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書彬
每年高考成績放榜,總讓我想起之前探訪過的仙霞路。仙霞路,即仙霞古道,因翻越仙霞嶺而得名。南端起點在浦城南浦溪碼頭,北端終點在江山清湖碼頭,連通閩江、錢塘江兩大水系。在兩宋時期,尤其是南宋,這條路是出入福建的要道,也是一條福建士子進京趕考的——“學霸”之路。
美國漢學家賈志揚統(tǒng)計,兩宋進士共28933名,其中福建路(今福建)的進士為7144名,約占全國24.7%,遠超排名第二的浙東路(今浙江大部)的4858名,以及排名第三的江南西路(今江西)的3861名。
當上這個“學霸”的難度有多大?一般情況下,殿試三年舉行一次,每次在全國范圍內(nèi)錄取進士300人,平均到每一年,全國只有100人。如果和今日相比,那就相當于在清華、北大每年一共招收100人的情況下考上。
福建“學霸”當時為什么這么牛?
2017年立冬的第二天,我到了仙霞古道上的漁梁村,這是因“閩北第一驛”漁梁驛而形成的一個村落。村后山溪,水瘦石出,幾只白鵝正踩著卵石過河,其中一只扭過頭來,看了一眼我這個遠方來客。
很多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初冬時分,陸游聽著這溪聲醉去,并在醒來后做《宿漁梁五鼓起行有感》二首以自嘲:“百憂忽墮新衰境,一笑難尋舊酒徒。投宿漁梁溪繞屋,五更聽雨擁篝爐?!?/p>
由于地處閩道要沖,自宋至清,宿漁梁驛并在此賦詩者特別多,除陸游外,還有蔡襄、黃公度、劉克莊、徐霞客、袁枚、趙翼以及林則徐等,以至于現(xiàn)今漁梁村特意在村口做了一個詩詞廣場,廣場邊的墻壁上滿是歷代詩詞。我一首首看過去,發(fā)現(xiàn)一首作者為朱松的詩:“人生各有役,不暇捧一尊。風蒲掛南浦,念欲東南奔。對床定何夕,青燈照晤言。懸知吟詩處,千尺銀河翻?!?/p>
1118年(政和八年),朱松得授政和尉,后又調(diào)任尤溪尉,自此攜家?guī)Э诙ň痈=āK跉v史上并不知名,不過,其子的長成卻帶來了一個歷史性文化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他的兒子名叫朱熹,是“閩學”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理學的集大成者。學風所及,對于福建乃至整個華夏文化圈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就“學霸”現(xiàn)象而言,在朱熹之前,“福建多秀才”已是宋人共識,在朱熹之后,福建“學霸”更是一舉進入高光時代。1251年(淳祐十一年),《端隱吟稿》一書序言指出:福建舉子“負笈來試于京者,常半天下,家有庠序之教,人被詩書之澤,而仕于朝為天子侍從親近之臣,出牧大藩持節(jié)居方面者亦常半。而今世之言衣冠文物之盛,必稱七閩”。換成今天的話來說,當時的福建特別重視教育,處處有名校,處處有“學霸”。不僅是在考場里看去,啊,那么多福建人、福建人、福建人……那些出任朝廷重臣、封疆大吏者,也有很多的福建人、福建人、福建人……
僅在兩宋出任宰相的福建人即多達51人。那時,當人們說起各地文化高低,一致認為,福建是華夏第一。這種情形在北宋時已經(jīng)形成。北宋太平老人《袖中錦·天下第一》羅列了當時國內(nèi)各地的工藝及著名產(chǎn)品后,隨即將“福建出秀才”這個社會現(xiàn)象也列為“天下第一”。
在此之前,福建曾長期受到中原鄙夷。秦漢以前,福建被認為根本不屬于“中國”,即不屬于華夏文化圈。比如,當漢武帝想要派兵入閩時,淮南王劉安勸阻:“(閩)越,方外之地……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煩中國也?!敝帘彼纬?、中期,中原對福建的鄙夷心理依然根深蒂固。比如,司馬光(山西夏縣人)討厭王安石,明明王安石是江西人,但他卻批評王安石“心術似福州”。但也是自北宋中期起,“福建學霸”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司馬光等人不得不正視這一事實。宋真宗時,第一個閩籍狀元誕生,而后閩籍狀元、進士越來越多。隨著“福建學霸”在京城及各地有了越來越多的話語權(quán),中原對福建的心理也逐漸變化,開始稱贊、羨慕福建。
“學霸省”當然不是一天煉成的。作為后起之秀,福建經(jīng)歷了長期的積累。西晉末年的“衣冠南渡”,帶來了中原漢人第一次入閩高峰,也帶來了福建開發(fā)的第一次高峰。唐末五代,中原戰(zhàn)亂帶來了中原漢人的第二次入閩高峰。這一次,福建一躍成為一個經(jīng)濟、文化高地。
在閩南,得益于宋代對海洋貿(mào)易管制的放松,以及眾多設市舶、獎勵蕃商、設蕃坊等鼓勵做法,泉州港發(fā)展為“世界的十字路口”。浙江龍泉窯和景德鎮(zhèn)的瓷器,蘇杭的色緞,明州(寧波)的草席,溫州的漆器,甚至遠在四川的草穹,云南的葉金……都通過陸路或海路匯集到泉州,然后裝船,趁著季風飄洋過海。
為了滿足海外市場的龐大需要,德化還發(fā)明了雞籠窯(圓拱形大窯爐),原因竟來自于“催訂單”——1094年,德化窯工經(jīng)歷了苦惱又興奮的一年,因為此時海外市場對中國瓷器需求量大增,而德化的瓷窯均是小窯,為保證貨物及時趁著季風出海,雞籠窯這個呼應市場需求的技術升級就這樣適時出現(xiàn)了。
如今幾乎默不吭聲的閩北,在宋代可是一個大放異彩之地。北苑貢茶產(chǎn)于建甌,分茶(又稱“水丹青”,指用沸水沖茶,使茶乳變化出圖形或字跡)之法,風行全國;建盞,也在建甌一帶生產(chǎn),傳至日本則為國寶;建陽與臨安(今杭州)、成都并列為全國三大出版中心,而且在三大出版中心里,建陽的刻板、印刷數(shù)量均居首位。
“閩學”的出現(xiàn)更使宋代福建成為了一個幾乎全民讀書的地方。這在古代極為罕見。今日武夷山市五夫鎮(zhèn)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小鎮(zhèn),但在宋代,它堪稱全國性的文化中心,它是朱子理學的誕生之地。
朱熹故居紫陽樓遺址就在鎮(zhèn)外的一條小河邊上。在他之前,五夫里即是一個名儒聚集之地。朱熹之父朱松的好友劉子羽既是名儒,也是抗金名將,他所在的劉氏家族在唐末避亂至此,為當時的閩北望族。
14歲時,朱熹秉承其父遺命遷居五夫里投靠劉子羽,并拜劉勉之、胡憲以及劉子羽的弟弟劉子翚為師。劉勉之、胡憲、劉子翚三人皆為名儒,在當時創(chuàng)造了“劉胡學派”。后來,當朱熹成為一代儒宗,后人又將他們合稱為朱熹的“五夫三先生”。此外,胡憲所在的五夫里胡氏家族,在宋代還有胡安國、胡寅、胡寧、胡宏等,亦均為名儒,與胡憲合稱為“胡氏五賢”。
對朱熹及其構(gòu)筑的理學體系,史家錢穆曾評點:“在中國歷史上,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此兩人,皆在中國學術思想史及中國文化史上發(fā)出莫大聲光,留下莫大影響。曠觀全史,恐無第三人堪比?!睋Q言之,在錢穆看來,那時的五夫里堪比先秦之曲阜。只不過,在后來,比起曲阜,五夫里更像是一個文化史上的“失蹤者”。
兩宋時的五夫里還孕育了另外一個罕見的天才人物,即詞人柳永。柳氏先祖自河東(今山西)遷來閩北,定居在五夫里金鵝峰下。有宋一代,在將慢詞推向民間這方面,柳永的影響力無人能及,即所謂“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
很有趣,宋代文化的兩個高峰——儒學及詞學的高峰,均由閩人締造。而且,兩人還是一個鎮(zhèn)上的。柳永其實也是一個“學霸”,他一邊寫著“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以“奉旨填詞”之名游戲人間,一邊登上進士榜。1034年(景祐元年),柳永舉進士第,同榜的還有他的二哥柳三接,而他的大哥柳三復此前早已舉進士第。柳永的兒子柳涚、侄兒柳淇也都是進士——妥妥的“學霸之家”。
隨著“閩學”廣為傳播,福建更上一層樓。朱子一生喜好講學,他的弟子以及諸多再傳弟子,也都在各地極力鼓勵讀書風氣。雖然朱子所主張的讀書目的在于修身,而非當“學霸”,但這在客觀上使得當時福建的讀書風氣更濃,也因此自然地產(chǎn)生了更多“學霸”。
當時,延平一帶,“家樂教子,五步一塾,十步一庠,朝誦暮弦,洋洋盈耳”。邵武一帶,“頗好儒,所至村落,皆聚徒教授”。永福一帶,“家盡弦誦,人識律令,非獨士為然,工農(nóng)商各教子讀書,雖牧兒馌婦亦能口誦古人語言”……滿省都是弦誦聲。
史家陳寅恪曾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微,終必復振。”
那是一個今天只能想象的高光時代,在那個時代里,福建為“天下第一”。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