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字嚼文再讀《赤壁賦》

錢秋菊

在高中課堂上，《赤壁賦》這篇課文非常經(jīng)典，師生都特別重視，似乎“文”和“言”都落實到位了。 因為學(xué)生背誦、默寫文章和字詞都不錯，也似乎知道里面的情感變化。但對于這篇文章未必能理解透徹。筆者考察學(xué)生對于具體文段的掌握后， 發(fā)現(xiàn)他們只能對文本內(nèi)容生硬地背默，甚至發(fā)現(xiàn)有的學(xué)生僅僅是給蘇軾貼上了“曠達(dá)樂觀”的標(biāo)簽，對很多內(nèi)容理解還是浮于文本的。 如果抓住關(guān)鍵字進(jìn)行進(jìn)一步地品讀， 去理解文本， 實行“咬字嚼文”，相信能領(lǐng)會文本的另一番深意。

一、咬字嚼文，嚼出文章的美境

理想之美，蘭桂齊芳。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此句一般不會重點賞析，學(xué)生也只知道是歌詞，還有的學(xué)生認(rèn)為這樣的場景是歡樂的。其實這句卻是可以好好賞析一下的?！拌焙汀皹?，這里都是船槳的意思。 船槳為什么要用桂木和蘭木做呢？ 此時我們引導(dǎo)學(xué)生想到屈原“香草美人”的寓意，以及“紉秋蘭以為佩”“朝搴阰之木蘭兮”“恐美人之遲暮”等熟悉語句。 而在天一方的“美人”在此處理解為“理想”，理想只能愿望，看來是不得意了。 那么就較好的理解選擇“桂”“蘭”“美人”這些意象，都象征著人格高潔、追求之美。

清亮闊大，美在空明。 何為“空明”？ 如果直譯這個詞語，該是有多么的無趣和乏味！ 此處照應(yīng)前文“七月既望”，這樣就可以看出是十六的月亮，很圓且皎潔，再是他們“游于赤壁之下”，在廣闊的萬頃無邊的江面上，水月交輝，此時月光隨著波紋的蕩漾而蕩漾，我們可以想象那樣一幅空曠澄澈、水光瀲滟的畫面。

體會“溯”和“流光”。 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中有一句“向青草更青處漫溯”，《蒹葭》中有“溯洄從之”“溯游從之”，溯都有逆流而上之意。 這里的流光，是什么意思呢？ 即為月光下，浮動在水面上的粼粼的波光。 在如此明亮的月光下，水向東流，蘇軾的小船就是迎著清亮的波光而行。 這樣的畫面，要引領(lǐng)學(xué)生去想象，去感受，才能更好地把這里的意境美咀嚼出來。

《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biāo)準(zhǔn)（2017年版）》的課程目標(biāo)指出：“感受和體驗文學(xué)作品的語言、 形象和情感之美?！薄霸鲞M(jìn)對祖國語言文字的美感體驗?！睆摹疤m桂”“空明”“溯”等幾處語言，我們感受到了《赤壁賦》文章的美境。

二、咬字嚼文，嚼出文章的悲情

扣舷而歌的音樂，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那么這到底是怎樣的一曲音樂？

這是一首悲傷的音樂。 不僅因為“美人”在天一方，而且“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此句是理解悲情的難點。 有的翻譯簡單粗暴，“使深潭里的蛟龍起舞， 使孤舟中的寡婦哭泣”，這是曲解。 我們要思考“潛蛟”為何起舞，起舞有何可悲呢？ “嫠婦”為何要哭泣呢？

我們首先來看“壑”字，它的意思是山溝或大水坑。而龍一般生活在淵，如《勸學(xué)》中曾提到“積水成淵，蛟龍生焉”。 蛟龍如今卻只能生活在水溝中，是否有點“龍游淺灘，虎落平陽”的意味呢？ 而成語亦有“潛蛟困鳳”，指的就是被埋沒的賢才。 由此我們知道蛟龍在壑即是被困，內(nèi)心是悲傷的。

我們再來看“嫠婦”一詞。 此處用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琵琶女的典故。 琵琶女又是為何哭泣呢？ 通過回顧課文，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是“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由此，可以知道“暮去朝來顏色故”。 美人的眼淚同時讓我們聯(lián)想到的是才子的痛。 賈誼“不問蒼生問鬼神”還有馮唐易老等。 才子有才卻不被重用，他們的悲痛就在于無法施展自己的理想與抱負(fù)。 該詞蘇教版教科書下注釋“寡婦”，這是有質(zhì)疑的。 成語亦有“嫠緯之憂”。 語出《左傳》“嫠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為將及焉”。 原指寡婦不擔(dān)心自己織的緯紗，而擔(dān)心周王室的傾覆。 后多指的是為國家擔(dān)憂。

作者正是自比為“潛蛟”“嫠婦”，是那個有才不能施展，為國擔(dān)憂的人。 所以簫聲傳達(dá)的也就是這種不得志的悲痛?。?音樂聲具有了極強(qiáng)的感染力，正是“潛蛟”和“嫠婦”與之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共鳴，才為之起舞，為之哭泣。

這是一首悲傷的音樂，還在于第三段中一“況”字?！皼r”表示更進(jìn)一層的意思，此處有兩重悲傷。 開頭一句“蘇子愀然”，作者感到了憂愁凄愴。 下文筆鋒一轉(zhuǎn)，寫了功成名就的曹操，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抱負(fù)。 這是多么讓人仰慕啊！ 而蘇軾寫此文時正是被貶謫至黃州后，可以說政治上非常不得意了。 兩者對比， 自己難免失落，可以說是第一重的悲傷了。 而一個“況”字，即引出了第二重的悲哀，更深的悲傷。 曾經(jīng)“橫槊賦詩”的曹操如今在哪里呢？ 早就灰飛煙滅，消失在歷史長河里了。“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無論是有多大成就的人，都不免哀嘆生命的短暫。

生命短暫且又處貶謫的困頓之中，如果能理解“幽壑潛蛟”和“孤舟嫠婦”，能理解“況”字，那么你自然能感受到作者沉重的悲情了！

三、咬字嚼文，嚼出文章的逸趣

所謂“逸趣”，即超凡脫俗，自然隨性，不刻意不強(qiáng)求。 文章是如何體現(xiàn)的呢？

先看“縱”字，“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在浩蕩闊大的江面上， 任憑一艘小船飄蕩， 船隨流水起伏，有一種任意橫浮的悠然自在的姿態(tài)。 著一“縱”字，能感覺到作者的一種隨性，自然的悠閑。 《莊子》曰“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如同“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意境，“釣罷歸來不系船”也是如此。

再看“得”和“遇”，下文“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一句，正與“縱”字相照應(yīng)。 我們平時一般表述為耳聞目睹，耳朵聽，眼睛看。如今作者用的卻是耳“得”目“遇”。這表示不一定要特別挑選特別的景色去欣賞， 自然界的萬物都是值得欣賞的，對事物不強(qiáng)求，也能獲得美的體驗。 這就有了一種不刻意的，不強(qiáng)求的意味。 同時，我們應(yīng)擺脫掉“物各有主”的傳統(tǒng)世俗觀念，不被人世間的榮辱、憂樂、得失所累，盡情享受清風(fēng)、明月等自然美景，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時空中去。

這些也體現(xiàn)了精神解脫的豁達(dá)， 想必是超出凡人對生命的理解。 世人都追求功名、錢財?shù)?，可是人生的一切繁華很快會幻滅，你追求功名，哪怕之前是高官厚祿，頃刻間就有可能會被貶謫落魄，最后都是青冢埋白骨。 人生是無常的，一切都是過眼煙云、身外之物，在這無常之中只有變才是恒常。 此時，也許蘇軾已經(jīng)領(lǐng)悟了這個道理：“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

不刻意追求，隨性自然，還體現(xiàn)在“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枕藉”入眠，可以說相當(dāng)?shù)碾S性了，相互當(dāng)枕頭一樣躺臥，似乎很難想象蘇軾這么做。也許是在杯盤狼藉之后，醉意使然吧。 而“東方既白”所言的應(yīng)是黑夜將盡前的一個短暫時間， 從秋江月夜到東方既白，雖然詩人在船中，但也有一種寧靜超然的心理感受，是人與景的自然相融。

這些字詞讓我們感覺到了《赤壁賦》的逸趣。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蘇軾的意義》中指出“蘇軾在美學(xué)上追求的是一種樸質(zhì)無華、平淡自然的情趣韻味，一種退避社會、厭棄世間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態(tài)度，反對矯揉造作和裝飾雕琢， 并把這一切提到了某種透徹了悟的哲理高度。 ”那么，逸趣也可以理解為因為認(rèn)清了生命的短暫，“變”的恒常性，也就要超越物質(zhì)世界的種種束縛，從而追求人與大自然以及萬物的相融。

深入探究蘇軾的前《赤壁賦》，抓住關(guān)鍵字仔細(xì)品味理解文本，實行“咬字嚼文”，可以嚼出文章的美境、悲情和逸趣，進(jìn)一步領(lǐng)會文本的深層意境。 這些種種細(xì)挖深探，不僅豐富了我們對《赤壁賦》一文的了解，還能更好地體會蘇軾的人格精神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