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院利
(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 陜西咸陽712082)
構件在漢字結構里是最小的且能體現構意的單位,這一術語由漢字構形學理論提出并完善。與傳統(tǒng)的“偏旁”或“筆畫”等漢字學術語相比,能使我們在分析漢字時突破偏旁的局限并且深入到偏旁的組構成分,同時又不至于過分關注原子式的無理據的筆畫,所以,在分析漢字的結構或構意的時候,構件越來越成為人們普遍采用的術語。
王寧的漢字構形學理論認為字形是漢字的本體,漢字本體研究必須以形為中心,而且必須在個體考證的基礎上探討其總體規(guī)律[1](P15)。王寧吸收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系統(tǒng)論精神,參考結構主義語言學的結構——功能原則,構建出分析漢字構形體系的可操作方法[1](P17)。經王寧先生提出、其后學生的研究完善,漢字構形學理論中的一些基本術語的概念內涵已經確定。比如,將漢字的基礎構形元素稱之為形素,是按照漢字的結構特點,從漢字的個體字符中離析出來的一種自然狀態(tài)下的、具有體現構形功能的最小形體單元[2](P20)。形素在形體上獨立并且能體現出構意,所以要從構形理據入手進行形素離析。根據構形功能的異同,將個體的自然狀態(tài)下的形素歸納成可區(qū)別構形功能的最小形體單位。這種具有相同構形功能的形素群被稱之為形位。從動態(tài)的構字角度看,當形位參與構字時,即轉化為構件。構件依其獨立與否可分為成字構件和非字構件;依其不同功能又可分為表形構件、表義構件、標示構件、標聲構件、記號構件、區(qū)別構件等。
同形構件是承擔的功能不同、構意不同但形體相同的構件,可以是成字構件,也可以是非字構件。同形構件在漢字發(fā)展的每個階段都大量存在,并且往往可以體現不同的構意、承擔不同的構形功能。比如甲骨文里的“一”字形構件,既可以充當抽象的指示符號表示數量“一”,也可以象征地平線(旦),代表天空(雨),象征目的地(至),等等。這樣的同形構件是造字時的偶合,還有不少同形構件是在漢字使用過程中因為形體演變而造成的同形,如“玉”和“王”,“月”和“肉”等。不管是對哪一個斷代層面上的漢字系統(tǒng)進行研究,首先都需要對該系統(tǒng)中的字樣進行構件和形體上的認同別異。同形構件雖然形體相同,但構意和功能上則可能不同,所以需要進行細致的別異工作。
本文以《說文》中的構件“八”為例,結合古文字材料,從構意和功能角度對其進行溯源考察。
《說文》:“八,別也。象分別相背之形?!背幸u“八”的分別之意的當是表義構件。比如“半”字,《說文》釋為“物中分也。從八從牛。牛為物大,可以分也?!逼渌砹x構件“八”的還有“、胤、朩、平、柬、夰、廛”等七個字。
“胤,子孫相承續(xù)也。從肉;從八,象其長也;從幺,象重累也?!睆陌?,表分血脈。當為表義構件?!皷W,分枲莖皮也。從屮,八象枲之皮莖也?!比f獻初認為“八”像剝開麻皮[4](P160)。其余諸字據說文釋義,亦當為表義構件。如“平,語平舒也。從虧從八。八,分也。爰禮說?!薄凹?,分別簡之也。從束從八。八,分別也。”“夰,放也。從大而八分也。”“廛,一畝半,一家之居。從廣、里、八、土?!?/p>
《說文》“汃,西極之水也。從水八聲?!薄皻瘛睘樾温曌郑浴鞍恕睘闃寺晿嫾??!墩f文》里“八”還有兼具表義和標聲雙重功能的字例。如“分”三字。
《說文》:“分,別也。從八從刀,刀以分別物也。”高鴻縉認為“八”之本意為分。后世借用為數目八九之八,久而不返,乃加刀為會意符[3](P622)。此說可從?!胺帧碑敒閺陌藦牡?,八亦聲。此處“八”為示義兼標聲構件,具有示源功能。
《說文·八部》“尒,詞之必然也。從入、丨、八。八象氣之分散?!睋墩f文》所釋,“爾”所從的“八”當為表形構件,但《說文》對“爾”的釋義有誤。據劉釗推定,“爾”應為“爾”的簡省分化字,乃截取了金文“”上半部分而成,豎筆左右的兩點是當時常見的在豎筆旁加的飾點[5](P122),也就是說,“爾”所從之“八”本為裝飾構件。
《說文》謂“余”從八舍省聲。甲金文“余”字皆不從八。徐中舒認為字之初形“ ”象以木柱支撐屋頂之房舍[6](P72)。春秋時期始于字形左右兩側加“八”形飾符,此后為《說文》所本。
《說文·小部》“小,物之微也。從八,丨見而分之?!薄靶 弊旨坠俏挠萌↑c表示事物微小之意,金文中下面兩點有所拉長上移,為小篆之所本,許慎所釋從八乃據小篆之變化形體,未確。所從“八”之初形可看作微小事物之象形,至小篆則象形之意殆失。
“介”甲骨文從“人”,“人”形兩邊加二小點或四小點。羅振玉認為象人著介形[3](P644)。何琳儀認為“人”兩側小點表示癬疥,乃“疥”之初文[7](P902)。《說文》釋為“畫”,“八”形表示人身之界[8](P81)。今按:各說雖言“八”之所象何物不同,但皆以“八”作為象形構件立說。
《說文》:“公,平分也。從八從厶。八猶背也。韓非曰:背厶為公?!币浴肮彼鶑摹鞍恕睘楸砹x符號。但據“公”之甲金文字形來看,徐中舒認為象甕口之形,當即甕之初文[3](P647)。“八”與“口”形合體象形,后二形分離。
《說文》雖不明言“酋”從“八”,但云“從酉,水半見于上”。程邦雄先生認為酋字構形意圖與益字同義,為注酒于酉(酒器)而呈分流之態(tài)?!鞍恕笔撬饔兴铚崎_分流之象,一般處字之上部,時或處字之兩側[9]。程先生文中談到甲骨文中從水從魚和從八從魚的字都是“漁”字;甲金文“益”字上所從偏旁多作“八”形,亦有作“水”形的。據此頗疑“酋”當與“酒”同意,所從“八”形與“益”字上所從構件一樣表水流阻滯之形(不必刻意強調注酒之動作)。甲骨文有從水之酒字,但更多的是以盛酒的容器“酉”表酒。甲骨文中容器和所盛物常同名,如酉/酒、畐/福、鬯/鬯等[8](P1024),金文“尊”字形從廾(或增阜)從酉,或從酋,皆會捧酒進獻之意。楚文字中“尊”亦有從酉或從酋作者,如“猶”字從犬從酋或從酉。
《說文》“匹,四丈也。從八、匸。八揲一匹,八亦聲?!蔽髦芙鹞牟粡陌?、匸,字形像布匹打卷之頭形,金文用為馬匹之匹。許慎據篆文訛體為說?!墩f文》“六,《易》之數,陰變于六,正于八。從入從八。”“六”字甲骨文有三種形體:、,或謂像棚屋之形,乃草廬之“廬”,與“六”音近而假借為數字“六”。古文字字形兩側之“八”乃棚壁之象形。《說文》“,艸木盛然。象形,八聲?!闭f文釋為“八聲”,不確。萬獻初認為乃草木茂盛,因風舒散貌[4](P141)?!鞍恕鄙w為草木舒散之象形。當為表形構件?!墩f文》“穴,土室也。從宀八聲?!敝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像嵌空之形,非八字?!绷至x光《文源》:“穴、八不同音,(字形)像穴形?!盵10](P887)
以上各字所從之“八”同為象形構件,但彼此之間因為所象之形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特點。
“詹”本表屋邊聯之“檐”初文,系由“棟上之危”關聯引申,義轉加上音轉,與“?!敝袅x聯系遂逐漸隱晦。后在厃形上加八形區(qū)別符號,又增言聲,構成“詹”字來表“檐”詞,《說文》“從言,從八,從厃。”“八”并非表義構件,應為區(qū)別構件。
第一,同形構件的功能需要辯證地分析。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構件“八”在組構漢字時,因為原初構形立意的不同,所承擔的功能也是多樣的,可以是表義構件、標聲構件、象形構件、標示構件、裝飾構件、區(qū)別構件等等,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漢字系統(tǒng)中同形構件的功能是完全可能不同的。在對實際文本文字進行構形分析的時候,需要注意到這一點并對其詳加鑒別。
第二,同形構件的功能分析有要發(fā)展的眼光。
同一構件承擔的功能是可能發(fā)展變化的,比如“必”字早期是增添了“八”形裝飾構件,后來裝飾構件“八”又轉變成標聲構件。
《說文·八部》:“必,分極也,從八弋,弋亦聲?!睂W界多已指出許慎所釋不確?!氨亍弊纸鹞淖中巫鳎蠈m乎鐘)。郭沫若指出金文的“必”字應讀為戈柲之“柲”,所從之即“柲”的象形初文。字從弋象形,八聲。裘錫圭指出必字金文字形不從弋,所從雖為“柲”的象形初文,但與弋并非同字[11](P17)。必字甲骨文字形作等形,金文字形乃在“必”初文形體兩邊累增“八”形飾符,楚文字中必字形作等形,兩邊的“八”形飾符已經固定成為文字構形元素,而原來的初形等已經變形為與同一文字系統(tǒng)中的“弋”形相同(楚文字中“弋”又常與“戈”形體混同),這也就是《說文》釋其為從八從弋的起因。但正如裘錫圭所說的“《說文》說‘必’字從‘弋’聲‘,弋’‘必’二字古韻不同部,聲母又遠隔,無從相諧?!盵11](P17)今按“必”字從甲骨文發(fā)展到金文、再到楚文字時,原所從的象形初文因為不再象形而失去表聲兼示源的作用,而從金文開始添加上的飾符“八”隨著地位的穩(wěn)定,而逐漸成為“必”的標聲構件。
另外,有著多種來源、承擔不同功能的構件因為形體發(fā)展的偶合而被認同為一個構件,其原初構形功能可能也會隨之發(fā)生變化。比如原與表分開義無關的表形、裝飾、標示、以及區(qū)別構件“八”,就其源頭來看,分別是表示以上四種功能;但就其在《說文》里的字形發(fā)展結果來看,這四種功能的“八”大多又變成了無義可說的記號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