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果

陳毓

下了203路公交車，沿著窄巷走，果然看見路就成了岔道，李果問路邊一賣菜男八仙宮在哪里。賣菜男的熱情與小巷的嘈雜倒是很相宜：向左走，到馬路對面，走到前面有燈籠的地方，就能看見八仙宮的大門。

再有兩個月，李果就來西安一年了，這個下午李果體會到的熱情也正是李果不止一次感嘆過的，在這個城市，人口密集的小巷子、城中村，倒易于碰上熱情人，而走到“高尚社區(qū)”卻是冷臉與提防多。也許是自己的氣質(zhì)和那些地方不相稱的緣故吧，李果想。這樣的一熱一冷，恰恰定位著李果目前在這個城市的位置。李果就住在眼前類似的巷子里，她熟悉巷子里的氣息、巷子里的人。因為空間逼仄吧，想要生出間隔，都是那么不易。在這樣的巷子生活，李果能認識到的人也自然有限。

但李果昨晚收到一條短信。一個自稱李茂川的人發(fā)短信給她，說一位年輕鄉(xiāng)黨新近升任市道教協(xié)會會長，同時兼任八仙宮道長，所以鄉(xiāng)黨們想要去慶賀，定于明天下午在八仙宮茶聚。邀請李果帶琴出席茶會，彈一曲，曲目自定。

李果對著短信發(fā)了好一會兒呆，她想不起這個李茂川在哪里見過，但肯定是見過，而且是鄉(xiāng)黨，因為聚會的前提是相黨聚。還有李茂川能準確說出她會彈琴，看來是在某個場合聽過她彈琴。但她怎么都想不起李茂川的樣子。

按照中年男的指引，李果果然就看見了八仙宮的大門，她把短信出示給門口的年輕道士看，年輕道士客氣地指引李果順著院子右邊廊道走，路端就是聚仙閣。

李果抱著琴走過有紅漆木格方窗的廊道，心情恍惚又美好，她確信這樣的時分是好的，是自己喜歡的。她的平底靴走過青磚地面，無聲而美好。李果沒意識到，當她推開聚仙閣那兩扇木門中的一扇的時候，她臉上的和悅氣息，像一朵在幽暗中寂靜開放的蓮花。

聚會中老年人居多。李果悄悄向身邊一位老者打聽給她發(fā)短信的李茂川，老者指著另一位正站著和人說話的老者大聲笑：“李茂川，有女娃找你哩?！崩罟@才想到，李茂川是自己剛來西安那會兒去一位同鄉(xiāng)家里吃糊涂面遇上的，只是遇見之后再無聯(lián)系，李果很感動“李茂川老師”卻把她記住了，還記住了她會彈古琴。

一張張臉看過去，李果差不多確定自己是最年輕的一個。李茂川是活動的組織者，也是聚會的主持人，聚會快要開始的時候，年輕的道長進來，走在年輕道長身邊的是家鄉(xiāng)最著名的名人，一個中國人差不多都知道他的名人。

李果眼前生輝。道長講話，名人講話，之后是各人自我介紹。臨到李果向大家介紹的時候，李果說，我是李果，我一會兒要給鄉(xiāng)黨老師演奏古琴。李果在一片笑聲中羞澀坐下。

好不容易等到演奏環(huán)節(jié)，演奏的人卻多，二胡、獨弦琴、塤。唱的人也多，秦腔、家鄉(xiāng)迷糊戲、船曲號子。終于臨到李果，李果抱著琴飄然上臺。只要懷中有琴，眼前有琴，弦在指尖，李果就是一個“人來瘋”。這是李果她媽對李果的評價。李果離家獨自闖蕩西安城的時候，李果她爸不放心，但李果她媽支持李果，李果她媽對李果她爸說：琴在，李果就有護身符。

琴是好琴。一家人兩年省吃儉用，換來這把琴。

制琴者聽李果試琴后，說這把琴就是給李果的。

現(xiàn)在李果用這把琴演奏《憶故人》。

鬧哄哄的場面在李果第一聲琴音起中落靜。李果站起，再坐下。李果坐著，手按琴弦，凝然不動。場面靜下來，琴聲起，再無人說話。琴聲起落，蕩出波如水，蕩滌著這個長方形的屋子，屋子里的人其實是多了，多而雜，擁擠，氣息也雜。那琴之波艱難沖突，要蕩出合適的韻與律、長與短，要把松散、聚起來，再把緊巴的震松，把場面上熱烘烘的味道熏清明。只聽見李果的手指在琴弦上的擦動聲、澀澀的摩擦聲，卻又帶著水一般的潤，時出時沒，如風(fēng)起，有浪涌，卻又寂滅于無。最后一縷琴音消匿，眾人夢醒般，掌聲如瀑響起。

李果確信這是自己來西安至今最精彩的一場演奏，她感念李茂川是一個熱情的好人，他在李果演奏后把李果帶到道長和家鄉(xiāng)的大名人跟前，李果得到他們當面的鼓勵，說再有合適的場合一定請李果出演，夸贊李果的琴彈得真是好。

李果在大家繼續(xù)聚會的時候悄悄走出了八仙宮，她抱著琴出來，忽然聞見一股蠟梅香氣，真是沁人心脾，李果覓香尋梅，看見后院一棵巨大的梅樹，梅花開過院墻，梅樹的后面半掩著一扇門。從門里出來，小徑蜿蜒，竹影婆娑，李果順著小路，竟然一直走到自己下午來時穿過的那條小巷。

李果把抱著的琴背上，邁開步子走。

忽然眼眶一濕，下雪了。李果抬頭，看見大片雪花紛紛降落。

西安下雨的日子都叫李果喜歡，何況今天下雪。真叫人歡喜啊！李果背著琴，在飄飄大雪中往回走，她要去尋203公交車就近的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