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攘奪遼王府案”初始成因

陳禮榮

(荊州日報傳媒集團 理論部，湖北 荊州434000)

萬歷元年(1573年)，張居正在荊州城東內(nèi)側(cè)修建住宅，而遼王府在城北。這兩處宅邸相距甚遠。2010年，荊州市城建部門曾對位于城北的擁軍路進行道路改造。在施工過程中，被發(fā)掘出土的石象、磉墩等文物以及路旁宅院內(nèi)那幾棵樹齡在五百年以上的古銀杏等均已證實遼王府遺址確如明嘉靖《湖廣圖經(jīng)志·江陵縣圖》上標注的那樣，為今荊州軍分區(qū)大院；而張居正的居宅，即便早在清乾隆年間修纂的《江陵縣志》卷首圖冊中就作過“大書院暨張相舊府”的明確標注，具體位置就在現(xiàn)今荊州城內(nèi)荊中路直抵東門城垣交會處的東北角。對于如此確鑿無誤的事實卻被人有意或無意地混淆，成為張居正“攘奪遼王府”的依據(jù)。自清季《明史紀事本末》與《明史》傳世以來，其浸潤、蔓延數(shù)百年，幾成定論。經(jīng)過《張宅并非遼府考——張居正侵奪遼王府“攘以為第”說辨》一文初步廓清、厘定①參看陳禮榮：《張宅并非遼府考——張居正侵奪廢遼王府“攘以為第”說辨》，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此后又有多位明史學者蒞臨荊州城，現(xiàn)場查看張居正故居和遼王府的故址，并詢問了地方史志的相關(guān)記載，目前對這一歷史公案的澄清已為學術(shù)界所逐漸認可。這一歷史冤案的萌生、形成與擴散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對它的初始成因予以深入辨析就很有必要。經(jīng)過詳查歷史文獻及地方史志，發(fā)現(xiàn)它是在特定社會背景下，由劉臺肇其始端，而后原荊州知府王元敬配合左副都御史丘橓，秉承明神宗旨意制造的一樁歷史冤案。

一

當年，萬歷一朝有眾多現(xiàn)職官員到過荊州張府。除了道、府、縣三級地方官之外，不算因公巡視、或宦游來到過荊州的官員，僅為《神宗萬歷實錄》中便為數(shù)眾多：萬歷六年(1578年)三月奉旨陪護張居正回鄉(xiāng)葬父的欽差就有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魏朝、工部主事徐應聘、禮部主事曹誥、尚寶司少卿鄭欽、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史繼書等；萬歷十年(1582年)六月張居正去世后，又有由朝廷派出護送其靈樞南歸故土的司禮太監(jiān)陳政、太仆少卿于鯨、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曹應奎等；萬歷十二年(1584年)四月，還有遵旨來到荊州“籍沒”張家的刑部侍郎丘橓、司禮太監(jiān)張誠等大批人員。當時有這么多的人均無關(guān)于荊州張居正府第即為被廢遼王府宮室的記敘，可為什么后來清修《明史》竟于《遼王傳》中出現(xiàn)“大學士張居正家荊州，故與憲有隙……其后居正死，憲訟冤，籍居正家”之類的記載；另由清朝浙江學政僉事谷應泰總纂的《明史紀事本末》里，于“江陵柄政”中又有關(guān)于張居正“羨其府第壯麗”，且諂害遼王、攘奪王府之事的指斥呢？

最早在被廢遼藩問題上誣蔑張居正者是遼東巡按御史劉臺。萬歷四年(1576年)正月，劉臺上章彈劾張居正，在他指控張的16項罪名中就有“誣遼王以重罪而奪其府地”一說。其時張視劉此舉系“國朝二百余年，未聞以門生排師長者，計惟一去以謝之”(《神宗萬歷實錄》卷46)，故上疏懇求“罷歸”。[1](P195)明神宗雖通過對劉臺的強力打壓挽留了張居正。但至張去世后，此事竟成為明神宗徹底清算這位前首輔的一個重要口實。

從史料上看，當張居正去世后，明神宗打算對張居正實施徹底清算的決心至少確定于萬歷十一年(1583年)八月前后。對此，在《神宗萬歷實錄》中保存了幾則至關(guān)重要的記載：“八月，壬子(初三日)起原任大理寺右少卿丘橓為通政司右通政……戊午(初九日)，奪故相張居正謚?！?《神宗萬歷實錄》卷140)“九月，壬午(初四日)，云南道試御史羊可立奏言，已故大學士張居正隱占廢遼府第田土，乞嚴行查勘，上命撫按查勘具奏?！?《神宗萬歷實錄》卷141)“十月，癸丑(二十五日)，升通政使司右通政丘橓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神宗萬歷實錄》卷142)這一連串部署環(huán)環(huán)緊扣，充分顯示出這位親政僅逾一年的青年帝王態(tài)度是何等決絕。尤其是，他將在山東老家閑居十數(shù)年的原大理寺右少卿、對前首輔張居正銜恨入骨的丘橓迅疾提升①參見朱國禎：《涌幢小品》卷十三：“(丘橓)方在告時，有薦之江陵者。江陵曰：‘此君怪行，非經(jīng)德也?！K不肯起。”見《筆記小說大觀》第十三冊，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版，第228頁，更是顯得不同凡響。據(jù)《明史·丘橓傳》記載，當丘橓接到任命為右通政的諭旨時，“未上，擢左副都御史，以一柴車就道”，更顯現(xiàn)出皇帝于驟然間對其委以重任的舉措，與同一時期“奪故相張居正謚”的決策無疑有著直接聯(lián)系。明神宗讓丘橓即刻執(zhí)掌協(xié)助正官綜理院事、并手握彈劾大權(quán)的左副都御史之要職，所授命給他的差使也就是要將羊可立彈劾張居正“隱占廢遼府第田土”的指控落到實處。丘橓深知，若要承辦此案，他首先就得解決一大難題：該由誰出頭將張居正與被廢遼王府宮室扯上關(guān)系。

建藩于荊州的遼王“被廢”一事發(fā)生于明朝隆慶二年(1568年)十月。當時，因有湖廣御使陳省、巡按御使郜光先等先后舉劾遼王犯有十三大罪，明穆宗決定，“遼國除，諸宗隸楚藩，以廣元王術(shù)琱為宗理”。此間丘橓因早在嘉靖年間即遭貶謫，正在老家諸城閑居。但通過與以前的同僚、當時剛升為山東按察使的原荊州知府王元敬(字古林)的交往，丘橓對此案并不完全陌生。萬歷十一年(1583年)歲末，丘橓接任左副都御史之職未滿一月，還在廣東任左布政使的王元敬仕途就獲得顯著轉(zhuǎn)機：“十一月，壬寅(二十四日)，升廣東左布政使王元敬為應天府府尹?！?《神宗萬歷實錄》卷143)

乾隆版《荊州府志·名宦》王元敬詞條曰：“王元敬，浙江山陰人。隆慶四年任荊州知府。是時先后荊守多負材名，有望實，而語清直悃愊無如元敬。執(zhí)政父里居，前守及諸大吏謁見皆仄行，侍坐如大父。元敬至，乃講敵禮，所請事有不可，輒裁之，用是反見敬憚。上為執(zhí)政治第，諸大吏率輸金助役，多至千數(shù)元，敬獨以數(shù)金往。始，遼王罪廢，毀王宮，元敬不可，弗聽，竟為宰相賜宅；及江陵沒，言者以為罪，更奪宅為廨，知者愈以是多之。”[2](P1527)這則詞條是目前所見歷史文獻及地方史志中最先將張居正與被廢遼王府宮室扯上關(guān)系的一條重要記載，其突出價值在于較為明晰地揭示出上述《神宗萬歷實錄》中那幾則“奪故相張居正謚”前后，丘、王二人出現(xiàn)重大職務變動的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

引人注目的是，在此前刊印的康熙版府志中并無王元敬的記載。這一差異表明，當康熙年間始纂《荊州府志》時，因明清易代時隔未久，對前朝舊事多有忌諱，而鄉(xiāng)邦父老對本地掌故尚能記憶猶新，故若有相關(guān)述錄與事實本身產(chǎn)生抵牾者便難以引敘。到了乾隆年間，天下承平日久，府志修纂人可從容采錄各類信息。沒想到的是，府志修纂人從容輯錄的這條“王元敬”詞條卻保存了足以揭開張居正“攘奪遼王府案”的重要線索。

二

通觀乾隆版《荊州府志》所引錄關(guān)于王元敬的這段文字，其基本上表達了以下三層意思：第一，當王元敬任荊州知府時，正值張居正由內(nèi)閣大學士升為首輔的顯赫時期，但王元敬并不曾巴結(jié)、趨奉過張；第二，當“遼王罪廢”的時候，王元敬曾仗義執(zhí)言，但卻未為上司采納；第三，當“江陵沒”后因遭到無情清算，張家被“奪宅為廨”，而王元敬即因有先見之明而為“知者愈以是多之”等。假若對上述各條細作辨析，即可發(fā)現(xiàn)它與當時的倫常事理甚至是當時法規(guī)等多有違悖之處。

首先，“先后荊守多負材名，有望實，而語清直悃愊無如元敬”之說即大失其格。與王元敬相繼出任荊州知府者，像李元陽、李士翱、徐學謨和趙賢等均為明代中后期賢臣名儒，文中何以妄自尊大而將眾賢臣名儒均置于“清直悃愊”的對立面？

其次，王元敬任荊州知府時，與張居正于政務并無交集，而文中卻無端地拿張父說事，稱之為“乃講敵禮，所請事有不可，輒裁之，用是反見敬憚”?？煞从吃凇稄埦诱鵂分械耐踉此运袇s正好與之相反。如張寫有一通《與荊南道、府二公》的復函，其原由是萬歷二年荊州江邊新冒出一片淤灘地，王元敬特地寫信給張，示意張家可將其充作無主地畝，具稟向府、縣衙門呈請申領(lǐng)。張在信中寫道：“擅眾所利，則怨必叢積。家有薄田數(shù)畝，可免饑寒。老親年高，子弟駑劣，誠不愿廣地積財，以益其過也?！盵3](P466)婉言謝絕了王的這番“好意”。 另外還可見張的另一通《答應天巡撫王古林》復函，其事由是萬歷三年(1575年)王元敬已循例升職離荊。為了給張的五十大壽致賀，他備了份禮派人送去，并于信中稟報本人履職近況。張對其善言嘉勉，同時卻將壽禮明確謝絕：“賤日厚禮，概不敢當，統(tǒng)惟覽亮?！雹賲⒁姀埦诱骸洞饝煅矒嵬豕帕帧罚瑥埶椿罩骶帲骸稄埦诱返诙?，書牘七，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28頁。另據(jù)楊昶：《〈張居正集書牘〉題名題銜考》辨析，因原書題錯，此間王元敬實任山東按察使。見張舜徽主編：《張居正集》第四冊，附錄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701頁 。在大明官場上，前述王元敬的種種舉止司空見慣，不算大錯，若要刻意標榜“清直悃愊”那未免太過。還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張居正“柄政”期間，無論王元敬事后怎么表述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張卻從未輕看、阻遏或打壓過他；而他在官場上的一路升遷也大多發(fā)生在這一段時間。兩相比照，王元敬無端以“清直悃愊”自詡，不啻是自揭其短。不然，人們就不會特別注意到王元敬對張居正先以送洲灘地討好、再送壽禮刻意巴結(jié)的種種行跡。

再次，關(guān)于事涉“遼王罪廢，毀王宮”的一段文字更是錯得離譜。以當時的朝廷規(guī)制而論，宗藩犯罪自有一套律令處置；且明穆宗早有明示：在遼藩“國除”后，已經(jīng)將其宗室事務交由近在武昌的楚藩管轄，又命遼藩譜序內(nèi)的廣元王朱術(shù)琱出為本藩“宗理”。其一應事務，連巡撫、布政使及按察使等封疆大吏均無由置喙，根本沒有后來才到任的王元敬居間插嘴、且妄言“不可”的機會。還有，當提及張居正在荊州老家建房一事時，文中先說“上為執(zhí)政治第”，接著再稱“(被廢遼藩之王府宮室)竟為宰相賜宅”。須知不會既為之“治第”又為之“賜宅”；更何況此“上”即為明神宗本人。這段文字如此前后矛盾，極難自圓其說；更不用說是置皇帝于尷尬之中，讀來令人匪夷所思。

總之，對乾隆版《荊州府志》所錄引的這段文字，其內(nèi)容一看便知含混顛倒、破綻百出、令人疑惑。幸而府志修纂人在該詞條的末尾，以雙行夾注的方式，標明此文出自“陶望齡《王公行狀》”，從而為徹底揭開隱藏于字里行間的事實真相提供了線索。

三

陶望齡是王元敬的同鄉(xiāng)晚輩，曾為萬歷十七年(1589年)己丑科會試第一名，實授翰林院編修。他為本鄉(xiāng)尊長撰述“行狀”無可厚非；于文中對王元敬多予褒贊也情由可原。但看其文竟如此含混顛倒、漏洞百出，若說出自明中后期這位文壇大家之手，真是咄咄怪事。

經(jīng)查，陶望齡所撰《王公行狀》，在其《歇庵集》中題稱為《兵部右侍郎古林王公行狀》(以下仍簡稱《王公行狀》)，原文總計約1800字。而被乾隆版《荊州府志》引錄者不到十分之一。從原文看，或許因其中還有些語段對張居正斫傷太重，而府志為維護本鄉(xiāng)先賢之清譽計，故舍而不取。比如，“終江陵在日，公官不過藩臬，而荊前守，皆一時新貴，為卿丞矣。江陵敗，公名益聞，乃由京尹驟領(lǐng)節(jié)鉞，治吳會。”[4](P525)此說便大謬不然。前文所述那諸多“荊前守”內(nèi)，像李元陽、李士翱、徐學謨和趙賢等人，在張居正“柄政”時均系循例晉階，其宦跡履歷皆未見發(fā)生“一時新貴，為卿丞”之類的現(xiàn)象。那么，在《王公行狀》中何以會據(jù)此而對張居正故作貶損呢？雖說陶望齡的父親陶承學是張的同年進士，但雙方關(guān)系一向少有齟齬；而當張出任首輔后，還對同朝為官的陶承學與陶大年、陶大臨、陶大順等一眾房族兄弟多有回護、周全之處，故陶望齡本人對張談不上什么怨恨，也不存在別的私念。

通觀《王公行狀》，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段話確實揭示出王元敬之所以會將張居正無端扯進與被廢遼藩之王府宮室糾葛的基本原由。其文曰：“(王元敬)入尹應天，未至；擢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撫應天。”[4](P525)原來，王元敬雖出生于山陰望族世家，但個人仕途多舛。據(jù)談遷《國榷》稱，王元敬卒于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十二月(《國榷》卷79)；而陶望齡說其歿時為87歲，那么他的出生當在正德十一年(1516年)?？伤诩尉付四?1549年)方“舉于鄉(xiāng)”，此后又過了十年才以“己未科(嘉靖三十八年即1559年)進士，釋褐”，故當其入仕之時，便已逾中年。此后他雖謹于職守，一路循例升轉(zhuǎn)，從未“掉隊”，但到萬歷十一年(1583年)卻突然“由京尹驟領(lǐng)節(jié)鉞，治吳會”。若非出現(xiàn)特殊機緣，何以到67歲高齡卻能驟領(lǐng)要職？顯而易見，王元敬的此番升職跟丘橓升任左副都御史的情形同出一轍；而能夠給王元敬這次超遷幸運隆恩之人則非明神宗莫屬。這就意味著，發(fā)生在“奪故相張居正謚”前后的這二人驟然高升與隨即查抄荊州張居正家這一重大舉措之間存在著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

張居正從在翰林院為庶吉士之日始，歷來即以精研《大明會典》而稱著于朝；張居正祖父張鎮(zhèn)本為王府護衛(wèi)，兩家的天壤之別，根本就無從逾越；從張居正本人身后留下的40多萬字的詩文集來看，其中語涉遼藩處確實不少，但在恪守禮數(shù)方面卻從未越雷池半步；在荊州城內(nèi)，張家對遼府歷來循規(guī)蹈矩，恭謹有加；而遼府對張家既有三代交誼而又份位分明。那么，遼莊王次妃王氏為何會在案發(fā)十七年之后要刻意“訟冤”？因此，遼莊王次妃王氏在萬歷十二年(1584年)四月初九日所奏呈《張居正謀陷親王，強占欽賜祖寢，霸奪產(chǎn)業(yè)，勢侵金寶》(《神宗萬歷實錄》卷148)的來歷就甚為可疑。再說，一個歲近耄耋的廢藩次妃能將奏疏徑直送達御前本身就是奇跡；而皇帝一接奏本，便即刻下達了“務根查明白”諭旨，同時還配齊了查抄人員班底，那更是神速?？傊踉唇K于成功地將張居正無端地扯進了與被廢遼王府宮室糾葛中。據(jù)此，朝堂掀起了新一輪的“倒張”潮。

然而，此事的結(jié)果卻又有難如倒張派之愿的結(jié)果：丘橓、張誠等馳往荊州，前后半年查抄張家，羅掘殆盡，雖逼得張敬修甚至以自縊而殉家難，可丘橓、張誠等所獲最終亦僅止于后來為《明史》所折價估算的“黃金一萬兩，白銀十萬兩”。這一結(jié)果遠非丘橓等最初為明神宗所預測的“二百萬銀數(shù)”[5](P544)。由此，本案最初借羊可立彈劾張居正“隱占廢遼府第田土”的罪名發(fā)軔，最終卻不得不以“誣蔑親藩，侵奪王墳府第，箝制言官，蔽塞朕聰”之類含混不清的讞詞結(jié)案。其間廷議關(guān)于遼藩“復國”一事，輿論主流乃變?yōu)椤斑|庶所犯，自足傾國”(神宗萬歷實錄》卷152)。所以，王元敬于本案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實在乏善可陳。

既然這樣，又該如何解釋王元敬“入尹應天，未至；擢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撫應天”這樣的幸遇隆恩呢？這就給《王公行狀》的撰寫帶來兩難選擇：一是實話實說，可又真話難說，因而無話可說；二是語涉此事時點到為止，就算漏洞百出，破綻畢現(xiàn)，亦在所不惜。從事實看，作者最終選擇了后者。當然，若依常情而論，這類“行狀”不過是純“家乘”性的文字。孰料其時正當“(江陵)既敗，舉朝爭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之際①參看于慎行：《與司寇丘公論江陵事書》，其文曰：“江陵殫精畢智，勤勞于國家，陰禍機深，結(jié)怨于上下。當其柄政，舉朝爭頌其功而不敢言其過；今日既敗，舉朝爭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實”《谷城山館文集》卷34，《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28冊，《雜家類》集部第七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49頁。，故此事后來一經(jīng)被人肆意宣揚，大力擴散，竟被引入正史，最終成為張居正“攘奪遼王府”一案的文字記載源頭。

陶望齡畢竟是有聲望的文壇名士，他肯定察覺了《王公行狀》這些悖于常情、左支右絀、乖謬訛誤且又多違綱紀規(guī)制的弊端。但為當時官場主流氛圍所囿，他未敢出面澄清，可也不想背這個黑鍋，故于文尾處以看似不經(jīng)意的筆調(diào)，附綴一句“(王元敬)從孫、文學(明季對監(jiān)生的一種別稱)贊化撮錄大凡，屬稍潤為狀，以謁名世鉅公而銘之”以開脫自己。

自此，這樁歷史公案的幕后真象始大白于天下。原來，這篇《王公行狀》的文字原本就是王元敬的從孫王贊化所擬，而陶望齡只掛了個名，隨后便任由王贊化拿去敬獻給亟待藉此而給張居正抹黑的“名世鉅公”運作去了。殊料這為最終追溯張居正“攘奪遼王府案”初始成因提供了一條可靠的線索。

在明朝，雖然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曾明旨昭示天下，廢除宰相，但其后歷朝由內(nèi)閣主導的閣權(quán)體制在權(quán)力分配的角逐中逐漸完善，進而將儒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念化作現(xiàn)實，相繼涌現(xiàn)出楊士奇、楊榮、楊溥、張璁、徐階、高拱等眾多杰出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秉承前代余烈，于萬歷初年藉“主少國疑”之機，將內(nèi)閣的權(quán)力推向了巔峰，可終致在其身后迭遭覆亡。而作者署名為陶望齡的這篇《王公行狀》正好揭開了張居正作為閣權(quán)的最高代表慘遭皇權(quán)兇狠反噬、且受此前備受壓抑文官集團反攻倒算的無情真相。①在《明史》與《明史紀事本末》中有關(guān)所謂張居正“羨其府第壯麗”，且計諂遼王、攘奪王府的記敘，當時的刑部侍郎洪朝選也卷入其中。參見江柳青：《張居正與洪朝選案》，中國明史學會《明史研究》2013年第十三輯。辨明張居正“攘奪遼王府案”之所以發(fā)生、并能在短期內(nèi)為明代士人群體廣泛采信、且不斷擴散蔓延，乃致直接影響清代《明史紀事本末》《明史·遼王傳》等私纂或官修史籍的初始成因，對深刻認識明中晚期官場現(xiàn)狀和皇權(quán)無情打壓幾成尾大不掉的閣權(quán)等重大問題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