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用心一也”之“用”的訓釋

郭浩瑜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荀子·勸學篇》中有這樣一句話：“螾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边@句話的下文有個類似的表述：“蟹八跪而二螯，非蛇蟮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笔吕c之相對，兩句中的“用”用法相同，所以筆者把兩句放在一起討論。

實際上關(guān)于“用心”的解釋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過一番爭論，時隔多年，仍然有中學教材和中學教師持不同的觀點，可見這個問題并沒有一個明確的令雙方都信服的結(jié)論。各家注釋和論文也還比較簡潔，多數(shù)從《勸學》的論證邏輯去展開討論，很少有人從《荀子》所處的語言環(huán)境去進行分析。因此，筆者認為還有進一步探討這個問題的必要。

一、以往研究

目前有關(guān)“用心一也”“用心躁也”之“用”的釋義存在幾種不同的觀點：

其一，“用”是動詞，“使用”的意思，這種觀點最為常見。

其二，“用”是連詞或介詞，“因為”的意思，持這個觀點的也不少。介詞后面一般帶名詞，但實際上漢語的介詞也可以帶復雜的謂詞性結(jié)構(gòu)構(gòu)成介賓結(jié)構(gòu)，故而文章把主張介詞和連詞“因為”的說法放在一起討論。

其三，模棱兩可派，不作注釋，翻譯的時候搖擺不定。大約也拿不定主意。

（一）第一種觀點：“用”是“使用”義

傳統(tǒng)的注書一般都把“用心”看成一個結(jié)構(gòu)，和今之“用心”類似，除了凝固程度有差別，意義上差別不大。即理解為“使用心力”的意思，這里的“用”是動詞，“使用”義。

如王力《古代漢語》第二冊注出“用心一也”為“這是用心專一（的緣故）”［1］403?？梢娡趿φJ為這是一個因果關(guān)系的復句，但不是通過“用”表示出來的，而是通過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意合而成，故而將“的緣故”加上括號。熊公哲注譯《荀子今注今譯》［2］7、蔣南華等的《荀子全譯》［3］7、高長山所譯《荀子》［4］9、張覺譯注《荀子》［5］5等皆未對“用心”進行注釋，僅在譯文中作出了類似的解釋。比如熊公哲譯為“便是用心專一之故”“便因心情躁暴之故”，蔣南華譯為“是用心專一的緣故”“這是它用心浮躁的緣故”，高長山的翻譯是“這是因為它用心專一的結(jié)果”“這是因為它用心急躁不專心的結(jié)果”，張覺譯為“這是因為它用心專一”“這是因為它用心浮躁”。這些譯文皆和王力的理解相似，都明確有“用心”二字。

這幾家譯文，前面兩家沒有翻譯出“因為”，而是用“之故”“的緣故”來表示，這樣“用”就不易被認為是“因為”的意思；后幾家則用了“因為”，但譯文中還是有“用心”二字，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注者的立場。

此外，如清代王先謙的《荀子集解》［6］10、民國梁啟雄的《荀子簡釋》［7］5皆未對“用心”作注，大約認為這個結(jié)構(gòu)不會產(chǎn)生誤解，不必注出。兩位注者皆離荀子時代甚遠，“用”的常用義就是動詞“使用”，或較虛的介詞用法，表“憑借”義。而注者如果不加以解釋的話，應該是默認“用”在這里是“使用”的意思，不需辨正。

現(xiàn)代學者在刊物上所發(fā)表的論文，也有不少支持這種觀點的。如沈繼常［8］53、王麗［9］143、張磊［10］55-56等。另外，廣西師院中文系《荀子》譯注小組也是不出注，只在譯文中翻譯為“因為用心專一的緣故”“這是用心急躁不專一的緣故”［11］45。方有國認為“用心”應該是“使用心力”的意思，充當主語，“一”作謂語。他認為這樣的理解符合“用心”在古漢語里的普遍意義和用法。文章調(diào)查了先秦兩漢典籍中“用心”的例子，包括：《孟子》1例，《文子》3例，《列子》2例，《莊子》6例，《荀子》2例，《呂氏春秋》2例，《鹖冠子》1例，《淮南子》2例，《說苑》3例，《鹽鐵論》3例，《漢書》5例等等。在這些用例里，“用心”可以作主語、謂語、賓語等，可以和“所”構(gòu)成“所V”結(jié)構(gòu)，可以與“用耳”“用目”“用力”或“動手”并舉。作者認為這些用例里的“用”都是“使用”的意思，“用心”都是動賓短語。［12］50

（二）第二種觀點：“用”為“因為”義

這種觀點認為“用”是“因為”的意思，則“用心一”的結(jié)構(gòu)是“用/心一”，表示“因為心思專一”的意思。

這種說法很早就有人提出了，比如錢坤［13］57-59。趙澤福認為把“用心”直接翻譯為“用心”是以今律古。其理由是：1.“用心一也”用“專一”去描述“集中注意力”，“雖顯重復但還能勉強說得過去”，“用心躁也”用“浮躁”去描述“集中注意力”“多用心力”是“牴牾不通”的；2.兩句皆為因果關(guān)系的復句，“在注釋和翻譯上靠補加成分‘……的緣故’來體現(xiàn)這種因果關(guān)系，讀來不夠簡潔順暢，也又悖于翻譯文言文的重要原則——信”；3.“用”有“因”的含義和用法，且亦有例證［14］20-21。然而，文章把“用心”理解為“集中注意力”恐怕并不符合這個詞語在先秦的意義特點，方有國的文章可以有效反駁這一點。

有人主張“用”是“由”的意思。例如王興才認為“用”在這里訓“由”，是“因為”的意思。其證據(jù)是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用，詞之‘由’也……‘由’可訓為‘用’，‘用’亦可訓為‘由’，一聲之轉(zhuǎn)也”［15］47。

語文教材方面，例如廣東基礎(chǔ)教育課程資源研究開發(fā)中心語文教材編寫組所編著的《語文必修4》之教師教學用書就把“用心一也”“用心躁也”的“用心”視為“兩個詞”，“用”為“介詞，因為”，“心”為“心，心思”，與“用心”的今義“集中注意力、多用心力”不同［16］157。

（三）模棱兩可的觀點

有些現(xiàn)代注家在解釋的時候不明確注出“用心一”中每個詞語的含義，在譯文中左右搖擺。比如時聲翻譯上一句為“這是因為它用心專一”，下一句則又譯為“因為它浮躁不專一”［17］83；教育研究室的譯注也未出注，譯文為“因為它用心專一啊”“這是由于它浮躁而不專一的緣故啊”［18］57；安繼民注譯《荀子》的譯文作“是因為它用心專一”“是因為它心浮氣躁”［19］17。這些譯文都是第一句有“用心”，第二句沒有，對“用心”的翻譯并不統(tǒng)一。因為沒有出注，所以也就不知道譯作者是把“用”解釋為“因為”還是“使用”了。

二、“用心”意義再解

筆者認為“用心”之“用”是“使用”的意思，不能解釋為“因為”。這是通過調(diào)查上古文獻的語言特點所得出的結(jié)論。

（一）“用心一也”表原因是意合的結(jié)果

文章認為，“用心一也”“用心躁也”表原因是意合而成的。這個句子因為是對“螾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的原因的解說，故而可以翻譯出“（這是因為它）使用心力比較專一”這樣的意思。“也”在這里表示原因判斷，它所表示的句子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是分句之間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所帶來的，不是運用詞匯手段來體現(xiàn)的。這在上古漢語里十分常見。王力《古代漢語》第一冊第三單元“古漢語通論”中有這樣的表述：“判斷句有一種最常見的活用法，就是采用判斷句的形式來解釋原因?！彼e的例子如：

（1）孟嘗君為相數(shù)十年，無纖介之禍者，馮諼之計也?！稇?zhàn)國策·齊策四》

（2）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論語·憲問》

（3）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莊子·養(yǎng)生主》［1］248-249

可以看到，劃線部分的表現(xiàn)形式和《勸學》中的兩句是一樣的，都是用一種類似判斷句的形式對原因進行說明。解說原因的結(jié)構(gòu)可以是名詞性結(jié)構(gòu)如“馮諼之計”“管仲之力”，也可以是謂詞性結(jié)構(gòu)如“割”“折”之類。

（二）“用心一”與“心一”在先秦的語言環(huán)境里，意思并不相同

王麗認為“用”不是連詞，因為“‘心’毫無疑問是一個名詞，‘心一’也不是一個謂語結(jié)構(gòu)，可見，‘用心一也’‘用心躁也’中的‘用’應該不是連詞” 。這個理由其實并不成立。因為上古漢語里“心一”可以構(gòu)成一個主謂結(jié)構(gòu)，如果是這樣，則前面可以出現(xiàn)連詞或介詞來與上一個結(jié)構(gòu)銜接。因此這不構(gòu)成判斷“用”是否為連詞的標準。

故而必須搞清楚，上古漢語里的“心一”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心思專一”，從而不影響《荀子·勸學》的邏輯表達。因為上古漢語“用”確實有“因”的意義，王力《古漢語字典》也有“用”表示“因為”的義項：“介詞，表原因?！对姟ば⊙拧ばF》：‘謀夫孔多，是用不集’”［20］738。而“心一”這種結(jié)構(gòu)在上古漢語里也確實存在著。

因為這里的“一”是陳述性的，根據(jù)先秦漢語的特點，“心一”和“一心”有密切的關(guān)系，故而文章把這兩種結(jié)構(gòu)放在一起來調(diào)查。這好比“飛鳥”和“鳥飛”，雖然結(jié)構(gòu)不同、語義有所側(cè)重，但不影響對這個結(jié)構(gòu)里的構(gòu)成要素的意義理解；“飛”還是動詞，“鳥”依然是名詞，它們在兩個詞語中的意義也一樣。

《荀子·勸學》中“用心一”的“一”當是“專一”的意思無疑。因為這里的“一”和下文的“躁”相對，又和“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梧鼠五技而窮。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jié)兮?！示咏Y(jié)於一也”相呼應。那么先秦“心一”的“一”是不是這樣的用法呢？

文章調(diào)查了先秦乃至漢代的部分典籍，包括《尚書》《周易》《詩經(jīng)》《逸周書》《論語》《老子》《孟子》《左傳》《國語》《周禮》《儀禮》《禮記》《公羊傳》《谷梁傳》《管子》《韓非子》《呂氏春秋》《墨子》《楚辭》《公孫龍子》《管子》《鬼谷子》《商君書》《文子》《孫子兵法》《荀子》《晏子春秋》等，發(fā)現(xiàn)只有極少數(shù)的例子中的“心一”或“一心”之“一”是“專一”的意思，如下：

（1）夫民必知務，然后心一，心一然后意專，心一而意專，然后功足觀也。故曰：力不可不務也。《管子·五輔》

（2）論材、量能、謀德、而舉之。上之道也。專意一心，守職而不勞下之事也。《管子·君臣》

這種例子只出現(xiàn)在《管子》里；而且這種理解是有條件的，即上下文出現(xiàn)“意專”“專意”這樣的表述與之對舉。

其他情況下的“一心”則都表示“同心”“齊心”等含義，“心一”表示“心同”“心齊”“心思一致”等含義。這種結(jié)構(gòu)的主語一般是集體名詞，故而與某一個體“專一心思”或“心思專一”的含義不同，它們強調(diào)各種人的心思的統(tǒng)一或齊整。例如：

（1）故《春秋》善胥命，而《詩》非屢盟，其心一也。善為《詩》者不說，善為《易》者不占，善為禮者不相，其心同也?！盾髯印ご舐浴?/p>

（2）高子問晏子曰：“子事靈公、莊公、景公，皆敬子，三君之心一耶？夫子之心三也？”晏子對曰：“善哉！問事君，嬰聞一心可以事百君，三心不可以事一君。故三君之心非一也，而嬰之心非三心也?！薄蛾套哟呵铩じ咦訂栕邮蚂`公莊公景公皆敬子晏子對以一心》

（3）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肚f子·天運》

文章所找到的幾個“心一”的例子，“心”的所有者都是集體名詞，而且強調(diào)的都是大家的心思統(tǒng)一、相同。上例（3）是一個兼語結(jié)構(gòu)，“一”在這里作“民心”的謂語，和前面“一”的用法一致。還有一個似是而非的例子：

夫稟道與物通者，無以相非，故三皇五帝法籍殊方，其得民心一也?！段淖印ぷ匀弧?/p>

此處劃線部分的主語是“其得民心”，“一”充當謂語，雖然不是“心”所組成的名詞結(jié)構(gòu)作主語，“一”的用法也一樣，強調(diào)三皇五帝得民心的方式其實是一樣的。這是“一”用作謂語時很常見的一種用法。

文章也調(diào)查了“一心”的情況，例子更多?！耙弧钡囊饬x相仿，或表示“同樣”，或表示“使……同一”，一般不表示“專一”的意思。在上面的文獻里找到了20多句，分別出現(xiàn)在《尚書》《逸周書》《呂氏春秋》《墨子》《管子》《國語》《晏子春秋》《文子》《荀子》中。有些例句里同時出現(xiàn)好幾個“一心”，有的在下文里明確解說此“一心”為“同心”的意思。如：

（1）式敷民德，永肩一心?！渡袝けP庚》

（2）周公曰：“言斯允格，誰從己出，出而不允，乃災；往而不往，乃弱。士卒咸若周一心?！薄兑葜軙ほ褐\解》

（3）死生榮辱之道一，則三軍之士可使一心矣。凡軍，欲其眾也；心，欲其一也。三軍一心，則令可使無敵矣。《呂氏春秋·仲秋紀·論威》

（4）是以三主之君，一心戳力辟門除道，奉甲興士，韓魏自外，趙氏自內(nèi)，擊智伯大敗之?！赌印し枪ァ?/p>

（5）不貴其人博學也，欲其人之和同以聽令也?！短┦摹吩唬骸凹q有臣億萬人，亦有億萬之心。武王有臣三千而一心，故紂以億萬之心亡，武王以一心存。”故有國之君，茍不能同人心，一國威，齊士義，通上之治，以為下法，則雖有廣地眾民，猶不能以為安也?！豆茏印しń?/p>

（6）若此，則遠近一心；遠近一心，則眾寡同力；眾寡同力，則戰(zhàn)可以必勝，而守可以必固，非以并兼攘奪也，以為天下政治也，此正天下之道也?！豆茏印ぶ亓睢?/p>

（7）晉、鄭兄弟也，吾先君武公與晉文侯戮力一心，股肱周室，夾輔平王，平王勞而德之，而賜之盟質(zhì)，曰：“世相起也。”《國語·晉語四》

（8）茍可以安君利國，美惡一心也?！秶Z·晉語八》

（9）諸用事之人，一心同辭以語其美，則主言惡者必不信矣，此謂事劫。（《韓非子·三守》）

（10）故至德言同賂，事同福，上下一心，無歧道旁見者，退章于邪，開道之于善，而民向方矣。（《文子·符言》）

其中《荀子》中也出現(xiàn)了3個例子，全是“同心”的意思：

（1）如是，則近者競親，遠方致愿，上下一心，三軍同力，名聲足以暴炙之，威強足以捶笞之……《荀子·富國》

（2）故仁人上下，百將一心，三軍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捍頭目而覆胸腹也，詐而襲之，與先驚而后擊之，一也。《荀子·議兵》

（3）是以為善者勸，為不善者沮，上下一心，三軍同力，是以百事成，而功名大也?！盾髯印妵?/p>

古人治國講究上下同心，“一心”表示各種人的心思凝聚在一個點上，與之同義的是“同心”，相對的是“離心”“異心”。

（1）故民雖有離心，不敢有畔慮，若是則戎甲俞眾，奉養(yǎng)必費。《荀子·議兵》

（2）曾子泣涕曰：“有異心乎哉！”傷其聞之晚也?！盾髯印ご舐浴?/p>

（3）是以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止，周公誅管叔，太公誅華仕，管仲誅付里乙，子產(chǎn)誅鄧析、史付，此七子者，皆異世同心，不可不誅也?！盾髯印ゅ蹲?/p>

可見，若把“用心一也”理解為“用/心一”的結(jié)構(gòu)，恐怕不符合語言實際，因為這句話不當解為“（因為）心思同一”的意思。

（三）“用”在《荀子》中的用例皆不表“因為”義。在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其他文獻里，“用”表“因為”一般只出現(xiàn)在固定的搭配里

文章調(diào)查了《荀子》全書中“用”的含義，包括“用心”在內(nèi)，共找250多例；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動詞“使用”的意思；一般都帶賓語，所帶賓語有人名、力、材、國、功、人、賢、兵、民、名、短、己、賊、盜、知、身、地、血氣、志意、知慮、天下、肉刑、酒醴以及代詞“之”等等。有少量名詞“用”，出現(xiàn)在“器用”“械用”“功用”等結(jié)構(gòu)中，一般也都是“使用”“某類使用之物”的意思。

《荀子》中有介詞“用”12例，帶的都是單音節(jié)的詞語，指稱某種現(xiàn)象、方法或狀況，其中“用此”出現(xiàn)了11次；皆有“憑借”的意義，這個意義就是從“使用”意義虛化而來的。雖然“因”“以”等介詞也是從“憑借”義進一步虛化為“因為”義的，但此書中的“用”皆似乎不宜理解為“因為”。且這里的“用”都不可以帶動詞性結(jié)構(gòu)，也不能帶主謂結(jié)構(gòu)，不能視為連詞。

（1）是故得地而權(quán)彌輕，兼人而兵俞弱：是以力兼人者也。非貴我名聲也，非美我德行也，用貧求富，用饑求飽，虛腹張口，來歸我食。《荀子·議兵》

（2）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盾髯印ば詯骸?/p>

由此，文章認為《荀子》的語言環(huán)境還沒有提供給“用”解釋為“因為”以及攜帶謂詞性結(jié)構(gòu)的可能性，把“用心”解釋為動賓結(jié)構(gòu)的“用心”（使用心力）恐怕是最符合《荀子》的語言習慣的。

文章也調(diào)查了同時期的儒家文獻，“用”表示介詞的用法在先秦只能帶名詞性詞語，且都是單音節(jié)的，多數(shù)是固定的搭配。

《論語》中有20例（按，書中引用其他文獻的未包括在內(nèi)，下同），19例都是“使用”的意思，也有“用心”1例：

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薄墩撜Z·陽貨》

其中介詞“用”有1例，是一個固定搭配“是用”。且“用”也同樣帶的只是一個單音節(jié)的代詞，這個代詞還前置了。

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薄墩撜Z·公冶長》

《孟子》中有45例“用”，除了2例介詞用法之外，其余的也都是“使用”的意義。書中還出現(xiàn)了“用”與“心”的動賓組合。

（1）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睹献印ち夯萃跎稀?/p>

（2）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孟子·滕文公上》

《孟子》中的2例介詞“用”也只能帶單音節(jié)的名詞，這里的“用”的含義都比較虛，表示“憑借”的意思。

（1）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睹献印る墓稀?/p>

（2）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一也?！睹献印とf章下》

《左傳》除開引用《詩經(jīng)》之外，共出現(xiàn)“用”例約300個，絕大多數(shù)也是“使用”的意思。表示“因為”義，只能作介詞，和“是”構(gòu)成“是用”這種固定搭配。有意思的是，“用”在《左傳》中還有單用作連詞用法的，但并不是表示“因為”的意思，而是表示“因此”“所以”的意思，其后多為謂詞性結(jié)構(gòu)。例如：

（1）楚子伐陸渾之戎，遂至于雒，觀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對曰：“……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薄蹲髠鳌ば辍?/p>

（2）夏，四月戊午，晉侯使呂相絕秦，曰：“……無祿，獻公即世。穆公不忘舊德，俾我惠公能奉祀于晉?！嗷谟谪市?，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丫桓翌櫥橐觯肪?，而受命于吏。君有二心于狄，曰：‘晉將伐女?！覒以?，是用告我。……不谷惡其無成德，是用宣之，以懲不壹……諸侯備聞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寡人帥以聽命，唯好是求?！薄蹲髠鳌こ晒辍?/p>

（3）鄭子產(chǎn)獻捷于晉，戎服將事。晉人問陳之罪。對曰：“……陳知其罪，授手于我。敢獻功?！薄蹲髠鳌は骞迥辍?/p>

（4）子產(chǎn)曰：“……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為玄冥師，生允格、臺駘。臺駘能業(yè)其官，宣汾、洮，障大澤，以處大原。帝嘉之，封諸汾川，沈、姒、蓐、黃實守其祀。……”《左傳·昭公元年》

（5）王子朝使告于諸侯曰：“……至于幽王，天不吊周，王昏不若，愆厥位?！薄蹲髠鳌ふ压辍?/p>

（6）子魚曰：“……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選建明德，以蕃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于周為睦。分魯公以大路、大旗，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類丑，以法則周公。即命于周。……”《左傳·定公四年》

這樣的“用”和“以”“因”類似：作介詞，可以和代詞“是”組合，表示類似“是以”“因此”的意思；單用作連詞，是“因此”“所以”“從而”的意思，和《戰(zhàn)國策·齊策四》“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中的“因”用法相同。連詞的“用”應該是介詞“用”的進一步虛化，“以”表連詞的用法就是介詞“以”后面的賓語脫落或省略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

那么，這是不是說明先秦口語里存在“用”表示“因為”和連詞“因（此）”的用法呢。文章認為答案是否定的。因為這樣的“用”除了引自《詩經(jīng)》，全部出現(xiàn)在貴族的外交辭令和對話中，表現(xiàn)出濃厚的存古風格與莊重嚴肅的官方語言的特色。

這樣的“用”在《詩經(jīng)》里大量存在，而且?guī)缀跞砍霈F(xiàn)在《小雅》中。這是古代貴族外交辭令的學習范本，故而這樣的“用”不出現(xiàn)在散文中，也不出現(xiàn)在《左傳》記敘性的文字里，只是出現(xiàn)在外交辭令里，完全可以理解。正符合孔子所謂“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的說法。

在出土文獻里也存在“用”表示“因（此）”的用例，金文中就有這樣的例子。如《殷周金文集成》中戊寅作父丁方鼎有“用乍（作）父丁尊彝，亞受”（02594），“臣卿鼎”有“用乍（作）父乙寶彝”（02595），“小臣缶方鼎”有“缶用乍（作）享大（太）子乙家祀尊”（02653）等［21］。金文中鼎彝等寶器上的文字也是比較莊重的文字，有很規(guī)范的表述模式，多數(shù)是出現(xiàn)在固定的場合。大約這也是“用”表“因”的用法在后代口語中逐漸衰落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