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博 朱丹煒
[內容提要]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發(fā)展,中國對非援助實踐實現(xiàn)了從量到質的飛躍。不同歷史時期對非戰(zhàn)略與援助政策變化的背后,反映的是中國國家身份的轉變。改革開放前,“革命者”的國家身份,塑造了中國“國際主義”色彩濃厚的援非政策;改革開放后,“負責任大國”的國家身份,使得“互惠互利”乃至“共同體”的設想成為中國援助非洲、深化與非洲合作的指導性原則。新時期“中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構建,同樣與國家身份密不可分。探究國家身份內涵的變遷,可以發(fā)現(xiàn),國家身份的變化是中國援非政策發(fā)生轉變的深層次原因。
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對非洲國家的援助是中非伙伴關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21世紀以來,中國援助非洲的規(guī)模高居世界前列,為非洲國家的發(fā)展與轉型做出了重要貢獻。以2018年為例,世界銀行共批準總額165億美元的非洲貸款項目[注]The World Bank,Annual Report,2018,http://www.worldbank.org/en/about/annual-report[2019-06-13].,而在同年召開的“中非合作論壇”上,中方承諾以政府援助、金融機構和企業(yè)融資等方式向非洲提供的資金支持總額就達到600億美元。[注]參見《習近平:中國將向非洲提供600億美元支持》,中國新聞網,2018年9月3日,http://www.chinanews.com/gn/2018/09-03/8617738.shtml[2019-06-13]。從地理范圍來看,中國向超過50個非洲國家提供了不同數(shù)額的援助,此外還對非洲聯(lián)盟等地區(qū)性國際組織提供了援助。
在這些背后,國家身份對于中國的援非政策起著重要作用。中國政府在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之前援非政策受到“國際主義”國家身份的影響,集中表現(xiàn)為對外“不附加政治條件”的援助政策;改革開放后,“負責任大國”身份的確立逐漸在援外政策中得到體現(xiàn),中國對非援助也變得更加務求實效、強調合作共贏理念;“中非命運共同體”倡議的提出和深化,集中體現(xiàn)了新時期對非援助的特點。
本文首先分析中西方對中國援非的認識差異并就一些西方的批評進行反駁,重點分析中國長期援助非洲的實踐經驗;其次,闡述中國實踐區(qū)別于西方援助模式背后的國家身份因素;最后,闡明“中非命運共同體”理念是以新時期中國國家身份為出發(fā)點的對外援助政策的發(fā)展趨勢。
對外援助尤其是發(fā)達國家對發(fā)展中國家的援助,作為國家間互動的重要模式長期以來受到西方國際關系學界的重視。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增強以及中國對外援助新格局的形成,外界開始聚焦中國的援助政策與行為。中國從1956年開始向非洲國家提供援助,在60多年的發(fā)展歷程中,根據(jù)國家身份和國際形勢的變化,逐漸摸索出一套具有自身特色的援助模式。然而,近年來,部分西方學者和媒體對中國援助非洲的動機和后果不乏齟齬,將中國援助非洲的“動機”歸納為以資源掠奪為導向的“新殖民主義”;將援助的“后果”總結為造成受援國的“負債累累”與“人權”倒退。下文就此進行梳理和反駁,以此呈現(xiàn)出中國援非的真實狀況。
中國對非洲的援助長期受到一些西方學者與媒體的質疑和批評。這些負面評價主要圍繞“新殖民主義”與“民主和人權”兩個主題展開。
對自然資源的攫取,是西方批評中國“新殖民主義”時最常被提到的議題。有學者認為,中國覬覦非洲的自然資源由來已久,通過援建等途徑有助于攫取受援國的能源。[注]ChrisAlden,“Red Star,Black Gold”,Review of African Political Economy,Vol.32,No.104/105,2005,pp.415-419;PennyDavies,China and the End of Poverty in Africa: Towards Mutual Benefit? Diakonia,2007;Moise’sNai’m,“Missing Links: Rogue Aid”,F(xiàn)oreign Policy,2007,pp. 96-95;Denis M.Tull,“China’s Engagement in Africa:Scope,Significance and Consequences”,Journal of Modern African Studies,Vol. 44,No.3,2006,pp.459-479.歐盟的一份報告支持了這種論調,稱中國在非洲國家援建大量基礎設施是為了更便利有效地攫取自然資源。[注]“Oil,Politics and Corruption”,the Economist,September 20,2008,p. 20.另一份歐盟報告稱,中國在非洲的利益點“似乎只限于資源豐富的國家,而那些資源貧乏的國家并未得到應有的關注”。[注]Ana Maria Gomes,Report on China's Policy and Its Effects on Africa,Committee on Development, European Parliament, 2007.世界銀行的一份報告也指出,中國政府援助非洲的項目,特別是撒哈拉以南地區(qū)的項目,旨在控制自然資源,并且確保它向中國出口。[注]The World Bank,Building Bridges:China’s Growing Role as Infrastructure Financier for Sub-Saharan Africa,July 2008.中國以非洲等“邊緣地帶”豐富的原材料為跳板實現(xiàn)自身經濟增長,“雙贏”、“南南合作”等正面論述實際掩蓋了非洲各國與中國之間存在的不平等關系。[注]Padraig Carmodyand Ian Taylor,“Flexigemony and Force in China’s Geo-economic Strategy in Africa:Sudan and Zambia Compared”,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Integration Studies Discussion Paper,No. 277,January2009,pp.1-21.
除此之外,一些西方學者認為,相比于西方援助對減貧、民主改革等理念的重視,中國的援助政策有失透明,缺乏相應問責機制,僅使受援國政府與精英成為獲益者,忽視了廣大平民階層。[注]Denis M.Tull,“China’s Engagement in Africa:Scope,Significance and Consequences”,The Journal of Modern African Studies,Vol. 44, No. 3,2006,pp.459-479.自由主義學派指責中國近年來在強化援助非洲的同時,為非洲獨裁國家的統(tǒng)治者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政治機會。[注]Human Rights Watch:World Report 2007,SevenStoriesPress,2007,p.3.他們稱,那些原本只能在西方國家設定的推進民主、保障人權等前提條件下被迫接受援助的獨裁者,現(xiàn)在可以擺脫對西方國家的依賴,轉而依靠中國“不附加政治條件”的援助而生存。中國奉行“不附帶政治條件”的外援政策減緩甚至破壞了受援國推進民主化和保護人權的進程,間接扶植了蘇丹、津巴布韋等國的獨裁政權。[注]Nicholas Kristof,“China’s Genocide Olympics”,New York Times,January 24,2008.相比于西方對受援國設置“民主”“人權”等援助條件,中國“不附帶政治條件”的援助模式對非洲國家更具有吸引力,使這些受援國政府失去了民主化、反腐敗的動力。[注]Gernot Pehnelt,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China’s Aid Policy inAfrica,Jena Economic Research Papers,2007.
由于長期以來世界上主要的援助國都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fā)達國家,盡管部分學者質疑他們以“民主”和“人權”為基礎的援助政策的有效性,但大量的研究仍舊不可避免地將西方國家,特別是美國的經驗作為研究范本和范式。因此,當許多學者將研究視線轉向中國時,基于西方對外援助模式的視角仍主導著其對中國援非政策的研究與判斷,也由此帶來了一系列認識上的分歧。
面對這些質疑聲,西方與中國學者也積極進行了反駁和回應。在西方學界關于中國對非援助的討論中,有一派學者致力于“打破迷思”(Myth-busting),反駁長久以來一些西方學者對中國援非的固有印象和批評,認可中國的援非實踐在改善非洲國家經濟發(fā)展問題上的積極作用。
美國學者布羅蒂格姆(Deborah Brautigam)分別在2009年和2015年出版了兩部學術專著,批駁西方媒體、政客對中國援助非洲的“妖魔化”指控。通過研究,她指出中國幾乎向每一個有外交關系的非洲國家提供了不同形式的援助,而其中相當一部分的受援國對中國并沒有特別直接或重大的戰(zhàn)略安全與經濟意義。[注]Deborah Brautigam,The Dragon’s Gift:the Real Story of China in Africa,OxfordUniversityPress,2009,p.3;Deborah Brautigam,Will Africa Feed Chin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248.中國政府實際上對于秉持一個中國原則的所有非洲國家,幾乎都給予過不同形式和數(shù)量的援助。這其中既包括很多被世界其他傳統(tǒng)援助國所長期關注的國家,也有西方國家歷史上從未提供過任何援助的國家。
也有學者認為,中國援助非洲的動機受政治、經濟與意識形態(tài)因素的共同作用,自然資源不是中國援助非洲的首要動機,而中國也不是唯一對非洲自然資源感興趣的國家。[注]LauraFreschi,“China in Africa Myths and Realities”,Development Research Institue,F(xiàn)ebruary 8,2010,http://www.nyudri.org/aidwatcharchive/2010/02/china-in-africa-myths-and-realities [2018-06-20].此外,德赫爾(Dreher)和富奇思(Fuchs)搜集了1956—2006年中國對外援助的數(shù)據(jù),對中國外援分布圖表進行周密比對分析后發(fā)現(xiàn),沒有證據(jù)顯示中國的對外援助取決于對受援國政治制度的好惡,援助行動也并非以獲取自然資源為前提。[注]Axel Dreher and Andreas Fuchs,Rogue Aid? The Determinants of China’s Aid Allocation,Goettingen:Courant Research Centre ‘Poverty,Equity and Growth’,No. 93,2011.
中國學界也進行了回應。學者們從歷史事實與經驗數(shù)據(jù)出發(fā),反駁西方關于中國“新殖民主義”“漠視人權”的論調。[注]參見李安山:《為中國正名:中國的非洲戰(zhàn)略與國家形象》,《世界經濟與政治》2008年第4期,第8—12頁;亢升、李麗娜:《中國對非洲外交的國際輿論挑戰(zhàn)及其應對》,《印度洋經濟體研究》2017年第1期,第44—52頁。通過分析中國援非動機與目的,指出非洲作為中國外交的戰(zhàn)略支點,是中國拓展海外經濟利益訴求、塑造積極外交形象、推動國際話語權建設的重要舞臺。[注]參見羅建波:《如何認識21世紀上半葉非洲在中國外交戰(zhàn)略中的重要地位》,《西亞非洲》2011年第2期,第66—73頁。也有觀點認為,西方關于中非關系的負面看法,在某種程度上恰恰意味著中非關系的成功。[注]參見劉貴今:《理性認識對中非關系的若干質疑》,《西亞非洲》2015年第1期,第9頁。
中外學者另一個爭論的焦點,集中在中國援助對非洲民主與人權的影響上。對此,有學者指出,這些結論缺少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的支撐,無法證明中國的援助與受援國國內政治進程有直接關聯(lián)。[注]Jean ClaudeBerthélemy,China’s Engagement and Aid Effectiveness in Africa,African Development Bank Group,Working PaperNo.129,2011.中國并不是唯一跟非洲“脆弱國家”打交道的國家,西方國家對中國援助惡化非洲民主與人權的指責是一種虛偽的表現(xiàn)。[注]Shaun Breslinand Ian Taylor,“Explaining the Rise of ‘Human Rights’ in Analyses of Sino-African Relations”,Review of African Political Economy,Vol. 35,No.115,2008,pp. 59-71.也有學者建議,一些非洲國家復雜的政治情況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動蕩會給中非雙方帶來損失,因此從自身利益出發(fā),中國需要制定更加合適的援助政策。[注]SimpliceAsongu and JohnSozi,Sino-AfricanRelations:SomeSolutions and Strategies to the Policy Syndromes,Yaoundé:African Governance and Development Institute (AGDI),Working Paper,March 2015.
至于出現(xiàn)以上中西方認識上的“迷思”與差異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可以歸結為中西援助思維與模式的差異。有學者指出,中國的援助與經濟合作模式與以“經合組織發(fā)展援助委員會”(Development Assistance Committee,DAC)為代表的西方援助模式不同, DAC對發(fā)展中國家的援助分為旨在促進受援國經濟發(fā)展與福利的“官方發(fā)展援助”(Official Development Assistance,ODA)和不以促進發(fā)展為目的、更少優(yōu)惠性質的“其他援助”(Other Official Flows,OOF)。[注]Axel Dreheret al.,“Apples and Dragon Fruits:The Determinants of Aid and Other Forms of State Financing from China to Africa”,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62,No.1,2018,pp.182-194.中國的援助模式則是援助、貿易優(yōu)惠貸款與投融資的混合體[注]Sara Lengauer,“China’s Foreign Aid Policy:Motive and Method”,Culture Mandala:The Bulletin of the Centre for East-West Cultural and Economic Studies,Vol. 9,No.2,2011,pp.3.,援助與外國直接投資(FDI)的界限、援助與貿易的界限較為模糊[注]Dorothy McCormick,“China & India as Africa’s New Donors:The Impact of Aid on Development”,Review of African Political Economy,Vol.35,No.115,2008,pp.73-92.。DAC注重對發(fā)展中國家社會部門的援助,而中國基于自身發(fā)展路徑,強調在基礎設施和生產活動上的援助。[注]Deborah Br?utigam,“Aid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Chinese Foreign Aid and Development Finance Meet the OECD‐DAC Aid Regime”,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Vol. 23,No.5,2011,pp.752-764.中國作為非DAC援助國,其援助實踐并未完全遵循DAC所制定的援助定義與標準,使用DAC的框架分析中國的援助行為顯得“風馬牛不相及”,具有誤導性。[注]Axel Dreher et al,“Apples and Dragon Fruits: The Determinants of Aid and Other Forms of State Financing from China to Africa”,p.183.
中國有學者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與傳統(tǒng)援助國將重點投向受援國社會及機構能力建設等“軟件”領域相比,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援助國受自身經濟和社會轉型經驗的影響,更關注受援國的經濟發(fā)展,其合作領域主要集中在基礎設施建設、教育等能使受援國人民直接受益的“硬件”領域。[注]參見賀文萍:《從“援助有效性”到“發(fā)展有效性”:援助理念的演變及中國經驗的作用》,《西亞非洲》2011年第9期,第125頁。因此,中國的對外援助項目往往更加“看得見、摸得著”。也有從對外援助理論的構建出發(fā),指出中國形成了以“利他主義”和“共贏精神”為核心、發(fā)展至上、平等開放以及強調綜合手段和循序漸進的對外援助格局。[注]參見潘亞玲:《中國特色對外援助理論建構初探》,《當代亞太》2013年第5期,第97—110頁。
還有學者指出,西方學界圍繞“新殖民主義”與“民主人權”等議題爭論的背后,暗含的是西方中心主義話語對中國問題研究的影響。[注]Miwa Hironoand Shogo Suzuki,“Why Do We Need ‘Myth-Busting’in the Study of Sino-African Relations?”,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Vol.23,No.87, 2014,pp.443-461.對于中國掠奪非洲資源的指責,實際隱含了將非洲政府視為無力抵抗中國沖擊的“受害者”形象,并且低估了中國與西方在維護在非利益上的相似性。[注]May Tan‐Mullins,GilesMohanand Marcus Power,“Redefining ‘Aid’in the China-Africa Context”,Development and Change,Vol.41,No.5,2010,pp.857-881.
從事實出發(fā),西方關于中國在非洲搞“新殖民主義”、破壞非洲國家民主與人權進程的說法站不住腳。首先,當下中國對非洲國家的援助呈現(xiàn)出投資大、建設多、助力社會綜合發(fā)展的特點。根據(jù)德勤公司最新發(fā)布的《2017非洲基礎設施趨勢報告》,2017年非洲國家基礎設施項目的投資國主要來自中國、美國以及英國、法國等歐洲國家。值得注意的是,中國作為投入資金最多(15.5%)、參與建設度最高(28.1%)的外來國家,其項目實際擁有率僅有1.7%,與西方國家形成了鮮明對比。以美國為例,該年度美在非基礎設施項目擁有率達2.3%,而對非基礎設施投資僅占總投資的3%,參與建設占3.3%。[注]Deloitte,Africa Construction Trends Report,2017,pp. 10-11,https://www2.deloitte.com/za/en/pages/energy-and-resources/articles/africa-construction-trends-report-2017.html [2019-06-10].由此可見,僅就通過援建基礎設施來控制受援國能源開發(fā)與出口的可能性而言,西方國家明顯高于中國。
此外,從中國援非基礎設施的具體事實來看,也并未發(fā)現(xiàn)這一傾向。以非洲對中國的最大出口國安哥拉為例,中國援建該國的大量醫(yī)院和公路設施都在內陸,而不在沿海石油主產地,與控制港口和資源并沒有直接聯(lián)系。這就充分說明,中國的援助項目更加注重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的綜合整體性,以滿足受援國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需要。
其次,中國援建非洲國家基礎設施的歷史,可追溯至上世紀60年代初。最著名的項目是坦贊鐵路,而坦桑尼亞和贊比亞這兩個國家并非資源豐富的國家,在1965年,他們無法獲取也沒有國家愿意提供貸款。中國出于“國際主義”的道義和對其民族解放運動的同情,慷慨解囊,向這兩個國家提供了援助。[注]Bruce DLarkin,China and Africa,1949-1970:The Foreign Policy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1,pp.99-100.除此之外,中國在博茨瓦納、肯尼亞、盧旺達、馬達加斯加、毛里求斯等非洲國家還有許多類似的援建項目,但沒有一個能夠直接證明中國援建基礎設施是為了施行“新殖民主義”。
根據(jù)2011年中國政府發(fā)布的《中國的對外援助》白皮書列舉的數(shù)據(jù),截至2009年,中國提供優(yōu)惠貸款的國家為76個,援助項目為325個,其中涉及交通和電力等基礎設施建設的項目占到61%,涉及石油和礦產資源開發(fā)的項目只占8.9%。[注]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中國的對外援助(2011年)》,中國政府網,2011年4月21日,http://www.gov.cn/gzdt/2011-04/21/content_1849712.htm[2019-06-01]。2014年《中國的對外援助》白皮書亦顯示,2010—2012年中國對外援助資金分布中,社會公共基礎設施投資(27.6%)和經濟基礎設施投資(44.8%)占到了總投資的72.4%。[注]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中國的對外援助(2014年)》,中國政府網,2014年7月10日,http://www.gov.cn/zhengce/2014-07/10/content_2715467.htm[2019-06-01]。
總之,從西方對外援助經驗出發(fā)的研究模式,在面對中國援非實踐時出現(xiàn)了適用性不足、難以匹配的問題,“新殖民主義”及“惡化非洲民主和人權”的指責,無論從理論還是事實層面都難以得到證實,中國在非洲的援助實踐有其獨特性,這種獨特性可以用中國國家身份的變遷加以解釋。
在國際關系學界,建構主義(constructivism)正在不斷完善通過分析國家身份來研究特定國家的外交政策。歷史經驗是塑造國家身份的重要來源,建構主義認為,國家在彼此交往方面往往與個體的處事行為類似,受到過往經驗的影響,進而評價利益得失和應當采取的外交策略。[注]AlexanderWendt,“The State As Person in International Theory”,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ol.30,No.2,2004,pp. 289-316.在建構主義看來,身份植根于行為體的自我領悟,這種領悟通常依賴于其他行為體對這個行為體的再現(xiàn)和該行為體自我領悟這兩者之間的一致,因此具有主體間特征。[注]參見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82頁。國家在與他國互動的歷史經驗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國家身份,這一身份又在塑造國家利益、影響國家對外政策方面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此基礎上,通過對每個國家國家身份的理解與定位,可以詮釋不同國家的外交政策。下文將從中國國家身份的內容,具體分析其變遷對非洲援助政策的影響。
“國際主義”作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重要指導原則,也是新中國外交的基本原則之一。對于中國而言,在國際無產階級支持下取得勝利的中國人民,要把支援各國人民的正義斗爭當做自己的國際主義義務。[注]參見張郁慧:《中國對外援助研究》,中共中央黨校國際政治專業(yè)博士論文,2006年5月,第45—49頁。周恩來總理曾明確指出,在外交工作中要“堅持國際主義,反對狹隘民族主義”。[注]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外交文選》,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54頁。從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前的這段時間,中國在特定國際環(huán)境與歷史積淀下所形成的“國際主義”國家身份,深刻影響了其對非援助的實踐,“不附加政治條件”的對外援助準則也由此應運而生。
首先,外部環(huán)境直接影響到中國“革命者”的國家身份建構。新中國成立后曾受到西方主導的國際社會的長期敵視與封鎖,由此中國對國際社會產生了負面認同。20世紀60年代,中蘇關系破裂,更使中國同時面臨美國和蘇聯(lián)的威脅。在中國的認知模式中,“世界大戰(zhàn)不可避免”“戰(zhàn)爭引起革命,革命制止戰(zhàn)爭”等論點,成為對當時國際環(huán)境的主要判斷。從關系性比較的視角來看,中國相對于西方國家是“被孤立”“被打壓”的新生社會主義國家,但對于追求解放獨立的非洲國家而言是擁有共同抗爭命運的第三世界兄弟國家,因此中國與非洲有著天然的親近基礎。
其次,中國的國家身份根植于傳統(tǒng)文化觀念與現(xiàn)代歷史遭遇,并由此形成了特有的國家身份敘述。具體而言,一是深受儒家“和而不同”以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思想觀念的影響,謙遜、禮讓、講道義成為國家身份構成性規(guī)范中的重要組成,因此在對外交往時強調不干涉他國內政。[注]David C.Kang,East Asia Before the West:Five Centuries of Trade and Tribute,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2.二是深受1840年以來本國所遭受的“百年恥辱”的影響,對國家主權問題十分敏感,反對國家之間恃強凌弱,強國假借經濟援助之名把自己的社會制度與價值觀強加給他國。[注]Zheng Wang,Never Forget National Humiliation:HistoricalMemory in Chinese Politics and Foreign Relations,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2.三是出于新民主主義革命和民族解放斗爭搬掉以帝國主義為首的“三座大山”的影響,反對霸權主義,并防止自己成為霸權性質的國家。后兩點作為國家身份的社會性目標長期指導中國外交工作的方向。
由此,新中國在自身歷史遭遇基礎上,建立起一套反抗壓迫、構建新秩序的國家敘述,團結和帶領第三世界國家一道反對霸權主義、殖民主義成為中國對自身國家身份的定位。在非洲,中國在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不干涉內政的原則指導下與各國發(fā)展友好關系,通過大量援建基礎設施和派遣醫(yī)務人員來普惠民眾。這說明當時中國援助非洲的政策考量,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同為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受害者”的身份以及同情發(fā)展中國家,而遠非仿照利益至上的西方國家意識形態(tài)。
從政策上看中國對非援助,1953年周恩來總理首先提出“和平共處五項原則”,隨后在1963和1964年又分別提出《中國同非洲和阿拉伯國家相互關系的五項原則》以及《中國對外經濟技術援助的八項原則》,這是迄今為止指導中國—非洲關系的重要準則。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點是,中國對非洲的援助“不附帶政治條件”。
回溯到20世紀60年代,中國外交政策中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與1961年3月25—30日非洲后殖民主義國家在開羅召開的第三屆“全非人民大會”的決議形成了相互呼應,兩者的實質都是堅決反對殖民主義、新殖民主義在曾經的殖民地國家死灰復燃。決議中還將美國、聯(lián)邦德國、以色列、英國、比利時、荷蘭、南非、法國等國列為“新殖民主義”的代表,呼吁非洲各國與這些國家分道揚鑣,真正從政治上和經濟中獨立出來。[注]參見《第三屆全非人民大會文件匯編》,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62年,第81頁。
中國歷來堅定地與非洲國家站在一起,從道義上支持他們的獨立與解放斗爭。同時,中國還力所能及地向一些非洲國家提供了經濟和基礎建設項目的援助,如體育場館、醫(yī)院和會議中心,這些設施最后都成了受援國家追求獨立、抵制帝國主義殖民化控制的一種精神象征。歷時六年完工、全長1860.5公里,被譽為“自由之路”“友誼之路”的坦贊鐵路,正是其中的代表。20世紀60年代,剛剛取得獨立的坦桑尼亞與贊比亞兩國,迫切需要修建一條鐵路來發(fā)展本國民族經濟,擺脫殖民勢力的控制。就在這兩個國家向國際社會求助落空、西方國家紛紛拒絕承建的情況下,中國毅然接下了坦贊鐵路的修建任務。其間,中國政府提供了9.8億元人民幣的免息貸款,先后派出工程技術人員五萬多人次,為坦、贊兩國及周邊國家的經濟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注]參見胡志超:《坦贊鐵路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環(huán)球鐵路》2000年第2期,第46頁。1971—1975年,中國對外援助支出占到同期國家財政總支出的5.88%,1973年更是高達6.92%。[注]參見石林主編:《當代中國的對外經濟合作》,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第89頁。據(jù)國外學者統(tǒng)計,70年代中國對非援助金額達到18億美元,幾乎是同時期蘇聯(lián)的兩倍。[注]NaomiChazanet al.,Politics and Society in Contemporary Africa,Lynne Rienner Publisher,1992,p.410.
中國本著“不附帶政治條件”的理念援助非洲的同時,也實現(xiàn)了自身的國家利益。新中國成立后,為爭取在聯(lián)合國的合法權益,與美國展開了長達22年的較量。而非洲國家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重返聯(lián)合國提供了重大支持。20世紀60年代,一大批新獨立的非洲國家開始走上國際舞臺。這些國家中,有不少在獨立前就以民族解放運動等形式同新中國建立了聯(lián)系,它們將中國視為可以完全信賴的朋友,并在聯(lián)合國內形成了一股支持中國恢復聯(lián)合國合法權益的強大力量。
在1971年第26屆聯(lián)大會議上,許多非洲國家“把恢復中國在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視為自己的事,仗義執(zhí)言,不畏強權”[注]參見吳建民:《中國重返聯(lián)合國的重大意義》,《人民日報(海外版)》2006年10月25日。。最終,聯(lián)大以壓倒性優(yōu)勢通過了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lián)合國一切合法權益的決議,其中超過1/3的贊成票來自非洲。中國以實際行動贏得了與非洲國家的友誼,非洲同樣為中國融入國際社會貢獻了力量。
需要承認的是,這一時期中國“輸血式”的援助行為雖然促進了與許多非洲國家的關系,但與國力不相匹配的援助投入也給本國帶來巨大的經濟壓力。再者,缺乏理性經濟評估,以無償援助為主的單一援助模式,不利于維持良性互動的雙邊往來,由此帶來的資源浪費與低產出,往往使得改善受援國發(fā)展狀況的初衷事與愿違。
總體來看,改革開放前的中國,受“國際主義”國家身份的影響,其對非援助在奉行國際主義的同時,帶有濃厚的與西方世界意識形態(tài)對抗的色彩,也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援助政策的多元化和務實有效性。
改革開放后,中國進一步融入國際社會,國家身份也實現(xiàn)了由“國際主義”向“負責任大國”的轉變。中國敏銳察覺到國際形勢正向和平與發(fā)展轉變。
在此背景下,1982年中共十二大明確提出執(zhí)行獨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中國實現(xiàn)了從國際規(guī)范的“抵制者”到積極參與者的轉變;從關系性比較的角度出發(fā),改革開放后的中國相對于世界其他國家不再以“革命者”的身份自居,因此不以意識形態(tài)定親疏就成為中國處理國家關系和國際事務的基本指導原則;在國家身份的構成性規(guī)范中,中國擔負國際責任的具體內涵發(fā)生了變化,“打倒帝國主義”的責任觀,被維護世界和平與發(fā)展的新責任觀所取代;社會性目標,促進國內經濟發(fā)展和現(xiàn)代化建設作為這一時期中國最大的國家利益,將其拓寬到國際層面就變成了加強經濟上的互惠互利合作。在以上四種身份內涵的共同作用下,中國的國家身份被塑造成求和平、負責任、謀發(fā)展的大國形象。
成為“負責任大國”,意味著在實現(xiàn)自身發(fā)展的同時,積極維護當前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為國際社會提供力所能及的公共產品,幫助發(fā)展中國家尤其是最不發(fā)達國家實現(xiàn)共同發(fā)展。這一國家身份的轉變,在中國的對外交往尤其是對非援助中,具體表現(xiàn)為更加專注“平等合作”、“互惠互利”和“共同發(fā)展”,以量力而行、靈活多元的合作式援助取代先前的“革命外交”式援助。值得注意的是,由“國際主義”到“負責任大國”身份的變遷以及隨之而來的援助實踐轉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經歷了一段時期的摸索與調整。
其中,1978年至20世紀末,中國的援非實踐體現(xiàn)的是“負責任大國”身份的前期階段,同時也是中非關系的調試與過渡階段。[注]參見張永蓬:《當代中非關系發(fā)展階段劃分之我見》,《西亞非洲》2007年第1期,第59頁。本階段中國對國際責任的認識突出表現(xiàn)為以自身利益為基礎[注]參見趙洋:《縱向建構與中國負責任大國身份的形成》,《世界經濟與政治》2016年第7期,第125頁。,對外政策的根本立足點在于服務國內經濟建設。1983年,中共中央在中國對外經濟技術援助“八項原則”的基礎上,結合鄧小平改革思想與“實事求是”方針,提出了援外工作“平等互利,講求實效,形式多樣,共同發(fā)展”的四項原則[注]轉引自周弘:《中國對外援助與改革開放30年》,《世界經濟與政治》2008年第11期,第37頁。,改變了過去以意識形態(tài)為導向、違反經濟規(guī)律的不合理援助思路,更加貼合改革開放的實際需要。
這一時期,中國政府對援外的形式與管理機構均做出調整,相比改革開放前更加要求明顯的經濟成果,更加青睞投資少、見效快的項目,目的是幫助非洲伙伴增強經濟自立能力。[注]參見張海冰:《發(fā)展引導型援助——中國對非洲援助模式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41頁。無償贈款、無息貸款與貼息貸款相結合,逐漸成為中國對非資金援助的主要渠道。1992年中國政府開始在援外項目中試行合資合作的方式,并于1995年正式推出政府貼息優(yōu)惠貸款框架協(xié)議,通過和受援國簽訂框架協(xié)議,由中國進出口銀行評估具體的開發(fā)項目并發(fā)放優(yōu)惠貸款。到1996年底,中國已同16個非洲國家達成了優(yōu)惠貸款框架協(xié)議。[注]參見何曉衛(wèi):《繼續(xù)推行援外方式改革,嚴格履行對外援助協(xié)議》,《中國對外經濟貿易年鑒·1997/98》,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1997年,第75頁。
此外,在“四項原則”指導下,中國還從受援國實際情況和需求出發(fā),因地制宜制定援助計劃,重點關注與非洲百姓生產生活密切相關的中小型項目,鼓勵市場力量參與受援國經濟建設。蘇丹職業(yè)培訓中心(1989年)、馬里塞古紡織廠(1991年)、毛里求斯老年人活動中心和喀麥隆殘疾婦女宿舍(1999年)等項目,均是這一時期的成果。[注]參見楊光主編:《中東非洲發(fā)展報告(2006—2007):中國與非洲關系的歷史與現(xiàn)實》,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23頁。
中國立足于受援國與援助國的雙重定位,及時調整對非援助政策,一方面減輕了自身的財政負擔,推動了互利合作的良性往來,另一方面也促使受援國加強本國經濟自力更生能力,為“負責任大國”身份的確立打下了前期基礎。在推動講求實效的對非援助的同時,中國也在國際場合獲得了來自非洲的大力支持。面對西方國家在中國人權問題上的詰難,許多非洲國家不顧壓力支持中國的立場,幫助中國有效維護了自身國家利益。從1990年到2001年聯(lián)合國人權委員會上中國與美國圍繞人權問題的十次較量,美國均遭挫敗,非洲國家正是贊成中國動議的最大支持者,十次共投出106張贊成票,高居各地區(qū)對中國投贊成票總數(shù)首位。[注]轉引自肖文黎:《論中美人權較量中非洲對中國的支持》,湘潭大學國際關系專業(yè)碩士論文,2001年5月,第26頁。
步入21世紀以后,中國“負責任大國”的身份又有了新的內涵,從合作角度出發(fā)定義中國的國際責任,使得中國對非援助在形式與內容上都得到了創(chuàng)新。中國與非洲國家,尤其是深受西方殖民歷史影響的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之間的經貿合作發(fā)展迅速。自2009年起,中國就已經超過美國,成為非洲最大的貿易伙伴。[注]Deborah Brautigam,The Dragon’s Gift,p.2.中國對非洲投資持續(xù)增加,經濟建設方面的援助比重也在逐年增加。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的國家身份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中國與非洲各國的交往過去以雙邊往來為主,隨著20世紀90年代中非關系的迅速發(fā)展,雙方迫切需要一個平臺將中非交往的眾多領域納入其中并進行整合。創(chuàng)建合作論壇的想法最初由非洲方面提出,經過中非多方協(xié)商、多層互動,共同促成了“中非合作論壇”的成立,體現(xiàn)出雙方相互尊重、平等互動、共同推進的特點。
2000年,中非合作論壇第一屆部長級會議在北京召開。論壇旨在通過平等磋商、增進了解、擴大共識,加強新形勢下中國與非洲國家的友誼與合作,共同應對經濟全球化的挑戰(zhàn),謀求共同發(fā)展。經過近20年的發(fā)展,“中非合作論壇”現(xiàn)已成為中國整合各種形式對非援助的重要平臺,通過定期舉辦會議,溝通、協(xié)調各方的共同需求并制定宣言和行動計劃,以制度化的方式將中國與非洲的合作議題固定下來。此外,“中非合作論壇”的特點,還突出表現(xiàn)為參與主體的平等、多元化與涉及領域的多樣化。各國政府、企業(yè)、區(qū)域與次區(qū)域組織等多種行為主體共同參與、相互配合,非方意見在論壇的籌備和運行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雙方實施合作的議題領域,也從經貿逐漸擴展到安全、環(huán)境保護、科技合作、醫(yī)療教育、人文交流等多個領域。在“中非合作論壇”2015年約翰內斯堡峰會上,習近平主席宣布中非“十大合作計劃”[注]“十大合作計劃”包括:中非工業(yè)化合作計劃、中非農業(yè)現(xiàn)代化合作計劃、中非基礎設施合作計劃、中非金融合作計劃、中非綠色發(fā)展合作計劃、中非貿易和投資便利化合作計劃、中非減貧惠民合作計劃、中非公共衛(wèi)生合作計劃、中非人文合作計劃和中非和平與安全合作計劃。,提供600億美元的資金支持中非在非洲工業(yè)化、農業(yè)現(xiàn)代化、貿易和投資便利化等領域的合作。在此基礎上,2018年的“中非合作論壇”北京峰會提出“八大行動”,進一步深化雙方在產業(yè)、設施、貿易等方面的合作。[注]“八大行動”包括:產業(yè)促進行動、設施聯(lián)通行動、貿易便利行動、綠色發(fā)展行動、能力建設行動、健康衛(wèi)生行動、人文交流行動及和平安全行動。
目前,中國已將科學技術轉移和科技人才培訓作為援助非洲的重要組成部分,最終目的是從源頭上幫助非洲國家減少貧困,培育這些國家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經濟潛力。2000年“中非合作論壇”第一屆部長級會議上,中國宣布設立非洲人力資源開發(fā)基金,幫助非洲國家培訓各類專業(yè)人才。2015年,國家主席習近平于“中非合作論壇”約翰內斯堡峰會上宣布在非設立職業(yè)教育中心,為非洲培訓20萬名職業(yè)技術人才。[注]參見《中非合作論壇—約翰內斯堡行動計劃(2019—2021年)》,中非合作論壇網,2018年9月5日,https://www.focac.org/chn/zywx/zywj/t1592247.htm[2019-05-22]。很顯然,中國援助非洲已經遠遠超越了“授魚”的范疇,更為關鍵的是對受援國“授漁”。
當前,“互利互惠”和“共同發(fā)展”政策理念下的經濟技術合作,已成為中國向非洲國家提供援助的優(yōu)先方向和選項。在從資源豐富的國家獲取能源和原材料以滿足國內市場日益增長需求的同時,作為回報,中國向這些國家慷慨提供無息或者低息貸款,以幫助它們進行基礎設施建設。2011年《中國的對外援助》白皮書指出:“堅持幫助受援國提高自主發(fā)展的能力?!盵注]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中國的對外援助(2011年)》,中國政府網,2011年4月21日,http://www.gov.cn/gzdt/2011-04/21/content_1849712.htm[2019-05-16]。為此,中國在科學技術領域也與非洲國家開展了緊密的合作。例如,中國向尼日利亞提供必要的技術援助,合作研發(fā)了“尼日利亞一號”通信衛(wèi)星,并為該國培訓了指揮控制與技術操作人才。幾十年里,中國致力于提高非洲國家的農業(yè)生產水平,轉讓了諸如雜交水稻等大量農業(yè)科學技術,這種“既做實事,又做好事”的善舉,不僅降低了受援國的貧窮指數(shù),還為這些國家提供了實現(xiàn)未來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保證。[注]Deborah Brautigam,The Dragon’s Gift,pp. 233-252.
針對非洲背負沉重債務的實際情況,中國積極采取行動減免非洲國家的債務。根據(jù)中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2011年4月21日發(fā)布的白皮書,2000—2009年中國政府取消35個非洲國家共計189.6億元人民幣的債務。[注]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中國的對外援助(2011年)》,中國政府網,2011年4月21日,http://www.gov.cn/gzdt/2011-04/21/content_1849712.htm[2019-05-16]。2010—2012年,免除坦桑尼亞、贊比亞、喀麥隆、赤道幾內亞、馬里、多哥、貝寧、科特迪瓦、蘇丹等九個非洲國家共計16筆到期無息貸款,累計金額達14.2億元人民幣。[注]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中國的對外援助(2014年)》,中國政府網,2014年7月10日,http://www.gov.cn/zhengce/2014-07/10/content_2715467.htm[2019-06-01]。中國基于“負責任大國”的身份,站在實現(xiàn)共同發(fā)展的立場上,持續(xù)為非洲國家提供援助且不斷優(yōu)化援助的形式和內容,在經濟、民生、安全等領域做出了貢獻。
與此同時,中國秉持“互惠互利”的外交原則,與當代世界主流國際秩序在很多方面實現(xiàn)了接軌并行。在國際層面上,中國政府支持開放市場、主張自由貿易、傾向與國際機構加強合作,共同建立解決諸如人文、環(huán)境、安全等國際問題的法制基礎和組織協(xié)調機制。但受儒家“和而不同”哲學思想的影響,在外交政策層面,即便是在充分全球化的今天,中國也并不認同美國等西方大國所構建的“普世價值”,反之,仍然保留了在自身歷史進程中積累下來的原則和理念。中國反對由一兩個大國壟斷國際事務,反對單一的、所謂“民主和人權”的普遍價值觀,特別是使用武力干涉他國內政,以援助為誘餌脅迫他國就范的做法。
需要注意的是,無論是意識形態(tài)色彩濃厚的“革命者”形象,還是“負責任大國”的國家身份,中國對非援助政策的內核是一以貫之的。不附帶政治條件的慷慨援助與倡導互惠互利的創(chuàng)新型援助,本質上都出于對非洲國家作為平等個體的尊重以及相似歷史背景的理解。中國與絕大多數(shù)非洲國家都曾有過淪為西方國家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歷史,也都曾飽受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剝削與欺詐,所以作為受害者在背負沉重歷史包袱的情況下,當西方國家再次打著“民主”的幌子,將“人權政治”作為援助的前提干涉其內政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會引發(fā)對西方推崇的“普世價值”的疑慮和反感。例如,面對2007年肯尼亞出現(xiàn)的選舉騷亂,時任埃塞俄比亞總理梅萊斯·澤納維在《金融時報》撰文說:“良好的政府治理只能源于本國內部的解決方案,并非由外部勢力強加干預而促成,西方國家在這一問題上無疑產生了錯覺?!盵注]Willian Walis, “Ethiopia Looks East to Slop Reins of Western Orthodoxy”,F(xiàn)inancial Times,F(xiàn)ebruary 6,2007.
可見,中國對非洲不設政治前提條件的援助,并非出于要與西方國家分庭抗禮、競相籠絡非洲國家的戰(zhàn)略考慮和外交策略,而是真正源于中國內在的國家理念和長期的外交政策實踐。
正如許多大國一樣,中國外交戰(zhàn)略和對外援助政策的制定與不同時期的國家身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對外交往與援助的實踐既是對國家身份的詮釋,同時也反作用于身份,可以對已有身份定位進行鞏固。中國對外交往和援助的歷史與現(xiàn)實,特別是援助非洲的實踐充分驗證了這一點。
當前,中國與非洲國家間的關系早已不再局限于中國對非單方面的援助,發(fā)展平等互利、合作共贏的互動關系,共同構建體現(xiàn)新時期特點的“中非命運共同體”,是中國政府所要著力打造的,而這一轉變的出現(xiàn)離不開中國“負責任大國”的身份內涵在21世紀的豐富與創(chuàng)新。如前所述,盡管“負責任大國”身份的定位自改革開放以來未發(fā)生根本性變化,但“負責任”的具體內涵和側重點卻在中國與其他國家的互動實踐以及自我認知更新中悄然發(fā)生改變,實現(xiàn)了由以自我利益為中心定義單一國際責任到從共同利益出發(fā)定義綜合國際責任的變遷。
21世紀全球形勢的新變化,首先對中國國家身份中的認知模式形成了沖擊。全球化在加深國家之間相互依賴的同時,也加速了全球性問題在世界范圍內的滲透。國際關系的主旋律發(fā)生了變化,國際沖突開始讓位于國際合作。[注]參見蔡拓:《全球問題與安全觀的變革》,《世界經濟與政治》2000年第9期,第30頁。與此同時,以保護主義為代表的逆全球化思潮也在積蓄力量。對中國而言,盡管外部環(huán)境在朝和平的方向發(fā)展,但來自各領域國際事務的挑戰(zhàn)卻越來越多。中國作為20世紀末以來發(fā)展勢頭最為迅猛的發(fā)展中國家,在關系性比較的維度中一方面被視為發(fā)展中國家的典范,另一方面也不乏“中國霸權主義”“非洲新殖民主義者”的猜忌與指責,因此迫切需要引導國際話語朝有利于己的方向發(fā)展,在國家敘述上更加強調中國在國際社會中積極推動共同利益發(fā)展的身份形象。再者,從身份的構成性規(guī)范上看,脫胎于中華傳統(tǒng)思想的規(guī)范內涵——講究道義、追求和諧在新時期得到詮釋和推廣,引導中國以自身特有的方式立足于國際社會。基于以上一系列因素的影響,中國國家身份中的社會性目標,被塑造成為維護國際社會共同利益,以負責任大國的形象積極有為地參與甚至引導國際事務,實現(xiàn)國際社會的和諧發(fā)展。
在國家身份內容轉變的基礎上,步入21世紀的中國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戰(zhàn)略構想。將其細化至地區(qū)層面,“中非命運共同體”的打造為中非發(fā)展跨越式伙伴關系提供了新的施展平臺。2012年,在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人類命運共同體”概念被正式提出。隨后一年,習近平在擔任國家主席后的首次出訪就選擇非洲作為目的地。在對南非、坦桑尼亞和剛果(布)進行國事訪問時,他提出“中非從來都是命運共同體”,并明確了在新形勢下中國發(fā)展與非洲各國關系應秉持的四字原則——“真、實、親、誠”,作為“中非命運共同體”構想的補充。[注]參見《習近平在坦桑尼亞尼雷爾國際會議中心的演講》,中國政府網,2013年3月25日,http://www.gov.cn/ldhd/2013-03/25/content_2362201.htm[2019-05-16]。
建設“中非命運共同體”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在地區(qū)中的重要實踐,不僅體現(xiàn)出中國積極營造國際有利形勢的努力,同時也反映了中國國家身份的與時俱進?!肮餐w”作為區(qū)別于一般群體更高層次的存在,在確認彼此共同利益的基礎上同時具備物理上的關聯(lián)性與認同上的同源性。尤其是在這一語境中,更是超越了西方共同體概念中常見的“共同體—我”和“敵人—他者”的二元對立,呈現(xiàn)出巨大的開放性與包容性,并且添加“未來(命運)”作為時間維度,使得整個概念飽滿立體起來。剖析中非命運共同體的實踐內涵,具體表現(xiàn)為以構建中非利益共同體為核心,分別從政治、經濟、安全、文化與國際事務五個層面展開深入合作與互構,與強調綜合性、共同利益基礎的“負責任大國”身份相契合。
中國與非洲各國廣泛的共同利益,是建設中非命運共同體的根本基石。這一利益共同體,揭示的是彼此對對方的依賴與需要,既符合中國實現(xiàn)和平崛起與發(fā)展轉型的利益訴求,同時又與非洲國家以“2063年議程”為代表的發(fā)展戰(zhàn)略相契合。北非國家摩洛哥的外交部長就曾在解釋為什么非洲國家愿意參與建設中非合作機制時指出:“這是一種雙贏的合作模式,非洲國家從中國獲得了科學技術轉讓以及投資,而中國則獲得了經濟發(fā)展所需要的能源。這正是如此多非洲國家參與其中的根本原因?!盵注]“Morocco: Exclusive Interview with Foreign Minister of Morocco - China-Africa Cooperation Brings Mutual Benefits”,AllAfrica,September 7, 2012,http://allafrica.com/stories/201209101007.html[2019-05-19].2015年“中非合作論壇”約翰內斯堡峰會上,習近平提出中非關系的五大支柱,包括“堅持政治上平等互信”、“堅持經濟上合作共贏”、“堅持文明上交流互鑒”、“堅持安全上守望相助”以及“堅持國際事務中團結協(xié)作”,提綱挈領地勾畫了中非發(fā)展合作關系的大方向,中非命運共同體的實踐也在此基礎上展開。
2018年“中非合作論壇”北京峰會是構建“中非命運共同體”的最新實踐,集中詮釋并展現(xiàn)了中國“負責任的大國”身份。習近平在峰會開幕式主旨講話中強調堅持做到“五不”,即“不干預非洲國家探索符合國情的發(fā)展道路,不干預非洲內政,不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人,不在對非援助中附加任何政治條件,不在對非投資融資中謀取政治私利”。[注]參見《習近平在2018年中非合作論壇北京峰會開幕式上的主旨講話》,新華網,2018年9月3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8-09/03/c_1123373881.htm[2019-05-19]。這五點承諾既是對中非早期關系中“不附帶政治條件”的繼承和發(fā)展,與“真、實、親、誠”的理念一樣,也是中國主動應對中非關系快速發(fā)展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和挑戰(zhàn)的表現(xiàn),有力回擊了長期以來西方媒體與學界針對中國“新殖民主義”的指責。[注]參見賀文萍:《“中非命運共同體”與中國特色大國外交》,《國際展望》2018年第4期,第4頁。值得一提的是,峰會的成果之一《中非合作論壇—北京行動計劃(2019—2021年)》,相較于2015年《中非合作論壇—約翰內斯堡行動計劃》,將“援助”條款更改為“發(fā)展合作”。名稱的改變不僅彰顯出合作的突出地位,更重要的意義還在于打破傳統(tǒng)援助模式中援助國與受援國不對等的關系,使非洲國家以平等自主的姿態(tài)參與合作,避免依賴關系的形成。
另外,新的行動計劃在有關和平安全合作的領域增加了反腐敗的內容,加強中方對非洲國家反腐敗能力建設的支持,承諾在三年內幫助非洲培訓100名反腐敗官員。[注]《中非合作論壇—北京行動計劃(2019—202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2018年9月5日,https://www.mfa.gov.cn/web/zyxw/t1592067.shtml[2019-05-16]。反腐敗與政治文化建設是中非治國理政經驗交流中最易產生共鳴也最容易產生早期收獲的領域。[注]參見賀文萍:《“中非命運共同體”與中國特色大國外交》,《國際展望》2018年第4期,第9頁。一些非洲國家長期受腐敗問題困擾,治理能力差,導致發(fā)展和援助工作開展效率低下,而中國近年來在反腐領域取得了一系列重大成果,可為非洲提供寶貴的經驗。這些加強國家治理能力的合作措施,同樣體現(xiàn)出中國對傳統(tǒng)援助模式的超越,彰顯了中國政府的責任與擔當。
中國在優(yōu)化對非援助的同時,也幫助非洲國家提升發(fā)展的內生性動力。一方面向非洲國家提供優(yōu)惠貸款,用于建設有經濟效應和社會效益的生產性項目、基礎設施,另一方面推進中非產業(yè)對接和產能合作,鼓勵中國企業(yè)赴非洲投資興業(yè)。以蒙內鐵路為例,這是一條由中國幫助修建且全線采用中國標準的鐵路,于2014年開工,2017年建成通車,為肯尼亞培訓4萬多名技術工人,創(chuàng)造了3.8萬個就業(yè)機會,對推進東非地區(qū)互聯(lián)互通與一體化建設具有重大意義。[注]參見《中國影響力碾壓美國數(shù)年默默付出換來這個國家真心稱贊》,中非合作論壇,2018年5月3日,http://www.fmprc.gov.cn/zflt/chn/zxxx/t1556375.htm[2019-06-13]。
構建中非命運共同體與踐行負責任大國身份,還體現(xiàn)在援外機制的改革上。過去,中國的對外援助是由商務部牽頭,在外交部、財政部、進出口銀行等多個部門機構的配合協(xié)調下展開的。由于許多對外援助行動專業(yè)性要求高、涉及領域廣泛且持續(xù)時間長,僅僅依靠部門協(xié)調的方式難以解決所有問題,還可能出現(xiàn)任務重疊、職責不明、缺乏監(jiān)管等情況。這一問題的原因,在于中國的對外援助還沒有被提升到國家的宏觀戰(zhàn)略層面,對外援助的理論、政策及實踐尚處于借鑒和學習階段。2018年4月18日,中國國家國際發(fā)展合作署正式成立,作為國務院直屬機構向中國的對外援助戰(zhàn)略、政策、統(tǒng)籌等提出建議,對援外項目實施監(jiān)督,更好地規(guī)劃與協(xié)調中國的援外工作。合作署的成立標志著中國邁出了建設獨立援外機構的第一步,未來有望實現(xiàn)對非援助從設計到實踐的進一步優(yōu)化,以科學化、高效率、負責任的姿態(tài)履行援助任務。
回顧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中非關系發(fā)展歷程,可以清晰地看到國家身份變遷對中國對非援助實踐的塑造。從帶有“國際主義”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援非理念,到強調互利互惠、共同發(fā)展的務實有效合作原則,再到凸顯雙方主體性、追求更高交往層次的共同體設想,理念與實踐轉變的背后是國家身份在不同時期的構建與演變。
國家身份的轉變,既能夠解釋自1949年以來新中國為何長期單方面向非洲國家提供經濟援助,并且從不附加任何政治前提條件、不干涉受援國內政的原因,也能夠解釋中國改革開放后對外援助政策由單方面無償援助逐漸演變?yōu)椤盎セ莼ダ?,合作共贏”的深層次原因。同時,對外援助基于自身國家身份和利益,即偏重雙邊合作而不受制于國際組織倡導的跨國援助政策,詮釋了中國政府當前與非洲國家開展“中非合作論壇”與“中非命運共同體”的努力,它們作為深化中國特色對外援助理論的具體實踐,也將會對國際援助理論的發(fā)展貢獻新的思路和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