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欣 張文一
內容摘要:李輝寫作了大量的傳記文學作品,從他早期的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難看出:他在寫作初期就認識到傳記文學“歷史性”與“文學性”并非是不相容的,而是由此及彼,彼此互構的關系。他是一個書寫歷史的人,通過自己客觀的歷史感、注重搜集歷史材料和運用虛構性敘事方式,他將手中的筆變成了一個熔爐,史料和人物的命運在他的筆下融化為一體,凝固成厚重的歷史。
關鍵詞:李輝 歷史真實 虛構性敘事
李輝在《監(jiān)獄陰影下的人生》的自序中說道:“我說過我是拙劣的跳舞者,意思是說什么舞都跳得不倫不類,寫的傳也是同樣。文學性與資料性如何結合好,即使在寫這一本傳時,依然是一個讓人頭痛的事,看來只要繼續(xù)寫,頭會永遠痛下去?!盵1]可見,李輝當時面臨著如何處理傳記文學寫作中“真實性”與“虛構性”的問題,這個問題也一直是其他傳記家和批評家爭論的焦點。
中國傳統的傳記觀強調傳記的歷史屬性,把“真實性”當作傳記寫作的唯一準則。隨著西方傳記文學理論的發(fā)展,傳記家和批評家們開始強調傳記的“虛構性”。中國傳記文學也受到其影響,從20世紀開始進行革新,進入新時期以后,雖然傳記文學作為一種文學樣式獲得了獨立的地位,但對于其文體特征,論者們并未取得共識?!坝械囊允穼W為參照系,因而強調傳記文學的真實品格,甚而把它列為史學門類;有的以西方傳記文學為參照系,因而強調傳記文學的文學品格,進而指出當代中國傳記文學的非文學化傾向。強調真實品格的堅持傳記文學必須嚴格恪守事實的真實,強調文學品格的則堅持傳記文學應當允許虛構?!盵2]
《監(jiān)獄陰影下的人生》寫于一九八七年,李輝沒有執(zhí)其一端,而是承認了兩種截然對立觀點各自的合理性,他既不滿足于簡單的歷史材料的靜態(tài)排列,也并未運用小說的技巧虛構人物情節(jié)。他在為劉尊棋作傳的過程中,將“真實”與“虛構”二者的關系處理得很恰當。我想,這與他具有客觀的歷史感,注重史料的挖掘,運用虛構性的敘述方式不無關系。
一.客觀的歷史感
傳記文學寫的是歷史的人物或者是人物的歷史,記敘的事件都發(fā)生在過去的時間和空間里。只有運用歷史的眼光,將人物放置于一定的歷史范圍內,才有可能還原歷史的原貌;只有在時代背景的映照下,才能顯示人物的經歷、心理、思想及其發(fā)展變化。《監(jiān)獄陰影下的人生》主要敘寫了傳主劉尊棋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發(fā)生的四個事件:(一)青年時期因參加中國共產黨的組織活動被國民黨逮捕入獄,雖在獄中處境艱難,但仍斗志昂揚,積極投身于火熱的戰(zhàn)斗中,后因王卓然的幫助得以無條件出獄??捎捎趪顸h的一紙假“退黨啟示”,他被獄中的同志們誤認為是叛黨出獄,被開除了黨籍。這使得他的人生籠罩上了“叛徒之霧”。(二)出獄后的劉尊棋,并不知道自己已被開除了黨籍,他急切地與組織取得聯系,并利用自己在新聞界的條件,巧妙地打破了國民黨中宣部的新聞封鎖,為黨作了大量重要工作。皖南事變之后,被敵人注意到的劉尊棋需要盡快撤離前往新加坡,在獲取出境證的過程中,他身不由己的赴了特務頭子戴笠的宴請,致使他的人生騰起了“特務之霧”。(三)建國后,“叛徒”、“特務”的身份嫌疑令他難逃劫難,他先是在“反右運動”中被打成右派,后又被囚禁于洞庭湖,生活苦不堪言。(四)進入新時期,劉尊棋在出獄后,先是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后經過他努力地申訴、中央進一步的調查和黨內同志的作證,證實了他“叛徒”和“特務”的罪名都是歷史誤會,他終于得償所愿,可以光明正大的生存了。
李輝通過對劉尊棋人生經歷的選取、剪裁,勾勒出傳主一九三一年至一九八〇年間的生活圖景,雖然他有一顆“再創(chuàng)造”的雄心,但他從未脫離歷史實際,而是盡力地還原歷史場景,為事件的發(fā)展營造歷史的氛圍,使人物的形象立體化。他寫劉尊棋第一次被捕時,先插敘了國民黨軍隊對中共中央蘇區(qū)發(fā)動第三次大圍剿,滬商務印書館彭家煌被捕的事件,烘托出當時恐怖、緊張的局勢,劉尊棋在這樣的歷史情境下被誘捕入獄也就顯得更為自然合理了。在介紹劉尊棋的妻子“鄭綺紅”時,李輝簡略的敘寫了與她相關的“女師大風潮”,以及她在“三·一八”慘案中幸免于難而后赴蘇聯留學的經歷,寥寥幾筆就讓這個出場次數并不多的女政治活動家在讀者心中留下了聰敏、進取、勇敢、不畏生死的形象。
二.史料的挖掘應用
胡適認為“傳記的最重要條件是紀實傳真”[3],的確,傳記文學作品的“歷史真實性”特征要求傳記作家重視客觀歷史事實的存在,但歷史的不可逆性注定了無法還原歷史的全貌,歷史的敘述是有限的。李輝很明白這一點,他并不追求完整的還原真相,而是選擇用自己的方式來進行歷史敘述,讓人們能多了解歷史。
《監(jiān)獄陰影下的人生》一書中集合了大量的舊報紙信息、特訊、信件、報告等歷史資料。李輝注重歷史的細節(jié),而這些細節(jié)往往又最能揭示歷史的深刻與復雜,他正是通過這種收集歷史材料,文獻檔案的方式,盡量客觀的多角度的揭開人物歷史的真相,展現人物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劉尊棋第一次被捕入獄后,作為獄中青年的代表,寫信向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呼吁援救,卻引起了一場政壇風波,胡適與宋慶齡、蔡元培等人也因此發(fā)生分歧乃至決裂。胡適等人都是現代文壇、政壇上有威望的名人,他們究竟孰是孰非,李輝并沒有情緒化的下判斷,而是冷靜地將雙方的通信編排進文中,既讓我們了解到這個歷史真實事件發(fā)生的原因與經過,也讓我們看到了蔡元培等人在中國革命處于緊迫狀態(tài)時,一心搭救抗日青年的“熱忱”與胡適為人處世的嚴謹和思慮周全。
三.虛構性的敘事方式
李輝的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在重要的人與事件上是嚴格遵循史實的,而一些次要的人物和事件,是進行過一定范圍內的虛構性藝術加工的?!侗O(jiān)獄陰影下的人生》中的虛構性敘事方式主要體現在:
(一)自然環(huán)境的描摹?!碍h(huán)境包含了三大要素:自然環(huán)境、社會背景、物質產品?!盵4]歷史中的人和事是歷史敘述的重點,環(huán)境描寫只是一種交代社會背景的方式,而李輝擅于構造充滿浪漫氣息且與人物命運相關的場景。他時常以隱含作者的身份出現,通過傳主的視角對周圍的自然環(huán)境進行觀照,寓情于景,情景交融,但是景與情,卻是他根據與傳主的交談和搜集的資料作出的設定。也許這景與情是真實存在的,也可能是他據實聯想創(chuàng)造的。李輝在《監(jiān)獄陰影下的人生》中多次描寫景山的自然風景,劉尊棋與鄭綺紅曾經在景山的松林間談天說地,夏日的景山成為了劉尊棋內心“似火激情”的映照,鄭綺紅被捕后,劉尊棋登上景山釋放自己內心的痛苦,景山的樹木、草地都是他情感變化的見證者。
(二)心理虛構。傳統的傳記文學寫作為了保證傳記的真實客觀,主要描寫人物的外在行為,幾乎不涉及人物的內心世界,這使得傳主的個性被忽視。隨著傳記文學的現代轉型,傳記家在事實的基礎上開始將人物的心理穿插在敘事中,從心理的角度再現特定環(huán)境下人物的情感和內心世界,使塑造的人物形象閃現著人性的光彩。
李輝在作品中以敘述者的身份介入,為劉尊棋內心的獨白提供向導。在劉尊棋鐐銬加身,被押往北京的途中,由于空間狹小、壓力過大,他暈倒了,被救醒之后,“他真想哭了。多少天以來他何曾聽到過如此溫柔的問候呵!他沒有哭,眼淚流入心底,涌起陣陣溫暖。他轉而一想,如果她和周圍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份的話,他們還會這樣關心嗎?”[5]李輝運用間接的心理虛構在劉尊棋和讀者之間搭建一座虛構和現實的橋梁,讓讀者體會到傳主在動蕩時代下內心的惶惶不安。
(三)對話虛構。人物的對話原先主要運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它既能反映時代環(huán)境氛圍、顯示人物性格特征,又能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后來在現代傳記轉型的大背景下,傳記家也開始對人物對話進行選擇和合理的虛構。這種虛構對話以不損害事實真相為前提,建構起一個可供自由表達的虛構空間,使讀者不僅能從平鋪直敘的故事中獲取信息,還能通過人物間的對話更深入地感受傳主的個性和人物的性格魅力。劉尊棋當時受黨組織的派遣,需前往新加坡,但辦不到出境證,這時他遇到了朱嘯谷,并且朱嘯谷主動提出要為他解決這個難題。兩天后他們二人有這樣一段對話:“‘你是一位記者,找別人也不行,只有找戴笠。他同意你出去,要替你辦出境證?!也灰麕兔Α⒆鹌鍒?zhí)意說?!恍醒?,他已經知道了你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這個人決定了的事,是絕不能更改的。”透過這短短幾句,我們了解到當時情況的特殊:作為記者的劉尊棋,出境是很困難的;對于需要求助于戴笠這件事,劉尊棋內心是極其抵觸的;戴笠為人十分專制霸道,劉尊棋注定無法拒絕。這就使我們更能理解他當時的無奈,體會他后來被冠上“特務”的稱號時內心的委屈。
李輝在創(chuàng)作《監(jiān)獄陰影下的人生》時,雖然能以自己的方式將“文學”與“歷史”權衡得當,但還是在創(chuàng)作初期,藝術手法的運用能力稍有欠缺,技法還不那么成熟,敘述語言也不夠精煉,在描寫環(huán)境時,他喜歡選取一些能與人物命運聯系的意象,過于刻意營造,不夠自然。在后來的幾十年里,他一直持續(xù)著傳記文學的寫作,“相對于慷慨激昂縱橫天下的宏大評判,李輝更傾心于做一位不露聲色的歷史敘述者。”[6]他的傳記文學寫作得到了文壇的廣泛認可,不少專家學者給予他高度的評價。
參考文獻
[1]李輝.監(jiān)獄陰影下的人生·自序[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3.
[2]張文博.寫真求實 史文并重——試論傳記文學的文體特征[J].安慶師范學院學報,1991(02).
[3]胡適.胡適傳記作品全輯·第四卷[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9:203.
[4]胡亞敏.敘事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59.
[5]李輝.監(jiān)獄陰影下的人生[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24、203.
[6]羅嶼.李輝:不露聲色的歷史敘述者[J].小康,2016(05):80-85.
2018校級創(chuàng)新計劃立項,項目號2018YXJ5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