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玉杰,霍 虹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雷抒雁(1942—2013年),中國當代著名詩人、作家,1979年因長詩《小草在歌唱》轟動全國,蜚聲詩壇,其先后出版《小草在歌唱》《父母之河》《踏塵而過》《激情編年》等十余部詩集,《懸腸草》《與風擦肩而過》《雷抒雁散文隨筆》《智者的憂思》等多部散文集,為中國當代文壇貢獻了很多意蘊豐厚、思想深刻的作品?!傍櫻闳ヒ勇暘q在,小草歌兮春又生”[1],詩人離開我們已經(jīng)六年了,但他那些炙熱的文字并沒有過時,在今天仍有很高的現(xiàn)實價值和社會意義。當我們紀念詩人,重讀他的作品時,發(fā)現(xiàn)在其寶貴的文學遺產(chǎn)中總是能窺見魯迅先生的身影。魯迅與雷抒雁出生于不同的時代,生命沒有交集,更不可能有面對面的交流,然而兩人在思想和藝術(shù)上竟有著很多相通之處,這是因為雷抒雁深受魯迅思想和作品的影響,他的文學生命就是在魯迅精神的滋養(yǎng)中漸漸成長起來的。一方面,雷抒雁在青少年時期就接觸到魯迅作品,又因為與魯迅有著相似的身份認同感,使他不自覺地親近魯迅,與其產(chǎn)生跨越時空的共鳴,進而影響、塑成了他獨特的詩風。另一方面,雷抒雁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在“力”與“美”兩種藝術(shù)表達方式上都借鑒、繼承了魯迅傳統(tǒng),魯迅作品中的意象、思想裝點了雷抒雁的語言寶庫,也使他在寫作中實現(xiàn)了一次次的自我超越。
雷抒雁在談到魯迅對自己的影響時說:“如果要我那樣清晰地說出他的某一篇作品、他的某一種精神影響著我的品質(zhì)以及后來我的作品,那將是困難的。我無法說出我吃過的某種食糧或菜蔬,究竟是化成了神經(jīng),還是某個部位的肌肉。”[2]可見,魯迅對他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也是根深蒂固的,魯迅精神及作品早已成為一種遺傳基因,切切實實地融入了雷抒雁的生命,深深地植入到他的靈魂中了。
雷抒雁是從陜北關(guān)中大地走出的詩人,他出生于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家庭,童年是在涇河畔的鄉(xiāng)間田野間度過的。他曾說:“我最慷慨的老師,是我周圍的鄉(xiāng)親?!盵3]因為從小就深悉中國農(nóng)村的生活境況,熟悉農(nóng)民的思想,與農(nóng)民有著水乳交融的關(guān)系,所以雷抒雁與農(nóng)民形成深厚的情誼。魯迅也與農(nóng)民有著深刻的血緣聯(lián)系,他和鄉(xiāng)下來的保姆長媽媽、兒時最好的玩伴閏土有著濃厚感情;他的母親也是鄉(xiāng)下人,每年他都隨母親到鄉(xiāng)下外婆家,浸染在鄉(xiāng)間民俗文化中,在淳樸的鄉(xiāng)村中度過很多難忘時光;后來因為家境陷入困頓,他又自然地融入紹興平民“食貧”“習苦”的生活方式中……童年的生活經(jīng)歷使魯迅對故鄉(xiāng)、對農(nóng)民有著割舍不掉的愛,他更能體味農(nóng)民的生活和精神上的疾苦,也使得他以后能把最真摯、厚重的情感投注在農(nóng)民身上,畫出他們的靈魂,引起療救的注意。雷抒雁和魯迅有著相似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所以當他在中學課堂上最早接觸到魯迅的作品時,最能觸動他神經(jīng)的不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也不是《“友邦”驚詫論》這樣的雜文,而是鄉(xiāng)土小說《祝?!?。雷抒雁回憶說:“只有在講《祝?!返臅r候,才使我的心真正融化在作品之中,真正地深深地欽佩那一個生疏的名字——魯迅。我想起我的家族和鄰居,那里不是有許多祥林嫂一樣的人嗎?在我幼小的心靈里,魯迅的同情心,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從那時起,我開始心頭有一些奇怪的念頭,就是每每寫作文時,我就不愿意再寫那些八股調(diào)……我想寫我周圍的人,寫他們怎樣干活,怎樣說話……我想那也許正是魯迅所給予我的啟示和鼓勵,使我突然獲得了文學的靈感?!盵2]28由于中學課本中的一篇《祝?!?,少年雷抒雁和魯迅產(chǎn)生了跨越時空的精神共鳴,從那以后奠定了他一生為人民寫作的基調(diào),在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雷抒雁也始終保持著“民間立場”,自覺繼承了魯迅的以“與人民血肉相連、氣息相通的文學”為特征的正視人生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傳統(tǒng),從而被譽為“人民詩人”。
從鄉(xiāng)間的懵懂少年到西北大學中文系的青年大學生,隨著年齡、閱歷和身份的變化,雷抒雁對魯迅的理解也越來越深刻。西北大學是西北最古老的大學,1924年暑假魯迅曾應邀來到西北國立大學,就《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這一主題作了將近一個月的講學。雖然這段歷史距離雷抒雁上大學時代已有數(shù)十年之久了,但是,在把魯迅當作旗手的年代里,西北大學的學生們總是將這段歷史當作莫大的榮譽,雷抒雁說:“似乎魯迅就是我們的班主任,我們是每日聆聽他教誨的學生。無形之中,我們與魯迅的距離縮短了,對魯迅的作品和言論的重視程度,遠遠要超過與他同時代的其它作家?!盵2]28-29再加上中文系的魯迅研究專家單演義教授向?qū)W生們?nèi)硇耐度氲刂v解、傳播魯迅,使得西北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們自發(fā)地組織了一個“魯迅研究會”,熱衷于閱讀、研究魯迅,還定期出壁報,寫文章介紹魯迅作品及其研究成果,雷抒雁就是這個研究會的會員之一。有了這段學習經(jīng)歷,雷抒雁對魯迅的認知不再停留在感性欣賞階段,開始對魯迅的為人和為文逐漸形成深刻的理性認同?!白鋈?,魯迅沒有絲毫的奴顏與媚骨,他不會蠅營狗茍,也不怕孤立。為文,魯迅極其嚴肅,他是蘸著自己的血肉寫作,把整個生命鋪展在紙上。寫民族要畫出靈魂來。寫敵人要敢于揭逆鱗,使他們露出麒麟下的馬腳?!盵2]29正是由于在青年求學階段與魯迅的親密邂逅,使得雷抒雁形成自我知識分子身份的強烈認同感,最終形成他自我人格理想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追求目標。從那時起,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知識分子使命感的雷抒雁就告誡自己絕不寫一些虛妄的東西,他要像魯迅一樣用蘸著血肉的筆寫下有擔當?shù)奈淖郑?/p>
雷抒雁在大學畢業(yè)以后先后參過軍、擔任過編輯、主編等職務,1995年7月被調(diào)到魯迅文學院任常務副院長,2012年4月被選為中國詩歌學會會長,這期間他從沒有放棄過詩歌創(chuàng)作,也沒有放棄過自己人格和文格的追求,成長為當代的一名著名詩人。作為一個詩人,他曾給自己定下一個寫詩的標尺,是“力”與“美”的結(jié)合。他說:“一個真正的詩人,他的胸懷應該永遠是飽滿和博大的,那里,應該裝著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由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兩部分組成。他總是像一切思想家一樣在尋找真理,表現(xiàn)真理;而不同于思想家的,是他還總在尋找美的形象,表現(xiàn)美的形象。于是,詩人成了這樣一種人:也許輕輕的一片雪花,淡淡的一滴雨點都可以使他哀傷,使他的心靈震動,但是任何粗暴的力量都不能使他在真理面前有一絲動搖和退卻?!盵3]20他認為,一方面,詩人要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尋求真理,表現(xiàn)真理;另一方面,詩人要有一顆敏感的藝術(shù)之心,善于捕捉自然中美好的意象,真正的詩人是追求“力”與“美”相和諧統(tǒng)一的圓融境界。我們從雷抒雁對詩人身份的認同和詩歌標尺的表述中,很容易聯(lián)想到魯迅《野草》集中的一篇散文詩《雪》:那永遠如粉,如沙,決不粘連,蓬勃地奮飛,旋轉(zhuǎn)且升騰,彌漫太空的“朔方的雪”和那滋潤美艷之至,隱約著青春消息的“江南的雪”,魯迅的這兩種“雪”的意象不正完美演繹了雷抒雁的“力”與“美”,“真理”與“藝術(shù)”的詩歌標尺嗎?
有人說,魯迅主要寫雜文,是冷的,寫詩是熱的,兩者不可相提并論,雷抒雁卻說有火在魯迅的心中燃燒,“甚至他愿化為野草,期待地火的焚燒”[2]29,可見,雷抒雁是真正理解魯迅的,魯迅對雷抒雁的影響也絕不僅僅是停留在人格和寫作態(tài)度層面,甚至也潛入到他的詩藝審美傾向?qū)用妗?/p>
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呼喚中國詩歌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主張詩人要發(fā)出至誠之聲,“剛健不撓,抱誠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隨順舊俗;發(fā)為雄聲,以起其國人之新生,而大其國于天下?!盵4]在半個多世紀之后,一個和他有相同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的精神界戰(zhàn)士雷抒雁奮然發(fā)出了響徹整個時代的、剛健有力的至誠之聲。
雷抒雁在“文革”剛剛結(jié)束時就爆發(fā)出驚人的現(xiàn)實批判力量,他以不畏懼、不妥協(xié)的最決絕的姿態(tài)走上了文壇,發(fā)出了最真誠的聲音?!拔母铩苯Y(jié)束初期,在政治環(huán)境還不明朗的情況下,雷抒雁寫出了詩歌《小草在歌唱》,對十年浩劫發(fā)出震撼人心的控述:“正是需要吶喊的荒野/真理卻把嘴封上/黎明。一聲槍響/在祖國遙遠的東方/濺起一片血紅的霞光”,[5]詩歌凝聚了詩人巨大的悲痛力量,爆發(fā)出具有時空穿透力的一聲吶喊,他不只拷問時代,更是痛苦地自我解剖:“如絲如縷的小草呦/你在驕傲的歌唱/感謝你用鞭子/抽在我的心上/讓我清醒/昏睡的生活/比死更可悲/愚昧的日子/比豬更骯臟!”[5]15這首政治抒情詩打破了以往“傳聲筒”式的表達方式,以深刻的批判意識和反思精神被讀者廣為傳頌。在談到為什么當時會想到用“小草”的意象時,雷抒雁說:“我歌頌張志新烈士,選擇小草的形象固然是‘一片野草,一灘紫血’信手拈來,但并非不做思索……我想到過魯迅的《野草》。草,在世界上是多么普通,多么平凡,對于讀者又是多么親切。”[3]75正如魯迅所說,“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個奪取它的生存。”[6]小草雖小,卻有著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它是平民的象征,也是希望的象征,扎根于土地,蘊含了詩人厚重的情感和力量?!缎〔菰诟璩钒l(fā)表之后,胡風讀到興奮不已,他曾化名“宴敖”為雷抒雁改詩,成為文壇的一段佳話。胡風是魯迅的弟子,魯迅曾用過筆名“宴之敖”,經(jīng)過諸多磨難后的胡風化名為“宴敖”給一個從未謀面的青年人寫信并且逐字逐句修改詩句以鼓勵他,不禁讓人無限感慨:有力量的詩歌能跨越時空的阻隔將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心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雷抒雁文字的“力”度,不只體現(xiàn)在對現(xiàn)實的把握,更體現(xiàn)在對歷史的宏觀解讀上,這一點也是傳承了魯迅的衣缽。楊義說魯迅“承擔著民族的可怕的痛苦,他是一個被三翻四覆的歷史湍流沖入痛苦深淵,而又從不曾停止過其敏銳觀察和深刻思索的哲人?!盵7]魯迅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前沉默了十年,在這十年里他在總結(jié)過去中不斷充實深化著自己,所以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爆發(fā)伊始,他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就以最悲愴的格調(diào),獨特的形式,深刻的內(nèi)涵成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完美的開篇之作。這篇文章具有巨大的歷史批判價值,魯迅以宏觀的視角介入中國幾千年的封建歷史給予全貌但不失深刻的評述:“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盵4]447這段話是當時魯迅對中國舊歷史的全部總結(jié),即一部血淋淋的“吃人史”!五四新文化運動退潮以后,魯迅再一次經(jīng)歷了痛苦的反思,思想更加成熟深化,在1925年創(chuàng)作的《燈下漫筆》里,他對舊中國歷史的理解更為深刻,他縱觀中國歷史,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中國社會歷來只有兩個時代,一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是“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中國的社會就在這“一治一亂”中因循反復,老百姓則在這個循環(huán)中掙扎浮沉。此時,魯迅已經(jīng)不再僅僅把封建禮教和統(tǒng)治者的殘暴看成是形成中國封建史的唯一因素,而且把長期受壓迫的麻木不仁的國民送上批判的舞臺,國民長期以來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奴隸性也是構(gòu)筑中國封建史的重要因素?!俺匀苏摺惫倘豢珊?,而“被吃者”的愚木又何其悲哀與不幸!
雷抒雁對中國幾千年的封建歷史的認識也是大視野、大胸襟的宏觀觀照,與魯迅的“吃人史”“奴隸史”觀相比較,他亦有自己獨特且深刻的闡釋。在《饑餓是什么滋味》這篇散文中他寫道:“翻開一部幾千年的中國歷史,刀光劍影,征伐戰(zhàn)亂,字里行間充滿了血腥之氣。沒有戰(zhàn)亂,又是徭役、苛稅,官家的奢侈揮霍;加之旱、澇、蝗、疫,災難不斷。其直接后果,是‘饑餓’。所以,翻讀歷史,‘饑餓’二字,總似幽靈的眼睛閃動著恐怖的光芒?!盵8]另外,在散文《殺戮:歷史的另一副嘴臉》中,雷抒雁以自己重回古長平戰(zhàn)場的見聞為線索引領(lǐng)讀者游歷穿梭于古今的殺與被殺,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事實:“我們迄今看到的史書多是王朝的更迭,政權(quán)的取得、鞏固與喪失。我們看到的戰(zhàn)爭,也是叛亂(包括起義)與鎮(zhèn)壓。我們看到的英雄,多是應時而起,舍身殺敵,建功立業(yè)的超人。被殺戮,被饑餓,被時疫吞沒了的百姓,是馬蹄踐踏下的塵沙?!盵8]93雷抒雁用了兩套筆墨描寫中國歷史,一套是以封建統(tǒng)治者為代表的上層社會的爭權(quán)奪位的“殺戮史”,另一套是下層社會的被奴役壓榨者的歷史即“饑餓史”。這“殺戮史”與“饑餓史”構(gòu)成了中國封建社會歷史的全景圖。雷抒雁對歷史的觀照與魯迅的“吃人史”“奴隸史”有著不同的角度,相對于魯迅對歷史批判視角的犀利獨特,他顯出更加平民化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色彩,但二者都對中國封建歷史、文化投注了最真誠的反思,也暗含了對現(xiàn)實與未來的最熱切的期待,因此具有了同樣渾厚且深遠的力量。
雷抒雁作品對歷史最深處的挖掘,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歸根于對人生、對個體生命的關(guān)注。雷抒雁大學畢業(yè)后參加人民解放軍,在部隊受過長期訓練,又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有著堅定的信仰,早期的詩歌受延安傳統(tǒng)影響強調(diào)政治性、階級性、革命性,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詩歌對人性的深入挖掘和詩意表現(xiàn)。1979年6月詩歌《小草在歌唱》發(fā)表,以強烈的反思力量對自我靈魂進行深刻地拷問與解剖,雷抒雁開始從延安革命傳統(tǒng)向以魯迅為代表的“人的文學”的五四啟蒙傳統(tǒng)回歸,在那以后雷抒雁從沒有停止過對“人”的個體生命的探究與詩意表達。
雷抒雁向魯迅的“立人”傳統(tǒng)自覺回歸。魯迅主張“立人”,強調(diào)個體生命的自由精神。早在1907年魯迅就提出了他的主張,“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shù),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4]58魯迅在中國20世紀初從封建專制向現(xiàn)代文明轉(zhuǎn)型的歷史時期,致力于對幾千年來封建禁錮下的中國人的精神劣根性進行徹底的反思,敦促中國人沖出思想的牢籠,獲得精神的解放,成為有著獨立思考能力和豐富個性的真正意義上的自由的個人。經(jīng)歷了“文革”的雷抒雁看到很多是非顛倒的荒謬、理想覆滅的痛苦、人被異化的模樣,這孕育了他和魯迅共同的感悟,他也認識到使中國國民擺脫封建愚昧思想、徹底的精神解放是很重要的,因此他旗幟鮮明地表示:“我的主題:人,以及人的解放。一切殘害人和壓制人的解放,都與我的詩格格不入?!盵9]
在“立人”思想指引下,雷抒雁與魯迅有著相似的藝術(shù)表達方式,即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追求“自我”體認的深度?!兑安荨肥囚斞高M行深刻“自我”體認的代表作。魯迅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跋M迸c“絕望”是魯迅在“自我”體認的過程中悖論的雙方,在《墓碣文》里他以一種“抉心自食”的方式對“自我”進行著無情的解剖,這是個痛苦而偉大的過程。在這個矛盾的掙扎中“現(xiàn)實”的自我一直在積極發(fā)揮反抗的能動作用,正如魯迅說的那樣“卻偏要向這些做絕望的抗戰(zhàn)”,這就是魯迅的“反抗絕望”的哲學。在深刻的“自我”體認中,魯迅為自己“反抗絕望”的斗爭找到一個方式:即“走”。在《過客》中他這樣寫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xiàn)在來到這里了,……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盵6]195-196其實,這就是作者告訴我們的“反抗絕望”的唯一辦法“韌性地前行”,所有人生的意義就在這個前行的過程中體現(xiàn)了出來!魯迅在“自我”體認中感悟出人類的普遍真理即“在路上”的人生哲學,達到對生命的頓悟境界。
雷抒雁的創(chuàng)作分前后兩期。20世紀80年代之前其作品的“自我體認”隱約在文字巨大的歷史感中,初露端倪。他曾毫不避諱自己是那段充滿傷痕的歷史中的參與者,把自己置于歷史法庭中反復拷問“我恨我自己,竟睡的那樣死,像喝過魔鬼的迷魂湯,讓轔轔囚車,碾過我僵死的心臟!”[5]16雷抒雁后期的詩歌體現(xiàn)出日常生活中詩人“自我”體認的深度。經(jīng)過社會變革的深化,詩人的“自我解剖與拷問”轉(zhuǎn)向了更為廣闊的“生活”,不同于前期的政治上的“自我”,生活中的“自我”帶有許多作者詩性的個人體驗,對個人生存狀態(tài)的反思也有了更深層次的指涉。詩歌《不是沒有疲勞》承續(xù)了魯迅的散文詩《野草》中尤其是《過客》等篇什對人生意義的哲學思考。在《不是沒有疲勞》中詩人寫道:“不是沒有疲勞/是總在急急趕路/長長的路/是長長的引誘……/擦一把汗/悄悄對自己說:走,上路!”[5]329在這里,詩人沒有明確說出前方的目標是什么,只是聽從內(nèi)心的聲音,不怕疲勞不停前行……這樣的“在路上”的人生感悟與魯迅《過客》中“走”的哲學如出一轍。這種獨特的人生體驗只有在最深層次的自我解剖、自我體認中才能獲得。李國平說,雷抒雁的詩歌的最突出特點在于“將歷史的宏大敘事與個人的生命經(jīng)驗及獨立思考相結(jié)合,表現(xiàn)出了積極用世的社會熱情和濃烈的飽滿的詩意?!盵10]魯迅和雷抒雁都以深刻的自我體認方式表現(xiàn)在歷史洪流中個體對生命的獨特感受,表達了詩人審美意識的一種心理真實,使詩歌的思想具有了巨大的審美張力。
雷抒雁與魯迅雖然相距半個世紀之久,但因詩人一直將魯迅視為精神導師,兩位作家又有著某種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又都處于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重大的轉(zhuǎn)型期,經(jīng)歷了對大變革時代的深刻社會反思和對自我的不斷解剖、探尋的過程,所以在對歷史、社會和個體生命的哲學感悟上能夠產(chǎn)生跨越時空的共鳴。雷抒雁與魯迅的相通之處正昭示了中華民族優(yōu)秀知識分子的共同特征,也正是當代作家所需要傳承的中國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基因,希望這種傳統(tǒng)文化基因能夠長久地流淌在中國知識分子血脈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