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思源
(中國政法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8)
勞動權、財產權與社會保障權都是憲法所規(guī)定的重要基本權利,既往學界對三者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不過三者之間存在何種關系,學界卻著墨不多。有學者認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財產權還不可能被所有人平等地享有,因此,財產權至少還需要其他兩項權利補充,一是勞動權……, 該權利提供人們獲得財產的途徑,二是社會保障權。”[1](P54)然而,勞動權在我國《憲法》的語境下有著十分特殊的地位。我國《憲法》明確規(guī)定中國是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lián)盟為基礎的社會主義國家,工人、農民作為勞動者的代表被放在了憲法的突出位置。這也是為何有學者指出,勞動權不僅具有西方憲法理論中的社會權與自由權的作用,更有一種領導地位的政治承認功能[2](P76-83)。而社會主義本身的經濟色彩十分濃郁,經濟地位與政治地位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勞動者所享有的勞動權不僅僅是經濟權利,同時又是政治權利,而這種政治權利色彩又使得勞動權超然于一般經濟權利之上。正是基于這種特殊背景,財產權、社會保障權的設計是圍繞勞動者這一勞動權的主體而展開的?;仡檮趧訖?、財產權和社會保障權在歷次憲法文本中的變動,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財產權、社會保障權是處于勞動權的統(tǒng)帥之下的。
勞動是人類獲取生存物資的最重要途徑,但國家在法律上設立勞動權來保護勞動則是十分晚近的事情,而勞動權升格為憲法基本權利乃是現(xiàn)代憲法的特點。勞動、勞動權、財產權,三者之間的聯(lián)系是本文所不能繞過的內容。根據歷史的脈絡,勞動一直都是財產權的來源,但由于現(xiàn)代國家職能的改變,公民獲得勞動機會需要國家的幫助才能更好地實現(xiàn),勞動權開始成為勞動與財產權之間的一道閘門。尤其是在社會主義憲法下,公民能否獲得勞動機會完全有賴于國家勞動權的保障水平,勞動權的實現(xiàn)事實上成為財產權來源的主要手段。
早在英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洛克便已經提出了勞動是獲得財產權的手段,是財產權的合法性基礎來源?!凹热粍趧邮莿趧诱叩臒o可爭議的所有物,那么在這上面有所增益的東西,除他以外就沒有人能夠享有其權利?!盵3](P18)而“私有財產權神圣不可侵犯”長期以來是西方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不過對“財產權神圣”的批判也早就展開,盧梭就認為其是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叭绻覀儚倪@些不同的變革中去尋找不平等發(fā)展的足跡,我們會發(fā)現(xiàn)法律和私有財產權的形成是不平等形成的第一階段?!盵4](P110)蒲魯東更是直接地說“財產就是盜竊”[5](P744)。在蒲魯東看來,作為財產權核心的收益權是一種無中生有,財產本身不能產生新的財富[6](P186-187)。不論是盧梭還是蒲魯東,他們對于財產權的批判都是源自對社會不公平的反思。
以上思想家活躍之時,正對應著近代憲法時期,古典自由主義盛行。亞當?斯密對國家職能的論述,道出了近代憲法時期國家的主要職能。他在《國富論》第五篇中集中論述了君主的任務,即國家的任務只有三項:首先是維持國家獨立和內部和平秩序;其次是保證嚴正司法;最后是提供必要的公共服務設施(交通道路、教育設施和宗教設施等)[7](P263-254)。在這樣一種國家作用的預設下,勞動完全是個人“追求幸?!钡氖侄?,不需國家干預,法律上也沒有設立勞動權的必要。只要國家能夠維持社會穩(wěn)定,公民可以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必要的物質資料。
而近代憲法時期,這種國家職能使得社會分化嚴重,隨著工業(yè)組織的快速發(fā)展,現(xiàn)代雇傭勞動成為主要勞動模式,而企業(yè)主與勞動者地位的高度落差,使得國家有必要通過公權力來保護弱勢一方的勞動者。是故,憲法勞動權應運而生。在現(xiàn)代憲法誕生之前,馬克思已經指出了洛克勞動取得財產權理論的缺陷,即勞動者雖然付出了勞動,卻沒能取得勞動產品的所有,勞動產品的所有權歸屬于資本家所有。
作為現(xiàn)代憲法誕生的標志,《蘇聯(lián)憲法》重新設計了財產權的內容。《蘇聯(lián)憲法》規(guī)定了個人所有權,不過其所有權比上述的財產權功用大為減少。國家只承認財產權最為基礎的個人所有權,至于其他類型的財產權都沒有得到憲法的肯定。個人所有權的唯一任務只在于滿足財產所有者物資上和文化上的需要,而不能用財產去剝奪他人,把個人財產用于剝奪他人勞動、投機、創(chuàng)辦企業(yè)都是違法使用個人財產[8](P10)。在禁止通過財產的收益權獲得新的財產后,個人財產權則僅能通過勞動一途獲得?!吧鐣髁x鏟除了剝削他人勞動為生的寄生階級,并保證一切的人都有勞動權。因此,也就是創(chuàng)立了公民個人所有權的強固物質保障。”[9](P77)其實,在這種憲法模式下,勞動權不僅是所有權的保障,實際上成為所有權獲得的先決條件。
蘇聯(lián)社會主義實驗無疑成為世界社會主義國家的樣板,我國立法對其模仿也是情理之中的。我國在三大改造完成后,得以“剝削”他人的資產者已經絕跡。工人按勞取酬,最能符合以勞動換取個人文化生活必需財產的要求。而農民群體,傳統(tǒng)的土地持有者,面對這樣的變革則受到更大的沖擊。而我國建國初期的農業(yè)社會主義改造將農民變?yōu)椤皬氖罗r業(yè)生產”的工人,財產權完全成為勞動權的附庸。
在當下的我國,憲法已經承認了個人財產權,勞動權已經與財產權相分離,已不存在勞動權凌駕于財產權之上的情勢,相關著述也鮮有將兩者共同提及。但學界并未意識到這種變化背后所應進行的理論上的修正。其最典型的表現(xiàn)便是,依然有學者主張農民也應享有勞動權。這一觀點似是而非,因為談及勞動權我們總與具體的勞動關系聯(lián)系起來,而農民似乎并不處于具體的勞動關系之中。這種觀點背后,正是我國憲法史上勞動權的實現(xiàn)是財產權取得的先決條件的遺留。
如前所述,如果沒有國家的介入,勞動權本無須作為一項基本權利寫入憲法。20世紀初,德國“首先把勞動權作為人的生存權利寫進了1919年的《魏瑪憲法》……勞動權的誕生,是世界工人運動勝利的成果,也是進化了的法律對人類文明達成共識的關于人的生存價值的肯定”[10](P32)。勞動權的興起本肇始于近代以來的勞工運動,國家的介入也是為了平衡勞資雙方的權益。而農民是典型的小資產者,他們擁有小塊土地(可以由本人親自打理),其勞動的“增益”天然歸其所有[11](P5-6)。他們不需要勞動權的保障,只需要自己的勞動成果便可以安身立命,國家只需提供穩(wěn)定的產權制度和良好的外部流通市場即可。
而對農民在我國是否需要納入勞動權保障,則產生了爭議。有學者認為,農民應該納入勞動權保障范圍。對農民來說,從勞動中獲得經濟收入是他們謀生的基本形態(tài)。因此,農民經濟權利的實現(xiàn)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勞動權即工作權的實現(xiàn)[12](P86)。這一觀點與我國憲法的發(fā)展歷史是密不可分的。
回看1947年《土地法大綱》第五條規(guī)定,“……鄉(xiāng)村中一切地主的土地……連同鄉(xiāng)村中其他一切土地,按鄉(xiāng)村全部人口統(tǒng)一平均分配……并歸個人所有?!盵13](P423)在允許土地歸農民個人所有的前提下,農民是通過將自己土地的“孳息”進行交易以獲得報酬,無疑與單純出賣勞動力的勞動者大為不同。到1954年《憲法》制定時,農民土地私有制依舊沒有改變,所以其第八條規(guī)定:“國家依照法律保護農民的土地所有權和其他生產資料所有權。國家指導和幫助個體農民增加生產,并且鼓勵他們根據自愿的原則組織生產合作?!钡?956年,“一億二千萬農戶和五百多萬個手工業(yè)者的個體經濟已經變?yōu)榧w經濟”[14](P515)。而后的1975年《憲法》與1978年《憲法》第七條都明確規(guī)定了人民公社的集體所有制和公社、生產大隊、生產隊的三級所有。在這樣一種農村生產組織下,農民完全依附于公社,他們完全是公社的“勞工”,他們沒有土地所有權,亦不能取得土地出產的收益。“在分配給社員消費的總額中,實行工資制和供給制相結合的分配制度?!盵15](P611)這樣的農民,除了是在進行農業(yè)生產外,與工人并無太大區(qū)別,他們與工人一樣被束縛在一個公有的經濟體中。
正是立基于這樣一種經濟模式之上,在2004年私有財產權入憲以前,我國憲法對財產權的保護是以保障財產所有權為中心的[16](P321)。1954年《憲法》僅規(guī)定保障生活資料的所有權。而1975年和1978年兩部《憲法》延續(xù)了對生活資料所有權保護的表述。直到1982年《憲法》,在關于財產所有權保護的表述中才取消了“生活資料”的限定。生活資料可以是私有的,而且必須是私有的,只有這樣才能達到真正為勞動者所消費的目的[16](P32)。生活資料即消費資料, 是用來滿足人們物質和文化生活需要的那部分社會產品。從其概念本身來看,生活資料是用來保障公民的基本生活而歸屬于公民個人所有的。也就是說,在那個時期,公民個人并不能持有足以進行投資的財產量。然而在三大改造后,生產資料(包括土地)全為國家和集體所有,無論是農民或工人的生活資料都需要從國家、集體獲得,而這種生活資料的獲得無論如何也不能積累出足以再進行投資的數(shù)額。
農民只要不存在年老、年幼、疾病等缺乏勞動能力的情形,有勞動能力的農民只能為集體經濟組織勞動后才能獲得生活資料的分配,在這種農民生存模式下,他們與工人并無太大差異。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勞動機會完全被國有/集體經濟組織所壟斷。農民基本上可以看作是在農村從事農業(yè)勞作的工人。這就使得憲法財產權的取得都須以勞動權實現(xiàn)為前提,財產權事實上淪為勞動權的附庸。
而伴隨著1982年《憲法》中勞動權、所有權條款變化而來的是整個國家更為深刻的全面改革。1988年《憲法修正案》第十一條增加了對私營經濟的承認,雖然這種稱呼并不能直接界定為一種憲法權利,但其無疑為承認更多財產權類型埋下伏筆。1993年《憲法修正案》第六條承認了農村的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這無疑為后來《物權法》設立土地承包經營權提供了直接的上位法依據。而這一變化已經在憲法中公開承認,農民已經不再是依附于集體經濟組織的勞動者了,他們開始可以自由支配其承包地的產出了。1999年《憲法修正案》第六條的表述改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實行家庭承包經營為基礎、統(tǒng)分結合的雙層經營體制。農民個體的承包經營被視為原則性的模式,而集體經濟組織的干預則降低。農民群體所需的財產權制度正在逐漸確立。2004年《憲法修正案》第十三條明確寫入“公民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國家依照法律規(guī)定保護公民的私有財產權和繼承權”。財產權入憲,為下位法設立更多的財產權類型提供了憲法依據。而十八大以來推進的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三權分置等措施,都可以從憲法文本的這些變化中找到依據。
隨著當代國家職能轉變,從保護勞動者權益的角度觀察勞動權,其大部分內容已經融入社會保障權,社會保障權成為一個包容性更為廣泛的權利?!渡鐣kU法》是社會保障法的基本組成部分和核心內容,適用范圍是全體勞動者,屬于生活風險的事前預防[17](P16)。雖然今天看來,勞動權在面對社會保障權時有些黯然失色,但在我國憲法史上,社會保障權則完全是附麗于勞動權之下的,這也與勞動者身份的政治意義密不可分。
1934年《中華蘇維埃憲法大綱》只有第五條將制定勞動法、八小時工時制和創(chuàng)立社會保險制度集中規(guī)定,其余各條款均再未涉及社會保障權。隨后的《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同綱領》依舊延續(xù)了這一模式,在第三十二條與最低工資制度、工礦檢查制度一起規(guī)定了勞動保險制度。1954年《憲法》將勞動權單獨列條規(guī)定,另外第93條規(guī)定:國家舉辦社會保險、社會救濟和群眾衛(wèi)生事業(yè),并且逐步擴大這些設施,以保證勞動者享受這種權利。這條很明顯表明社會保障的權利主體是勞動者,而非全體公民。而只能由勞動者享有社會保障權的表述模式為后來的1975《憲法》第27條和1978年《憲法》第50條所繼受。
究其背后的原因,是因為在當時的憲法背景下,國家基本消滅了非勞動者群體的存在?!霸谏鐣髁x制度確立后,……這個政權的階級結構已經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剝削階級已經不再存在,原來這些階級的成員絕大多數(shù)已經改造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谏鐣髁x的事業(yè)中, 工人、農民、知識分子是三支基本的社會力量。這里把知識分子同工人、農民并列,是從勞動方式上講的。”[18]在這樣的局面下,幾乎所有的公民都是勞動者,社會保障權與勞動權的權利主體幾乎重合。
1982年《憲法》頒布后,特別是歷次修改,我國憲法文本開始發(fā)生變化,社會保障權的權利主體不再僅限于勞動者①。1982年《憲法》第四十五條集中規(guī)定了社會保障權,即:“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情況下,有從國家和社會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國家發(fā)展為公民享受這些權利所需要的社會保險、社會救濟和醫(yī)療衛(wèi)生事業(yè)。”
對于這一規(guī)定,有學者認為,這是關于國家對企事業(yè)組織的職工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以外的公民提供社會保障的規(guī)定,其理由在于《憲法》第四十四條規(guī)定了國家對行政機關、企事業(yè)單位人員提供的社會保障[19](P74)。這一說法不無道理?!?958年中國農村出現(xiàn)的‘人民公社’制度到20世紀80年代初在農村改革大潮中解體,標志著‘計劃經濟’在中國農業(yè)中的失敗。”[20](P241)改革開放政策出臺后,脫離國家、集體直接管理的公民已經越來越多。1982年《憲法》第十一條已經承認個體經濟的地位,并且在當時的政府文件中也再次提到推動城市里個體經濟的發(fā)展,明確提出“按照國民經濟的需要適當發(fā)展城鎮(zhèn)勞動者個體經濟,增加自謀職業(yè)的渠道”,并保證“對于他們的社會和政治地位,應與國營、集體企業(yè)職工一視同仁”[21](P21-23)。鑒于這種局面,憲法完善對這部分人的保障應屬正當。但是憲法刻意區(qū)分這兩類公民,似乎并沒有什么正當性,不過我們可以通過平等條款的轉借,拉平“體制內”與“體制外”公民之間的差距,使這種沒有正當理由的區(qū)別對待化于無形。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勞動權與社會保障權的分離。舊有憲法體系的經濟基礎發(fā)生變化,憲法承認公民以勞動者以外的地位存在,并得以分享工農聯(lián)盟所擁有的國家主權,勞動者不再是一個政治意味的詞匯。
經濟體制改革之后,勞動者與國家已無直接關系,勞動權作為憲法權利的外延需要做逐項的廓清。按照正統(tǒng)的觀點,現(xiàn)今我國憲法的勞動權指“一切有勞動能力的公民有勞動和取得勞動報酬的權利”[22](P226)。而另外一些學者的批評可謂一針見血,他們認為,勞動報酬權類似于債權,與憲法的公法性質不符;在其看來,當下我國憲法的勞動權應包含著兩種對應的國家義務,第一是國家要大力保障勞動自由,創(chuàng)造勞動機會,第二是國家要制定和實施有關勞動保障的法律[23](P216-218)。這就使得憲法勞動權具有了社會權的性質,而社會權的特點就在于部門立法在形成基本權利時較高的裁量權。而當今我國廣泛的社會保障立法中,其權利主體擴大為全體公民,似乎其依據都是《憲法》第四十五條的社會保障權。工傷保險制度直接被寫入《社會保險法》中。但筆者需要說明的是,工傷保險制度其依據并非是社會保障權,而應為憲法勞動權。
1.工傷保險制度的憲法勞動權依據溯源
憲法文本的變動和全民社會保險體系構建完成,絕大部分的社會保障權確實已經無法與勞動權直接掛鉤,畢竟權利主體已經擴大到所有公民。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社會保險制度都能歸入到社會保障權之下,工傷保險制度仍是勞動權具體化的產物。
我國憲法社會保障權具體化的產物主要是《社會保險法》及其附隨的具體制度。具體而言,該法所確立的社保體系主要包括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工傷保險、失業(yè)保險、生育保險五種具體的社會保障類型,這其中大部分的社會保障制度已與勞動權無涉。從規(guī)范層面來講,《憲法》第四十五條在規(guī)定社會保障類型時很明顯是針對三種情況,即年老、疾病或喪失勞動能力。年老、疾病很明顯對應著養(yǎng)老保險制度和醫(yī)療保險制度,這兩種制度顯然不僅僅是針對出賣勞動力的公民,而是及于國內所有公民。因為不管是勞動者亦或是農民、企業(yè)主,他們都可以享有這種社會保險待遇,只要它們達到了法律上認為其年老的標準,并且與此同時履行了他們應當履行的義務(這主要是指一定年限的保費的繳納),他們就可以實際享有這項權利。
醫(yī)療保險與養(yǎng)老保險的情形類似,權利主體并不限于勞動者。當然實際生活中,沒有工作的人往往沒有獲得這種保障,但這并不是因為他們不是勞動者所以不能享有這種保障,而是因為他們由于某種其他原因(如收入低以至于無力獨立承擔保費的繳納或不了解相關制度)沒有履行其應履行的義務。失業(yè)保險與生育保險,也與勞動權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根據《就業(yè)服務與就業(yè)管理規(guī)定》第六十五條規(guī)定,將沒有收入來源的人一概視為失業(yè)人口②,已經改變了最初那種計劃經濟色彩的失業(yè)統(tǒng)計標準③。
對于失業(yè)保險而言,享有土地承包經營權的農民和企業(yè)主們并不享有勞動權利,但他們依然可以滿足失業(yè)的條件。不過就我國目前的失業(yè)保險制度來看,這部分人并不能享有失業(yè)救濟。根據現(xiàn)行《失業(yè)保險條例》第二條第二款規(guī)定:城鎮(zhèn)企業(yè)事業(yè)單位失業(yè)人員依照本條例的規(guī)定,享受失業(yè)保險待遇。第六款規(guī)定:城鎮(zhèn)企業(yè)事業(yè)單位招用的農民合同制工人本人不繳納失業(yè)保險費。而其第二十一條規(guī)定:農民工不領取失業(yè)保險金而是只能按照省級政府制定的標準領取一次性補償。這樣就出現(xiàn)“失業(yè)保險涵蓋范圍<失業(yè)人群范圍”的局面,這當然是下位法對憲法形成的不足,需要糾正。但我國《憲法》第十四條第四款也規(guī)定:國家建立健全同經濟發(fā)展水平相適應的社會保障制度。對于這一不足,我們只能等待其慢慢改善。
對于生育保險而言更好理解,勞動者之外的公民更應享有此項待遇。生育不僅僅是私人的事,而且是一種社會行為,應對其產生的負擔建立起一種社會共同承擔的機制[24](P531)。當然在目前的部門法層面,我們并沒有對所有產婦提供這種待遇。目前我國正在執(zhí)行的全國統(tǒng)一的生育保險規(guī)定是1994年的《企業(yè)職工生育保險試行辦法》,覆蓋范圍僅限于“城鎮(zhèn)企業(yè)及其職工”。這一現(xiàn)象應隨著我國經濟水平的提升有所轉變。
只有工傷保險制度是無法與勞動權相剝離的,其享有主體必須限于勞動者。其他幾種社會保險制度,在現(xiàn)階段受制于經濟發(fā)展水平,難解資金匱乏之厄。在資金統(tǒng)籌上,不免要合社會之力,包括公民個人和一些社會組織(主要是用人單位),方能彌補資金之不足。但社會保障資金來源的稅收化原則也許更加符合保障的發(fā)展趨勢[25](P49)。除去工傷保險之外,在其他幾個領域,企業(yè)的介入并不是必然的,而是權宜之計。英國、德國等國家的某些社會保險項目采用了由政府承擔費用的方式[26](P53)。在這些經濟發(fā)達的國家,此類社會保險關系僅僅是個人與國家之間,不涉他人,故而保險待遇的給付以國家財政為來源是合理的。但是工傷保險,不論資金如何籌措都不可能繞開具體的勞動關系,因其存在的根基在于:必須先存在勞動關系才能審查是否存在“因工負傷”的情形。也正是因為這種特性,許多國家的工傷保險待遇并無政府牽頭統(tǒng)籌的基金支付,而直接由國家制定工傷補償標準,由企業(yè)自行賠付。這也是本文為何將工傷保險納入勞動權保護之下的原因。
2.工傷保險制度是憲法勞動權具體化的法教義學體現(xiàn)
根據上文的分析,社會保障權所產生的法律關系雙方當事人只有國家和公民個人。如果發(fā)生以社會保障權為請求權的案件,法官在就個案進行法律解釋時,并無基本權利之間的沖突,其所需考慮的只限于個案中公民個人的利益。而勞動權,在現(xiàn)行憲法的邏輯架構中,其包含了公民個人(勞動者)、企業(yè)和國家三方之間的關系。在涉及到具體案件時,法官在進行法律解釋時,則需要考慮公民個人勞動權與企業(yè)財產權之間的沖突問題。
就工傷保險制度來看,其資金由企業(yè)負擔,且一旦發(fā)生保險事故,也并非所有保險費用都由工傷保險基金統(tǒng)籌支付。所以在工傷案件中,法官應時刻銘記勞動權中須平衡勞動者與雇主之間地位的精神。“惟吾人以為不采取過寬松的態(tài)度,以免過度加重雇主甚至保險人的責任,馴致引發(fā)勞工的道德風險?!盵27](P572)
我國憲法勞動權因獨特的政治背景而變得十分復雜,在1982年《憲法》以前的漫長歲月中,勞動者是憲法權利的主要享有者,而勞動權統(tǒng)領著諸多其他相關的基本權利。與這一時期憲法相伴的計劃經濟對全社會有著十分強大的支配能力,完全沒有市場的調節(jié)作用,財產權的處分流轉變得十分不便,其收益權能大為減損。同時,社會保障權就像一種優(yōu)待,專門配置給“光榮的”勞動者。個人只可以獲得并保持維持生活必須的物質資料,而這些物質資料的來源須以為國家、集體提供勞動為前提。這就使得財產權事實上從屬于勞動權,而勞動權雖名為“權利”實更像“義務”。也正是基于這種計劃經濟模式,每個作為個體的公民全部與國家建立了直接的聯(lián)系,勞動者與公民身份存在著大范圍的重合,也就使得社會保障權的主體事實上成為勞動者。然而,今天我國的政治經濟情況已經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舊有的憲法關系格局已經不再,勞動權的發(fā)展則需要轉變觀念,將其作為普通的經濟權利看待。
注釋:
①在勞動法角度探討勞動者的保護時,面向的是具體的制度,即在個案操作層面應該如何保護勞動者;而在憲法角度探討勞動者保護時,主要探討這些具體部門法制度背后的基本權利是哪一項,在我國的基本權利體系中是哪一項基本權利得到立法的具體化而真正保護到了全體勞動者。本文主要內容就是挖掘我國現(xiàn)行社會保障制度體系中,哪些制度是來自于憲法勞動權而產生的嚴格意義上的勞動保障,而不是基于憲法社會保障權的立法具體化而事實上覆蓋到全體勞動者。
②失業(yè)登記的范圍包括下列失業(yè)人員:(一)年滿16周歲,從各類學校畢業(yè)、肄業(yè)的;(二)從企業(yè)、機關、事業(yè)單位等各類用人單位失業(yè)的;(三)個體工商戶業(yè)主或私營企業(yè)業(yè)主停業(yè)、破產停止經營的;(四)承包土地被征用,符合當?shù)匾?guī)定條件的;(五)軍人退出現(xiàn)役且未納入國家統(tǒng)一安置的;(六)刑滿釋放、假釋、監(jiān)外執(zhí)行的。
③在2007年第一部《就業(yè)服務與就業(yè)管理規(guī)定》出臺以前,根據《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做好下崗失業(yè)人員再就業(yè)工作的通知》(中發(fā)〔2002〕12號)規(guī)定,下崗失業(yè)人員是指符合享受再就業(yè)扶持政策的人員,即:國有企業(yè)下崗職工、國有企業(yè)失業(yè)人員、國有企業(yè)關閉破產需要安置人員,享受最低生活保障并且失業(yè)一年以上的城鎮(zhèn)其他失業(yè)人員,以及各地根據實際情況規(guī)定的其他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