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艷 吳光軍
“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樂意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盵1]5
美國著名作家、藝術評論家桑塔格(1933年~2004年)一生飽嘗各種致命疾患的滋味(哮喘、乳腺癌、子宮癌、白血病),時不時被迫進入“疾病王國”呆上一陣子,身體和心靈備受摧殘與折磨。希臘神話把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力歸因于疾病和迷狂,認為藝術家是病人。“只有為藝術而受苦的人,才有可能獲得與知識、真理、頓悟相當?shù)乃囆g……痛苦乃是創(chuàng)造力中一個必不可少,甚至是不可取代的部分?!盵2]這一觀點恰如其分地概括了桑塔格的疾患經(jīng)歷及其非凡藝術成就。對桑塔格而言,疾病是一種生產(chǎn)力?!蹲鳛殡[喻的疾病》《艾滋病及其隱喻》及《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這三部著作均源自于桑塔格對疾病、痛苦和身體的強烈感受,源自于對病患世界所做的細致入微的觀察和精神思索。
《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1986年首發(fā)于《紐約時報》,先后被《美國最佳短片小說》(1987年)和《美國最佳短片小說世紀精選》(1999年)收錄,成為學界探討桑塔格疾病意識的經(jīng)典著作之一。這篇關于艾滋病的小說是在桑塔格得知一個親密的朋友約翰·蔡金感染艾滋病之后創(chuàng)作的。她在接受記者肯尼·弗里斯采訪時談到,小說在兩天內(nèi)創(chuàng)作而成,靈感和素材是來自自己的患癌經(jīng)歷和一個朋友的患病經(jīng)歷,因為“極端的經(jīng)歷性質上是相似的”[3],她對別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小說的中心線索是:“他”患了艾滋病,從懷疑到確診、治療,他的病把身邊的朋友、戀人緊緊地凝聚在一起,大家以不同的方式、態(tài)度、舉動關注病情發(fā)展,熱心地為他提供源源不斷的愛和援助,但最終結局依然令人悵惘。
AIDS是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獲得性免疫缺乏綜合征)的首字母縮寫,中文音譯為艾滋病。 另一單詞aid在《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中的第一條釋義是:help,幫助,援助;第二條釋義是:thing or person that helps 有助之物或人。加了名詞復數(shù)后綴“s”的aids與AIDS除了大小寫及意義的區(qū)別外,在拼寫和發(fā)音上完全一致,這是一個有趣的巧合。這些朋友以及他們富有人情味的舉動可以稱之為環(huán)繞在AIDS患者身邊的溫情脈脈的aids,筆者擬借用AIDS與aids這兩個同音同形但異意的英文詞匯,為闡釋桑塔格短篇小說《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提供一個新穎別致的視角。
故事中,生病的主角呈缺席狀態(tài),姓名未知,聲音隱匿。全篇由他的一些朋友的談話(間接引語)組成。從這些友人的交談中,讀者得以了解到病人的一些基本信息:住在紐約曼哈頓的時尚地區(qū),三十多歲,單身,工作體面,生活富裕。他還是一名時髦的雙性戀者,身邊有一群與他關系異常密切的男男女女。朋友圈共26人,他們名字從A排到Z。這一明顯具有隱喻性質的命名方式也許象征了所有美國大眾,面對AIDS,人人都可能受牽連,人人都有風險。
“震驚”是所有突聞自己或身邊親友患重病時的第一反應。因為長久以來,人們寧可相信“生重病只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故事的中心人物——“他”,當然也無法相信“這事竟然發(fā)生在他身上,竟也發(fā)生在他身上”[4]272。他疑似患艾滋病的消息如同一顆重磅炸彈襲擊了這群圍繞在他身邊的親密戰(zhàn)友們。朋友圈議論紛紛,一部分人不相信他得了“那種病”;一部分人認為不應放棄希望,期待“新療法”;有人覺得自己沒有危險,但也說不準;有人建議他盡快去看醫(yī)生確診。艾滋病的特殊傳播方式和可怕后果讓這群“旁觀著他人之痛”的朋友們陷入到無限的恐慌之中。因為,今日的“他”所遭遇的很可能就是將來自己要承擔的命運的預演[5]??謶衷谡勗捴写似鸨朔\罩了所有人的生活。但耐人尋味的是,所有人都對AIDS這一詞心照不宣地予以規(guī)避,而以“這種病”、“這類病人”、“此病”、“這事兒”等來替代,小說自始至終也沒有出現(xiàn)AIDS這個字眼,仿佛這個詞被詛咒、邪惡可怕。這其實是20世紀80年代初艾滋病在美國首次被確診并報道以來,大部分美國公眾面對AIDS時的真實心理寫照。桑塔格對此也直言不諱:“染上艾滋病被大多數(shù)人認為是咎由自取,而艾滋病的性傳播途徑,比其他傳播途徑蒙受著更嚴厲的指責,尤其是當艾滋病不僅被認為是性放縱帶來的一種疾病,而且是性倒錯帶來的一種疾病時?!盵1]102顯然艾滋病成為了一種承受嚴厲的道德評判而被社會高度道德化的疾病。
令人欣慰的是,驚恐之下,小說中“他”的男女朋友們并未因此而拋棄他、歧視他,反而由此再次凝聚在一起,彼此關系甚至比以前更加親密,如同筑建了一個新的命運共同體。因為他們不是普通的朋友,他們是相信性濫交的那一代人,他們的關系早已因這曾時髦的舉止而被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無論是真誠還是私心,互幫互助、共渡難關是這個共同體的主要旋律?!案ヌm克說,他喜歡有朋友在他身邊,而且我們也是在互相幫助;因為他的病就像膠水把我們都粘在了一起,扎維爾沉思地說,不論過去有什么嫉妒和抱怨使我們之間變得彼此戒備或暴躁偏執(zhí),當這種事發(fā)生了你就明白什么事是真正重要的了?!盵4]273盡管恐懼仍揮之不去,“他的一些朋友在短暫恐慌后作了積極的心理調整,很快以勇敢、積極的態(tài)度正視、接納并幫助主人公安度由疾病而致的心理創(chuàng)傷”[6]。整篇小說以AIDS為背景描寫了大量形形色色的aids人物及其行為,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其一,爭相探視,勇敢接觸。 “為了在探視時能夠從他那里得到一個特別愉快的反應,我們彼此競爭,每個人都竭力討得他的歡心,想成為最被需要的,真正的最親密最貼心的……我們就是他所擁有的家庭?!盵4]278通常AIDS患者是極易被疏遠、被孤立的異類,但在這里,“沒有任何人躲避他,沒有人害怕和他擁抱,或者和他輕輕地在嘴上接吻”[4]276。
其二,熱心介紹治療方案。出院回家休養(yǎng)期間,朋友們熱心收集各種偏方奇法,貝西帶來了精通長壽保健飲食法的日本專家,維克多推薦了一名視覺治療專家,斯蒂芬一直跟蹤美、英、法等國出版的醫(yī)學雜志,還和一位巴黎的主治醫(yī)師有交往。盡管都不奏效,但朋友對他的真誠關愛可見一斑。
其三,醫(yī)院氛圍輕松平和。醫(yī)院為病人營造了一個沒有歧視的生存環(huán)境,“大家不怕去看他了……醫(yī)院現(xiàn)在甚至也不再隔離他們了,他的病房上也沒有任何字眼警告來訪者有傳染的可能”[4]268,主治醫(yī)生和藹可親,對他的病情表示樂觀。
其四,封鎖壞消息。出院回家后,“傳來了兩個雖然認識但相當疏遠的人的壞消息,一個在休斯敦,一個在巴黎。消息被昆廷截住了,理由是這只能使他抑郁沮喪”[4]280。經(jīng)常來訪、一向健康的麥克斯突然生病后, “絕對不能告訴他麥克斯的事兒”在聊天中被反復強調。朋友們小心呵護著他,不想讓他遭受任何額外的打擊。
AIDS患者與身邊的aids群體命運休戚與共,疾病無情人有情,愛、尊重、同情、陪伴、擔當、不離不棄等這些美好的品質在疾病來襲時尤其難能可貴。盡管他們因“性”而彼此結識,但在災難面前,這群人的舉動卻閃耀著人性的光輝?!霸诜爬诵魏〉叵硎芩^的自由后,人們不得不咽下這種不負責任的自由的苦果,但與此同時,他們又戰(zhàn)勝了內(nèi)心的恐懼,走出了自由的迷局,勇敢地承擔起責任,以溫情化解疾病帶來的各種心理危機,邁向了真正的成熟?!盵7]
溫情脈脈的aids終究阻擋不了伴隨AIDS而來的死神的腳步,面對強大的摧毀一切的AIDS, aids終究是脆弱的、無能為力的。AIDS與aids, 相依又相克的關系在小說中展示得淋漓盡致。
主人公生病期間,噩耗由遠及近接連傳來,其中兩個是遙遠的模糊的異域他者,一個是親近的熟悉的身邊知己,且病情來勢洶洶,令人猝不及防。紐約、休斯敦、巴黎、倫敦,“性之鏈”傳遞得越長,AIDS輻射的范圍就越廣?!八辈×恕麄儾×恕鐣×?,誰能保證小型的區(qū)域性災難將不會演變成大型的國際性災難?
聽聞“他”第二次住院,不少人當即哭了,為了他,也為了自己。昆廷讓大家安排好時間有序探訪,并且表示不能再阻止他母親坐飛機過來。朋友們開始談論死亡:他們討論天主教圣徒塞巴斯蒂安之死,凱蒂說“死亡令人著迷”,希爾達說“我們正在學習死亡”,愛琳說“我可沒準備好學習死亡”,經(jīng)過一間間敞開著門的病房時,坦婭對劉易斯說“有件事我真不忍心去想,就是人死的時候電視機還在播放節(jié)目”[4]287。死亡不再像以前一樣,是一個忌諱的話題。人們開始正視他的病情發(fā)展,也隱隱預感自己的未來。一個冬日的上午,坦婭第一個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筆跡在一點點發(fā)生變化:近期寫的字變得像蜘蛛,很難辨認,有幾行字寫得跑了行,或者斜到上面去了”[4]287。小說以“他仍然活著,斯蒂芬說”結束。作者對患者前景表示謹慎樂觀,但字里行間所傳達那種擔憂、緊張與無助卻使人更加惴惴不安。
“疾病是一個駭人但又迷人的主題,它能對如何看待來自死亡的威脅,給人一些啟迪……死亡到來的那一莊嚴時刻會使人進行自我反省,開始一次自我發(fā)現(xiàn)的心靈歷程。”[2]主人公“他”住院治療期間,生平第一次開始寫日記,記錄下得知自己患病后的心理反應過程,回顧自己的過往,寫下“對過去生活,對他那些可以原諒的淺薄的常有的充滿悔恨的評價”[4]287。疾病在摧殘軀體的同時,也經(jīng)常給患者帶來理智的感悟和精神的啟迪,這種苦難孕育的智慧通常具有普世價值和警示意義。
《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是一部呈現(xiàn)“艾滋病”患者聲音被遮蔽、患者身邊朋友多聲部交互的疾病見證敘事作品。與科學邏輯求真和生物醫(yī)學極簡索引原則不同的是,從敘事醫(yī)學和美學張力的角度看,作為敘事的疾病追求疾病故事生成的多敘事進程、疾病意義闡釋的多維度豐富性以及疾病帶來的生命故事重構[8]?;颊邤⑹潞突颊咧髟V故事是醫(yī)生臨床判斷、醫(yī)療敘事能力檢視和施行敘事治療的基礎和依據(jù)之一,是醫(yī)生、患者和患者周圍相關者因疾病故事調整對自我、身體和世界認知的重要材料。書中展示了敘事醫(yī)學故事中的一種沖突類型——患者主訴敘事與疾病見證敘事功用倫理的沖突。從敘事層面看,雖然患者的朋友們不停地給他提供各種情感、認知、心理和行為上的aids,但患者主訴故事卻被朋友們的疾病見證敘事徹底壓制,疾病事實和意義變得撲朔迷離、模糊不清(朋友們的敘事暗示患者私生活混亂是其致病的根源,但患者認同這一觀點嗎?患者主訴的疾病臨床診斷在小說中是隱匿的,至少是不明確的。主人公始終處于失語狀態(tài)是否暗示了朋友們不完全了解他的病痛體驗,個體痛苦無法與他人言說?朋友們是否只是借助于各種形式的aids來掩飾群體性對AIDS的無知和恐懼?形形色色的adis真的有助于AIDS的治療嗎?)。 疾病見證敘事具有生成故事、補充意義、使“事實”展現(xiàn)出全面性的功用倫理,但《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中的疾病見證敘事卻壓制患者敘事使得“疾病事實”搖曳不定、缺乏“權威性”。
《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極度壓制患者的疾病敘事和主訴故事雖然可以帶來美學上的張力和閱讀快感,但從敘事醫(yī)學的倫理情懷和目標上看,極度壓制患者故事是違反敘事醫(yī)學的倫理和道德原則的,因為在醫(yī)(護)者-患者-社會這三個維度的話語角力過程中,患者的疾病故事往往出于主觀和客觀原因呈現(xiàn)虛弱的、被隱藏的、被遮蔽的、被壓制的敘事狀態(tài),“疾病事實”可能永遠不存在或者永遠無法接近本真狀態(tài)。如果把患者朋友的敘事當作循證醫(yī)學的診療轉述、后護理敘事或者平行病歷,醫(yī)護人員型讀者可以使關于患者的生物醫(yī)學檢驗文本和疾病病理意義闡釋更加靠近封閉和趨向自足,但從敘事醫(yī)學的終極人文關懷和疾病意義創(chuàng)造生成的角度看,患者疾病意義表征能力、患者疾病體驗的敘事化能力培育或許更應該是醫(yī)護從業(yè)人員、審美批評和讀者闡釋的關注方向[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