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寅春
(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 陜西咸陽 712082)
賦是中國文學特有的一種文體,由于其“包括宇宙,總覽人物”、“鋪才摛文,體物寫志”等特點,天然具有敘事的因素,因此學者在借用敘事學理論闡釋中國文學時,賦也成為關注的重點之一。董乃斌《中國古典小說的文體獨立》一書中把辭賦列為“敘事”的文學,并從虛構故事的敘述框架、敘述描繪客體世界的精細程度、多樣化的敘事風格等方面分析了賦體文章對小說文體的影響。[1](P125-138)此后,寧稼雨《詩賦散體化對六朝小說生成的作用》(《天津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朱迪光《“賦”的含義及其對傳奇、話本的影響》(《西南民族學院學報》2002年第3期)、陳節(jié)《論賦與唐傳奇的關系》(《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1期)、程毅中《敘事賦與中國小說的發(fā)展》(《中國文化》2007年第1期)等則進一步從敘事的角度申述賦體對小說的影響。胡大雷《論賦的敘事功能與中古賦家對事件的參與》(《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00年第1期)、劉湘蘭《論賦的敘事性》(《學術研究》2007年第6期)、傅修延《賦與中國敘事的演進》(《江蘇社會科學》2007年第9期)等立足賦體的敘事性,具體分析賦的敘事特征,用敘事學的理論分析賦體文本,推進了敘事學的中國化。
和瑛《西藏賦》是清代疆域大賦的代表,也是唯一一部用賦體形式描寫西藏情事的文學作品,是中國賦體文學中的一朵奇葩。本文擬借用敘事學的理論,對《西藏賦》的敘事策略作具體分析
浦安迪在《中國敘事學》中界定敘事的概念時說,“敘事就是作者通過講故事的方式把人生經(jīng)驗的本質和意義傳示給他人”,“不外乎是一種傳達人生經(jīng)驗本質和意義的文化媒介”[2](P5-6),進而從敘事的功能性入手,分析了抒情詩、戲劇和敘事文的不同。用浦安迪的觀點來觀照賦,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介于詩文之間的獨特文體,更多的時候是傾向于抒情詩而非敘事文,具有較強的抒情特性。從賦體生成角度來看,關于賦的起源,盡管眾說紛紜,但最有代表性的觀點主要為“不歌而誦謂之賦”[3](P1755)、“古詩之流”[4](P1)、“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5](P43)等,追本溯源,賦體的源頭與“詩”密不可分,賦與“言志”密不可分;從賦體流變角度來看,騷體賦、抒情小賦、文賦固不必言,即便是興于兩漢的逞辭大賦,也是寓諷喻于其中,旨在諷喻抒情而非僅僅體物敘事。
賦至清代,特別是輿地大賦的大量出現(xiàn),賦的諷喻性、抒情性衰弱,取而代之的是敘事性、知識性。徐松跋英和《卜魁城賦》云:“國家撫有六合,盡海隅出日,咸入版籍??滴?、乾隆中,屢測星度,刊定輿圖,于是績學之士,閉戶著書,能知宇宙之大。又恭讀高宗純皇帝圣制《盛京賦》,流天苞以闡地符,一時名公巨卿如周海山先生使琉球作《中山賦》,紀曉嵐先生謫西域作《烏魯木齊賦》,和泰庵先生鎮(zhèn)衛(wèi)藏作《西藏賦》。獨黑龍江界在東北邊,曩惟方恪敏公有《卜魁雜詩》及《竹枝》之作。而研都煉京,天則留待我樹琴夫子,發(fā)攄文章,為封疆增色,升高能賦,山川能說,兼此二難,是足以垂不朽矣。”[6](P517)可以看出,英和創(chuàng)作《卜魁城賦》的直接動機是國家版籍的擴大,旨在“為封疆增色”,進而“潤色鴻業(yè)”,而諷喻之意蕩然無存。
與《卜魁城賦》等一樣,和瑛《西藏賦》鋪陳西藏疆域,也有“為封疆增色”的一面,但其并不僅僅是“潤色鴻業(yè)”,更重要的則是在于咨政,在于為后任了解西藏、認識西藏提供第一手文獻。西藏雖然地處徼遠,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迥異于中原,但在“安眾蒙古”[7](P98)等事關國家安全和主權完整方面具有不可比擬的特殊性。經(jīng)過清代初期的治藏實踐,清朝中央政府認識到,治理西藏,不僅需要完善的章程,更需要保證治藏方針政策的延續(xù)性。第二次驅逐廓爾喀之后,??蛋?、孫士毅、和琳等大力整頓西藏地方,制定了一系列章程,即《欽定藏內善后章程二十九條》,進一步強化中央政府對西藏地方的直接管理?!稓J定藏內善后章程二十九條》頒布后,??蛋?、孫士毅陸續(xù)離藏,而和琳則留藏任欽差辦事大臣,具體執(zhí)行既定的治藏方針政策。乾隆五十八年,“稍諳衛(wèi)藏情形”的和瑛進藏協(xié)助和琳辦事;五十九年,又急調松筠進藏,接替和琳。在確定松筠接任和琳后,乾隆特別強調:“衛(wèi)藏地方經(jīng)和琳悉心整頓,定立章程,一切駕馭各部落,訓練番兵,所辦俱有條理。仍著和琳、再向松筠將鉅細事宜,面為告知,俾得循照成規(guī)經(jīng)理,倍臻妥協(xié),以副委任?!盵8](P432)并將諭旨以五百里加急,分別傳給和琳、松筠二人。當天又發(fā)諭旨,再次要求“和琳俟松筠抵藏,面行交代,并將應辦事宜詳悉告知”。[8](P432)嘉慶元年正月,乾隆傳諭班禪額爾德尼,又稱:“前因藏內事務,噶布倫等措置乖方……命尚書和琳革除積習,酌定章程,一切井然有序。又命松筠等駐彼,循守成規(guī),辦理諸事?!盵8](P1002)可見在駐藏大臣的人選上,朝廷頗費苦心,考慮良多。而在交代離任一事上,更是反復叮嚀,離任者要“鉅細事宜,面為告知”,繼任者要“循守成規(guī),辦理諸事”,保證中央確定的治藏方略的順利延續(xù)。
基于朝廷對駐藏大臣交代及治藏方略延續(xù)性的重視,和琳離任之際,可能已經(jīng)啟動了《衛(wèi)藏通志》的編纂工作,方便“循守成規(guī),辦理諸事”,而不只是簡單地“面為告知”,口頭交代。同樣,松筠自駐藏大臣離任時,也曾編纂有《西招圖略》,旨在“便于交代,以代口述之未盡者”[9](P673);和瑛嘉慶六年離任時,也曾“將藏內一切應辦事宜纂成則例,作為交代”[10]。和瑛編纂的則例已經(jīng)亡佚不可見,惟其撰著的《西藏賦》廣為流傳,在一定程度上發(fā)揮了“則例”的作用。嘉慶間,四川官署將《西藏賦》視為入藏必讀之書予以刊刻。黃沛翹在《西藏圖考》卷八《西藏賦》題下自注中提及文碩進藏任駐藏大臣時途徑成都,曾向其出示所攜帶的《西藏賦》。[11](P488)姚瑩《康輶紀行》卷九《〈西藏賦〉言疆域》盛贊《西藏賦》“于藏中山川風俗制度,言之甚詳,而疆域要隘,通諸外藩形勢,尤為講邊務者所當留意”[12](P262)。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西藏賦》實際上就是一部微型方志,是縮小版的西藏百科全書,是文學形式的交代則例,其創(chuàng)作主旨指向的是敘事而非抒情。
《西藏賦》正文4445字,而作者自注則多達24437字,且不少自注都是內容詳瞻,事件完整,敘述要素齊備,有較強的敘事功能。如“填海架梁,西開梵宇”句下自注:
《經(jīng)簿》:拉薩地乃海子也。唐公主卜此地為妖女仰面之形,海子乃妖女心血,是為海眼,須將海眼填塞,上修廟宇如蓮花形,乃得吉祥。藏王遂興工將海子四面用石堆砌。海眼中忽現(xiàn)出石塔三層,用石拋擊,然后用木接蓋,其空隙處,熔銅淋滿,海眼平涸。時有龍王獻洋船式樣,用石堆之,大招始成。[13](P50)
自注引《經(jīng)簿》之記載,通過公主相地、湖中涌塔、龍王獻寶等情節(jié),敘述了大昭寺修建的緣起與過程,是一個完整的、富有傳奇性與神秘色彩的歷史故事。唐公主即文成公主,藏王即松贊干布,唐貞觀年間,松贊干布迎娶了尼泊爾赤尊公主和唐王朝的文成公主,兩位公主分別帶了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和十二歲等身像。為了安置佛像,在文成公主提議下,松贊干布下令修建大、小昭寺來供奉兩尊等身像。文成公主親自主持修建了小昭寺,供奉十二歲等身像,此寺大門朝東,以示公主悲思漢唐之故。赤尊公主主持修建大昭寺,進展并不順利,墻一直是修了就倒,根本建不起來。文成公主諳熟星象和五行說,遂夜觀天象,日察地形,發(fā)現(xiàn)拉薩河谷形如仰臥的羅剎女,而拉薩紅山東二里許的臥塘湖正是羅剎女的心臟,池水是羅剎女的血液。于是,文成公主提出只有填平池塘,就地建寺,寺才能建成;填平池塘還必須用山羊馱土,否則永遠不能把湖填平。按照文成公主的建議,大昭寺終于建成,其全稱為“惹薩噶喜墀囊祖拉康”,意即由山羊馱土而建的佛殿。大昭寺坐東向西,屹立在拉薩一千六百多年,是西藏現(xiàn)存最輝煌的吐蕃時期建筑,也是西藏最早的土木結構建筑。
又如“挺身縋險,撒手飛繩”句下自注:
正月二日,作飛繩戲,從布達拉最高樓上系長繩四條,斜墜至山下,釘樁栓固。一人在樓角,手執(zhí)白旗二,唱番歌畢,騎長繩俯身直下。如是者三。繩長三十馀丈。后藏花寨子番民專習此技。歲應一差,免其馀徭。內地緣竿、踏繩,不足觀也。[13](P111)
賦文中僅僅用8個字概略地描寫西藏高空滑繩表演,而自注中則詳細敘述了高空滑繩表演的時間、地點、表演內容與形式等諸多要素,甚至還將此項表演與內地緣竿、踏繩等雜技表演進行了對比。和瑛在西藏生活了八年,多次觀看過此項表演,娓娓道來,讓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
自注這種交代式、說明式敘事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賦體等抒情文敘事方面的不足,擴展了抒情文的敘事功能,增強了抒情文的敘事效果。
隱喻既是一種“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修辭手法,也是一種“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敘事方式,是“將感知體悟到的事物、思想、情感等投射到與其有質的區(qū)別的另一事物、意象、象征或者詞語之上的過程”[14](P63)。浦安迪在《中國敘事學》中強調“寓意的讀法是古典小說研究的一個必不可少的層面”,“奇書文體卻一定要經(jīng)常做為寓言來讀”[2](P125、126)。其實不只是古典小說,不只是明代四大奇書為代表的奇書文體,所有藝術形式都是隱喻的,或多或少都具有寓意,中國文學尤其如此?!断缔o》說:“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盵15](P621-623)所謂“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實際上正是一種隱喻思維。和瑛深諳易學,其《西藏賦》亦是“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產(chǎn)物,字里行間往往隱喻著“微言大義”。
浦安迪說,寓意在貫通運用時,“便成為立意謀篇或立主腦的方法了”,“可以窺見整個故事結構與未曾直接言明的復雜思想模式相契合”。[2](P127)縱觀《西藏賦》,和瑛最骨干的寓意便是大一統(tǒng),便是西藏是中央政府直接管轄下的一個行政區(qū)域。《西藏賦》開篇先敘西藏之方位,謂:“粵坤維之奧域,實井絡之南阡”[13](P1)?!墩f文解字》謂:“奧,宛也。室之西南隅?!盵16](P150)西藏地處中國西南,故和瑛謂之“坤維之奧域”,恰是把中國比之一室,西藏則為“室之西南隅”。此句下和瑛自注又謂:“西藏距京師一萬三千里為前藏,由前藏至后藏又千里,由后藏至西南極邊又二千馀里,乃坤維極遠之地?!盵13](P1)在這里,和瑛以京師為坐標,標明前藏、后藏及西南極邊之距離,此種地理觀念也正是中央政府中心說的一種隱喻。司馬遷在《太史公自敘》中論及《史記》體例時謂:“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17](P3319)池萬興在《司馬遷民族思想闡釋》一文中曾指出,《史記》本紀、表、書、世家、列傳的五體結構是一種司馬遷民族思想表述法,形象反映了司馬遷的大一統(tǒng)民族思想。[18](P130)和瑛以京師為坐標,敘述西藏方位,正是把西藏視為眾星之一拱衛(wèi)北辰,群輻之一環(huán)繞車轂,以此象征君臣之道,隱喻大一統(tǒng)。
隱喻大一統(tǒng),還表現(xiàn)在對前后藏的鋪寫上。京師之于中國為中心,則拉薩之于西藏亦為中心,因此,和瑛在鋪寫西藏情事時,先敘拉薩,再敘周邊?!段鞑刭x》在開篇介紹西藏方位、來歷后,筆鋒一轉,開始著重描寫拉薩,謂:“烏斯舊號,拉薩今傳。其陽則牛魔僧格,搴云蔽天;札拉羅布,俯麓環(huán)川。其陰則浪蕩色拉,精金韞其淵;根柏洞噶,神螺現(xiàn)其巔。左腳孜而奔巴,仰青龍于角箕之宿;右登龍而聶黨,伏白虎于奎觜之躔。夷庚達乎四維,羌蠻兌矣;鐵圍周乎百里,城郭天然。藏布衍功德之水,機楮涌智慧之泉。池映祿康插木于后,峰擁磨盤筆洞于前。普陀中突,布達名焉?!盵13](P12-21)作者不厭其煩地鋪寫拉薩山川,甚至不惜與后文鋪寫西藏山川時有重疊,足見拉薩之中心地位。在描寫西藏寺廟時,亦是遵循先拉薩再周邊的原則,謂:“其寺則兩招建自唐朝,豐碑矗矗;萬善興于公主,古柳娟娟。填海架梁,西開梵宇。背山起閣,東望云天……爾乃桑鳶色拉,別蚌甘丹,垂仲神巫,木鹿經(jīng)壇?!盵13](P48-53)作者不僅先從拉薩城內的大昭寺、小昭寺說起,更是對兩寺有著細致的刻畫,至于黃教四大寺桑耶寺、色拉寺、哲蚌寺、甘丹寺則是一筆帶過,只羅列名字。另外,在鋪寫達賴、班禪及布達拉宮、扎什倫布寺時,也處處遵循先拉薩后日喀則的原則。由中心輻射四方,由內及外,這正是“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的生動體現(xiàn),是大一統(tǒng)思想的內在要求。
隱喻大一統(tǒng),亦表現(xiàn)在材料的取舍上。同樣是關于西藏寺廟的描寫,和瑛選取“豐碑”“古柳”兩個意象加以摹畫,并在自注中注明“豐碑”即唐蕃會盟碑,“古柳”即唐柳。而對大昭寺、小昭寺則用“填海架梁,西開梵宇”“背山起閣,東望云天”等8字來鋪寫,“填海架梁”建大昭寺正是文成公主的貢獻,小昭寺為文成公主所建;其坐西向東,“東望云天”,也是“公主悲思中國”的緣故。直到今天,一碑一柳一公主依然是做為漢藏一家親、唐蕃甥舅誼的象征,而和瑛將目光凝聚在一碑一柳之上,也是大有深意之舉。再如鋪陳西藏東部部落時,謂:“工布、達布、江達,險憑隘口;波密、拉里、邊壩,隸屬西招。碩板多之么髍,宰桑就獲;洛隆宗之孔道,第巴輸徭。類伍齊紅帽之流,土城寺建;察木多三藏之一,喀木名遙。乍丫多盜,桑艾為梟?!盵13](P203-208)在提及各個地方時,多言說其風土人情;唯獨在提及碩板多和洛隆宗時,拈出“宰桑就獲”和“第巴輸徭”二事說事。碩板多也作蘇班多、說板多、舒班多、學巴多、碩督、碩板督、碩班多、碩般多、鮮朵、學多,西藏宗卡之一,1960年與洛隆宗合并為洛隆縣。宰桑即陀陀宰桑,和瑛自注稱“準噶爾占據(jù)西藏,遣陀陀宰桑至碩板多一帶剝削僧俗??滴跷迨四?,定西將軍統(tǒng)師進剿,陀陀宰桑潛回藏。遣外委等追索馬郎,擒獲送京”。洛隆宗也作洛宗、妥宗、路隆、羅隆,西藏宗卡之一,1960年與碩板多宗合并為洛隆縣?!段鞑貓D考·程站考》:“洛隆宗在類伍齊西南,為藏、爐通津,亦西海進藏之要隘。原隸西藏部屬,委碟巴二員管理??滴跷迨四甏蟊M藏,該地碟巴、番民傾心投誠,采辦軍糧,挽運無誤?!盵11](P544)第巴即碟巴,“第巴輸徭”即康熙五十八年大兵進藏,洛隆宗第巴等采辦軍糧事。康熙時,大兵進藏,平定準噶爾之亂,是清政府治理新疆、西藏,捍衛(wèi)國家統(tǒng)一的重要舉措,和瑛在敘述風土人情之際特意標榜“宰桑就獲”和“第巴輸徭”二事,其隱喻之意正是謳歌清王朝捍衛(wèi)國家大一統(tǒng)。
隱喻大一統(tǒng),亦表現(xiàn)在典故的使用上。在賦中,和瑛特意提及駐藏大臣與達賴見面禮儀問題,謂“兜羅哈達訊檀越如何,富珠禮翀答蘭奢遮莫”。自注:“舊俗:駐藏大臣見達賴喇嘛,以佛禮瞻拜。乾隆五十八年奉旨:‘欽差駐藏大臣與達賴喇嘛系屬平等,不必瞻禮,欽此?!院蠼再e主相接也?!盵13](P74)富珠禮翀的典故出自《元史》,史載:元文宗時,以年札克喇實為帝師,至京師,敕朝臣一品以下皆白馬郊迎,眾大臣俯伏進觴,帝師不為動。國子祭酒富珠禮翀舉觴立進,說:“帝師,釋迦之徒,天下僧人師也。余,孔子之徒,天下儒人師也。請各不為禮?!钡蹘熜Χ?,一飲而盡。眾人為之凜然。[19](P4222)和瑛以“孔子之徒”自喻,與達賴“賓主相接”,所堅持的不僅僅是皇帝旨意,而是中央與地方的統(tǒng)屬關系。《西藏賦》在敘及作木朗、洛敏湯時,謂:“作木朗唇亡齒寒,洛敏湯皮存毛在。”作木朗、洛敏湯都是后藏西部邊界上的小部落,是西藏與廓爾喀的緩沖地帶,后來都被廓爾喀吞并,故和瑛用“唇亡齒寒”和“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兩個典故形容之,流露出深沉的隱憂。
浦安迪以如何處理“事”來區(qū)分敘事文與抒情文,他說:
假定我們將“事”,即人生經(jīng)驗的單元,作為計算的出發(fā)點,則在抒情詩、戲劇和敘事文這三種體式之中,以敘事文的構成單元為最大,抒情詩為最小,而戲劇則居于中間地位。抒情詩是一片一片地處理人生的經(jīng)驗,而敘事文則是一塊一塊地處理人生的經(jīng)驗。當然,我們事實上很難找到純抒情詩,純戲劇或者敘事文的作品。在具體的文學現(xiàn)象中,同一部作品往往可以同時包含上述三方面的因素,它們互相包容,互相滲透,難解難分。[2](P7)
在浦安迪看來,小說等敘事文體,一定要通過豐富、完整的事件來構成故事,塑造人物,傳遞社會生活或歷史的經(jīng)驗。賦是一種介于詩文之間的特殊文體,既具有詩的抒情特點,又具有文的鋪陳特征,其所承載的人生經(jīng)驗,既非一片一片處理,亦非一塊一塊處理,而是長于片段式處理,通過一個個小片段的聯(lián)輟,進而傳遞較為完整的“事”。
《西藏賦》作為疆域大賦,其所處理的人生經(jīng)驗是和瑛對西藏風土人情等的感知,進而為治藏理藏提供鑒戒,這是和瑛創(chuàng)作《西藏賦》的主旨。然而,由于賦體文體的特殊性,其敘事只能通過一些片段和細節(jié)來實現(xiàn)。如:“遂有宗喀巴雪竇潛修,金輪懺悔;無上空稱,喇嘛繙改。持團墮之盔,披忍辱之鎧。紫裓韜光,黃冠耀采。薩迦開第一義天,拉薩漲其三昧海。龍象遴于沙門,衣缽傳諸自在。此達賴傳宗,班禪分宰。擬北山之二圣,化西土于千載也?!盵13]在這一段文字中,和瑛敘述了宗喀巴潛心佛法,倡導宗教改革,壯大黃教的經(jīng)歷,以及宗喀巴圓寂后形成達賴、班禪兩大活佛體系的局面。若結合作者自注,其敘事不亞于一篇敘事文。
再如:“刀劍一揮,禪座詎傷乎法濟;金衣兩設,邪人何畏乎初昌。法嗣橫枝,聲傳絕幕。大師還竺,輝生道場?!盵13]此八句敘廓爾喀侵藏之事。乾隆五十六年七月,廓爾喀妄啟邊釁,侵擾后藏,相繼攻占聶拉木、濟嚨。八月,班禪額爾德尼躲避鋒芒,移退拉薩。九月,廓爾喀軍隊侵入扎什倫布,洗劫一空。清朝中央政府立即從各地抽調兵力,派福康安為大將軍、海蘭察為參贊大臣,率兵入藏,驅逐廓爾喀。五十七年五月,廓爾喀納表稱降并歸還了在扎什倫布劫掠之物,班禪額爾德尼也從拉薩返回扎什倫布。賦中雖然堆砌了法濟大師、六祖慧能、辨才等僧人的典故,但敘事脈絡還是清楚完整的。
又如:“哲孟雄,臧曲之千家尚駭?!弊宰ⅰ昂蟛匚髂线呁庖恍〔柯洹F涞亟駷槔獱柨λ?,尚有臧曲大河北岸迤東三處寨落也?!盵13]哲孟雄即錫金。臧曲,也作藏曲,即提斯塔河,發(fā)源于喜馬拉雅山干城章嘉峰的澤母冰川,流經(jīng)印度、孟加拉,匯入賈木納河。松筠《西招紀行詩》“廓番無敢前”自注:“帕克哩為藏地南門,保障西南,界連哲孟雄部落,其部人戶無多,向與唐古忒通好。西有大河名藏曲,唐古忒依為險津要隘。先是河西原有哲孟雄所屬人戶,后經(jīng)廓爾喀侵占,以河為界,蓋因藏曲水深溜急,不能渡船,僅有索橋數(shù)繩,廓番無能逾越,是藏曲既為哲孟雄保障,又為帕克哩屏障。”[9]康熙三十九年(1700),廓爾喀軍隊入侵錫金,攻占錫金當時的首都拉達孜,錫金國王越境逃亡到西藏,在熱日宗的春丕谷避難,作為宗主的達賴喇嘛將此地賜給他使用,這也就是后來的亞東。乾隆末年,清軍驅逐廓爾喀后,錫金本欲收復其失土,由于不丹軍隊突然倒戈攻擊錫金,錫金腹背受敵,結果錫金在提斯塔河谷地以西的大片領土仍然淪于廓爾喀之手,而提斯塔河谷地以東的領土則被不丹占領,錫金只保有提斯塔河上游的領土?!扒Ъ疑旭敗彼淖郑颜苊闲墼饫獱柨θ肭趾蟮默F(xiàn)狀描寫殆盡。
賦中所敘之“事”,往往都是一些片段,一些點畫,遠遠稱不上獨立敘事,必須借助于史傳等敘事文本的輔助才能勾勒出相對完整的一段“人生經(jīng)驗”。
視角“是作者和文本的心靈結合點,是作者把體驗到的世界轉化為語言敘事世界的基本角度”。[20](P191)視角有全知、限知之別,全知是作者對作品中的人事、心理和命運擁有全知的權利和資格,并表現(xiàn)在作品敘事之中;限知則是作者在敘述事件原因、過程和結果的發(fā)展鏈條中出現(xiàn)了限定和隱藏,不作全景式表現(xiàn)。
《西藏賦》所要呈現(xiàn)的是西藏的歷史現(xiàn)狀、風土人情、山川河流等內容,全景式展示西藏的方方面面,因此和瑛采取了全知視角的敘事策略。開篇先寫西藏地理方位,再寫拉薩山川,再次寫西藏宗教,隨后陸續(xù)展開設官、治兵、人民疆域、風俗政令、物產(chǎn)、部落、山川等內容,展開了一幅西藏畫卷。在具體描寫中,也往往采取全知視角,如鋪寫疆域部分,從西部寫起,依次交代其西南、南、東南、東、東北、北、西北之所有,如同掃描儀一般將西藏版圖掃描一遍。鋪寫物產(chǎn)時,則是礦產(chǎn)、草、木、花、果、谷、蔬、禽、獸、魚、蟲等逐一描摹,一一圖形,網(wǎng)絡殆盡。
與總體上的全知視角不同,在處理細節(jié)、局部時,和瑛往往采用限知視角加以描寫。如“五百余戶之蒙古,駐自丹津;三十九族之吐蕃,分從青?!眱删?,只是說自丹津起駐扎有五百多戶蒙古人,三十九族從青海劃分而來,隱去了更多其他信息。賦中隱去的信息,在自注得以彌補,自注謂;“青海蒙古王于五輩達賴喇嘛時帶領官兵赴藏護衛(wèi),留駐五百三十八戶在達木地游牧。協(xié)領八員,佐領八員,驍騎校八員,聽駐藏大臣調遣。丹津,蒙古王之名也。”“那木稱、巴延等處番民共七十九族。其地為吐蕃之舊屬,居四川、西寧、西藏之間,昔為青海奴隸。自羅卜藏變亂之后,漸次招撫。雍正九年堪定界址,近西寧者四十族,歸西寧都統(tǒng)管轄;近西藏者三十九族,歸駐藏大臣管轄,設總百戶、散百長,歲納貢馬銀兩?!盵13]又如“乍丫多盜,桑艾為梟”兩句,只是點名乍丫、桑艾兩地的民風,其馀不再提及。自注則謂:“察木多東五百里,昔為闡教正副胡圖克圖掌管??滴跷迨四觐C給印信,住持乍丫大寺。其地三山環(huán)偪,二水交騰,窮僻荒涼。其俗樂劫好斗,婚姻多不由禮?!薄鞍⒆闾翓|北江卡塘,正北名桑艾巴,番部,其人兇狠,好劫奪行旅,俗名夾壩云。”[13]補充說明了乍丫、桑艾兩地的方位、自然環(huán)境等,更是對其民風作詳細介紹,使讀者了解其因果原委、來龍去脈。
《西藏賦》的敘事,在總體上采取全知的視角,在局部上則多采取限知視角;在正文中多采取限知視角,在自注中多采取全知視角,呈現(xiàn)出全知視角與限知視角交錯進行的態(tài)勢。
在中國文化中有四方鋪敘的傳統(tǒng),如“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的甲骨卜辭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四方鋪敘,周易六十四卦也隱含了八方概念,而《山海經(jīng)》的篇目安排更具有內外、四方的意識。這種按照一定的空間方位敘事的理念,既是觀照外部世界的技術方式,也是描繪外部世界的藝術手段。[21]因此,當以鋪陳為特點的賦體出現(xiàn)時,按照空間方位敘事也便成了賦體的重要謀篇手段。晉葛洪《西京雜記》卷二載司馬相如談作賦經(jīng)驗云:“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盵22](P91)司馬相如所云正是以空間方位為序來組織賦文的奧秘。李立曾統(tǒng)計《全漢賦》收錄的賦家、賦作中,有23人42篇作品使用了空間方位敘事。[21]朱光潛在談及詩賦區(qū)別時亦云:“一般抒情詩較近于音樂,賦則較近于圖畫,用在時間上綿延的語言表現(xiàn)在空間上并存的物態(tài)。詩本是‘時間藝術’,賦則有幾分是‘空間藝術’?!盵23](P203)抓住“空間”二字,區(qū)別詩賦,所言甚為獨到?!段鞑刭x》傳承了漢賦,特別是漢大賦的傳統(tǒng),其在運用空間方位敘事方面也是得漢賦真?zhèn)?。其空間敘事主要有以下幾種模式:
一是方位敘事,按照一定的方位順序,依次敘述。如:“烏斯舊號,拉薩今傳。其陽則牛魔、僧格,搴云蔽天;札拉、羅布,俯麓環(huán)川。其陰則浪蕩、色拉,精金韞其淵;根柏、洞噶,神螺現(xiàn)其巔。左腳孜而奔巴,仰青龍于角箕之宿;右登龍而聶黨,伏白虎于奎觜之躔?!薄叭嗣窠蛑庖病湮鳌湮髂稀淠稀鋿|南……其東……其東北……其北羊八井、噶勒丹、噶爾藏骨坌,乃青海屬番之界;其西北克里野、納克產(chǎn)、騰格里諾爾,乃達木游牧之場。左通準噶爾,西達葉爾羌也。”[13]“其部落……其西……其東……”其敘事順序或陰陽,或左右,或四方,無一不是按照方位順序,依次鋪陳。其在敘述山川一節(jié),雖無明確的方位詞出現(xiàn),但依然是自西向東,梯次鋪陳,從最西端的岡底斯山和雅魯藏布江說起,一路向西,述及阿里、日喀則、山南、林芝、昌都諸山川河流,方位順序亦是清晰可見。
二是空間敘事,在不同的空間中輪流轉換,包括歷史空間和區(qū)域空間。歷史空間中的轉換如“烏斯舊號,拉薩今傳”,“圖伯特其舊名,唐古特其今號”等句,烏斯、拉薩,新舊對舉;圖伯特、唐古特古今輪換。區(qū)域空間的轉換如開篇敘寫拉薩山川,后文則又寫阿里等地的山川;先寫達賴之居于布達拉,次寫班禪之居于扎什倫布,而寫節(jié)慶佛事時又回到拉薩,回到布達拉,不同區(qū)域交錯轉換。
三是連類敘事,以空間方位為經(jīng),以類別為緯,方位與類別相結合,形成清晰明確的敘述脈絡和層級板塊結構,從而構成賦作基本的組圖框架。[24](P147)整體上來說,《西藏賦》屬于連類敘事,依次羅列,以類枚舉宗教、設官、治兵、人民疆域、風俗政令、物產(chǎn)、部落、山川等內容。具體到細節(jié)上亦是采用類舉羅列的方式敘事,如寫西藏自然環(huán)境謂“風來閶闔,日躍虞淵。斗杓東偃,月竁西聯(lián)”,從日、月、風、北斗等四個方面來說;寫達賴居住在布達拉宮的生活情景,則說:“食則麥屑氈根,飲則鳩盤牛酪,衣則黃毳紫駝,居則彩甍丹雘。優(yōu)缽凈瓶,玉盂金杓。三旛比以離離,百玩燦其愕愕?!绷_列了達賴生活中衣、食、居、用等類別。同時,在方位敘事、空間敘事過程中,以空間方位為序,所鋪陳對象也往往是連類列舉。以空間方位為序,連類列舉,這是賦作鋪陳的基本方式。
和瑛在《西藏賦》中嫻熟地運用多種敘事策略,鋪陳西藏風土人情,謳歌大一統(tǒng),既有“體物而瀏亮”的特點,又有資政輔政的功能,相對于漢大賦而言,具有突破與超越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