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
一
趙山姜和蘇葉走進房間,都有些吃驚。屋里實在太漂亮了,墻壁潔白得像紙一樣。地板磚是黃色的,看起來非常舒適。特別是水晶切磨的吊燈,晶瑩剔透,顯得華麗奢靡。就連懸掛的高度,也恰到好處。
玻璃潔凈,一塵不染。蘇葉站在窗口,看著遠處的風(fēng)景,興奮地叫,哎呀。趙山姜走過去,看到前面的公園里,有一個藍色的湖泊。蘇葉說,你看,視野多開闊。在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居然有這樣好的綠化。趙山姜確實感到驚訝。蘇葉稱贊說,景色多漂亮啊。
售樓員見他們滿臉驚喜,趕緊說,最近在搞活動,購房享受九點五折優(yōu)惠,如果兩位看上,最好先交定金,這個樓盤搶手,再晚就怕沒了。趙山姜站在那里,底氣不足。蘇葉揮手說,看起來還行,但買房是一輩子的事情,我們回去商量再說。售樓員有點失望,但隨即恢復(fù)微笑。
趙山姜看著售樓員臉上的笑容,老覺得別扭。他們約會的時候,蘇葉總喜歡滿世界看樓房。這些售樓員長得不算高,也不算漂亮,只是衣服比較整齊,從言語上判斷,也多半是小地方來的。但每次接觸,無論參觀沙盤,還是打探房價,這些售樓員都讓趙山姜感到不舒服。仿佛銷售樓房,本身就是一種具有優(yōu)越感的職業(yè)。
趙山姜不愿跑來看樓盤,就是看不慣售樓員睥睨眾生的樣子。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拿不出底氣。就像窮人的鞋底壞了,得遮遮掩掩,害怕給別人發(fā)現(xiàn)。但蘇葉就不同了,她顯得理直氣壯,走進售樓部問東問西,似乎真要買房。售樓員被這種架勢迷惑了,恭敬地跟在屁股后面,給她介紹情況。有時逛累了,蘇葉往那里一坐,售樓員還急忙給她拿糕點,端茶水。
今天趙山姜想去蓮花山,但蘇葉聽說打鼓嶺這邊有個不錯的樓盤,就想來看。趙山姜順著她的意,跟著跑過來了。他們離開的時候,售樓員趕忙跑進電梯,從里面伸出一只手,按住門沿。蘇葉也不客氣,昂首闊步走進去了。電梯質(zhì)量好,噪音小,速度快。里面有一塊鏡子,趙山姜看著蘇葉,總覺得她像個貴婦人。
他們走到街上,蘇葉還念叨說,我剛才觀察了,那套房朝向好,采光也充足。趙山姜說,橫豎買不起。蘇葉說,那可不一定。趙山姜說,這幾年房價噌噌往上漲。蘇葉就扳著指頭算賬說,我每個月存一千塊,你能存一千五,一年下來就是三萬出頭了。趙山姜說,要想攢錢買房,至少幾十年。蘇葉說,萬一什么時候發(fā)財呢?趙山姜說,你盡想好事。蘇葉說,就算買不起,看看怎么啦?又不犯法!
蘇葉見他沒精打采,鼓勁說,既然有目標(biāo),就得去努力。趙山姜暗暗嘆氣,在這地方,從來沒聽過打工買房的。他和蘇葉出來兩年了,不能回家,在外邊又不能待一輩子,往后的生活,還不曉得怎么辦。太陽火辣辣的,悶得喘過不氣來。蘇葉挽著趙山姜的胳膊,在站臺等公交車。路面非常干凈,兩邊滿是綠化樹。公交車終于來了,他們迫不及待往里面鉆。樓盤在郊區(qū),路有點遠,有二十多個站,幸好他們搶到兩個座位。車?yán)镉锌照{(diào),無比涼爽。趙山姜說,我衣服濕淋淋的,貼在身上了。蘇葉說,舒服得要死,我真想坐著不下車了。
半路上,鉆上來一個青年,還有一個白發(fā)老頭。車?yán)镌缇蛽頂D不堪,那個青年側(cè)著身體往后面鉆。白發(fā)老頭找不到座位,只能抓著扶手,努力站著。一個戴耳機的姑娘看到了,提著挎包起身讓座。白發(fā)老頭擠過來,連聲道謝。公交車?yán)^續(xù)往前走,車?yán)锏娜烁囕v搖晃。車?yán)飻D滿人,碰上剎車,大家身體前傾,差不多貼在一起去了。趙山姜驟然發(fā)現(xiàn),上車的青年是個扒手,他把手伸進姑娘的挎包,顯然要偷東西。那個姑娘戴著耳機,沒有絲毫察覺。
趙山姜沒少見這種事,他沒吭聲。白發(fā)老頭離姑娘不遠,什么都看在眼里,他提醒說,姑娘,注意你的包。那青年聽到喊聲,趕緊把手縮回去了。白發(fā)老頭訓(xùn)斥說,年輕人,這樣要不得。青年瞪著眼,看起來有點冒火。白發(fā)老頭說,做什么不好,你偏做這種事情?青年掄起胳膊,往白發(fā)老者臉上就是一拳。
蘇葉嚇壞了,身體縮得緊緊的。
趙山姜握著她的手,示意不要害怕。
白發(fā)老頭捂著眼睛,痛得齜牙咧嘴。一個魁梧的中年人看不下去了,厲聲說,哎,你怎么隨便動手呢?那個青年狠狠地說,再多管閑事,連你一起打!中年人很不服氣,從座位上起來了。他剛走幾步,前面閃出兩個青年,其中一個拿著短刀,突然朝中年人的胯部刺去。中年人有些吃驚,他捂著刀口,鮮血慢慢從里面浸出來。
扒手擠過去,拿刀抵住駕駛員,讓他停車。還沒到站,但公交車已經(jīng)停住了。車門彈開,幾個青年竄出去了。坐在門邊的是個胖子,懷里抱著一個皮包,滿臉汗水。最后一個青年鉆出車門,又折回身來,伸手扯皮包。胖子開始慌張,他想摟緊皮包,但看到對方滿臉兇狠,慢慢把手放開了。
蘇葉沒料到車上有扒手,更沒想到居然是團伙。她看著受傷的乘客,臉色蒼白。趙山姜感到蘇葉攥著自己的手汗淋淋的。趙山姜知道她受到驚嚇,于是緊緊摟著。他們被拖到派出所,接著做筆錄。趙山姜最怕跟警察打交道,但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等著問話。
從派出所出來,他們沒再等公交車,而是站在路邊打車。要是往常,蘇葉肯定要阻止的,她嫌浪費。但今天啥也沒說,跟著趙山姜往車?yán)镢@,似乎要趕快逃離這個地方?;貋碇?,蘇葉坐在床沿上,好半天還沒緩過來。天氣悶熱,趙山姜的衣裳被汗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脊背上。他熱得難受,進屋就脫掉身上的短袖,跑去沖涼。
趙山姜光著膀子出來,看到蘇葉仍然坐在那里,忍不住說,你不熱???蘇葉驚魂未定地說,你說那些扒手,哪來這么大的膽?趙山姜說,事情都過去了,想它做什么?蘇葉說,明明上車的時候只有一個,怎么又冒出幾個來?趙山姜說,快要熱死,你趕緊沖個涼。
蘇葉站起來說,他們動刀時,我真的嚇壞了。趙山姜說,這些亡命徒,什么都敢做。蘇葉說,沒想到,這地方亂成這樣。趙山姜說,所以讓你注意安全。蘇葉說,這種事情,防不住。趙山姜說,貴重東西不要放在家里。蘇葉說,屋里什么都不敢放,還是被撬過幾次門了。趙山姜催促說,你快點去洗。
蘇葉邊脫衣服,邊說,早曉得就不來這里了。趙山姜說,恐怕哪里都差不多。蘇葉嘀咕說,你不在,我一個人害怕。趙山姜說,反正每個月休四天,我經(jīng)常過來陪你。蘇葉沒再說話,她把衣服疊在床頭柜上,光著身子鉆進浴室。趙山姜躺在草席上,看著細汗慢慢順著毛孔浸出來。聽到里面沖水的聲音,他更是感到全身燥熱。
蘇葉沖涼出來,穿著一件男士襯衫,拿著毛巾擦頭發(fā)。趙山姜說,你買件睡衣嘛,怎么老穿我的舊襯衫?蘇葉說,現(xiàn)在的情況,應(yīng)該盡量節(jié)省。趙山姜說,要不了多少錢。蘇葉打量自己說,但是我覺得這樣挺好看的。趙山姜看著她的兩條長腿,覺得這樣確實性感。他有些忍不住,沖過去攬著蘇葉,突然往床上抱。蘇葉說,哎呀,我的頭發(fā)還濕的呢。趙山姜顧不上,嘴巴往她的耳朵湊。蘇葉哼哼幾聲,身體軟得像條蛇。
記得第一次親熱,趙山姜嘴唇干燥,仿佛幾天沒喝水。他指著墻角,突然說,你看。趁著蘇葉回頭,他就親上去了。蘇葉瞪著眼,拿手打他。趙山姜摟著蘇葉,她使勁掙扎。后來趙山姜發(fā)現(xiàn)命門,親到耳朵,她就慢慢軟下去了。
做完事情,趙山姜攤開身體,躺在床上喘氣。蘇葉貼過來,腦袋枕在他的胳膊上說,這邊治安不好。趙山姜沒說話,他抬手抹汗。蘇葉說,你不能惹禍。趙山姜說,我曉得。蘇葉說,要是碰到打架,你就遠遠避開,千萬不能湊熱鬧。趙山姜說,你顧好自己就行了。蘇葉說,你不在的時候,就我一個人。趙山姜安慰說,我隨時過來。
二
趙山姜老家在黔西北,那個村莊叫營腳,旁邊是幾座光禿禿的山包。據(jù)說早些年出土匪,地主就在山頭上修建營盤,經(jīng)常在那里打仗。搞不清到底和風(fēng)水有關(guān),還是受以前的影響,幾十年來,營腳盛產(chǎn)地痞流氓。方圓幾十里,提到這個地名,誰都畏懼三分。但營腳最出名的還是趙元胡,以及趙山姜的大哥趙山槐。
早些年,營腳的山頂發(fā)現(xiàn)鉛鋅礦,亮晶晶的,含量高得嚇人。聽到風(fēng)聲后,縣城的混混組隊來搶。那天晌午,營腳的村民,男女老少都跑到山上挖礦,縣城的混混突然就來了。他們提著刀棍,責(zé)令所有村民停手,看到兩個老者還提著鋤頭挖土,上前就是幾耳光。趙元胡和趙山槐站起來,突然喊打。瞬時,幾百個村民撿起石頭就砸。那些混混稱霸縣城,所到之處,人們無不聞風(fēng)逃避。沒想到居然碰到這種情況,反應(yīng)過來后,紛紛逃命。
事隔多年,趙山姜還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那時他只有十多歲,抬起頭來,看到石頭像蝗蟲似的,滿天飛舞。石頭落在地上,噗噗地響。山上有許多松樹,樹皮被砸裂了。城里來的混混潰散逃命,有幾個逃進王不留家,被村民團團包圍。如果不是趙元胡和趙山槐阻止,王不留家的房子早被炸掉,然后由大家湊錢建新房了。
趙元胡和趙山槐名頭響,無論走到哪里,都有幾個崇拜的青年跟在后邊。后來,他們跑到鄰近的云南玩耍,跟人打架。趙山槐被公安局當(dāng)場抓住,判刑兩年。趙元胡溜得快,帶著幾個同齡人逃到廣東,好多年沒回去了。聽說,在那邊混得不錯。也許受到影響,趙山姜在學(xué)校不肯好好讀書,他喜歡惡作劇,做事從來不計后果。
有一次,趙山姜逃學(xué)出來,在山上撿到一個腦瓜骨。在黔西北,大家都把骷髏叫成腦瓜骨。趙山姜的數(shù)學(xué)成績差,經(jīng)常被那個女老師當(dāng)眾羞辱,甚至還揪過耳朵。那時差兩個月就離開學(xué)校了,他覺得要是再不收拾女老師,以后就找不到機會了。趙山姜找來一個禮品盒,把腦瓜骨包裝好,然后放在女老師的講桌上。
那個女老師剛看到精美的補品盒,還多少有些詫異。她長得好看,有幾個老師在苦苦追求。她以為是追求者送的,于是樂滋滋地打開包裝。當(dāng)她看到猙獰的腦瓜骨,嚇得放聲尖叫,隨后跑到操場上,蹲在那里哭了。
情況嚴(yán)重,盡管父母苦苦央求,趙山姜仍然被學(xué)校開除。從校園出來,他無所事事,到處晃悠。父母怕他像大兒子趙山槐一樣吃牢飯,隔三岔五催促找媳婦。趙山姜模樣英俊,普通的姑娘,他根本看不上眼。
街上有家餐館,老板是鄰鎮(zhèn)來的。有一天,老板的姨妹蘇葉出現(xiàn)在餐館里。由于長得漂亮,大家不敢追求,都鼓動趙山姜出馬。他們覺得趙山姜帥氣,比較有把握。趙山姜特意在餐館門口走了一趟,回來就眼睛發(fā)亮。他發(fā)現(xiàn)蘇葉皮膚白皙,五官精致,比許多影視明星還好看。接著,趙山姜就經(jīng)常跑到餐館吃飯。經(jīng)過幾個月的軟磨硬泡,終于把蘇葉追到手。
蘇葉家在鄰鎮(zhèn)做生意,家庭條件比較好。消息傳出來后,她的父母強烈反對。兩個鎮(zhèn)離得不遠,蘇葉的父母知道營腳的情況。別的村土地好,能種水果,還出產(chǎn)烤煙。但營腳不行,滿地石頭,鋤頭挖下去總是咔嚓響。地里只能種蕎麥,再有就是苞谷洋芋。土地貧瘠,年輕人只能跑到外邊打工。沒跑出去的,都在鎮(zhèn)上鬼混。
蘇葉的父母不希望女兒嫁到營腳。在他們看來,就算女兒沒嫁到城里,最不濟也要嫁給一個有正式工作的。如果蘇葉嫁到那個鬼地方,這輩子就算毀了,他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女兒往火坑里跳。更何況,女兒要嫁的,是趙山槐的弟弟。真要扯上瓜葛,搞不好會有很多麻煩。聽說蘇葉不肯分手,慌忙從鄰鎮(zhèn)趕來,把她逮回家去。
以前,趙山姜對生活滿懷憧憬,覺得人生只有幾十年,應(yīng)該找自己喜歡的女人過日子。這件事讓他受到嚴(yán)重打擊,好長時間緩不過來。王吉利跟趙山姜是發(fā)小,結(jié)婚比較早,他媳婦是云南嫁過來的,老喜歡給人做媒。見趙山姜整天焉巴巴的,王吉利的媳婦興致勃發(fā),趕忙給他介紹對象。趙山姜英俊瀟灑,很招女孩子喜歡。以往聽說這種事情,保準(zhǔn)覺得受到侮辱,但他當(dāng)時心灰意冷,看著王吉利從云南帶來的姑娘,容貌不算差,性格也比較溫柔,于是點頭同意。
趙山姜以為結(jié)婚后,自己很快就會把蘇葉忘掉,但偏偏不行。他老想著蘇葉,生活過得壓抑。原來趙山姜成天不著家,老跟幾個年輕人在鎮(zhèn)上閑逛,父母還擔(dān)心他惹禍。成家后,他很少再去鎮(zhèn)上了,無事就關(guān)起門來睡覺。父母怕他憋出病來,急得火燒火燎。
父母希望趙山姜趕緊生娃。根據(jù)經(jīng)驗,無論有多少奢望,只要有個娃娃,人就會慢慢踏實了。就像大兒子趙山槐,早幾年總是扛著一柄斧頭,到處打架,讓人提心吊膽。娶妻生子后,果然就安分了。當(dāng)他們知道趙山姜的媳婦懷上時,簡直高興壞了。那時候,他們根本想不到會出后來的事情。
蘇葉的父母把她逮回家后,整整看守半年。聽說趙山姜已經(jīng)結(jié)婚,才放心讓女兒出門。誰都搞不清楚,趙山姜和蘇葉是什么時候續(xù)上關(guān)系的。他們掩蓋得非常嚴(yán)實,沒露出絲毫跡象。趙山姜說想在街上做點生意,等條件有所好轉(zhuǎn)再要娃娃。他連哄帶騙,把媳婦弄到縣城做人流。媳婦的身體還沒康復(fù),他就帶著蘇葉私奔出來了。
趙山姜和蘇葉來到長安,但連找?guī)讉€廠,都只招女工。沒有辦法,趙山姜只能跑到虎門。兩個地方離得不遠,每隔幾天趙山姜就去看她。到處漂泊,蘇葉過得很不踏實,她想有個安穩(wěn)的家。約會時,她老是提出去看樓盤。趙山姜就在心里發(fā)狠,就算拼命,也要給她一個落腳的地方。
趙山姜準(zhǔn)備打工掙錢,但事情很不順利。在黔西北老家時,他的身體沒啥問題。來到廣東后,搞不清是天氣太熱,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他老流鼻血。更嚴(yán)重的是,有幾次他身上像針戳似的,血珠順著毛孔浸出來。趙山姜跑到醫(yī)院檢查,偏偏查不出什么。他嘗試過幾種偏方,吃過許多中藥,也沒見效果。
趙山姜進過幾次廠,但人家發(fā)現(xiàn)他流鼻血,怕出事情,就趕出來了。有一天晚上,趙山姜沒地方睡覺,只能睡在路邊的臺球桌上。沒想到,被巡邏的治安隊發(fā)現(xiàn)了,揪起來就是幾警棍,砸得他頭破血流。還有一次,趙山姜剛被一個五金廠趕出來。他沒走多遠,就碰到治安隊,被叫過去查暫住證。
趙山姜知道治安隊惹不起,趕緊把暫住證遞過去。趙山姜丟掉工作,情緒有點低落,也許是他沒精打采的樣子,讓對方感到不順眼。幾個治安隊員啥也沒說,抬手就把暫住證撕掉,然后將他抓走。后來,有個像領(lǐng)導(dǎo)模樣的走過來說,怎么抓來的?那幾個治安隊員說,沒暫住證。趙山姜急忙辯解說,我有暫住證,被他們撕掉了。那幾個治安隊員抬腳就往他屁股上踹,嘴里說,我們又不是瘋掉了,好端端的,撕你的破證做什么?
到廣東打工,火車票只能管三天。在這個期限,如果沒錢租房,只能趕緊找工作,要不然沒法辦暫住證。聽說有的打工仔比較倒霉,房沒租上,也沒來得及進廠,結(jié)果被莫名其妙抓到農(nóng)場干活,半年多才放回來。趙山姜的暫住證被撕掉,但運氣不算非常糟糕,只關(guān)兩個晚上就給放出來了。后來再遇到治安隊巡邏,他遠遠就躲開了。他知道這些家伙蠻不講理,根本惹不起。
趙山姜找不到工作,但不想依靠蘇葉。無論多艱難,他都想自己拼下去。蘇葉家庭條件好,這次私奔出來,算是把所有東西,統(tǒng)統(tǒng)拋棄了。自己是個男人,總不能靠她掙錢養(yǎng)著。趙山姜就像野狗似的,到處逛蕩。在這里打工的老鄉(xiāng)很多,但沒向他們求助,趙山姜自尊心強,他覺得丟臉。
后來,趙山姜連續(xù)幾天吃不上飯,餓得兩腿發(fā)軟,實在堅持不住了,只能硬著頭皮,跑去找王不留。以前的時候,他和王不留,還有王吉利,就像三匹野馬,老是湊在一起惹是生非,關(guān)系還算不錯。他知道王不留在一個皮革廠上班,于是請門衛(wèi)幫忙喊出來。王不留看到趙山姜,感到驚喜,跑到旁邊的店鋪買來兩包好煙,抬手扔來一包。然后,他們并排蹲在路邊抽起來。
王不留長得壯,不曉得怎么弄的,頭發(fā)豎起來,像頂著一團鋼絲。他問,聽說蘇葉也來了?趙山姜說,在長安打工。王不留拿眼瞟他說,家里那個怎么辦?趙山姜苦惱地說,鬼才曉得。王不留說,今天找我有事?趙山姜狠狠抽著煙,沒說話。王不留說,有事你說,我還要接著上班。趙山姜紅著臉,憋半天才說,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只能跑來找你,方便的話,借我?guī)讐K錢。王不留拍著大腿說,你早講嘛,身上只有兩百多塊,剛才還買了兩包煙。趙山姜臉上發(fā)燙,他最怕向人借錢。王不留掏出身上的錢,連零帶整遞過來說,你晚上再來,我想法湊點。
晚上,趙山姜沒再找王不留,他靠著借來的一百多塊錢,硬是在虎門晃蕩半個多月。那天經(jīng)過一棟民房,他看到上面掛著菠蘿鎖,腳步就停住了。他連吃幾天饅頭,硬是找不到工作。無論怎樣,人總不能讓尿憋死。聽說這種鎖比較容易打開,他看看周圍,提起鎖使勁擰。只聽“咔嚓”兩聲,果然進了。他鉆進屋里,在里面偷到一臺筆記本電腦,還有幾百塊錢。從那次開始,他就開始走歪路了。
三
趙山姜怕蘇葉擔(dān)心,就給她說自己找到工作了,在一個家電廠。蘇葉問待遇怎么樣,趙山姜說好得很,每月能掙兩千來塊。蘇葉興奮地說,哎呀,工資比我的還高哩。趙山姜為了讓蘇葉相信,想方設(shè)法,每個月都給她打一千五過去。
順手的時候,弄一千五比較輕松,但有時倒霉,半個月還湊不出來。那種時候,趙山姜只能發(fā)狠,三更半夜提著刀,在巷道里蹲守。這種事情,非常需要幫手。有一次,趙山姜就吃過苦頭,他從后面撲過去,打算拿刀頂住來人,然后搶劫。沒想到,他還沒靠近,對方突然轉(zhuǎn)身,一記勾拳打在他的脖頸上。趙山姜吃過虧,往后就謹慎多了。不要說看到幾個人,就算碰到獨行的,只要對方身強力壯的,他也不會貿(mào)然動手。
開始只有趙山姜一個人,后來王不留也跑來搭手做事。王不留跟管理員打架,被趕出工廠。他買來一輛摩托,到處拉客,但交警查得嚴(yán),掙來的錢還不夠交罰款。聽說趙山姜這個來錢也容易,索性就跑過來了。當(dāng)然,平時盜竊都是獨自行動,只有硬來時,他們才湊在一起。
那天去長安,回來得晚,趙山姜感到有些疲憊,睡得也比較沉。第二天,他聽到門砰砰響。趙山姜懶得搭理,睜開眼睛,馬上又閉上了。他打算接著再睡,但敲門聲音響起來就不肯停歇。趙山姜不耐煩地說,到底誰啊?王不留在門口說,打臺球去。趙山姜說,滾遠點,我要睡覺!
王不留說,已經(jīng)晌午了,趕緊起來。趙山姜煩躁地說,困死了,能不能讓我多睡會兒?王不留說,每次去看蘇葉,你都要把自己榨干,我看你早晚要死在女人手上。趙山姜閉著眼睛說,現(xiàn)在不想跟你說話,我要睡覺。王不留說,早死三年,你要少睡多少啊。
聽到王不留踹門,趙山姜到底還是起來了。他套上衣服,揉著眼睛起身開門。王不留說,閑得難受,打臺球去。趙山姜看著門的腳印,皺眉說,每次你都抬腳就踹,把門弄壞誰賠?王不留說,我下次用萬能鑰匙,直接把鎖撬掉。趙山姜懶得說話,他揣著臉盆到外邊洗漱。
他們跑到旁邊面館吃東西,面條熱騰騰的,冒著白氣。他們癟著嘴巴,吸得撲哧響。天氣炎熱,墻上的電風(fēng)扇搖來晃去,吹的也是熱氣。只吃半碗,他們就弄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把面條吃完,他們抹著汗水往外走。路面積攢著熱氣,走上去鞋底隱隱發(fā)燙。
趙山姜說,熱得要命,你偏讓出來。王不留說,在這地方,不熱才怪。趙山姜說,我真想找個池塘跳進去。王不留看到前面有店鋪,跑去買礦泉水。那兩瓶礦泉水已經(jīng)凍成冰塊,擰開塑料蓋,半天也沒見水滴出來。趙山姜熱得受不了,干脆抱在懷里。他感到胸口一陣涼爽,舒服極了。
來到臺球室,趙山姜拿起一根球桿說,要來就快點。王不留說,有點熱,先歇會兒。趙山姜奇怪地說,在路上拼命催,現(xiàn)在你又不玩了。王不留沒說話,只是朝他擠眼睛。趙山姜這時才留意,門口站著一個女孩,穿牛仔褲,屁股上露出半截手機。王不留使眼色,示意他快點行動。
趙山姜早已得出經(jīng)驗,在這地方搶東西,只要能跑到另一條街上,差不多就算成功了。但這條街道比較長,好遠的地方才有岔口。他急忙搖頭,表示不安全。王不留見他不肯動手,把水放在球桌上,自己走過去了。趙山姜想阻止,但來不及了。
王不留繞到后面,伸出一只手捂住女孩的眼睛,嘴里說,猜猜我是誰。他手快,這樣說時,另一只手已經(jīng)把手機摸出來了。那個女孩終于掙脫,擰過腦袋,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她發(fā)現(xiàn)對方拿著自己的手機,慌忙叫喊,搶劫啊。王不留動作快,抬腳就跑。街上人多,但只是站著看熱鬧。
那個女孩甩著手,跺著腳喊。聽到叫喊聲,兩個治安隊員從后面跑過來,問怎么回事。那個女孩滿臉慌張,焦急地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趙山姜開始擔(dān)心,他和王不留來臺球室,這個女孩是看到的,要是她告訴治安隊員,那就麻煩了。趙山姜反應(yīng)快,撿起半截磚頭,追在王不留的后面。
兩個治安隊員也追上來了,他們說,沒事,交給我們處理。趙山姜知道他們并沒懷疑自己,腳步就慢下來了。街道很長,王不留找不到去路,只能一直往前跑。趙山姜遠遠跟在后面,他看到一個治安隊員摸出警棍,突然甩過去。那根警棍非常準(zhǔn),剛好砸在王不留的腦袋上。
王不留搖晃幾下,摔在地上了,他翻滾幾圈,頭發(fā)慢慢浸出血來。兩個治安隊員走過去,揮著警棍,劈頭蓋臉痛打。王不留開始還能掙扎躲避,后來漸漸縮成一團。趙山姜感到心驚肉跳,他站在遠處,也能清楚地聽到東西打在身上那種嘭嘭的響聲。后來,他看到兩個治安隊員抹著汗水,把王不留拎起來,押到派出所去了。
趙山姜無比著急,在這地方,搶劫比較嚴(yán)重。打點得好,三兩千塊就能把人撈出來。要是處理不當(dāng),這種事情要判刑的。前幾天去長安,趙山姜把錢都交給蘇葉了。趙山姜人生地不熟,更找不到關(guān)系疏通,他急得不知怎么辦。營腳歷來有規(guī)矩,誰要是和鄰鎮(zhèn)或者鄰村發(fā)生沖突,別的村民碰到,即使有再深的矛盾,都會伸手幫忙。他們出來找活路,王不留被捉走,趙山姜當(dāng)然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蹲牢房。
趙山姜考慮半天,還是決定找趙元胡。在老家,趙元胡和趙山槐簡直是個傳奇。后來在云南打架,趙山槐被捉去蹲牢房。而趙元胡跑到廣東后,聽說先是騎著摩托當(dāng)快遞員,接著在夜總會當(dāng)保安……他啥都做過,偷盜搶劫,還帶小姐。趙元胡甚至弄來警服,冒充警察到處抓賭。那些賭場非常隱蔽,但他神通廣大,線索都很準(zhǔn)確。他們踹門進去,讓所有人靠墻,抱頭靠著。有的賭鬼動作稍慢,他們掄起警棍就打。他們把錢統(tǒng)統(tǒng)摟到包里,從外面把門鎖上,然后開車逃跑。里面的賭鬼知道上當(dāng),但來不及了。
在外邊闖蕩,少不得會惹事端。打起架來,趙元胡總是沖在前面,腦袋也比較靈活。大家碰到麻煩,都喜歡找他討主意。趙元胡的名聲越來越響,漸漸就混成貴州幫的老大,老鄉(xiāng)有事情擺不平,都得請他出馬。因為他哥趙山槐坐牢的事,父母一直對趙元胡懷有怨恨,說他只顧自己逃跑。趙山姜倒能理解,那種情況,當(dāng)然能逃一個算一個。
趙山姜曉得趙元胡混出名堂了,但從來沒去找過。趙山姜性格古怪,要是過得風(fēng)光,或許會把老鄉(xiāng)約出來,請他們吃飯?,F(xiàn)在過得落魄,他本想設(shè)法避開熟人,但實在沒辦法了。趙山姜給趙元胡打電話,說有事請他幫忙。趙元胡爽快地說,你在那里等著,我離得不遠,這就過來。掛斷電話,趙山姜就在路邊綠化樹下等。
半個小時后,一輛摩托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騎摩托的是一個陌生青年,后面坐著趙元胡。他急忙迎過去說,王不留被治安隊抓走了。趙元胡說,哎呀,我出來得急,身上沒帶錢。趙山姜瞪眼說,那怎么辦?趙元胡說,你先在這里等著。那個青年騎摩托掉頭,和趙元胡匆匆離開了。趙山姜站在那里,有點焦急。
沒過多久,他們回來了。趙元胡手里拎著半袋手機,鼓鼓的。他把手機遞給那個陌生青年說,你去處理。趙山姜知道手機的來路,忍不住說,你們手快。趙元胡說,沒弄到幾個,但應(yīng)該夠了。趙山姜說,他被打得很慘。趙元胡說,做這行確實危險,有兩個老鄉(xiāng)被堵在屋里,打得半死,抬到醫(yī)院搶救。趙山姜皺起眉頭,他不想聽這種事。趙元胡說,還有一個從三樓跳下來,把腿摔殘了。
趙山姜岔開話題說,你好多年沒回去了。趙元胡說,七八年了。趙山姜說,現(xiàn)在回去安全了。趙元胡說,回家找不到事做,還不如在這里混著。趙山姜說,幾年過去,你沒多少變化,只是體形比原來稍胖。趙元胡側(cè)過臉說,聽說你哥娶媳婦了?趙山姜說,娶幾年了。趙元胡說,有幾個娃了?趙山姜說,兩個。后來,他們沒再說話。太陽旺盛,他們站在樹蔭里,仍然熱得難受。
四
虎門面積寬敞,有三十個社區(qū)。差不多每個社區(qū),趙山姜都跑過。許多時候,他都像野狗似的到處游逛。那些高檔小區(qū)安保嚴(yán)格,不容易得手,他喜歡往民房跑。住這種地方的,基本都是打工仔,他們早上起來,蹲在門口匆匆洗漱。趙山姜只要發(fā)現(xiàn)門開著,就趁機溜進去。當(dāng)打工仔洗漱完畢,他已經(jīng)偷著東西離開了。有時候出來得晚,打工仔都上班去了,趙山姜就直接撬鎖。他看到王不留有一把特制的萬能鑰匙,什么鎖都能撬開,就找來鋼筋依樣打磨。弄上半個月,他硬是做出萬能鑰匙。他早就試過,非常好用。
趙山姜給蘇葉說,廠里二十五日發(fā)工資。每到這個時間,他就把錢打過去。剛做這個行當(dāng)?shù)臅r候,還比較順利,他經(jīng)常偷到手機電腦之類的東西。也許被偷得多了,不少人家都用保險柜。最近運氣糟糕,趙山姜連跑幾個地方,啥都沒偷到。今天已經(jīng)二十五日,他有些著急,于是很早就出門了。
趙山姜想問問家里的情況,就摸出手機,給他哥趙山槐打電話。趙山槐煩躁地說,到底什么事?趙山姜說,噢,沒什么事。趙山槐說,大清早的,還讓不讓人睡覺?趙山姜說,家里還好吧?趙山槐反問說,這種情況,你說好不好?趙山姜像吃東西噎住喉嚨,半晌說不出話來。趙山槐在電話里埋怨說,自己拉屎,讓別人擦屁股。
趙山姜說,我的事不要你管。趙山槐說,有本事自己把問題處理好。趙山姜說,你管好自己就行了。趙山槐說,我是看兩個老人可憐。趙山姜趕緊說,他們怎么了?趙山槐說,還不是因為你這個媳婦。趙山姜追問說,這個女人對他們不好?趙山槐說,要是這樣還好說。趙山姜說,搞不明白你的意思。
趙山槐說,她經(jīng)常給兩個老人洗腳,把他們伺候得很周到。趙山姜拿著手機,沒有說話。趙山槐說,這女人賢惠,你把人家毀了。趙山姜的胸口似乎憋著什么東西。趙山槐說,她越是這樣,兩個老人越難受。趙山姜掛斷電話,沿著巷道往前走。
也許是什么地方的水管壞了,街上濕漉漉的。周圍飄浮著的垃圾的味道,讓他感到很不舒服。經(jīng)過一片住宅,趙山姜看到四周空蕩蕩的,就順著旁邊的樓梯摸上去了。二樓的門上,貼著一個倒寫的福字,上面沾滿灰塵。趙山姜將耳朵貼在門上,沒聽到半點聲音。他把特制的鑰匙插進鎖眼,手上稍微用勁,“咔嚓”一聲細響,門就開了。
趙山姜走進去,客廳有兩張破沙發(fā),還有一臺舊電視,別的什么也沒有。他推開臥室,有人在里面睡得正熟。趙山姜剛想退回來,看到床頭柜放著一個手機,他又返回去了。他輕手輕腳,不敢弄出半點聲響。溜到床邊時,他看了一眼床上睡著的人。那是一個青年,頭發(fā)染成紫色。趙山姜看著那團紫色的頭發(fā),感到莫名的厭煩。他想這家伙有病,好端端的,偏要弄成這個怪模樣。
趙山姜小心翼翼地把充電器拔出來,連同手機拿著往回走。他想要是多跑幾個地方,興許很快就能把錢湊足。趙山姜退到門口,才發(fā)現(xiàn)手機破舊不堪,不僅款式老舊,連按鍵都松動了。趙山姜知道,這一趟又白費手腳了。先前的電話,已經(jīng)讓他的心情糟糕透頂,這時候,憋在肚里的火驀然躥出來了。他抬起胳膊,使勁把手機砸過去。那個睡覺的青年被驚醒了,他探出腦袋,滿臉困惑。當(dāng)他明白過來后,猛然掀開被子,飛身踹來。趙山姜側(cè)身閃過,朝青年的背上狠踢幾腳,然后轉(zhuǎn)身往下跑。
巷道狹窄,兩邊擠滿密集的樓房。趙山姜使勁狂奔,連續(xù)拐過幾個岔口,才慢慢停下腳步。蘇葉在長安,害怕他惹禍,每次見面都千叮萬囑。如果不能按時打錢,蘇葉肯定產(chǎn)生懷疑,要是曉得他沒走正路,事情就麻煩了。趙山姜有點懊惱,他想今天必須弄到一千五百塊錢。
太陽已經(jīng)升起,溫度越來越高,趙山姜沒精打采地往前走。遠處有人騎著一輛自行車跑來。趙山姜正思忖去哪里弄錢,突然看到那輛自行車停在路邊了。騎車人拿出鐵鏈把自行車鎖上,然后鉆進前面的超市去了。趙山姜看著那輛嶄新的自行車,兩只眼睛亮起來了。他跑過去,拿萬能鑰匙撬鎖,連弄幾下,沒能將鎖打開。他有些著急,撿起地上的磚頭砸,仍然徒勞無功。
趙山姜害怕騎車人從里面出來,不敢久留,索性扔掉磚頭,扛著自行車跑。運氣實在太糟了,趙山姜沒跑多遠,竟然遇到治安隊巡邏。趙山姜十分慌張,扔掉自行車,轉(zhuǎn)身就跑。那些治安隊看到有人扛著自行車跑,正感到奇怪,見他扔掉就跑,曉得肯定是偷來的,趕忙追過去。
趙山姜跑得非??欤畈欢喟讶砹舛际钩鰜?,跑到街口的時候,差點撞倒一個水果攤。早些年,老家發(fā)現(xiàn)鉛鋅礦,縣城的混混組隊來搶,被營腳的村民追砍。如果不是跑得快,當(dāng)場肯定要被打死。從那次以后,趙山姜經(jīng)常早晨起來跑步。他鍛煉幾年,確實跑得很快。趙山姜以為很快就把后面的治安隊甩掉,沒想到,他跑過兩條街道,那些人還緊緊追趕。
早晨,幾個治安隊員精力旺盛,剛上街巡邏就碰到偷車賊,當(dāng)然不能輕易放過。他們像賽跑似的,在后面窮追不舍。趙山姜從濱沙一直跑到江下,累得快要喘不上氣來了,總算把治安隊甩掉。他看到前面一排長椅,連忙走過去,伸著腿躺在上面休息。他四肢發(fā)軟,覺得自己累得快要虛脫了。
趙山姜躺了很長時間,才慢慢站起來往回走。他很早就出來,半分錢沒撈著,還被人追著跑了兩趟,差點沒能逃脫。已經(jīng)中午,趙山姜感到肚里餓,他側(cè)過身,背著街道,把手伸進褲子,從里面摸出五十塊錢。他剛到虎門時找不到工作,睡過幾回街道。還有幾次身無分文,吃不上飯,餓得他兩腿發(fā)軟。趙山姜害怕再遇到那種情況,就專門在褲里縫了一個口袋,藏幾十塊錢在里面?zhèn)溆谩?/p>
趙山姜拿著錢,在路邊買了一杯豆?jié){,還有幾個包子,邊吃邊走。他無比沮喪,打算先回去休息,下午再接著出來弄錢。趙山姜回到出租屋,準(zhǔn)備睡個午覺?;蛟S是天氣太熱,他在床上躺了半天,橫豎睡不著。汗水慢慢鉆出來,像蟲子似的順著皮膚蠕動,最后浸到草席里去了。
趙山姜身體疲憊,腦子卻很活躍,也不曉得為什么,最近他老想起家里的女人。其實,那個女人真的不錯,性格溫順,手腳也勤快,每天早晨,她都忙出忙進,總有做不完的事情。趙山姜家庭條件不好,那個女人從云南嫁過來,沒有半點嫌棄,啥都依順著他。每次想起來,趙山姜都很愧疚。尤其是騙女人到城里引產(chǎn)時,她兩只眼睛紅紅的,快要哭起來了。
趙山姜曉得這是造孽,恨不得給自己幾耳光。但實在沒辦法,他覺得離開蘇葉,自己就活不成了。趙山姜帶著蘇葉私奔出來,他覺得這樣的女人待不住,很快就會離開。但趙山姜想錯了,那個女人竟然不走,固執(zhí)地守在家里,非要等他回去。出來的時間越長,他就越煎熬。弄成這個局面,他不知道怎么收場。
趙山姜躺在屋里正煩躁,突然聽到外面?zhèn)鱽砟_步的走動聲,接著門被踹響了。王不留性急,走路快,只聽聲音,趙山姜就曉得他來了。王不留離開工廠,隔三岔五就來找他玩。開始幾次,他還用手敲門,后來干脆用腳踹。
趙山姜光著膀子,起身開門,嘴里埋怨說,門上全是腳印,早晚讓你踢壞。王不留抱一個大西瓜擠進來,說真熱。趙山姜說,這天氣,恐怕西瓜都是熱的。王不留說,這是冰鎮(zhèn)的,涼快。趙山姜把汗?jié)n漬的短袖扔到盆里,用水泡著。王不留把耳朵貼在西瓜上,用指頭敲得咚咚響。看得出來,他很滿意。
趙山姜說,聽說你這幾天財運不錯。王不留說,那天弄到一枚鉆戒。趙山姜羨慕地說,居然能偷到這種東西。王不留說,這種事情像賭博,講究手氣。趙山姜說,你怕是還想進治安隊。王不留的傷還沒好徹底,現(xiàn)在,身上似乎又疼起來了,他皺眉說,你甭跟我提這事。上次他被治安隊抓去,雖然沒關(guān)多久,但被打得很慘,在床上躺了幾天才恢復(fù)過來。
趙山姜害怕弄出問題,讓蘇葉擔(dān)心,他主要偷東西。王不留沒牽掛,總是動手硬搶。他搶得最多的是手機,十天半個月,差不多就能弄到半口袋。趙山姜對這一帶比較熟悉,王不留每次搶到手機,都交給他處理。王不留拿出兩部手機放在桌上,然后把西瓜切開。他們坐在那里啃,西瓜確實很涼爽,吞到肚里非常舒服。
王不留拿著一瓣西瓜說,今早看到新聞,有個搞走私案那個家伙被加拿大遣返回國了。趙山姜抱著西瓜,啃得呼哧響。王不留說,他沒讀過幾年書,居然弄出這樣大的動靜。趙山姜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說,你跟他熟悉?王不留眨著眼說,啥意思?趙山姜說,跟你沒半點關(guān)系,提他做什么?王不留說,隨便聊嘛。趙山姜啃著西瓜,汁水弄滿手都是。王不留說,什么都講背景,這些家伙如果沒靠山,啥都不是!
趙山姜啃完手里的西瓜,拿著瓜皮往臉上抹,他感到?jīng)鏊瑯O了。王不留說,其實趙元胡也有當(dāng)官的撐著,要不然早蹲監(jiān)獄了。趙山姜說,他能有什么背景?王不留說,他和市公安局的一個副局長關(guān)系不錯。趙山姜說,那也不見得。王不留說,他們幾次跑到澳門賭錢。趙山姜說,我從來沒聽說過。王不留說,至少輸?shù)羯习偃f。趙山姜疑惑地說,趙元胡有這么多錢?王不留說,他出來這些年弄到不少鈔票,只是全部賭光了。
趙山姜拿著一塊西瓜皮,坐在那里瞪眼,要是自己能有這么多錢,問題就解決了,起碼可以給蘇葉買套房子。王不留說,你今天怎么沒出去?趙山姜皺眉說,出去了,啥都沒撈著,白跑一趟。王不留說,實在不行,可以晚上動手。趙山姜說,也不曉得怎么回事,似乎沒以前好弄了。王不留從嘴里吐出一粒西瓜籽說,好多工廠都倒閉了,不少打工仔找不到事做,也來干這行,到處亂糟糟的。
開始他們吃得很快,后來速度就慢下來了。桌上還剩兩瓣西瓜,但已經(jīng)吃不下了。他們肚皮鼓鼓的,撐得有些難受。天氣悶熱,他們仰面躺在床上。天花板上有幾塊水痕,像尿斑花似的。墻角掛著蜘蛛網(wǎng),看不到網(wǎng)里有什么東西??拷旎ò宓牡胤剑腥擞眉t色的粉筆歪歪扭扭地寫下百姓芻狗幾個字。那幾個字寫得高,估計是以前的租客站在板凳上寫的。趙山姜琢磨過幾次,沒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趙山姜幾次想把字擦掉,但又懶得動彈。
王不留起身喝水,抹嘴說,蘇葉還在長安?趙山姜說,她在那邊工廠。王不留說,家里那個怎么辦?趙山姜皺眉說,鬼曉得。王不留說,你做這行,早晚讓蘇葉曉得。趙山姜說,所以千萬保密。王不留說,你臉色不太對勁。趙山姜說,可能怪天氣太熱。王不留說,該不會是你身體又出問題吧?趙山姜說,最近連鼻血都沒流。王不留說,你這個太嚇人,居然從毛孔浸出血來。趙山姜說,醫(yī)院檢查不出來。王不留說,可能水土不服,家里的問題處理好,還是回去算了。趙山姜嘆氣說,我也這樣考慮。
王不留說,你這個月的錢打過去了?趙山姜看著天花板,沒吭聲。王不留掏出厚厚的錢包,數(shù)一千五遞過來說,還沒來得及存銀行。趙山姜撐起身,有點尷尬。王不留說,我就覺得你有事情。趙山姜接過鈔票說,我盡快弄來還你。王不留說,跟我還說這種話!
五
趙山姜出門賣手機。起初他站在街邊,看到有人過來,就湊過去問要不要買手機。大部分行人懶得搭理,像沒聽到似的,直接走過去了。偶爾有人猶豫,放慢腳步,但都滿臉懷疑,瞟兩眼就走了。趙山姜老是守在那一帶,總算混熟了。那些想買手機的人看到他,就會自己跑來打聽。
趙山姜跑到天橋上,看著兩邊整齊的樓房,他眉頭緊皺?,F(xiàn)在已經(jīng)無家可歸,他不知往后怎么辦。那個女人守在家里,硬是拿她沒法子。趙山姜想,孤零零的一個女人,日子比較難熬,什么時候捺不住,她總會離開。那個女人懷上幾個月了,還被自己騙到城里引產(chǎn),想起來也確實殘忍。趙山姜有些愧疚,曾幾次給王吉利打電話,說家里有事的時候,讓他幫忙照料,尤其是那個頑固的女人。
趙山姜趴在欄桿上,伏身往下看,各種轎車像水一樣在寬敞的街道上流淌,輪胎磨著路面,弄出繁雜的聲音。路邊是兩排銀杏樹。以前趙山姜經(jīng)??吹竭@種樹,他記得公園里面種著幾棵,差不多有水缸粗。記得前兩天,他和王不留逛公園。王不留指著幾棵老銀杏說,你猜這些樹有多少年了。趙山姜搖頭說,不曉得。王不留說,銀杏長得慢,最少也有幾百年了。趙山姜說,嘖嘖。王不留說,這種樹貴。趙山姜沒當(dāng)回事,順嘴說,幾棵樹能值多少錢。
王不留說,聽說九十多萬一棵。趙山姜聽到價格,眼珠都快滾出來了。王不留說,路邊那種水瓢粗的,也是幾萬塊一棵。趙山姜吃驚地說,滿城的銀杏樹,得值多少錢啊。王不留說,老家好像沒這種樹。趙山姜說,好像蘇葉家那個鎮(zhèn)有。王不留說,沒門路,要不然弄幾棵來賣就發(fā)財了。后來,趙山姜看到銀杏就感慨,沒想到,綠化樹也值這么多錢。
趙山姜正伏在那里看銀杏。天橋上,有幾個擺地攤的販子。還有一個殘疾老頭靠著欄桿打瞌睡,他的面前放著一個破紙箱,里面扔著幾塊零錢。這時,兩個精瘦的青年順著臺梯走上來了。趙山姜認得他們,這兩個青年是廣西人,還找自己買過手機。聽說這些人控制了附近的水果市場,勢力很大。
兩個青年走到趙山姜旁邊,其中一個臉上有顆黑痣,看起來怪模怪樣。臉上有痣的青年說,有沒女式手機?趙山姜警惕地觀察四周,沒發(fā)現(xiàn)治安隊的蹤影,就拿出一部手機說,你看這個。那個青年說,東西沒問題吧?趙山姜把手機遞過去說,保證是正品。那個青年說,什么價格?趙山姜說,低價處理,便宜得很。那個青年突然罵了一句粗話。趙山姜驚訝地說,你怎么張嘴罵人?
那個青年憤怒地說,這是我妹的手機。趙山姜迅速把手機奪回來說,怎么變成你妹的東西了?那個青年說,前幾天我妹剛剛被搶。趙山姜說,那也不能說是她的。那個青年說,我認得這部手機!趙山姜說,這招太老土了,你想黑吃,門都沒有!那個青年說,這手機背后有粉色的貼花。趙山姜說,你明明是剛才看到的。那個青年說,充電孔旁邊還有個豁口。趙山姜一看,那里確實有痕跡。
那個青年說,趕緊把手機還我!趙山姜沒想到居然這樣湊巧,知道要是承認,事情就麻煩了,他硬著頭皮說,這是我買來的,這幾天手緊,所以拿來賣。那個青年說,你應(yīng)該曉得我是什么人。趙山姜說,我不管你是什么人,這手機是我買來的,想要就拿錢!那個青年冒火說,你是不是想找死?
那個殘疾老頭被吵醒了,他睜著眼睛,滿臉困惑。幾個賣東西的攤販也都伸著脖頸,朝這邊張望。趙山姜轉(zhuǎn)身想走,卻被揪住胳膊。那個青年提拳打來,“咚”的一聲。趙山姜摸著后腦,怒氣沖沖地說,你怎么動手打人?那個青年沒說話,接著又打。趙山姜抬腳踹過去,剛好踹在對手的肚皮上。
那個青年彎著腰,滿臉痛苦,當(dāng)他把頭抬起來的時候,臉上更加憤怒了。旁邊的青年見事態(tài)不好,猛然伸手,攔腰抱住趙山姜。這個廣西人長得瘦,卻很有力量。趙山姜使勁掙扎,把對方甩來甩去,卻橫豎不能掙脫。那個挨踹的青年趁機沖過來,拳打腳踢。趙山姜抵擋不住,很快被打倒在地。
那個殘疾老頭害怕自己被誤傷,慌忙抓著面前的紙箱,遠遠挪開了。趙山姜身上的短袖被扯爛了,他滾來滾去,感到地上發(fā)燙。兩個廣西人搶過那部女式手機,朝他啐了一泡口水,氣喘吁吁地走了。趙山姜趴在地上,全身沾滿灰塵,他撐起來,摟著肚子往回跑。
王不留正在打游戲,看到趙山姜鼻青臉腫地跑進來,嚇了一跳說,你怎么弄成這個鬼樣?趙山姜說,手機被搶了。王不留火冒三丈,說,歷來只有我們搶人,怎么事情反過來了?趙山姜說,我認得他們。王不留馬上召集幫手,準(zhǔn)備報仇。
王不留和趙山姜帶著四五個老鄉(xiāng),滿街尋找那兩個廣西人。終于,他們在溜冰場門口找到目標(biāo)。那兩個廣西青年看到事態(tài)不妙,轉(zhuǎn)身想跑,但來不及了。王不留提著一個啤酒瓶,率先沖過去。“砰”的一聲,酒瓶砸碎了,玻璃四分五裂。那個挨打的廣西青年,頓時頭破血流。
雙方激烈廝打,亂成一片。趙山姜打得尤其狠,他從學(xué)校出來,老跟著幾個同齡在鎮(zhèn)上瞎混。他們經(jīng)常打架,還從來沒吃過虧,沒想到竟然被兩個瘦猴樣的家伙痛打一頓。趙山姜憋著火,揪著對手狠打。他們?nèi)硕?,兩個廣西青年根本招架不住,身上落滿拳腳。
或許有人報警,十多個治安隊員突然拿著警棍冒出來。他們還沒來得及逃跑,就被圍住了。治安隊員沖過來,劈頭蓋臉就打。趙山姜挨了幾警棍,痛得咧嘴。然后,治安隊員押著他們往回走。溜冰場離治安隊不遠,沒走多久就到了。
門口是個寬敞的場壩,里面停著幾輛警車。周圍是幾堵高高的院墻,上面扎著鐵絲,看起來像牢房。押進去后,有個神氣的胖子過來問他們?yōu)槭裁创蚣堋蓭腿藸幭瓤趾?,都說自己有理由。那個胖子煩了,呵斥說,吵什么,把這里當(dāng)菜市場了?他們不敢再說,屋里重新安靜下來。那個胖子正要問話,電話就響了,似乎是廣場上出事了。胖子帶著十多個治安隊員提著警棍,匆匆出去了,只剩幾個值班。
其中兩個治安隊員,讓他們挨個過來做筆錄。輪到趙山姜時,問話的治安隊員抬了一下眼皮說,姓名?趙山姜說出自己的名字。治安隊員說,性別?趙山姜覺得有點滑稽,但仍然老實回答。治安隊員問過出生日期和戶籍所在地等基本情況后說,手機怎么回事?趙山姜說,我去賣手機,結(jié)果這兩個人硬說是他們的。治安隊員說,你講一下事情經(jīng)過。
趙山姜剛要說話,突然感到左邊鼻孔一熱,他迅速低下腦袋,果然一串血珠滾出來。治安隊員嚇了一跳,慌忙給他找衛(wèi)生紙。趙山姜把紙擰成一團,塞進鼻孔。沒想到,他剛把左邊塞住,鼻血就從右邊淌下來,看起來有些嚇人。那個治安隊員吃驚地說,你怎么回事?趙山姜感到兩只鼻孔被堵住,聲音怪怪的,他說,我身體不好,經(jīng)常流鼻血,有時還從毛孔里冒出來。那個治安隊員怕出事,站起來說,門口有水管,你趕緊淋一下腦袋。
趙山姜跑到外邊,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拍打后腦勺。那個治安隊員進屋時說,你先休息一下再做筆錄。趙山姜就靠墻蹲下,他感到兩只鼻孔鼓鼓的。太陽懸在頂上,天氣熱得厲害。有風(fēng)迎面吹來,竟隱隱發(fā)燙。院里的幾棵樹,枝繁葉茂,叫不出名字。
開始的時候,治安隊員每隔幾分鐘就探出頭看他一眼,后來就沒動靜了。趙山姜瞅準(zhǔn)機會,突然朝一棵樹跑過去。他以前經(jīng)常爬樹,比猴還要靈活。他爬到樹上,縱身躍過院墻。趙山姜不知外邊的有多高,在這緊要關(guān)頭,他豁出去了。外面有個垃圾箱,被他撞倒了,垃圾弄得滿身都是。
王不留和幾個老鄉(xiāng)還在派出所,但他顧不上了。趙山姜打算先逃出去,再設(shè)法把他們弄出來。上次王不留搶東西被抓進來,被打得半死,還差點送去坐牢。但這次不怕,偷盜和搶劫處理得比較嚴(yán)重,打架稍輕,有時幾百塊錢就能把人弄出來了。
趙山姜從地上爬起來,甩掉身上的臟東西,拼命往前跑。街上聲音嘈雜,行人看到一個鼻孔塞著紙團的打工仔在狂奔,都有些詫異。趙山姜翻過欄桿,避開車輛,穿到對面馬路,甩著膀子奔逃。趙山姜跑得很快,汗流滿面。
六
蘇葉打電話過來,說家里又催她回去了。聽聲音,她差不多快哭了。趙山姜拿著電話,順著人行道往前走,他說,嚇我一跳,還以為出什么事了。蘇葉說,我媽說,如果再不回家,就永遠不要回去了。趙山姜說,你媽不老這樣說嗎?蘇葉說,她說我爸被氣壞了,身體很不好。
趙山姜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不停地安慰。左邊是綠化地帶,右邊是公路。人行道比公路高,旁邊是水泥臺階。那些臺階被漆得黃一段黑一段,看起來像條蟒蛇。腳上什么東西在響,趙山姜低下頭,才看到鞋帶松了。他于是用肩膀夾著手機,蹲在地上系鞋帶。就在他彎腰時,發(fā)現(xiàn)有人騎著自行車慢慢跟在后面。
平時街上很熱鬧,偏偏這時候冷冷清清。趙山姜系好鞋帶,繼續(xù)往前走。他邊和蘇葉通電話,邊留意后面。他察覺自己走得快,那輛自行車就跟得快,自己走得慢,那輛自行車也跟得慢。趙山姜覺得后邊的身影似乎有些熟悉,立即警惕起來。他怕打草驚蛇,不敢回頭,只能掛斷電話,用眼睛余光觀察那個騎自行車的人。
自行車靠著黃黑相間的臺階,離他越來越近。在自行車只離幾步遠時,驀然一道亮光,趙山姜看到那個騎車的家伙拿著一把刀朝自己捅來。他側(cè)身閃過,順勢揪住對方的手,猛往前扯。那個人猝不及防,身體前傾,重重摔個跟頭。自行車倒在地上,兩個輪胎旋轉(zhuǎn)不停。
趙山姜看清,是半個月前和自己結(jié)仇的那個廣西人,臉上有顆黑痣。他抬腳亂踢。在外面混,就得比狠,要想自己不吃虧,就必須把對手打怕。那個廣西人痛得臉部扭曲,嗷嗷亂叫。趙山姜想踹幾腳就走,但看到對方滿臉憤怒,他有些冒火,腿上更加用力了。那天他和王不留帶著老鄉(xiāng)狠狠地教訓(xùn)了這個廣西人,沒料到這瘦猴樣的家伙了,居然敢悄悄跑來復(fù)仇。
太陽火辣辣的,讓人恨不得找個冰箱鉆進去。到處找不到事做,他心里憋著火。蘇葉想有個家,但房價高得嚇人,就算把自己連肉帶骨頭賣掉,也甭想在這里買房子。家里還有一個女人苦苦守著,兩邊沒著落,他不曉得到底怎么辦。生活過得煎熬,打架的時候,就把火全都發(fā)泄出來。廣西人起初還朝他瞪眼,后來痛得受不住,只能用兩只手護住腦袋。趙山姜感到厭惡,他站在那里抹著汗水。
趙山姜走到廣場,看到前面很熱鬧,他湊過去,原來是新疆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阿圖什市和喀什地區(qū)伽師縣交界處發(fā)生地震,幾個大媽在號召大家捐款。趙山姜受到鼓動,也想多少捐幾塊,后來他想,自己有時連飯都吃不上,活得比那些受災(zāi)的新疆人還艱難。這樣想著,他又把摸出來的零錢塞回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趙山姜仍然在各個社區(qū)晃蕩。就在他撬門開鎖,四處偷東西時,趙山槐打來電話說,你在做什么?趙山姜說,沒做什么。趙山槐說,你倒好過。趙山姜嫌他語氣不太好聽,頂撞說,我怎么了?趙山槐說,你自己跑了,把爛攤子扔給家里。趙山姜皺眉說,我也沒法子。趙山槐說,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趙山姜說,目前沒打算。趙山槐說,莫非你想在外面混一輩子?趙山姜嘆氣說,這種情況,我有什么辦法?
沉默半晌,趙山槐突然說,王吉利經(jīng)常往家里跑。趙山姜說,我在的時候,他就經(jīng)常跑。趙山槐說,他還幫你的女人種地。趙山姜說,我讓他幫忙照顧家里。趙山槐說,我只是隨便這樣說。趙山姜說,你講話怪模怪樣。趙山槐說,最好把你的問題解決好,早點回家來!
趙山姜有些苦惱,現(xiàn)在每天過得提心吊膽。就算沒犯事情,遠遠看到治安隊,身上的汗毛竟然也全都豎立起來。他渴望回去,但家里偏偏守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低眉順眼,看不出她竟然這樣堅韌。似乎自己不回去,她就在那里硬守一輩子。那個女人長得不算難看,趙山姜想不明白,自己都這樣了,她為什么不重新找個人過日子,怎么非跟自己耗下去?
趙山姜郁悶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糟糕透頂?shù)南?。那個被毆打的廣西人放出話來,早晚要他的命。趙山姜知道情況不妙,這些家伙都是亡命之徒,既然放出風(fēng)聲,肯定就敢這樣做。趙山姜擔(dān)心自己的安全,趕忙去找趙元胡。
這座城市到處擠滿打工仔,還有許多不務(wù)正業(yè)的混混。沒事的時候,這些人就是一盤散沙,各自討生活,遇到困難就團結(jié)起來。在這些人里面,勢力最強大的有云南幫、貴州幫、東北幫,還有廣西幫。這些團伙各有特點。東北人體形強壯,嗓門也響亮,擺開陣勢,最能嚇唬對手。廣西人長得精瘦,但身手靈活,膽量也大,無論操到什么東西都敢掄出去,根本顧不上對方死活。但最難糾纏的是貴州人和云南人,他們不僅下手狠,還老是惹禍。許多工廠怕惹麻煩,招工的時候,只要聽說是貴州和云南這兩個地方的人,直接不收。
差不多每股勢力都有自己的頭領(lǐng)。貴州幫里面,威望最高的是趙元胡。當(dāng)趙山姜找到趙元胡時,他正帶著幾個人,輪流鋸保險柜。鋼鋸唰唰細響,地上堆著許多碎鐵屑。以前什么都好弄,最近幾年治安不好,許多人家都用保險柜。趙山姜獨來獨往,看到保險柜就頭疼。趙元胡就不同了,他帶著幫手,看到保險柜就直接抬走。聽說有一次,趙元胡他們鋸開保險柜,從里面掏出六十多萬塊錢。
趙山姜蹲在旁邊說,這個東西要多久才能鋸開?趙元胡拍著手上的灰塵說,差不多要一天。趙山姜說,怎么不用大錘砸?趙元胡說,試過,弄不開。趙山姜說,這樣耗時間。趙元胡說,什么錢都不好掙。趙山姜說,但是這樣弄到的錢多。趙元胡站起來說,也不一定,有時辛辛苦苦把柜子鋸開,里面屁都沒有。
趙元胡見趙山姜局促不安,就說,你是不是有事?趙山姜撓著后腦,沒吭聲。趙元胡說,有事盡管說。趙山姜悻悻地說,我碰到麻煩了。趙元胡說,怎么回事?趙山姜猶豫一下,講出事情的來龍去脈。趙元胡說,這伙廣西人太囂張,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趙山姜說,現(xiàn)在怎么辦?
趙元胡清楚那伙廣西人的底細,覺得弄到這個地步,對方肯定不會輕易罷手,要干就大干一場,滅掉他們的威風(fēng)。趙元胡當(dāng)即派人給廣西幫送信,雙方武力解決,隨后召集老鄉(xiāng)。這里的老鄉(xiāng)非常多,雞零狗碎的小事自己處理,但碰到棘手的問題,大家都找趙元胡拿主張,并請他幫忙解決。趙元胡在貴州幫影響不小,聽到他的召喚,許多老鄉(xiāng)都趕過來了。
群毆是在三天之后發(fā)生的。那是城郊的一片爛尾工地,周圍有許多水泥柱,但沒建樓房。很顯然,剛剛弄完地基就停止施工了。雙方站在工地兩端,各有上百個人。他們手里拿著鐵鏈、鐵棍,還有磚頭之類的東西。風(fēng)呼呼吹著,地上的荒草涌來涌去。
趙元胡站在前面,他的身后站著老鄉(xiāng)。他們的嘴里,都含著一根飲料吸管。這種大型群毆,場面都比較混亂,有時難免認錯。趙元胡害怕大家誤傷自己人,于是弄來許多飲料吸管,做好充分準(zhǔn)備。起先他們只是遠遠看著,誰都沒有說話。后來不曉得什么人喊了一聲,雙方就紛紛往前沖。
兩三個人打架,有時會感到恐慌。奇怪的是人越多,膽量越壯。偏遠地區(qū),村寨之間經(jīng)常發(fā)生矛盾。兩邊的村寨總約定時間,用打架解決問題。要是碰到對面村寨的親戚或者朋友,大家就點點頭,錯開位置。貴州幫和廣西幫的打工仔,在山里時沒少參加群毆。這種場景讓他們無比亢奮。
趙山姜參加過幾次群毆,但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那時候營腳的山頂發(fā)現(xiàn)鉛鋅礦,縣城的混混組隊來搶,被他們打得落荒而逃。當(dāng)時趙山姜只有十多歲,記得他那天抬起頭來,看到石頭像冰雹似的噗噗砸在地上,連樹皮都砸裂了。趙山姜仿佛看到當(dāng)年的情景,他熱血沸騰,把手里的鋼管揮得呼呼響。
前面是一個披著頭發(fā)的家伙。趙山姜掄起鋼管打去,他聽到“咚”的一聲。對方瞪著眼,慢慢伸手摸自己的腦袋,一串血珠滾出來了。顯然血珠把人激怒了,那個披著頭發(fā)的家伙齜牙咧嘴,掄起手里的鐵錘狠狠砸來。趙山姜抬起鋼管抵擋,虎口震疼了。他招架不住,只能不斷后退。腳被什么絆了一下,趙山姜摔倒下去。那個披著頭發(fā)的家伙撲過來,準(zhǔn)備掄起鐵錘朝他身上砸。這時,一個嘴里含著飲料吸管的老鄉(xiāng)躍起身,從旁邊把披著頭發(fā)的家伙踹倒。
就像農(nóng)民起義,雙方兇狠拼殺。貴州幫越戰(zhàn)越勇,慢慢占據(jù)上風(fēng)。廣西幫先是邊打邊退,后來終于潰散。有兩個跑得稍慢,被他們撿起磚塊,打得頭破血流。他們站在荒蕪的工地上,滿臉豪邁。他們出來找活路,沒少吃苦頭,過得非常壓抑,今天總算揚眉吐氣。
七
事情過后,趙元胡交代趙山姜,讓他近期最好不要落單,免得讓敵人找到下手的機會。趙山姜覺得那些人應(yīng)該不敢再找麻煩。趙元胡說,廣西幫的勢頭雖然被撲下去了,但這些家伙比較難纏,防著不是壞事。趙山姜想到蘇葉,心情陡然沉重起來。蘇葉省吃儉用,好衣服都舍不得買一件,成天幻想把錢攢夠,早點找個安身的地方。
趙元胡見他遲疑,說,還有問題?趙山姜愁眉苦臉說,還要討生活。趙元胡思忖著說,干脆你先跟著我吧。趙元胡掙錢快,花錢也快,他帶著身邊的幾個老鄉(xiāng),到處吃喝玩樂,有時還找女人。每次碰到那種時候,趙山姜總是什么也不做。幾個老鄉(xiāng)說,你該不是那地方有毛病吧?趙山姜說,我有女朋友的。幾個老鄉(xiāng)就笑,說,哪個沒女朋友啊?趙山姜懶得解釋,他自豪地想,我女朋友長得漂亮,這些女人算什么啊。
以前趙山姜只能在普通打工仔住的出租屋,零敲碎打地偷點東西。有時候忙碌半天,什么都撈不著。但趙元胡他們專挑高檔住宅區(qū)動手,事先踩點,從不落空。這天上午,他們開著車,跑到沙頭的一棟獨立別墅。他們把車停在門口,留一個人在樓下,其余的幾個上樓。他們早已摸清楚,這家人長年不在。他們把門弄開,先是找現(xiàn)金和首飾,接著開始搬東西。就像搬家公司那樣,搬著家具往車?yán)镅b。
他們把車塞滿,拖著往回走。跑到半路,趙山姜接到趙山槐打來的電話。趙山槐說,你甭在外面瞎混,趕緊回家。趙山姜說,這種情況,我怎么回來?趙山槐說,你媳婦走掉了。趙山姜感到詫異,這個女人腦袋像個樹疙瘩,倔強得要命,怎么突然就離開了?
趙山姜追問,才把事情弄明白。原來,王吉利經(jīng)常跑到家里幫忙。那個女人在家,過得有些煎熬。時間長了,兩個人漸漸有些曖昧。趙山槐早就有所察覺,但他不動聲色。這天晚上,他發(fā)現(xiàn)王吉利溜過來。他沒聲張,而是悄悄把門鎖上,然后跑去叫人。差不多把全村人都叫到現(xiàn)場,他才把門打開。事情的結(jié)果是,王吉利跟他媳婦狠狠打了一架,被抓得滿臉痕跡。而趙山姜媳婦,第二天就悄悄背著行李離開了。
掛斷電話,趙山姜心里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從小,他跟王吉利關(guān)系就不錯。沒想到,這個家伙太不厚道,居然跟自己的女人攪在一起。想到這里,他覺得很不舒服。但如果沒發(fā)生這件事情,不知道還要在外面流浪多久。趙山姜每個月都設(shè)法湊錢,只要想到匯款時間,他就膽戰(zhàn)心驚。他過得憋屈,但跟蘇葉約會時,還得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F(xiàn)在,他終于解脫了。趙山姜等不及把一車的家具賣掉分錢,就匆匆跟趙元胡和幾個老鄉(xiāng)告辭。
趙山姜跑去找王不留,他們蹲在路邊抽煙。趙山姜說,你也出來好多年了,要不然一起回家算了?王不留說,那個鬼地方,討飯都沒飯吃,回去做什么?趙山姜說,治安越抓越緊,早晚要出事的。王不留狠吸幾口煙說,在老家,抬頭就看到光禿禿的山,我實在過怕了。趙山姜說,總不能一輩子在這里混下去。王不留皺眉說,以后的事,顧不上考慮了。趙山姜說,你真不回去?王不留說,你早點帶著蘇葉回去過安穩(wěn)日子,我一個人,在哪里都是家。趙山姜說,你不回去,我就走了。王不留蹲在那里,滿臉失落。他們蹲在那里,都不說話,只是埋頭抽煙。后來趙山姜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重重碾碎,站起來走了。
趙山姜坐上去長安的公交車。當(dāng)他趕到的時候,蘇葉已經(jīng)收拾行李在那里等著了。蘇葉惴惴不安地說,你家里人要是不喜歡我,那怎么辦?趙山姜說,你盡瞎想。蘇葉說,我真有點擔(dān)心。趙山姜說,我還不敢去你家哩。蘇葉說,你怎么不敢去?趙山姜說,怕他們說我把你拐走。蘇葉說,我爸確實脾氣暴躁,要是以前,肯定打斷你的腿。趙山姜說,現(xiàn)在呢?蘇葉說,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他們還有什么辦法?
蘇葉拿出七八萬塊錢,這是他們積累的血汗錢。趙山姜瞪眼說,你怎么取出來了?蘇葉精打細算地說,鎮(zhèn)上只有農(nóng)村信用社,跨行和異地取錢手續(xù)費高。趙山姜說,那也不能帶在身上。蘇葉用衣服把錢包裹好,再塞到他的背包里,滿意地說,這樣別人就不會發(fā)現(xiàn)了。
長安沒有火車,他們只能背著行李,坐公交車到虎門站。公交車有兩層,坐在上面,街景很好。想到馬上就能回家,他們說不出的激動。此前幾天,根本不曉得往后怎么辦。沒想到,事情突然就解決了。鎮(zhèn)上土地相對便宜,他們坐在公交車上,悄悄盤算,回到黔西北后,先在靠街買一個地基,再做點什么生意,辛苦幾年,就湊錢修房子。
他們趕到火車站買到票,然后站在外面候車。火車站旅客擁擠,聲音嘈雜。有人拎著行李箱,急匆匆跑去檢票。有幾個農(nóng)村來的老頭,背著鋪蓋東張西望。蘇葉看看手機說,趁時間還早,你趕緊去買點吃的。趙山姜說,你要吃什么?蘇葉說,要坐二十幾個小時,你多買點餅干、方便面,還有礦泉水。趙山姜拍拍屁股,起身要走。蘇葉叮囑說,附近的東西賣得貴,你稍微走遠點。
趙山姜沒說話,背著包往前走。天氣熱烘烘的,他感到脊背讓汗水浸透了,衣服緊緊貼在身上。他想空手去買東西,但包里藏著七八萬塊錢,只能隨身背著。他往前幾百米,打算去對面的超市。其實,這些地方物價都差不多,差距不大,但蘇葉節(jié)約得很,半毛錢也舍不得亂用。
趙山姜穿過斑馬線,抹著汗水往前走。突然聽到“呼”的一聲,一輛摩托躥過來。趙山姜還沒來得及回頭,背上的包就被人奪走了。來勢兇猛,趙山姜重重摔倒在地,差不多連骨頭都摔斷了。他在地上翻滾幾圈,顧不上全身疼痛,慌忙爬起來往前追。
摩托車上坐著兩個青年,后面一個體形精瘦,他覺得有些熟悉。那個青年拿著包,回頭張望。趙山姜看清是那個結(jié)仇的廣西人,這家伙精瘦的臉上有顆怪異的黑痣。雖然趙山姜以前經(jīng)常鍛煉,跑得很快,但依然被摩托越甩越遠。想到蘇葉還滿懷憧憬地等在后面,趙山姜無比驚慌,他甩開胳膊,瘋掉似的追趕。
路邊的草木,閃爍著雜亂的綠色。趙山姜什么也看不見,他的眼里只有那個被搶走的背包。包里裝的不僅是血汗錢,更是他的未來和希望。趙山姜使勁狂奔,風(fēng)迎面撲來,被鼻尖割成兩半,在臉頰上撞得呼呼響。陡然之間,趙山姜鼻孔發(fā)熱,隨即血流如注……
責(zé)任編輯 ? 林東涵
作者簡介
1984年生于貴州威寧。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