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敏,許 鑫
(1.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0;2.惠州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 惠州 516007)
1918年10月14日,是中國新聞教育界一個極為重要的日子。這一天,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作為中國首個新聞學教育、研究團體誕生了,1919年更名為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下文簡稱研究會),突顯其學術研究性質。研究會的首創(chuàng)意義使其成為中國新聞學界研究的重點。2018年是研究會誕生100周年,不少學者發(fā)文回顧和紀念。
從現(xiàn)有文獻來看,有關研究會的討論,不少學者側重探討研究會的四個“第一”:“第一個新聞學研究團體”及“第一個新聞學教育團體”的創(chuàng)辦過程及細節(jié);因研究會教學需要推出的“第一本新聞學著作《新聞學》”及其作者徐寶璜;致力于研究新聞學學理的“第一份新聞學期刊《新聞周刊》”,相關研究成果較為豐富。
復旦大學周婷婷的博士論文《中國新聞教育的初曙——以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為中心的考察》系統(tǒng)地分析了中國新聞教育從無到有的過程,大篇幅論述了研究會創(chuàng)辦的歷史條件及蔡元培、徐寶璜對其的貢獻。周婷婷還特意聯(lián)系了當年徐寶璜學習新聞學課程的學校密歇根大學,取得徐寶璜當年在密歇根大學的注冊卡和成績單等資料,考證了徐寶璜留美時對新聞學的接觸情況,追溯了徐寶璜早期新聞思想的來源[1]。此文對研究會的另外一位重要導師邵飄萍,所用筆墨較少。徐寶璜在研究會的關鍵性作用不可否認,但作為研究會僅有的兩位導師之一,邵飄萍的教學理念,也是考證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新聞教育理念來源的重點之一。另一位對研究會做出重要貢獻的人物是蔡元培。研究會成立于北大校園內(nèi),校長蔡元培為研究會的成立提供了直接條件,且當時北大處于蔡元培掀起的改革進程中,研究會的成立初衷和發(fā)展規(guī)劃也必然蘊含著蔡元培的改革設想和教育理念。
目前各界對于“教育理念”一詞并沒有統(tǒng)一的定義。也有學者曾對該概念進行相關文獻梳理及定義闡述,眭依凡給出了大致的說法:教育理念是教育主體在教育實踐和教學思維活動中形成的對“教育應然”的理性認識和主觀要求[2]。由此,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新聞教育理念,指的正是蔡元培、徐寶璜和邵飄萍在研究會開展新聞教學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關于新聞教育的理性認識和主觀要求。研究會在中國新聞教育史上占據(jù)首發(fā)地位,其誕生的新聞教育理念也對中國新聞教育事業(yè)有重要影響,值得探究。
研究會的主教導師徐寶璜是最早推動中國新聞教育發(fā)展的學者,研究會創(chuàng)立前后,是其新聞教育理念萌芽時期。徐寶璜一直保持著對中國報業(yè)的觀察和了解。當時新聞業(yè)界出現(xiàn)的普遍問題促使他產(chǎn)生了利用新聞學理論和教育來“為新聞界開一新生面”的想法[3]45,這種想法直接落實到研究會的教學當中。當時中國報業(yè)處于起步階段,嚴重缺失新聞職業(yè)精神,徐寶璜等人創(chuàng)辦研究會的初衷也是為了探索培養(yǎng)新聞人才的新路徑。在特殊時代背景下,早期新聞教育理念受到了報業(yè)實踐的直接影響。
進入民國后,民主自由的觀念日益流行。此時的中國新聞業(y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空間,辦報數(shù)量激增,這一年全國的報紙數(shù)量上升到500家。然而好景不長,1913年袁世凱復辟,中國報業(yè)分為擁袁派和反袁派,政黨報刊互相攻擊的局面愈演愈烈。報刊淪為擁護政治立場、攻擊政見不同者的工具[1]。報刊服務于政治,是中國早期報刊的鮮明特點。徐寶璜對此現(xiàn)象深感不安,在《新聞學》中直抒己見:“機關報耳,不足云代表輿論也[3]49”。在徐寶璜看來,報紙應該是為多數(shù)國民發(fā)聲的,而代表政黨利益的機關報不足以代表社會輿論。
1916年袁世凱政府倒臺之后,中國進入了軍閥混戰(zhàn)的局面,為了在社會上形成擁護自己的輿論,各大軍閥除了效仿袁世凱培養(yǎng)自家報刊,還繼續(xù)肆意查封報館、逮捕報人、收買報社。在強權壓迫下,真正敢于為國民發(fā)聲的報刊少之又少,娛樂消遣之風盛行,這也是民國時期小報泛濫、副刊發(fā)達、鴛鴦蝴蝶派興起的原因之一,是報業(yè)躲避迫害的無奈之舉[4]。徐寶璜認為即使受到壓迫,報紙也不能忘記職責,哪怕需要犧牲?!靶侣劶埣匆虼宋肥孜肺?,置職務于不盡,亦為不可[3]49”。這是他在課堂上、在教材中發(fā)出的感嘆,足見他對中國新聞業(yè)有著深刻的見解和關懷。
由此也可看出,以徐寶璜的教學為主要代表的中國早期新聞教育活動,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響應當時新聞業(yè)發(fā)展的時代需求。
19世紀末,美國率先開設了世界上第一門新聞教學課程。但由于剛剛起步,并沒有引起多大反響。直到20世紀初,著名報人普利策捐資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計劃在大學內(nèi)設立新聞學院的消息才廣為人傳。
1904年,《萬國公報》第180卷的《譯譚隨筆(凡七則):報學專科之創(chuàng)立》傳譯了這一則消息,稱“紐約世界報主人布列周(即普利策)欲捐資二百萬美金,特為報學??屏⒁粚W堂”。并附上了“報學??浦畬W堂建立會”籌備過程中已經(jīng)形成的大致課程表內(nèi)容,其中包括了:報館之內(nèi)治;內(nèi)治之組織及刊印與發(fā)行;充當記者、主筆及訪事……等內(nèi)容[5]。1912年,普利策出資設立的哥倫比亞新聞學院正式誕生,早在籌劃時期,中國報人就已對該計劃進行詳細翻譯報道,證明中國不乏對新聞教育事業(yè)的關注者。
1904年在中國境內(nèi)還未有“新聞學”一說,故報道中譯為“報學”。美國設立新聞學院的同一年,中國報界俱進會召開大會,通過了同意“舉辦報業(yè)學堂”的提案。提案還沒來得及落地,俱進會就因故瓦解[4]。雖然開設新聞教育課程的提法也隨之不了了之,但在中國設立“報業(yè)學堂”的想法首次被公開討論,這對后面研究會的成立做了一定的鋪墊。
將報紙視為“不出戶足知天下事”工具的徐寶璜,很有可能早在出國留美之前,就已經(jīng)接觸到關于設立“報學學堂”的提法,當時業(yè)界的反應或舉措、報人的討論或看法,或許也為徐寶璜日后投身新聞教育埋下了伏筆。目前學界的研究大多強調美國新聞教育對徐寶璜造成的影響,而忽略了當事人切身感受到的中國新聞業(yè)的狀況、新聞報人的殷切期待所形成的輿論環(huán)境等因素,對徐寶璜新聞教育理念產(chǎn)生的影響。
總之,作為中國早期新聞教育開拓人的徐寶璜,其新聞教育理念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對當時中國新聞界現(xiàn)狀的思考。討論早期中國新聞教育理念的形成,必須聯(lián)系時代背景,才能得出更為全面、準確的認識。
作為北大的校長,蔡元培為研究會提供了基本發(fā)展環(huán)境,并為研究會規(guī)定了簡章,提出了將其發(fā)展為學?!皩?啤保ㄕ秸n程)、“開學術研究之端倪”的期望[1]。雖然蔡元培沒有參與研究會的教學,但他的教育思想和新聞理念卻通過其他方式影響著研究會的教學模式。蔡元培對研究會的影響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他的教育改革思想。蔡元培1916年被任命為北大校長,當時新文化運動已經(jīng)不斷深入發(fā)展,革新是整個社會的主流風向,蔡元培也把這股風氣帶進了北京大學。在他的校長任職演講中可以感知他的改革方向,他認為大學不同于專門學校的專才教育,是要進行學術教育的[1]。在這樣的校園環(huán)境下,北大新聞學研究會誕生了。
二是蔡元培對于研究會的設想。蔡元培在研究會成立大會上的演講中表明創(chuàng)會的重要目的:要本著中國的實際情況來研究新聞學理,使得中國新聞學有特殊發(fā)展。發(fā)展學理、深入研究新聞學是蔡元培對研究會的最初設想和期待。早在研究會成立之前,蔡元培在徐寶璜撰寫的講義《新聞學大意》①中便作序:“甚愿先生與新聞學研究會諸君,更為宏深之研究,使茲會發(fā)展而成為大學專科,則其裨益于我國新聞界......[6]”。作為研究會的最高領導人物,蔡元培的學術性設想,對研究會、對早期新聞教育理念的影響不言而喻。
三是對研究會導師的任命。開設新聞教學課程是由徐寶璜向蔡元培提出的建議,只是沒有直接落實。開課的設想流傳開來之后,此時在中國報界已經(jīng)是名記者的邵飄萍即刻致信蔡元培,力促新聞學研究會的開辦[7]。蔡元培欣然接受業(yè)界的建議,并且任命徐寶璜為新聞學研究會的主任,主要負責相關事務。
蔡元培為何一開始不考慮聘請新聞實踐經(jīng)驗豐富的邵飄萍或者其他記者作為研究會的主要導師,而是請徐寶璜擔任?這是因為蔡元培出于“大學乃學術教育之地”的考慮。他認為徐寶璜留學美國時上過新聞學課程,對歐美的新聞學情況更了解,“伯軒先生游學于北美時,對于茲學……亦頗究心于本國之新聞事業(yè)[3]41”。在蔡元培看來,徐寶璜是能夠將研究會帶上“印證學理”軌道的學者,也是能介紹歐美新聞學情況的不二人選。邵飄萍雖然在業(yè)界聲名鵲起,新聞采寫技術嫻熟,卻達不到蔡元培的學術要求。因此,如果沒有蔡元培堅持大學的學術化教育,而是聘用了業(yè)界記者作為第一導師,將新聞學當作技能化、職業(yè)化的學科,那么早期的中國新聞學教育,或許又是另一番景象。
徐寶璜對研究會的新聞教育實踐所起的重要作用已不必贅述,關于徐寶璜與美國新聞學教育的淵源也已有不少研究。值得一提的是徐寶璜本人對中國新聞業(yè)的見解以及對美國新聞理念的創(chuàng)造性闡釋,才是研究會新聞教育理念更為寶貴的源泉。
徐寶璜于1912年赴美留學,先于紐約州立林業(yè)工程學院學習,1914年轉入密歇根大學,1916年獲得文學士學位而后回國。徐寶璜在美國學習的專業(yè)并非新聞學,而且他接觸到的新聞學課程僅是通過密歇根大學的暑期課程和學期選修課。密歇根大學于1910年至1917年間設立新聞報業(yè)從業(yè)人員的培養(yǎng)項目,制定了專門的新聞教學課程,學生按照規(guī)定完成課程后將獲得證書,徐寶璜在密歇根大學深造時,剛好處于項目開展期間。由于未達到申請條件,徐寶璜并沒有參加該項目[8]。后來北大新聞學研究會開展的教學形式和證書頒發(fā)等細節(jié)都與密歇根此項目相似,說明徐寶璜對該項目有一定的了解。
徐寶璜在密歇根大學選修的新聞學課程分別有“基礎報紙寫作”和開設在修辭學系的“修辭與批評研討班”。1918年北大新聞學研究會創(chuàng)立后,課程安排、教學形式等,都與徐寶璜在密歇根大學選修的課程形式大致相同[8]。除了借鑒美國院校的新聞教育之外,徐寶璜也閱讀過大量的英文文獻,在《新聞學》的自序中他寫道:“本書所言,取材于西籍者不少[3]45”。這些“西籍”均收錄在《新聞學》的附錄中,共有書目一百篇。其中第三篇《實用新聞學》(Practical Journalism)是美國最早的一批新聞學書籍之一,出自美國記者休曼(E.L.Shuman),也是傳入中國的第二本新聞學外文書籍[9]。北京師范大學王穎吉曾對附錄的百篇文獻有過解讀,認為徐寶璜在新聞學的定義、新聞的職務、新聞的價值和新聞的標題、結構等闡述上,或多或少借鑒了美國海德、布萊爾、休曼等人的文章[10]。
上文說明了徐寶璜的新聞學教育理念很大一部分受到美國新聞學界的影響,但徐寶璜并不是簡單地照搬照抄,而是依據(jù)自身對中國新聞界的觀察,形成了大量獨具中國特色的新聞學論內(nèi)容。在他的《新聞學》書中,關于中國新聞業(yè)的討論,隨處可見。這個典型特色在上文已經(jīng)提及。
除了對西方新聞學文獻的借鑒,徐寶璜也閱讀過第一本傳入中國的新聞學書籍——1903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發(fā)行日本松本君平的《新聞學》。在徐寶璜的《新聞學》第一章“新聞學之性質與重要”中就提到“輿論……能善用之,則日本松本君平氏論新聞紙之言,并非虛言[3]47”。徐寶璜引用了松本君平原著中的一段話,說明善用新聞紙來救國救民的重要性。在往后的章節(jié)中,再沒出現(xiàn)過關于日本新聞學教育的描述,也未再引用該書的內(nèi)容。
美國的新聞教育發(fā)展雖早于中國,但徐寶璜認為當時的西方新聞學書籍中,并沒有能夠系統(tǒng)介紹新聞學的范本,在《新聞學》自序中他明確說道:“自信所言,頗多為西方學者所未言及者[3]45”。徐寶璜在闡釋新聞學理論、傳授新聞學知識的過程中,是以自己的見解和思考為主要內(nèi)容,形成了自己的新聞教育理念。如《新聞學》的內(nèi)容雖然簡單,其架構卻較為完善,從解釋新聞學的性質和新聞紙的職務,到新聞寫作、新聞采集,再到編輯工作、組織運作和廣告的介紹,已有近代新聞學書籍的樣式。比起美國最早的一批只做“歷史記述”或“一方研究”的新聞學書籍來說,已是不小的進步。
徐寶璜授課的一大特色是結合中國實際,提倡新聞職業(yè)精神和道德。如在講解“新聞紙之六大職務”時,徐寶璜表現(xiàn)出他對報紙引導社會輿論作用的重視,他認為報紙就應該起到“代表輿論”和“創(chuàng)造輿論”的職責。又如,那個年代的中國報社并不注重廣告經(jīng)營,收入來源短缺,徐寶璜觀察到了這一問題,強調廣告應該是報社主要收入來源之一,經(jīng)營得好還能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且提醒報紙在刊登廣告時,要本著對讀者負責任的態(tài)度,有選擇性地刊登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的廣告,而不是黃賭毒等虛假、庸俗的廣告,“因登有礙風紀之廣告,足長社會之惡風,殊失提倡道德之職務[3]101”。
為何邵飄萍對北大研究會新聞教育理念的影響與意義值得強調?原因有二:一是邵飄萍作為研究會的第二導師,他對研究會的教學起到重要補充作用。二是目前學界相關研究側重于歐美新聞教育理念對中國新聞教育的影響,而當時邵飄萍等留日學生,也曾將日本新聞學相關理念帶入中國[11],對研究會的新聞教育理念的發(fā)展或有一定影響。研究會的特殊意義使很多學者偏向于論述其學理方面的開創(chuàng)性,而對實務教學部分較為忽略。因此邵飄萍在研究會的任教意義也較少被提及。
邵飄萍1918年力促研究會成立,并被聘請為第二導師,在徐寶璜教授新聞學歷史、學理知識的同時,實操經(jīng)驗甚豐的邵飄萍則補充新聞實務的教學。后來邵飄萍在研究會上的講義內(nèi)容被收錄進他的第一本著作《實際應用新聞學》中,于1923年出版,這本書也被視為中國早期最優(yōu)秀新聞學書籍之一[12]。
周光明和張鳳熙兩位學者經(jīng)過對比發(fā)現(xiàn),邵飄萍的《實際應用新聞學》有大部分來自日本新聞學會編撰的《外交術》、衫村楚人冠的《最近新聞紙學》,其中邵飄萍參照了《外交術》的框架和要點、使用了《最近新聞紙學》的具體內(nèi)容[11]。這一文中有詳細列出表格,將邵飄萍在研究會的演講內(nèi)容、其書籍內(nèi)容與日本同時代的新聞學書籍進行對比,確實有重合之處,有些地方甚至是直接譯抄。這說明,邵飄萍在留日本期間接觸了日本的新聞學書籍,并將其中一些內(nèi)容寫進了自己的書中。
由于時代的限制,中國新聞教育、新聞學理論的起步晚;邵飄萍也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新聞教育,相關知識較為缺乏。其書籍大部分借鑒日本新聞學是學術創(chuàng)作上的不足,但也情有可原。并且甲午戰(zhàn)爭后,中國出現(xiàn)了到日本留學的熱潮,日本新聞學的發(fā)展必定會對中國學子的新聞觀念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影響,這些觀念再隨著中國新聞教育的發(fā)展融入早期新聞教育理念中。因此,北大新聞學研究會新聞教育理念的具體來源,除了美國方面之外,也包括日本早期新聞學的影響。
綜上所述,北大新聞學研究會新聞教育理念的形成有其特定的歷史條件,也有徐寶璜、蔡元培、邵飄萍等的卓越功勞。研究會開啟了中國新聞學教育的端緒,其教學模式及新聞教育理念,對中國早期第一批開辦新聞學院的高校具有重大借鑒意義。
注釋:
①《新聞學》一書出版于1919年11月,其第一、二、三稿均是發(fā)表在刊物上,初稿名為《新聞學大意》。早在初稿完成時蔡元培便做好了序,但直到第三稿《新聞學》發(fā)表在雜志《新中國》上時,蔡元培作的序言才被刊發(f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