩歌的不同層面,核心內(nèi)涵也各有側(cè)重:在評價詩歌聲律辭采等形式時,主要含義為明晰省凈;描述關(guān)涉詩歌內(nèi)容的情感與詩人氣質(zhì)時,核心內(nèi)涵為純而不雜;而在狀詩歌整體風貌之時,則為典雅醇正之意?!扒濉痹谶@些方面的核心內(nèi)涵與鐘嶸主張“自然英旨”詩歌美學理想密切相關(guān),更是這一主張落實到鐘嶸批評實踐的具體體現(xiàn)。
在詩歌形式層面,“自然英旨”的美學理想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鐘嶸主張詩歌聲律“清濁通流,使口吻調(diào)利”即可,倡導自然聲律,反對沈約、王融等人提倡的“四聲八病”;另一方面,在遣詞造句上主張語出胸臆,“皆由直尋”,反對當時詩歌創(chuàng)作“喜用古事”的風氣。他認為古往今來的佳句決不是靠拼湊古人的詞句所取得,而都是以自然清新、不事雕琢的語言直接抒發(fā)詩人因事因物的真切感觸。這也是鐘嶸以“清”字評價詩歌辭采時的核心內(nèi)涵,文辭具有“清”之特點的作品必然是明晰省凈、不事雕琢的,也便在形式層面具有了“自然”之美。
在詩歌內(nèi)容層面,鐘嶸認為“吟詠情性”是詩歌的主要特征。一方面,詩歌是詩人情感的自然流露。詩人感物感事而發(fā),不平則鳴,由于情感的真切純粹才具有了動人心魄的藝術(shù)效果;另一方面,作品是詩人性情的體現(xiàn),詩人自然性情的稟賦不同,創(chuàng)作出來的詩歌便各有殊異,也就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藝術(shù)特色。鐘嶸筆下關(guān)涉到詩歌內(nèi)容層面的“清”也是從這兩個方面出發(fā),主要描述作品情感之純粹和詩人氣質(zhì)之高潔、脫俗。二者共同具有的這種純而不雜的狀態(tài),既與詩人與生俱來的自然性情有關(guān),又是情感在特定情境下的自然流露。有了這種特質(zhì),詩歌也就獲得了內(nèi)容層面的“自然”真美。
就詩歌整體風貌而言,鐘嶸所追求的是一種醇正素樸的自然真美。這種真美類似于莊子所強調(diào)的樸素自然之美,但并不完全是所謂的“淡然無極”之美。鐘嶸在古老的《詩經(jīng)·國風》中找到了這種自然真美的范本,它“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素而不淡,情真意切而又溫厚含蓄。他許以“清”字的詩皆源出《國風》,繼承了這一典雅醇正的傳統(tǒng),顯示出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自然風貌。
羅根澤在《中國文學批評史》里將鐘嶸評價為“文學上的自然主義”。他寫道:“鐘嶸《詩品序》里深深慨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可見他標榜的準的——即根本觀念——是自然?!盵23]鐘嶸的“自然”觀念貫穿于詩歌品評的全過程,他以“自然英旨”論述詩歌的審美性,強調(diào)詩歌的遣詞造句、格律聲韻、情感表達以及意境營造的自然而然,追求明晰省凈的文辭、純粹真切的情感以及典雅醇正的詩歌風貌,這也正是他以“清”這一標準品評詩歌時關(guān)涉到的主要方面。由此觀之,細致梳理和闡釋《詩品》中“清”的內(nèi)涵,或可成為進入鐘嶸詩學思想的另一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