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

苗雨晴

“紛紛落葉飄向大地，白雪下種子沉睡，一朵花開了，又迅速枯萎。海水中矗起高山，星圖不斷變幻。草木幾百代的枯榮，總有一片片迎風(fēng)而立，酷似他們的祖先?！蹦呛镒恿⒂跓o邊際的原野上，帶著蒼頹又桀驁的笑：“你看到了嗎？它們在飛?！?/p>

“微風(fēng)吹起納蘭容若的劉海！哎，沒沒，你知道嗎？那篇網(wǎng)文真就這么寫的。笑死我了！哈哈。”“是嗎？真挺逗的?！薄奥犝f還是個大作者呢！哎，我媽查崗來了啊，先掛了，改天再跟你說……”電話那頭朋友的聲音戛然而止。我不禁笑了幾聲。之后卻愣住了，旋即心頭涌上一陣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岸炅四兀〉浇衲?，網(wǎng)文誕生剛好二十年了呢！”與它初識似乎是在“一片紫色的叢林，到處長著奇怪的植物和飄著終年不散的青色霧氣?！薄鞘墙窈卧诘摹段蚩諅鳌?。那個上天入地的猴子從《西游記》的古白話中走出來，帶著枷鎖與驕傲。如兒時那種名為深水炸彈的糖果一樣，在我心底炸開了一圈圈漣漪，入水釋放的每個二氧化碳分子，都叫囂著震撼。

因為《悟空傳》而逐漸了解了網(wǎng)文。透過手機小小的屏幕，我將過往的歲月夢了一場。我曾見“萬古英雄拔劍，鐵笛高吹龍夜吟”，我曾見“千載胭脂淚色緋，刺得龍血畫眉紅”——生于草莽，卻引領(lǐng)風(fēng)騷。對于網(wǎng)文，我如是評。我曾以為尋到了一顆明珠，然而時過境移，它終是在我掌中生銹了。我將現(xiàn)在的世情看了一場，盡是紅塵里說不完的糾纏與是非。抄襲者理直氣壯，仗“名”欺人，因著文中那張或妖冶或天真的蹩腳的臉，讀者們視若無睹。沒人關(guān)心納蘭性德是否有劉海，反正“滿清第一才子”存在的目的只是為了談個戀愛。這是個不一樣的世界，嵇康、阮籍成了發(fā)小，竹林七賢為同一個姑娘黯然神傷。在這里，多么難以理喻的邏輯都成了可能，在這里，它們在飛。

什么在飛，漢字在飛。

似是黑夜里獰笑的鬼魅，似是被壓了百年的齊天大圣眸底的顏色，凄厲地，凄慘地，混亂地，模式化地飛作一團，逐隊成球，聚集在這異世的上空，見不到五指，找不到曦月，還有人在此狂歡著，魚目作月，燭火當(dāng)日，蜷縮于井底的一隅，唱著盲目可笑的歌。“看！玄鳥在飛！”

什么在飛？漢字在飛！

歷經(jīng)千年世代傳承的，兒時一筆一畫虔誠寫下的，如珠玉般灼灼發(fā)光，令人拍案叫絕的漢字，蒙上利益的塵埃，變得虛假空洞，浮于表面，油膩可笑……它們飛著，全都飛著，像末世降臨前求生的蝙蝠，插著金錢與浮夸的翅膀，越過道德的山谷，往名利的泥沼里滾一滾，變成金玉其外的“祥瑞”。

竊書怎么算抄？竊書是你，抄也是你。

圈錢怎么算騙？圈錢是你，騙也是你。

網(wǎng)絡(luò)那頭的人靠著這樣的“網(wǎng)紅體”給自己戴上了深情又儒雅的假面，網(wǎng)絡(luò)這頭的我只覺悲涼。熄屏的手機里反射出的自己的那張臉，竟與記憶中最初的那只猴子有些相似，眉宇間的憤怒與厭倦都如出一 轍。

“紛紛落葉飄向大地，白雪下種子沉睡。一朵花開了又迅速枯萎?！痹诹鬓D(zhuǎn)的字的陰影中，世界不斷變幻，黑色的海水中矗起紅色的山。草木幾百代未有榮枯，死板精致地重復(fù)著不知何時的光景。我站在無邊際的原野上，悲憫地看著如蠅蟲般亂飛的方塊形的黑影，想起先賢的話語：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