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慶光
如果不是參加文學創(chuàng)作筆會,讓我親身感受橫嶺侗寨糍粑節(jié)和賞花節(jié)的獨特魅力,或許,我還會認為橫嶺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侗族村寨。
其實,當你真正走進橫嶺,就會覺得橫嶺是一個很值得點贊的地方。這個坐落在坪坦河流域岸邊的侗族村寨,與通道侗族自治縣的縣城所在地——雙江鎮(zhèn),相隔約18公里。既是“通道百里侗文化長廊”中的侗寨群之一,也是連同芋頭、坪坦、陽爛、高步一起被國家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預備名單的侗族古村落。這個靜美而古雅的村寨始建于明朝天順年間,因其坐落于橫向山嶺延伸處而得名。
橫嶺村,先后有莫、吳、蒙、楊、石等姓氏的族人入住。各氏族之間的房舍,沒有明顯的界線劃分,而是依形就勢比鄰挨建。巷道相通,屋檐緊連。東西南北寨門呼應,前后左右鼓樓相擁?!澳显朗m”“城隍廟”等徽派古建筑風格,與吊腳樓、風雨橋等純侗族建筑元素的默契相守,標示了多元文化的孕育成形。橫嶺村,不僅有清咸豐朝始建,同治、光緒兩朝連續(xù)擴建的省級文物重點保護單位——“三朝鼓樓”,更有建于清乾隆朝中期的國家級文物重點保護單位的“天下第一弧橋——廻龍橋”。穿寨而過的湖廣茶馬古驛道,曾經(jīng)喧囂一時的水運古碼頭,立于明洪武年間的寨事石碑。這一切,都在散發(fā)著古樸淳厚的馨香,讓人流連忘返。
2015年的通道縣“走進坪坦河流域”文學創(chuàng)作筆會,正好趕上了橫嶺侗寨的糍粑節(jié)和賞花節(jié),橫嶺的魅力,就這樣捕獲了我的身心。
橫嶺侗寨的糍粑節(jié),放在每年的二月初二舉辦,是傳統(tǒng)習俗的沿襲。據(jù)八九十歲的老輩們回憶,這一約定俗成的節(jié)日,到底是哪一年起的頭,已經(jīng)無人說得準,只知道他們還在穿開襠褲時,就已經(jīng)這么熱鬧了。之所以選中正月末二月初,主要是農(nóng)耕人珍惜春光。一年的操勞,終于盼來春節(jié)期間難得的休閑,吃團圓年飯,走親訪友,一陣樂淘過后,這正月的時光已逾月尾。田野里的油菜花,已黃燦燦地開得招蜂惹蝶。地下的泉水,已悄然涌動。許許多多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也不知在哪一刻,從老茬中探出了新的芽孢。一年之計在于春,時不待人。各家各戶趕忙打一甑糍粑,煮透煙火熏干的豬頭、豬腳,炒幾碟好菜,舀幾盅米酒,親朋好友們再聚一聚,嘮嘮家常,這難得的閑時就算正式過完了。再往下,又是一年的農(nóng)事勞作的開張。從這一層面上講,糍粑節(jié)是促耕備耕的號角。
在糍粑節(jié)的頭一兩天,寨中主事者,便著手安排節(jié)日的事宜。各家備蒸多少糯米、備幾桌酒菜,哪些家的糯米用來打糍粑,哪些家的糯米用作款待合攏宴上的賓客,一一打好招呼。待到二月初二這天,各家各戶就按事先的排布施展手腳。
舉寨打糍粑,擺合攏宴,自然會招來隔壁村寨親朋好友和少男少女們的臨場助興。那些被用作打糍粑的糯米蒸熟后,陸續(xù)地端到巷道邊,倒入早已備好的大石臼內(nèi),等待著年輕人開捶。此時,不管是本寨的還是鄰寨的年輕后生們,便甩開膀子捶打糍粑,這是他們展示雄性陽剛的大好機會。那些妙齡少女們?nèi)褰Y(jié)伴,隨意地在打糍粑的各個場所轉(zhuǎn)悠,一旦碰見了心儀的后生家在那兒打糍粑,就停下腳步細細觀賞。姑娘們滿臉笑容地欣賞著后生們的夸張動作,心里各自在醞釀著甜蜜的未來。偶爾,誰家的妹子抑制不住心中的竊喜,笑顫顫地搖響了身上的銀飾,那捶打糍粑的后生們的心里,就像酷暑天吃到井水甜酒般的舒爽。
糍粑打好了,早有少婦們在一旁等待收捏糍粑。這些過來人,早就暗中察言觀色,對少男少女們的各自心思拿捏得十拿九穩(wěn),一旦瞅準時機,就會有人將某一少男少女的手牽在一起,另一少婦則快速捏出一坨糍粑摁在這對人的手心上。這糍粑又粘又燙,猛不丁地被這么一捉弄,少男少女的臉,頓時如同被吹醒的桃花那般嫣紅。雖然這其中難免有嬉戲的成分,卻能給心中已有所傾慕,但又害羞表明心儀的青年男女,創(chuàng)造了面對面接觸的機會,為日后的行歌坐夜等交往場合種下了話題。一些孩子的父母,聽聞到自己的孩子在糍粑節(jié)上的巧緣之后,便私下里打探,然后找媒人從中撮合,一來二去,當初被戲弄的那些靚妹帥哥,其中真的有被“粘”成了相濡以沫的夫妻。
被糍粑粘了手的青年男女還沒有從羞赧狀態(tài)中緩過神來,邊上看熱鬧的人群一陣起哄,便有人挽袖搶糍粑。搶到糍粑的人,并不是個人獨吞,而是賞給同來的伙伴。這么一鬧,一大臼的糍粑,轉(zhuǎn)眼就不知了去向。這是少婦們最期待的結(jié)局。少婦們清理好打糍粑的用具,樂滋滋地扭動著婀娜的腰身,消失在了人群中。
這是一個芬芳漫溢的季節(jié)。田野春花燦爛,村寨巷道漫溢著糯米飯和糍粑的醇香。
把糍粑節(jié)與賞花融合在一起,是在傳統(tǒng)節(jié)俗上的一種創(chuàng)新嘗試。給橫嶺村二月初二這一傳統(tǒng)節(jié)日,注入了些許現(xiàn)代的氣息。
“共享春天的油菜花馨香,共赴春天的第一場約會?!边@是橫嶺侗寨,給當下的糍粑節(jié)打點的一句臺詞。為赴春天之約,侗妹阿哥從左右鄰村趕來,讓遍野的春花,搖曳著心扉。一時之間,田壩上,河灘邊,胭脂染雨,情愫如絲。
穿過橫嶺村寨的青石板巷道,轉(zhuǎn)過“三朝鼓樓”,清澈的坪坦河流水,將對岸田野里的油菜花香蕩漾過來,讓人的心性即刻潮泛波涌。
來自四面八方的攝影大咖,大步流星地走過風雨橋長廊,鉆進花甸,尋找最理想的角度,將那蜂飛蝶舞和裊裊炊煙定格在手中的相機里。而那些文人墨客,則強抑心中的悸動,故作鎮(zhèn)定地走走停停,一會兒拈拈花,一會兒惹惹草,好一副騷客神游姿態(tài)。忽然間,一陣陣清脆的笑聲夾雜著銀鈴的碰撞聲傳來,驚呆了那些欲飛欲舞的蜂蝶。循聲望去,原來是一群身著盛裝的妙齡少女,被幾個攝影驢友邀來花田當模特。少女們大方從容的舉止,贏來了快門不停的“咔卡”之聲。
春花爛漫的時節(jié),是釋放激情的歲月。青年人可以率意地投入那醉人的春意里。“蓮步虛凌兮環(huán)佩吟,美目顧盼兮花羞明。芳心悸動兮時不待鄙,奈何奈何兮華發(fā)早生?!泵鎸Υ阂獍蝗坏奶镆昂颓啻红n麗的少女,一些上了年歲的文人騷客,自然免不了顧影自憐。
游玩了大半天,肚子自然饑腸轆轆。正當那些原來沒有搶到糍粑墊肚子的游客,在尋找果腹之法時,橫嶺侗寨的青壯年男女悄然地在河灘上拼擺了能容納千余人的長桌。主事的寨老親切地告訴大家:糍粑節(jié)的高潮——合攏宴席即將開始,各位嘉賓憑購領的嘉賓證入席就餐。還沒有購領到嘉賓證的朋友請盡快到戲臺下的服務臺前購領。原來,30元購領的入場嘉賓證,除了觀看侗戲、搶糍粑、欣賞爛漫的春花之外,還包含了品賞合攏宴。
穿著節(jié)日盛裝的侗族男女,挑著一擔擔美酒佳肴,一個緊跟一個地走向合攏宴場地,臉上的自信笑容,比遍野的春花還美麗。
新朋老友相約入席,滿桌的佳肴,映襯著主廚人家好客的心地,“盤堆碗滿、色味俱佳”這是款待賓朋的基本原則。席間,不停地有主廚家的人來招呼客人用酒用菜,好像生怕自家弄的這桌菜,沒能讓客人食用完。原來,各家各戶的菜肴擺在哪一桌,糍粑節(jié)的主事們都心里有數(shù)。合攏宴席開席之后,主事們會一桌一桌地巡查,看看誰家的菜肴被食用得最快最徹底。如果有那么一桌兩桌的菜肴少有客人動筷子,事后,這家人就會被主事們所追責:你們家的飯菜,弄得客人們都不喜歡動筷子,是什么原因?半個月內(nèi),再弄不好自家的飯菜口味,往后就沒資格參加村寨族眾的待客活動了。每每此時,弄不好飯菜的這家人,自是羞愧地急著找條地縫來鉆。
面對筵席上各家各戶傾情打弄的美酒佳肴,所有賓朋無不產(chǎn)生一一品賞的欲望。而橫嶺侗寨的合攏宴最靈妙之處,就在于每位來賓不管起初坐于哪一席,只要開宴之后,就可以帶著自己的碗筷,從這一席轉(zhuǎn)到另一席上去品賞菜肴,而該席原來就座的嘉賓,看到你的加入,或主動讓位,或為你遞上你想品賞的菜肴碟盤。這種氛圍,地地道道地詮釋了侗家人友善待人的文化底蘊。不少已身為爺爺奶奶的城里人,難以割舍對這一情境的眷戀,每值橫嶺的糍粑節(jié),就三三兩兩地邀約而至。
敬酒的環(huán)節(jié)啟動了。幾組銀飾叮當?shù)亩奔夜媚铮酥窬仆埠椭窬票謩e向就近餐席上的客人敬酒。這第一輪敬酒,只要客人們喝完自己杯中的酒就算過了。而第二輪的敬酒,則得喝下姑娘們手中酒杯里的酒啦。只要她們笑盈盈地站到你的面前唱著敬酒歌,任你是男客或女賓,都得喝下幾竹杯,直讓那桃花盛開在你的臉上才算過。許多機靈的賓朋早就諳熟其中之道,借轉(zhuǎn)桌賞百家佳肴之機,躲過了一遭又一遭的敬酒追擊。殊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一次次的逃酒游戲,早已被妹子們明察秋毫。正當你在佩服自己一一地品賞過了大幾十桌菜肴,避過了一回又一回的敬酒“圍攻”之時,猛不愣登就被妹子們圍在了中間,此時,任你百般地推諉也叫地不靈。雙手被捉,兩耳被揪,一杯杯的佳釀讓你歪到天涯海角。所以,面對侗家妹子們的敬酒,不會以侗歌相奉還的人,還是老老實實地接杯為妙。
本人不勝酒力,急著想逃遁酒席。趁一些游客離席之機,我趕忙撤身離桌,走進“三朝鼓樓”去探尋明清的古風遺韻。
這是一座鼓樓兼寨門的建筑。前面是一片河灘,從對岸過來進入村寨,必須由此經(jīng)過。鼓樓始建于清代咸豐五年。爾后,到了同治三年,又緊傍著前朝建的鼓樓添建了一座門樓。再之后,到了光緒九年,再挨著老門樓修建了第二座門樓。主樓與門樓用廊相接,主樓與第一座門樓的兩檐相交處,以如意斗拱出挑的構架,設一排水天溝,使樓與樓之間既渾然成體,又各具風貌,成了鼓樓與寨門建筑工藝巧妙“聯(lián)姻”的一個典型例證。當年的七集電視連續(xù)劇《愛河流淌著一支歌》就取景于此處,劇中將“三朝鼓樓”的風采展示得淋漓盡致。
憑欄巡望,田野里一片草綠花黃。河岸邊的一架水車,在與清粼粼的坪坦河流水嬉戲吟唱。風雨橋頭旁那座明洪武年間鐫刻的“寨事”石碑,以靜默的神情向人們傳遞著“積德行善、千古流芳”的話題。而這座“三朝鼓樓”,卻悄無聲息地把百十年來的見聞收藏在它的空間里。是天時地利的繼有和庇護?還是人和獨厚的使然?或許,兼而有之。在這清“三朝”依次衰敗的近60年里,橫嶺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好像不太理會朝代更替所漫涌的悲涼和滄桑,依然能我行我素地苦中作樂、忙中偷閑,笑過每一天。
鼓樓內(nèi),有在春冬聚群烤火的大火塘,有在秋夏讓人們歇息納涼的大長木板凳和布枕頭。靜心凝神捕捉鼓樓的氣息,一幅幅鮮明生動的畫面,仿佛隨風而至:寨老為維護一方的祥和平安,召集寨眾講款約、寨規(guī)和處置違規(guī)犯眾的祭祖儀式;上了年歲的老人圍著火塘講古論今,詮釋“與人為善、度己度人”的人生修行密碼;腳上還沾有田泥的青年在“三三棋盤”上對弈;一手握著糯米飯團、一手拿著腌魚腌肉靠著欄桿舔香的孩童;才放下犁耙旋即在長板凳上做美夢的壯漢;架著鼎罐在火塘上熬南瓜粥笑逐顏開的一群群中老年男女。這一切,無不彌漫著勤耕農(nóng)事和修身養(yǎng)性的氣息。他們徜徉在勤耕和悠閑的兩極之間,游刃有余,如魚得水。他們的臉上,那種從容自信和無憂無慮的神態(tài)沒有半點的矯揉造作。“日子半忙半閑、生活半豐半儉、喝酒半醒半醉、心態(tài)半佛半仙”這種生活情調(diào)讓人驚訝,讓人感慨萬千。是他們生活的區(qū)域里原本就只種下快樂,所以從無收獲煩惱?還是他們在對待痛苦和幸福這兩種不同的感受時,真正做到了“拿得起,放得下”?哀傷呢?嫉恨呢?冤仇呢?這些人生中最灰暗的色調(diào),難道早已被他們?nèi)釉诹撕永镫S流水消逝?沉淀在血脈里的只有“勤勞、善良和包容”?對于他們這種“世外桃園”般的生活色彩的形成和沿襲,任我怎樣去解讀,也無法得出精準的答案。
正當我陶醉于“三朝鼓樓”風煙中,那些觸手可及的感人畫卷時,突然聞得陣陣酒香撲鼻而至。
“別以為你躲進鼓樓就萬事大吉。逃酒,逃得過初一,就別想逃得過十五?!彪S著牽頭的侗妹話音一落,一群姑娘把我團團圍住,左右胳膊已被抓牢。
“放…放過我吧,我確實喝不了酒啊?!蔽壹钡煤怪樽套掏饷?,趕忙求饒。
“喝不了,也得喝。喝了這巡酒,才是侗家的好朋友。更何況誰讓您逃酒來?”“哎咿呀……耶到籟呀……”姑娘們邊說邊唱了侗族敬酒歌,七八只竹酒杯,依次疊成“高山流水”的架勢。我要再推辭,她們將一直唱下去。為這純潔真情,我只好乖乖地任由她們擺布,解除心防,醉入侗鄉(xiāng)。
這是一處山育寨,水潤人的地方。
據(jù)當?shù)厝苏f,橫嶺村寨的開寨鼻祖為一莫姓族人。在吳、蒙、楊等氏族入住時,莫氏家族已經(jīng)在此地居住了大幾十年。后來,莫家人參悟到此地更利于其他氏族的發(fā)展,便將居住此地的生存體會,書成文字,藏于祭禮天地的供桌石縫中,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悄然離走。
莫氏家人走后的頭幾年,橫嶺村寨漸漸年成欠收,六畜不旺。吳、蒙、楊氏族長恍然醒悟,他們還沒有從莫氏家人手中接納這方土地的生存秘要。于是,派出青壯年代表四處尋找莫氏族人。怎奈逝水東流,開寨的莫氏鼻祖,已秘隱仙山。
命若有時終須有,命若無時難強求。橫嶺,合該是一方寶地,合該為后來入住的族眾賜福。一個捉迷藏的男孩,從石供桌的細縫里掏出了一節(jié)竹管,橫嶺這方山水的生存秘要得以公布族眾:“愛水養(yǎng)山,雨順風調(diào)。修橋鋪路,鄰里相融。春勤一季,秋谷滿倉。贈人一飯,恩如東海?!睓M嶺人依此而行,果然六畜興旺,五谷豐登。
為提示后人勤勞農(nóng)事,牢記開寨鼻祖恩德,橫嶺族眾募捐塑“莫太公”石像于供桌下,每逢初一、十五,抑或重大寨事活動,就凈手焚香,虔誠祭拜。幾百年來,從無間斷。
橫嶺的河水,清澈見底;橫嶺的山巒,黛綠厚重。
千百年來,這方山水,從不少仁缺愛。暴雨之夜,橫嶺侗寨族眾,用被褥覆蓋安徽商人的鹽船,贏來了商人夫婦修建“南岳圣宮”和“城隍廟”。古驛道邊上居住的農(nóng)戶,每天夜晚把“氣死風燈籠”懸掛在屋檐下,為行走夜路的人們提供一縷亮光。使得眾多路人,因感恩而放棄邪念,求得了整個侗寨的祥和安寧。
流水吟哦,白云繚繞。笙歌陣陣,炊煙裊裊。
充滿魅力的橫嶺,在努力守護著侗寨古樸的民居和純樸的民風的同時,積極地打造 “文明、法制、富饒、祥和”的現(xiàn)代美麗鄉(xiāng)村品牌。古樸的厚重和現(xiàn)代的靈動,賦予了這方山水新的色彩。這就是古老而又青春的橫嶺,一個解讀不完魅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