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競生“美的宇宙”的形成途徑

田 瑞

（上海師范大學 哲學與法政學院，上海 200234）

張競生的美學思想在關注“人生藝術化”與“社會藝術化”的同時，還強調在宇宙萬物間都要實現(xiàn)一種“美化”。張競生希望通過締造“美間”、延續(xù)“美流”、發(fā)揮“美力”，不僅能使人生與審美契合通融，令個體的精神世界收獲“外趣”的美妙，更能讓宇宙間的一切事物都成為美的代名詞，打造出“美的宇宙世界”。

1 締造“美間”

張競生認為我們所處的空間本就是處處蘊含美景，無論是“月上柳梢頭”的優(yōu)美意境，還是“墟里上孤煙”崇高景致，都將空間裝點得美趣橫生。但是“俗人”以實用的目光觀詳世界，卻難以用審美的眼光發(fā)現(xiàn)人世間美的景象。他們不僅忽視日常生活中本就存在的美妙景色，甚至在不經(jīng)意間將美景肆意破壞，更不用說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尋得些許美的蹤跡了。而在能以美的視角觀照宇宙的“審美家”眼里，一切便截然不同：“就審美家看來，空間是一幅圖畫，是一件音樂，是一個劇場，有聲有色而且活動的”［1］102。他們不僅目光所及皆為“美的空間”，還能在心中構造天人合一的獨特審美境界。張競生認為普通人若想在宇宙中締造“美的空間”即“美間”，需要經(jīng)過“擇境”、“擇時”、“擇心”三個步驟。

“擇境”關注對審美者審美視角的主動選擇。首先，選擇秀美的景致作為觀賞對象自然能收獲審美的趣味，而在觀賞相同的景物時，不一樣的審美視角也會擁有相異的美感體驗。故古詩云：“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在此基礎上，張競生更進一步認為就算在破敗不堪的環(huán)境里，也可通過不同的審美視角發(fā)現(xiàn)獨特之美。張競生認為最高級又最有難度的“擇境”方法便是“于無可奈何的環(huán)境中而擇一美麗的地方”［2］124?！吧钪胁蝗鄙倜?，只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審美家一如藝術家各處采風，無論身在何種環(huán)境，始終專注于尋找與發(fā)現(xiàn)美麗之物，“在丑惡的環(huán)境中，他又能如繪畫家及照相家一樣專從美麗方面去領略”［2］123。張競生以對北京城的觀賞為例，論述了“擇境”對締造“美間”的重要性。他認為當時的北京一片凋零，城市環(huán)境“丑極臭極”，在街道游蕩毫無審美感受可言。而換一個觀賞的視角，站在景山頂上仔細觀照北京城，則景致大相徑庭——“遠望之，與眼光模糊中愈覺得北京城廣大無垠，住戶鱗次，樹木點綴得極參差有韻味”［1］102。盡管“人擇境”能夠實現(xiàn)，但張競生還是認為居住在惡劣環(huán)境中尋得美景對普通人來說充滿難度，人們對心境難免會受到外界影響。因而最好的“擇境”不如選擇勝景之地，既能時時刻刻收獲美感，又能避免心緒受俗塵沾染，可謂一舉多得。

“擇境”從空間角度論述了締造“美間”的方法，“擇時”則從時間角度入手?！皳駮r”意在讓人們在不同時刻與季節(jié)領略變化各異的景致，從而讓“擇境”時尋得的美景變得愈發(fā)美麗。歐陽修在《醉翁亭記》中就描繪了游覽滁州山間時觀賞朝暮四時的不同景色，正是“四時之景不同”故才能“而樂亦無窮也”。在朝暮變化與四季更替里，相同的景致也能生發(fā)出異彩紛呈之美。一如張競生所言：“這些變幻不定的現(xiàn)象，使我人得了關于美間上無窮盡的美趣”［1］104。從另一方面來說，“擇時”將“美間”所體現(xiàn)的宇宙“無窮大”的特色體現(xiàn)得一覽無余。事事、物物、時時均可為美，美也就可以稱得上是“無限美”。這等“無限美”投射到宇宙空間中，便生成了無窮無盡的宇宙，而宇宙因此也成為“美的宇宙”了。

“擇心”則認為審美者擁有恰當心境才能更好地“擇境”與“擇時”?！皳裥摹弊非笠环N物我同一與天人合一的精神狀態(tài)。用張競生的話來說，“擇心”就是要選擇“唯我”之心緒與“忘我”之心緒兼?zhèn)涞男木场Ｔ凇拔ㄎ摇钡男木w里，“我”成為了“小我”，審美者覺得宇宙空間除自己外空無他物，只有自己能夠領略“美間”中的無窮美趣；而在“忘我”的心緒里，審美者覺得宇宙空間被自己所填滿，此時的“我”已不單是“我”，而是與空間等大、與時間等長的“大我”。“忘我”的心境被張競生形容為：“你不是你，你是與所接觸的事物并合為一氣，往后又與大自然合為一體了。”［3］138審美者通過“擇心”實現(xiàn)了“唯我”與“忘我”的合而為一，既能在“唯我”中感受微妙細膩之優(yōu)美，又能在“忘我”中體味恢弘雄偉之崇高美，自然放眼世界皆為美，頓覺宇宙空間皆為“美間”了。

張競生所理解的“美間”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始終處于終日變遷的流動狀態(tài)之中?！懊篱g”這種變幻流動的特征被張競生認為是“美流”的一種體現(xiàn)。

2 延續(xù)“美流”

“美流”即“美的生命流”，其概念來自于張競生對時間的獨特理解。張競生把時間分為“空間時間”與“心理時間”，“空間時間”就是一般意義上的時間，即對事件過程長短和發(fā)生順序的度量，常見的“空間時間”度量單位包括時、分、秒等；“心理時間”便是“美流”，是“精神力經(jīng)過心理的作用而發(fā)展于外的一種現(xiàn)象”［1］105，也就是審美精神在宇宙與生活中的外展。“美流”之所以“美”，主要取決于用審美視角對生活的觀照，用張競生的話來說：“假設一切生活的事情都是美的，則我人在這樣生活上所經(jīng)過的時間也都是美了”［1］107。

張競生的“美流”受到了柏格森“生命流”理論的影響。柏格森是法國著名哲學家，其生命哲學中的“生命流”、“綿延”等理論在20 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思想界受到追捧。當時柏格森的眾多著作被譯成中文出版，梁啟超、張君勱等學者曾赴法國訪問柏格森，并邀請他到中國講學，《民鐸》雜志還在1921 年出版了“柏格森專號”，集中展現(xiàn)中國學者對柏格森思想的研究成果［4］。同時代的張競生在吸納柏格森生命哲學的相關思想后，也將“生命流”與“美流”進行了比較。

柏格森認為與一般的“物理時間”去除“綿延”而淪為純數(shù)字不同，“心理時間”則強調內(nèi)心的“綿延”與相互滲透，“鐘擺的搖動分裂我們的意識生活，使它變?yōu)橐欢驯舜送庠诘牟糠?。所以人們錯誤地認為內(nèi)在綿延是純一的，如同空間一樣，認為綿延的各個瞬間是同一的，一個接著一個而不互相滲透。”［5］81他認為“心理時間”不是用數(shù)量關系所表示的，而應是如同綿延的流水般存在于個體的體驗、情感與意識之中。生命在“心理時間”中自發(fā)流動，故能呈現(xiàn)出“生命流”的現(xiàn)象。雖然“美流”與“生命流”都呈現(xiàn)出一種不斷運動、不斷滲透、不斷累積的狀態(tài)，但張競生認為二者還是存在著較為鮮明的區(qū)別。張競生說到：“柏氏嘗比生命，如一雪球亂滾，于滾時逐層吸收外邊的雪花以成就它逐漸增大的整個球形。這樣球形全是一色的雪花所合成，所以不能去逐層認識它從前吸收所經(jīng)過的痕跡。這樣的學說，看生命自然是'內(nèi)包'的，故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1］105。張競生認為伯格森的“生命流”擁有“內(nèi)包”的特質，隨著生命的綿延與積攢，其核心之物在層疊遮蔽下，愈發(fā)難以認識，故而陷入玄學般的神秘。而張競生認為自己理解的“美流”則是“外展”的，“是一條瀑布從山頂上向了萬丈深壑傾瀉下去”［2］126。“美流”可以比作瀑布，其流淌路徑明確，“水流”源源不斷，因而易于理解。

“美流”如瀑布般從高處傾瀉，決定“美流”大小的關鍵因素在于“流量控制”與“河道優(yōu)選”。張競生認為“美流”的“流量”之強在于其每次發(fā)泄都必須是徹底的，“美的生命流于每一發(fā)泄時必要得到充滿的生命而后快”［2］126。生命力若是經(jīng)由極端的情感、極端的智慧、極端的志愿與極端的審美發(fā)泄而出，或許所獲得的心理感受在物理時間上轉瞬即逝，但在心理上卻因這種極端感受而獲得“充滿的生命”，在宇宙中生成各處洋溢的“美流”，從而取得“現(xiàn)在長存”的審美快感?！昂拥纼?yōu)選”是指人們在每次發(fā)泄生命力時都要依照“用力少而收效大”的最優(yōu)原則，全神貫注沉浸其中方能收獲噴薄不止的滔滔“美流”。這樣一來，人們僅用些許“美力”便能使生命擴充為潺潺“美流”，生活中處處流淌的“美流”進而把人生擴張為浩蕩蜿蜒的“美河”。人類的肉身總有盡頭，而精神中的“美流”卻能不停地延宕開去。人們在物我同一的寬廣心境中俯察觀照宇宙，也就能夠把握宇宙中各處流淌著的獨特之美了。

3 積蓄“美力”

張競生認為宇宙世界由包括“自然力”、“心理力”和“社會力”在內(nèi)的一切“物力”所構成。當各類“物力”經(jīng)由“美化”轉為效用豐富的“美力”后，我們便能運用“物力”中所蘊藏的無窮寶藏，讓各類“美力”成為促進社會發(fā)展的重要資源。

“自然力”是張競生對地球自然資源所蘊含的力量的總稱，包括“煤力、風力、電力、水力、日力”等。自然資源本身就富有巨大的力量，在人類尚未將其統(tǒng)御之時，對這些力量往往心生“可驚可怕”的負面心理感受。此時的“自然力”恣意游蕩，不能為人所用，自然是“不美”的。當人類能恰當利用“自然力”后，對這些力量的征服促生了人的崇高之感，一方面使得“自然力”終究能夠被人類所利用，另一方面又彰顯人的本質力量，實現(xiàn)“自然的人化”，也就能夠使“自然的一切力都是人類的驅遣物了”［1］107。由此一來，“自然力”得以轉變成“為我所用”的“美力”，為社會生活與經(jīng)濟發(fā)展貢獻力量。“自然力”向“美力”的轉化凸顯出張競生美學思想鮮明的實用取向。

“心理力”關注于人的精神世界，它的美化旨在求得“在精神生活如何于心理上得到最美的地位”［1］114。張競生希望通過美的生命“儲力”在宇宙中的擴張，讓“心理力”中的“情感力”、“智慧力”、“志愿力”、“審美力都能實現(xiàn)“美化”，進而收獲“心理力”的美麗與功用。

“心理力”若想“美化”為“美力”要從“利用”與“發(fā)展”兩方面著手?！扒楦辛Α钡摹懊阑毕刃琛皶们楦小?。張競生認為，當時的中國充斥著情感匱乏之人。受封建傳統(tǒng)的包辦婚姻影響，社會中的不少夫妻并不存在真正的愛情，難以體會夫妻間熾熱之情。由這種婚姻組成的家庭難生真情實感，其家庭生活也變得毫無美感與趣味。所以張競生希望世人能在與父母子女、伴侶摯友相處時，都能恰到好處地釋放自己的情感；同時，情感的每次釋放也都必須得到徹底的迸發(fā)。“情感力”的發(fā)展要依靠“情化”來實現(xiàn)，“情化”則依靠“美化”，“凡能把情感為美化，就能得到'情化'的作用”［1］109。如此一來，“美化”后的情感便能發(fā)揮“情化”的移情作用，實現(xiàn)“情感力”向“美力”的轉化?！爸腔哿Α钡摹懊阑痹谟趶摹邦D悟”中尋求對知識的領會之法，學會“于聚精會神中不覺其苦而覺其樂”［1］110的思維模式，方能更好地利用人類智慧。在會用智慧力之后，人們便能悟得思維活動產(chǎn)生的美感，從而更好地發(fā)展“智慧力”，實現(xiàn)對宇宙萬物的“忽然貫通”，讓“美力”得以在宇宙中充分迸發(fā)?！爸驹噶Α钡睦糜械统僚c激昂二法?！爸驹噶Α钡牡统晾帽闶恰叭萑獭?，通過容忍讓人心中的志愿不至于零星發(fā)散，讓人有機會“勁往一處使”，更容易實現(xiàn)宏偉志愿?！爸驹噶Α钡募ぐ豪迷谟凇皹O端情感”，情感極端發(fā)揚方能實現(xiàn)志愿無窮大的成績。剛毅勇敢的美德是發(fā)展“志愿力”的重要途徑。在無懼無畏的勇敢精神的引領下，“志愿力”才得以爆發(fā)化為“美力”，實現(xiàn)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而“審美力”則被張競生認為是發(fā)展心理力的最重要因素，“情感、智慧、志愿三種心理力的發(fā)展全是以'美'為依歸”［1］111。故“審美力”的培養(yǎng)對打造個人的精神世界意義非凡，更能彰顯“美力”在宇宙中的巨大功用。在尋找美、創(chuàng)造美、欣賞美的過程中，“心理力”實現(xiàn)了更好的利用與發(fā)展，我們也逐步完成對自身各類心理力的“美化”，從而能夠達到“一切的物力與心理力變化為美力”［2］132的效果。

“社會力”涵蓋社會生活中的政治、經(jīng)濟、教育、實業(yè)、軍事、交通、工程、法律、風俗等諸多方面內(nèi)容?！吧鐣Α钡摹懊阑痹谟诎凑铡懊乐沃髁x”的各項原則組織、管理、協(xié)調社會的一切事務與制度。當社會中的每個個體都善于高揚人生中的“美力”，社會也能通過各類組織管理方法將“社會力”化為“美力”時，人類社會也就到達“美的盛世”。這樣一來，每個人便能遵循張競生口中“'各盡所能，各取所需，與各想所趣'的高等生活法”［3］63，盡情享受人世間的諸多美趣了。

4 小結

通過各種“美化”方法的引導，空間得以化為“美間”、時間得以化為“美流”、物力得以化為“美力”?！懊篱g”、“美流”、“美力”不僅彰顯出美在宇宙中的獨特表征，更為宇宙中的萬事萬物通向審美的彼岸提供了途徑。至此，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能被“美化”為美的種種，宇宙也就成為了“美的宇宙”。張競生不斷強調：“一切藝術、娛樂、情感、宇宙觀，都是以美為目標，為根據(jù)，為依歸?！保?］111盡管在日常生活乃至宇宙萬象中，美的表現(xiàn)千變?nèi)f化，但善于發(fā)現(xiàn)和利用美的人總能從復雜的美的表現(xiàn)中參透審美精神，得以締造“美間”、延續(xù)“美流”、發(fā)揮“美力”。如此一來，我們便能攜手“美間”中各處流淌的“美流”，發(fā)揮無窮大的“美力”，在宇宙間舞一曲天人合一的“天人舞”，盡情品味審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