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亮亮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九品中正制作為六朝時期的主要選官制度,該制度在選拔人才上仍就以察舉制作為制度制定的底本。察舉制中分歲科和特科兩種,其中歲科為先,分有孝廉、茂才(秀才)、察廉(廉吏)、光祿四行;特科又分為常見特科和一般特科。但是,不管是歲科還是特科都以地方所推之人的“德行”為第一位,歲科中以“孝廉”為要,而特科中則以“賢良方正”為要。曹魏時期所創(chuàng)九品中正制旨意在察舉制度的基礎之上盡可能地管理和選拔人才,以人品、能力加之家世來構成其品級形成的標準。但是在其繼續(xù)發(fā)展的過程中人品的考察被歪曲甚至忽視。馬端臨就在《文獻通考》中指出:“魏晉而后,九品中正得以司人物之柄。皆考之以里闬之毀譽,而試之以曹掾之職業(yè),然后俾之入備王官,以階清顯。蓋其為法,雖有愧於古人德行之舉,而猶可以得才能之士也[1]5”。再如《三國志?魏志?武帝紀》中載:“昔直不疑無兄,世人謂之盜嫂;第五伯魚三娶孤女,謂之撾婦翁……此皆以白為黑,欺天罔君者也[2]27”。世人的更相毀譽難以通過清議對人品進行切實的考察,且士族的發(fā)言權與其把握的權利助推了家世成為品級的重要依據(jù)。在此背景之下,筆者著重考察“家訓”之風于此時興起的緣由。
六朝時期,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家訓大量涌現(xiàn),至今有文獻可考的至少有80余篇(部)[3]。諸葛亮、王修、王肅、嵇康、王昶等人均有訓誡后代的家訓傳世,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諸葛亮的《誡子書》與顏之推的《顏氏家訓》。家訓興起的基本點就是“家”的存在,不過這個家絕非平頭百姓的小門小戶,而是家族。平頭老百姓口耳相傳的大都只是生活經驗,最終所形成的也是一些俗語與俚語,與“家訓”影響下所形成的家庭教育有著較大的差距。只有真正掌握文字的上流階層才能形成比口頭訓誡更為強有力且影響深遠的“家訓”,而這些掌握文字的上流階層在六朝時期尤以士族為主。
關于士族的產生有兩種主要的看法:一是唐長孺先生所說:“士族的前身是東漢末的大姓名士,士與宗族的一體化萌生了士族[4]”。二是王瑤先生認為:“經過長久的漢帝國升平局面,士大夫不但在政治上有了鞏固的優(yōu)越地位,在經濟上也享有厚祿,可以收買土地把持一方;退休后便是地方的豪紳,死后便留給了子孫,還是照樣做官。帝王的提倡儒學,博士弟子的加多,都給他們的地位加了保障。這樣便慢慢地在社會上形成了一個名門或郡望[5]7”。其實,正是士大夫與宗族的相互影響才加速了士族集團與地位的確立,同時也開始了世族的傳遞。漢末時期名士宗族同樣也卷入社會洪流,有成為地方豪強的,如劉表為八俊之一控制荊州七郡,袁紹四世三公一統(tǒng)河南,東吳孫氏累官東吳。同樣也有名士末路的,如汝南袁氏為董卓屠戮,曹操亦殺孔融,楊修,邊讓等名士。這時候士族兩極分化也表明士族集團的不穩(wěn)定,門戶觀念作為重要參政觀念也沒有形成。為了控制政局與掌控士族,曹魏政權聽取陳群進言設立九品官人之法(即九品中正制)的建議,門戶與士族的觀念開始逐漸的恢復與加強。九品中正制度是對人才的優(yōu)劣進行品級的劃分,對各色人物貼上“上上品,上中品,上下品;中上品,中中品,中下品;下上品,下中品,下下品”的標簽后,以供政府進行選用。而評定品級的工作不再是察舉制度中的各地級實權官員,轉化為中央指派的中正官。趙翼在《廿二史劄記》中就載:“魏文帝初定九品中正之法,郡邑設小中正,州設大中正。由小中正品第人才以上大中正,大中正核實以上司徒,司徒再核,然后付尚書選用[6]156”。馬端臨同時也指出其品第變化的情況:“州、郡、縣俱置大小中正,各取本處人在諸府公卿及臺省郎吏有德充才盛者為之,區(qū)別所管人物,定為九等。其有言行修著則升進之,或以五升四,以六升五;倘或道義虧缺則降下之,或自五退六,自六退七矣[1]266”。這不得不說是九品中正制度對行將就木的察舉制度的一次系統(tǒng)的繼承與突破。主要表現(xiàn)三點,第一,將察舉制度中以“舉孝廉”為重要的德行品狀進行了具體的劃分;第二,是將自下而上的人才輸送途徑改變成自上而下的人才選用;第三,也直接是將朝廷選官和清議制度合法地結合起來。這對曹魏政權體系的鞏固以及社會改良都大有裨益。
但是,在品第評定之后并沒有進行保障性的考核,因而將選官的直接權利下放到了中正官的手里,司徒有權卻也很難把控實際情況。因此馬氏才說:“蓋鄉(xiāng)舉里選者,采毀譽於眾多之論,而九品中正者,寄雌黃於一人之口[1]267”。而中正官主要的品第標準是來自清議,因而清議在九品中正制度中擁有實質性的作用。如孫秀為瑯琊郡吏,求品於清議王戎從弟衍,衍將不許,戎勸品之,及秀得志,朝士有怨者皆被害,戎、衍獨免是也[7]1235。另外,中正官的工作流程是從家世的了解開始到行狀再到定品?!短接[》卷214引《晉陽秋》:“陳群為吏部尚書,制九格登用,皆由于中正??贾臼?,然后授任[8]1020”??梢?,家世無可避免地走到品第評定的中心地位。魏晉之際,品第偏重門第已成事實。《晉書·鄭袤傳子默附傳》曰:“初,(晉武)帝以貴公子當品,鄉(xiāng)里莫敢與為輩,求之州內,于是十二郡中正僉共舉默[7]1251”。最后就是中正官的任命條件。魏晉時期,州郡中正的選任標準主要有三:第一,中正官必須通譜牒?!坝兴具x舉,必稽譜籍而考其真?zhèn)危?]5677”,“官之選舉,必由于簿狀,家之婚姻,必由于譜系[10]1”。南齊時,齊武帝擬用蕭鸞為吏部尚書,王晏反對說,鸞不熟悉譜牒,恐不可居此官,齊武帝只好作罷。[11]556二是須與本人郡望相符,三是以在中央任職的世家大族兼領?!端螘ぬ吹罎鷤鳌罚骸傲x熙十二年,高祖北伐,以道濟為前鋒出淮、肥,所至諸城戍望風降服?!旨诱魈攲④?。遷宋國侍中,領世子中庶子,兗州大中正[12]1343”?!赌淆R書?張緒傳》:“緒忘情榮祿,朝野皆貴其風?!w為祠部尚書,復領中正,遷太常,加散騎常侍,尋領始安王師[11]443”。綜上可見,士族在九品中正制度中擁有了絕對的上升渠道,主要得益于選官條件和選官中正的人選,但是歸結起來還是家族的背景支撐了個人的仕途。所以,家族利益乃個人利益之所在,人們處理社會、家族、個人利益的原則是家族至上,家族本位觀念濃厚。門閥士族作為門第、閥閱以及文化的壟斷階層,不僅控制了社會的主要上升渠道,而且還通過自身文化的優(yōu)勢成為統(tǒng)治階級中的特殊階層。與單純的士族不同,門閥士族世代承籍和聚族而居,在地方憑借其門閥出仕,而士族就更加偏向于知識的擁有者而形成知識階層,當知識士族與門閥成功結合時候就成為掌控社會政治與文化的絕對實力族群,也因此在門閥中成員的興衰榮辱與家族地位升降連在一起?!笆孔遄铌P心的是家族利益,是如何保護和提高家族地位,他們的所有作為,幾乎都繞此進行”“自保其家世,雖朝市革易,而我之門第如故”[13]。世家大族在九品中正制度的保障下從亂世之中再次的崛起,甚至形成更為根深蒂固的家族觀念,并且促成個人與家族為一個整體的意識。
正是在這些社會背景與意識的產生和加強下,影響了以家族子孫為教育對象的家訓的興起。一來是士族作為知識壟斷階層,為家訓的書面形成提供基本的條件;其二,門閥觀念亦驅使著世族長輩以家族子孫發(fā)展為重,通過立家訓來勸勉甚至規(guī)定家族子孫,其目的最終是家族興盛;其三,龐大世家大族需要應有的規(guī)則以及基本的操守來維持家族的正常運轉與矛盾的處理。
如果說九品中正制度通過影響世家大族的崛起,而來間接影響家訓的興起,那么家訓通過自身本質的特征成為九品中正制度的選拔條件之一,這算是直接促成家訓的興起。
晉明帝為了穩(wěn)定東晉政權曾下詔:“吳時將相名賢之胄,有能纂修家訓,又忠孝仁義,靜己守真,不聞于時者,州郡中正亟以名聞,勿有所遺[7]164”。于此詔可見,要求中正官對于人才的選拔列了三點要求:第一就是所舉之人為吳將相名賢之胄,即所謂家世;第二,能撰寫家訓;第三,忠孝仁義,即“孝廉”之屬。第一個要求是晉明帝為了調和南北士族的矛盾;第三點是對九品中正制度的遵循。但是,第二點卻提出所舉之人能纂修家訓,確實讓人匪夷所思。家訓為何成為九品中正制的人才選拔條件?筆者作了以下考慮:
對所選拔人才的家族地位的再確認。選舉條件要求的第一點是將相名賢之胄,人數(shù)自然眾多。第二點就是忠孝仁義,但在當時更相毀譽的風氣與門閥士族把持清議的現(xiàn)實來看,實在難以分辨評級優(yōu)劣。但如若家族之中能纂修家訓,此人在其士族之中非但不是什么年輕后輩,而且極有可能是一族之德望。諸葛亮,曹魏王修、王肅、嵇康、王昶,西晉李秉、夏侯湛、羊祜、徐勉、張融、王僧虔、梁王褒、王筠、北魏楊椿、北齊魏長賢、魏收、顏之推等高官名士皆有家訓傳世。對于拉攏士族中有地位的人,家訓可謂提供了隱形的保障條件。
當然,也有一些破落士族名士,如陶淵明、顏延之等人,他們亦有家訓傳世。于此文自然是特例,此文旨在更廣泛地分析家訓在官制中的重要影響。而這種影響還不單單是當權者對家訓撰寫人的身份與地位的重視,更是一種極為重要的朝野互動。尤其是在士族大興的六朝時期,這種朝野互動直接影響了中正官的選人條件。《三國志》載三國魏大將李通孫,李緒子李秉嘗答司馬文王問,因以為家誡曰:“昔侍坐於先帝,時有三長吏俱見。臨辭出,上曰:‘為官長當清,當慎,當勤,修此三者,何患不治乎?’并受詔。……吾每思此言,亦足以為明誡。凡人行事,年少立身,不可不慎,勿輕論人,勿輕說事,如此則悔吝何由而生,患禍無從而至矣[2]536”。這里皇帝訓誡群臣“當清,當慎,當勤”三點,而李秉認為“慎”最為重要,因而李秉將皇帝訓誡援入于《家誡》之中。這實際上是一種朝野互動的必然性。云南民族大學的林慶女士在其論文里面也談道:“家訓通過借用父子、兄弟等血緣關系以確立權力的繼承,就實現(xiàn)了政治與家庭關系的重合,也正是從這一點,宗法族制獲得了“家國同構”效應,進而形成了影響中國幾千年的傳統(tǒng)政治統(tǒng)治體制——家國一體,即國是家的合法性基礎,家是國的縮影,二者的統(tǒng)一體現(xiàn)在結構和功能兩個方面。在結構上,‘國’與‘家’都推行嚴格的等級制度,家族權力與國家權力體系都呈金字塔形狀,它們在結構上非常相似,因此,“家長制”的管理方法既是維護家族統(tǒng)治的機制,也成了整個國家的統(tǒng)治機制[14]72-76”。
最后一點,家訓實在是對所舉之人的寫作與為官能力的雙重考察。家訓的寫作形式是多種多樣的,有以書,誡,訓,誥,詩,疏等為文體。如諸葛亮的《誡子書》,李秉的《家誡》,顏之推《顏氏家訓》,顏延之《庭誥》等。作家訓的人必然至少精通其中一體,且家訓創(chuàng)作也需要作者將自己的經驗與前人先賢的道理相結合才能使得家訓“厚重”,文字錘煉也需要莊重典雅且道理通透,畢竟創(chuàng)作者有傳世之意。如諸葛亮的《誡子書》中膾炙人口的“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15]14。嵇康《家誡》引伍子胥,齊夷,展季,蘇武等人“斯君子所以嘆息也。若夫申胥之長吟,夷齊之全潔,展季之執(zhí)信,蘇武之守節(jié),可謂固矣![15]16”顏之推《顏氏家訓》:“夫風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16]31”。出于《毛詩大序》:“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17]63書中也有引用《禮記》等書。另外,就是為官方面,也算是朝野互動中的一點,但這是表面,更多的是其為官態(tài)度與能力的考查。在家訓中,除了生活中的方法論,更多就是為官的方法論。李秉的《家誡》就教導子孫為官清、慎、勤;顏之推《顏氏家訓》設“涉務篇”談為官為事;嵇康《誡子書》中也談及如何處理與長吏的關系;連陶淵明的《與子儼等疏》都引用管仲,韓元長等官員為官與親友和善之事。因而,家訓之中多透露纂修家訓之人的為官為政的理念。
于此可見,晉明帝于九品中正制之中設有纂修家訓的條件,實是有所考量。在這樣的選官條件下,為家訓纂修之風的興起提供了有益的制度保障,也激發(fā)了世家大族纂修家訓的需要。
清議由來已久,并非是在九品中正制度施行的時候才出現(xiàn)的。但是,確實是九品中正制度的出現(xiàn)確立了其合法的地位,同時也加強了其社會影響力。
《晉書·王戎傳》載:“孫秀為瑯琊郡吏,求品於清議王戎從弟衍,衍將不許,戎勸品之,及秀得志,朝士有怨者皆被害,戎、衍獨免是也[7]1236”。清議在六朝時期是直接影響到了中正官對人才的選拔,換句話說清議的影響甚至決定了品級的上升與下移?!赌鲜?宋武帝本紀》載:“其犯鄉(xiāng)論清議。贓污淫盜,一皆蕩滌[18]25”??梢娗遄h威力之大,同時也是清議入律的開始?!端螘?王弘傳》載,元嘉年間,王弘與八座丞郎討論士人犯罪的問題時,左丞江奧說了這么一段話:“士人犯盜贓不及棄市者,刑竟,自在贓污淫盜之目,清議終身,經救不原。當之者足以塞衍,聞之者足以鑒誠[12]1318”。到了梁代,又出現(xiàn)了“私吊答中,彼此感恩乖錯者,州望須刺大中正,處入清議,終身不得仕[19]45”。陳武帝即位,以“梁季喪亂,刑典疏闊”,乃令尚書仆射沈欽、吏部尚書徐陵等參定律法,“制《律》三十卷,《令律》四十卷。采酌前代,條流冗雜,綱目雖多,博而非要。其制唯重清議禁錮之科。若縉紳之族,犯虧名教、不孝及內亂者,發(fā)詔棄之,終身不齒”[20]702。如陳壽遭父喪,“有疾,使婢丸藥,客往見之,鄉(xiāng)黨以為貶議”,因此蜀平后,“坐是沈滯者累年”[7]2137。晉初,阮咸居母喪遭清議,結果“沉淪閭巷”。阮簡居父喪遭清議,“廢頓幾三十年”[21]1482。清議入律的進程中足可以窺見言論對于士族士子入仕的影響有多大。在同等地位的家族競爭中,清議影響著這場家族競爭的成敗。并且,前文也提到個人與家族在六朝時期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在清議中,影響到對整個家族的褒貶。
基于此,家族為了加強對家族后代的教育,且保持整個家族的聲譽,家訓也就成為家長嚴防子孫犯清議從而耽誤仕途的措施之一,而清議的內容大多又落腳點于“忠孝禮義”。故而,在《顏氏家訓?風操第六》之中載:“凡與人言,稱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長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則加“賢”子,尊卑之差也[16]49”。這是教導子孫重視基本禮節(jié)。而李秉的《家誡》更是援引皇帝,忠心可見,“孝義”更是各類家訓的倡導之要。即使到了六朝后世的家訓之中,仍舊表現(xiàn)出對“人言可畏”的清議的擔憂與勸誡,清《彭玉麟家書》載:“大低一二人之謗毀不足憂,千萬人之清議良可畏[22]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