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苞谷
夜,2018火人節(jié)沙漠深處,騎車探奇幾小時,已疲,掉轉(zhuǎn)頭回營地。微弱的燈光勾勒出幾張桌椅輪廓,如露天咖啡館。我和先生下車,拉開椅子坐下,好奇地拿起桌上用細鐵鏈掛住的菜單:開胃菜、主菜、甜點一應(yīng)俱全,不過一道道菜由各種人生問題組成。
溜了一眼,我依序挑出有意思的問題,開始一一發(fā)問。星空之下,火人廟燈光渺遠,黑夜將我們罩在中心。
“若可任意選擇,你希望從事什么職業(yè)?”
先生的回答出乎意料——我以為我已經(jīng)非常了解你了啊。
火人節(jié)很多方面也讓我出乎意料,讀了那么多相關(guān)報道介紹,看了那么多照片錄像,我還以為我知道什么是火人節(jié)。
去之前,我對火人節(jié)頗有點不以為然一一一群人跑沙漠里天天喝酒跳舞,玩各種出格的游戲,用致幻藥獲得嗨的感覺,燒個人,燒個廟,就自以為自己很有精神追求。不就是瘋玩幾天嗎?但,不屑之余,沙漠里矗立的藝術(shù)品,我心向往已久。
雖信奉人生就是經(jīng)歷,參加火人節(jié)不是一個輕易決定:古老的干湖床寸草不生,環(huán)境惡劣猶如世界末日之后的地球,晴則風起塵土,雨則泥濘難行。氣溫在0℃度至40%之間忽悠,烈日耀眼,世界發(fā)白,細面粉一樣的鹽堿沙無孔不入,腐蝕皮膚。需備四季衣服與防沙護膚等種種瑣碎之物,自帶一周食物與用水,一個星期只能用氣味不堪的臨時廁所,離開時不能留下一針一線,還沙漠一個空無。
因這種種艱難,我2016年放棄了一次機會;2017年被哈維颶風擋住未能成行;2018年,火人節(jié)兩個多月前,還意志動搖了幾下。但,好歹得去一次,不是嗎?幸得先生已去過幾次,他打點一切,提前驅(qū)車去扎營準備。我只負責自己個人用品,幾天后,飛到Reno,乘坐火人節(jié)巴士,星期二“拎包人住”我們的營地。
火人節(jié)所在的內(nèi)華達州黑巖沙漠,是美國聯(lián)邦自然保護區(qū)。秋冬的雨水在這里降集成淺湖,到夏季被高溫慢慢蒸發(fā),湖床干涸平坦,有如沙漠。Playa乃干湖床之意,但在火人節(jié)上,此詞另有特指——火人節(jié)活動范圍分城市和Playa兩部分。城市是有街道名稱號碼和公共汽車的營地匯聚之處,人們吃喝拉撒睡的地方。Playa指城市之外點綴著形形色色藝術(shù)品的空曠之地。場地格局如鐘,火人像是指針中心,火人廟位于12點,營地為2至10點之間,鐘之外為Deep Playa,遠的營地影子都看不見。
我們這個以貓為主題的營地相對比較小,僅30來人。慢慢熟悉后,這一小群人的多元化讓我印象深刻——大部分來自美國,其他來自烏克蘭、法國、英國、委內(nèi)瑞拉、韓國。職業(yè)就我所知的,有工程師、學生、醫(yī)生、律師、藝術(shù)家、硅谷高管、政府雇員、無業(yè)者。
第一晚黃昏,先生帶我去Playa。古老的干湖床上散落著各種雕塑,花枝招展千奇百怪的藝術(shù)車或放著音樂慢慢地行走,有些不時噴出一些火來,或停著有人群聚集群舞,音樂震天。黃昏是Pldya上一天最美麗熱鬧的時光。高掛了一天的烈日斜在山頂,目光溫柔,騎車的人們來來往往,影子長長地扯在地上??罩刑鴤愕娜松砗箫h著彩帶,與牽引的風箏一起點綴粉霞的天空。當太陽親吻山脊線時,部分火人發(fā)出狼一樣的吼聲。這是不知源自何處的火人儀式之一,每逢日落日出,就聞“狼”嘯。巨大的木偶人,絢麗變幻的燈光藝術(shù),各種服飾的人,之前看過的火人節(jié)照片和錄像,相比現(xiàn)實黯然失色。
第二天早上,先生興致勃勃地繼續(xù)做向?qū)?。第一站去城市?nèi)沿六點鐘位置的中心營買咖啡。圓形寬大的中心營地里早上人不多,打坐、做瑜伽、聊天、發(fā)呆、睡覺的,與外面世界不同打扮的人形形色色,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讓我興奮。營地一側(cè)舞臺上,一位女士敲打著我從未見過的樂器,臺下觀眾毫不在乎地坐在鋪滿塵土的椅上沙發(fā)上。
回到營地,叫上綽號為“超人”的印度裔工程師,三人騎車幾分鐘去到一個十字交叉口,開始排隊吃早飯。第一站營地提供面包夾火腿,有人端著小杯烈酒給排隊的人們享用,我毫無酒量謝絕了,更多人仰頭一口干掉。吃著面包火腿,到對面營地排隊。十來種麥片,可選配牛奶、杏仁奶、豆?jié){或椰子奶。我們各要了一份,吃完,移步對面要咖啡。
咖啡營地邊上,一全裸男子正在主持玩游戲。搖搖晃晃的長木板,盡頭放著一巨大陰莖模型,玩者走過去抓住算贏。若模型倒地,玩者脫下一件衣服再試。大家一邊排隊領(lǐng)咖啡,一邊看游戲起哄,一位女子玩到脫光也未得逞。有人看出訣竅,快步前跑一把抓住,贏一張營地特制的貼紙。
拿到咖啡坐下,看見對面正在裝置兩匹前腿騰空的鐵馬,由各種齒輪等機械部件組成,像是科幻片《西部世界》靈感作品。我說,哎呀,自己不帶吃喝,只拎一個帳篷來,好像過一個星期也沒問題啊。超人說,是的,但你會覺得沒有家,哪里不對勁兒。
騎車經(jīng)過一個南美風格的營地,被他們熱情招呼著停下,端了一盤南美特色的玉米薄片加調(diào)料。幾分鐘后到了一個提供服裝的營地,四排五花八門的內(nèi)衣和漂亮衣服,男男女女挑選得不亦樂乎。我不想費太多時間,馬馬虎虎選了一套,換上,讓營地主人立此存照存檔拍了一張。邊上,一位女孩子穿上一身淡藍色的鏤空服,欣賞著鏡子里煥然一新的自己,連聲說,謝謝謝謝,這太漂亮了。邊上服務(wù)的營地主人一臉開心。
這一天是火人廟開放之日,先生說,先把傷心事兒了結(jié)吧。然后拿出一個小小的仙人掌娃娃。我一看,不免情緒涌動,有點眼潮,這是兒子小時候一度愛不釋手的玩具,源自某電子游戲,當年我們與孩子一起玩過。小小仙人掌凝聚了孩子們童年時代一家共同度過的快樂時光,而今年,兒子,我們第二個也是最后一個孩子,上大學,也離家了。
火人廟今年名為Galaxia,一圈圈柱軸螺旋上升匯集到中心為尖頂,空中看去猶如銀河系。每年有不同藝術(shù)家設(shè)計火人廟,由義工修建完成。先生早去,也參與了火人廟的搭建。
這是一個人們反思自己人生并寄托哀思的地方。開張第一天,里面已貼了不少圖片與傾訴文字,擺放了各種物件。有人閉目默思,有人在擦眼淚。
我們將仙人掌娃娃放在中心吊燈下的木板上,各寫一段。我感激與孩子們一起度過的那些美好快樂時光,祝福他們?nèi)松腋?。完畢,我們流淚相擁,回顧二十余年養(yǎng)育生涯,傷感人生最重要的一段一去不復返?!坝行┤耸サ酶?,”先生安慰我。
后來某一天,我獨自再次回到火人廟,在橫梁上寫下人生中其他讓我黯然的失去,聆聽一位女子拉著傷感的小提琴曲。轉(zhuǎn)到另一個角落,一位中年女士跪著,對著親人的圖片,流著淚幽聲地唱著《月亮河》。
人生傷痛,有些,只屬于自己。
某天上午,獨自一人騎往Playa。剛出營地邊沿,但見Playa上沙塵飛揚。我停下自行車,拿出防沙面罩蒙住面孔,猶豫是否返回營地。塵土越來越濃,越逼越近,就在我猶豫不決的幾分鐘里,來來往往的人,附近的藝術(shù)品,在彌漫的沙塵里,忽然變得縹緲如仙,如夢如幻。
我掏出手機,拍了幾張雕塑,女巫的房子,彩色的提琴,小飛機改造的雕塑,然后上車冒著沙塵暴往Playa去。風來急時,不得不停住??裆持?,風沙細細如針抽打裸露的腿部,能看到只有自己和走沙——我好像被裹在了宇宙最深的懷里,整個宇宙里只剩下了我、風聲、亙古的湖床和走沙。
奇異地,仿佛我融入了宇宙,靈魂不再受任何限制。心如花瓣綻開,舒展怒放;風灌滿了心,涌動欣喜。這是火人節(jié)給我的一個大意外:進沙漠前讓我擔心害怕的沙塵暴,在強風勁吹的幾個短暫瞬間,贈予我無可形容無法解釋的極大歡喜。
在巨型梳子斜插的雕塑前,我與來自紐約的一位女孩子結(jié)伴而行,走走停停,直到火人廟后才分手,為彼此在沙塵里定格幾張難得的留影。臨別,她送了我一只玻璃藍蝴蝶,說是她奶奶做的。回家后,我將藍蝴蝶插在了后院花叢里。
在這個塵土飛揚的另類世界,一兩天后就失去了今日是何日的概念與感覺,年月日不再有意義,時間被一個又一個經(jīng)歷標記著。資格老一點的火人們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絕不是我一個人才這樣。印象較深的人與事,在記憶中是不連貫的點點滴滴。
營地外號為“幸?!钡捻n國小伙子尚未大學畢業(yè),抽出一年時間周游美洲,在北美晃了半年,火人節(jié)后將前往南美,幾個月后回國完成學業(yè),并打算出書記錄這一年的經(jīng)歷。臨走,他向大家贈送了他用自己攝影照片印刷的明信片。
來自紐約的湯姆去某營地參加太極活動,與一位香港女孩分在一組做對手。活動結(jié)束后,湯姆如拾到了寶貝生怕丟了一樣,再沒有讓女孩單飛過,出雙入對,形影不離,那股黏勁兒牛皮糖也比不上。香港女孩秉特立獨行之質(zhì),聊起來,她在南美背包客獨自旅行數(shù)月,火人節(jié)后就回港讀大學了。湯姆說,回到外面的世界后,他們要繼續(xù)交往。我替湯姆擔心結(jié)局。
黃昏,與來自英國的女工程師結(jié)伴去Playa,我們在抽象樹一樣的雕塑品處坐下欣賞日落。咫尺之處,一對全裸男女,滿身灰塵,正在地上滾著表演柔術(shù)一類的雜技,兩人處處暴露無遺。周圍坐落的人們,只有少數(shù)漫不經(jīng)心地看他們表演。我們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開始討論這么滾在地上,鹽分很重的沙子,是否會灼傷私處。隨即,我忍不住心里暗暗感嘆,火人節(jié)第一原則絕對包容性,沒幾天,就讓我們“見怪不怪”。
在ME拼寫成的雕塑前,碰到一對超帥的年輕小伙子,他們來自南斯拉夫解體后兩個不同的國家?!拔覀兊膰译x婚了,但我們結(jié)婚了,”其中一位說。
騎到火人節(jié)“邊境”,發(fā)現(xiàn)用繡花布料圍搭起來的棲息之地,里面有一桌四椅,桌上供著金色的觀音坐像,棚周圍掛著風鈴、木鳥房等等,愜意萬分的歇腳處。一位頭戴羽毛、衣著簡潔的二十多歲的女子坐著里面,正在筆記本上不停地寫著。她點頭同意后,我在她對面坐下。她前兩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喜歡之極,幾乎天天來這里寫筆記。她說,桌上很多石頭,看看哪一塊在對你說話,挑走,對之默思。我花了好幾分鐘,仔細挑了一塊。微風拂幔,幔子問望出去,看天看人,不遠處聚集著一群人圍著一部藝術(shù)車在跳舞。我靜靜地坐了半個多小時,睜眼閉眼都是美好。
很多美妙點滴是一個鏡頭,一個瞬間,一段時光:黃昏中Playa上的婚禮;夜幕下,年輕男子單腿跪下向另一位妙齡男子求婚;躺在堆滿了靠枕的木亭里,看日落人往;穿過仿如太空蟲洞的通道;夜遇記錄有多少風吹過的神秘夜燈;拿出白色的婚紗,吆喝路過的女郎,超人轉(zhuǎn)眼就與人拜了天地……
周六晚是燒人的時候?;鹑斯?jié)創(chuàng)始人之一Larry Harvey,據(jù)說為悼念逝去的戀情,1986年夏至日這天的晚上,約朋友在舊金山沙灘上燒了個自制木人,在場只有12人。以后每年人數(shù)漸增,三年后,舊金山市政府禁止沙灘點火,活動遷移到350英里之遙的內(nèi)華達干湖床。參加人數(shù)年年遞增,幾十人、幾百人、幾千人、上萬人到目前的近七萬人,時間從三天延續(xù)到現(xiàn)在的一個星期,但高潮,仍是燒人。
整個城市幾乎傾巢而出,藝術(shù)車與戴著各種燈光裝飾的人們,以火人像為中心,圍成一個耀眼的大環(huán)。天色暗下來,白衣火舞者入場,沿圈環(huán)列,在樂聲中開始跳起了火舞,持續(xù)了近半個小時。舞罷,煙花升起,伴隨著人們的歡呼聲,在沙漠夜空中炫麗開放了一刻鐘。煙花一停,火苗從人像中心高竄?;饎轁u盛,良久,當人像倒塌時,大家發(fā)出歡呼之聲。
我沒有去仔細研究火人節(jié)燒人的含義,但于我,這個折射了各種人類文明祭祀傳統(tǒng)影子的儀式,仿佛象征著燒掉那個進入沙漠前的舊我,慶祝從沙漠中走出一個新我。
星期天晚上九點燒火人廟,營地數(shù)人約著一起騎車前往。我一邊騎車一邊放眼沙漠,但見輕塵四起,勾勒出人們的影子,一串串奔向一個方向,有浩浩蕩蕩之勢。這場景讓我莫名感動。
藝術(shù)車燈光熄著,人們低聲交談,九點一到,火人廟的一個邊角開始燃燒起來,上萬人圍著,卻幾乎悄無聲息,幾分鐘后,周圍時聞抽泣之聲?;鹧嬉稽c點蔓延,一點點升高,那個容納了數(shù)萬人悲傷哀痛的火人廟,一點點被火焰輝煌地吞噬。當火焰竄上廟頂時,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Thank you Larry!Larry在今年火人節(jié)前病逝,享年70歲。
回到凡俗塵世,再放看網(wǎng)上種種火人節(jié)的錄像,就知道那一切不過皮毛而已。更深沉動人的,在皮相之外。
藝術(shù)品是火人節(jié)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難以想象沒有各種藝術(shù)品點綴的這個沙漠之城。也許,自由帶來的創(chuàng)造力,藝術(shù)是最好的表達渠道。絕大部分藝術(shù)品可摸或可爬,比外面世界可看不可摸的藝術(shù)品,更被欣賞喜愛。
很難描述火人節(jié)到底是什么。對那些花一兩萬美元來看熱鬧的(美國國內(nèi)自力更生參加者,平均費用一千五百美元上下而已),火人節(jié)無非就是一個稀奇;對藝術(shù)家,這是一個極佳展示機會,一些展品進了博物館,每年一些博物館都派人前去探尋值得收藏的作品;對于整天在酒精與致幻藥中嗨的人,這是一個醉生夢死、流動的大派對;對自戀的,火人節(jié)是一個拍酷照到社交媒體上顯擺的絕佳場所;對不喜歡現(xiàn)實拘束的人,火人節(jié)是一個盡情放任自我的地方;從藝術(shù)作品到個人生存與自我表達,這是一個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的地方。
根本上,火人節(jié)是一個人類嘗試無政府主義理想世界的試驗地,一個年年在沙漠里曇花一現(xiàn)的烏托邦。遵守次序、不傷害他人的基本原則之外,這里,人們贈予而非獲得,共享而非私有。這里沒有權(quán)威,沒有一定之規(guī),沒有階層,只要不傷害他人,你怎么做、做什么都沒錯。這里沒人指責,沒人側(cè)目,沒人冷眼,讓你發(fā)現(xiàn)自己究竟能走多遠,做個徹底的自己。
烏托邦的世界也面臨種種問題。火人節(jié)在2018年10月中發(fā)出文化走向調(diào)查邀請,引起激烈爭論。近幾年,沙漠外的金錢與等級,一步步入侵火人節(jié)。富有者花大錢,雇傭他人提供舒適住宿、食物,坐享一切;每年百分之三四十的參與者為新人,多只為看看熱鬧稀奇。拒絕他們還是包容他們?拒絕與包容之間,如何保持火人節(jié)的十大原則(絕對包容、自力更生、贈予、去商業(yè)化、共同努力等等)?
火人節(jié)每年在沙漠里打造一個海市蜃樓般虛幻而美好的社會,人們在這里恣意任為一個星期。這樣的日子能天天過嗎?人類最終能進化到理想的無政府社會嗎?我有點悲觀地認為不可能。但那些自稱火人的人們,一年又一年,堅定前往。或許,當這個實驗延續(xù)得夠久、擴大得夠廣時,今日的烏托邦,就能成為明天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