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雨》：歲月磨洗的朦朧美

馮明濤

《昆明的雨》是統(tǒng)編教材中一篇很有特色的回憶性散文，評論界從語言、結(jié)構(gòu)、主旨等角度對其解讀，成果頗多，然而在解讀作者情感時，內(nèi)容往往止于懷念，特色往往止于真摯。那么，汪曾祺為什么會抒發(fā)這種真摯的懷念？深入探究其散文中的昆明書寫可知，他筆下的昆明是歲月磨洗的真淳，他對于昆明的懷念是豪華落盡的朦朧美。

汪曾祺在1939到1946年間于昆明求學、生活；《昆明的雨》寫于1984年，他時年64歲，居住在北京。時隔幾十年才動筆，為什么？他在《覓我游蹤五十年》中說“我在昆明待了七年。除了高郵、北京，在這里的時間最長，按居留次序說，昆明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昆明的雨，是自然之雨，也是歲月之雨。由于時間的久遠和空間的阻隔，他對昆明的懷念不斷詩化，美化，理想化，這讓他在回憶的書寫中完成對昆明的審美建構(gòu)，建構(gòu)了一個自然淳樸、悠遠舒適的故土家園。

一、當時昆明：詩意中的真實

汪曾祺散文的昆明書寫主要涉及文化風物和西南聯(lián)大的師生生活，筆調(diào)溫和，含情脈脈。然而，審美化的書寫，亦可窺知當時他在昆明的真實境況。

戰(zhàn)火紛飛，外患侵擾。汪曾祺在昆明的那幾年，中國陷于戰(zhàn)爭，社會動蕩，昆明雖偏于一隅，又“皮實”，但也難免被波及。在充滿趣味的《跑警報》中，汪曾祺說“警報、轟炸，并沒有使人產(chǎn)生血肉橫飛，一片焦土的印象”，但他也回憶道，“大東門外，有一次日本飛機機槍掃射，田地里死的人較多。大西門外小樹林里曾炸死了好幾匹馱木柴的馬”?？梢姕婧M流之際，哪里都容不下一張書桌。

民風剽悍，水土生疏。昆明的民風也不全是單純質(zhì)樸，也有粗野蠻橫的時候。他在《七載云煙》中說“這里是來往滇西的馬鍋夫卸貨、裝貨、喝酒、吃飯、抽鴉片、睡女人的地方”；在《觀音寺》中說“這地方是相當野的。我來的前一學期，有一天，薄暮，有一個趕馬車的被人捅了一刀，——昆明市郊之間通馬車，馬車形制古樸，一個有篷的車廂，廂內(nèi)兩邊各有一條木板，可以坐八個人，馬車和身上的錢都被搶去了，他手里攥著一截突出來的腸子，一邊走，一邊還問人：‘我這是什么？我這是什么’”；他教的中學從觀音寺遷到白馬廟，他在《白馬廟》中說“這樣不挨人家的‘獨立家屋’有一點不好，是招小偷。曾有小偷光顧過一次”。他千里迢迢去到昆明，卻生了病，他在《自報家門》等多篇散文中提到剛到昆明就得了瘧疾，病情嚴重，甚至還問護士要不要寫遺囑。

生活艱苦，饔飧不繼。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學校條件也很差。他在《〈逝水〉自序·我的世界》中說“后來就窮得叮當響了，真是‘囚首垢面，而讀詩書’”；在《炸彈和冰糖蓮子》中說“我們的宿舍非常簡陋，草頂、土塹墻；墻上開出一個一個方洞，安幾根帶皮的直立的木棍，便是窗戶。睡的是雙層木床，靠墻兩邊各放十張，一件宿舍可住四十人”；在《觀音寺》中說“我們在聯(lián)大新校舍住了四年，窗戶上都沒有玻璃”；在《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中說“中文系在新校舍的西北角，墻外是墳地，非常安靜”，甚至“有一天，我聽到墻外有一派細樂的聲音。半夜里怎么會有樂聲，在墳地里？我確實是聽見的，不是錯覺”，他“只能這樣解釋：這是鬼奏樂”。他在《泡茶館》中說“那是一個污濁而混亂的時代，學生生活又窮困得近乎潦倒”；在《牙疼》中說 “我從大學時期，牙就不好。一來是營養(yǎng)不良，饑一頓，飽一頓”；在《覓我游蹤五十年》中說“我在民強巷時的生活，真是落拓到了極點。一貧如洗。我們交給房東的房租只是象征性的一點，而且常常拖欠”，百無聊賴時，他“不停地抽煙，扔得滿地都是煙蒂，有時煙抽完了，就在地下找找，揀起較長的煙蒂，點了火再抽兩口。睡得很晚。沒有床，我就睡在一個高高的條幾上，這條幾也就是一尺多寬”。學生生活水平下降，連老師也不例外，聯(lián)大師生破衣爛衫，不衫不履，他在《食道舊尋》中說“這些教授肚子里有學問，卻少油水”；在《談廉價書》中說“我在西南聯(lián)大時，時常斷頓，有時日高不起，擁被墜臥”，以至于好友德熙不得不賣字典才能讓二人飽食一頓。他曾在昆明當過兩年教師，在《七載云煙》中說“這個中學是聯(lián)大辦的，沒有固定經(jīng)費，薪水很少，到后來連一點極少的薪水也發(fā)不出來。野菜吃得我們真有些面有菜色了”，連野菜也吃不上時甚至吃“豆殼蟲”。

二、筆下昆明：回憶中的詩意

《昆明的雨》，汪曾祺“以我觀物”，過濾了歷史陳雜，選擇性回憶，以沖和平淡之姿、沉沉懷念之情，描寫倒掛的仙人掌、各類菌菇、果子楊梅、苗族姑娘、緬桂花和木香花等景物和人，表現(xiàn)昆明的雨季長、明亮豐滿、讓人舒服的特點，展現(xiàn)昆明宜人的特色景觀、淳樸的風俗人情。

雨潤綠濃，民風淳樸。汪曾祺在《新校舍》中說“路是土路，到了雨季，接連下雨，泥濘沒足，極易滑倒”，在《昆明的雨》中卻說“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用詞極富想象，貌若女性的豐腴溫潤之美。明代楊慎吟詠道“天氣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斷四時春”，成就昆明的“春城”之譽。“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可見昆明旺盛的生命力。用仙人掌辟邪，則是昆明人淳樸生命觀的體現(xiàn)，心存敬畏，又不泥于其中；用仙人掌代替籬笆拱衛(wèi)菜園防豬羊，則是昆明人就地取材的生活智慧，充滿了趣味感。

菌類如珍，美味盈口。昆明菌子極多，俯拾即是，汪曾祺在《昆明的雨》中對菌子做了如數(shù)家珍的介紹，后來還寫了一篇《菌小譜》，更為詳盡。很多地方的人把各種菌子都叫成菌菇，而昆明人把每樣菌子都取了名字，牛肝菌，青頭菌，雞樅，干巴菌，雞油菌，因形賦名，體現(xiàn)了他們的簡單務實。烹飪菌子則體現(xiàn)了他們的精細講究。牛肝菌“滑，嫩，鮮，香”，須“多放蔥，否則容易使人暈倒”；青頭菌“格調(diào)比牛肝菌高”；雞樅是菌中之王，“味道鮮濃，無可方比”；干巴菌從 “這種東西也能吃？！”到 “這東西這么好吃？！”，須要“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摘凈，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雞油菌“只能做菜時配用，沒什么味道”?？梢娎ッ魅藰酚诎l(fā)現(xiàn)，勇于嘗試，善于總結(jié)，享受美食，熱愛生活。這些在《昆明菜》《昆明的吃食》等多篇文章中皆有體現(xiàn)。

花果飄香，情真人美。汪曾祺在《昆明的花》《人間草木》等多篇文章介紹了昆明的花木。昆明雨季的花是木香花和緬桂花。木香花雖不甚香，勝在旺盛密匝，滿足人的視覺享受，緬桂花香濃滿城，沁人心脾。緬桂花從緬甸傳入，花的香味又有點像桂花，即得此名，這種命名跟各類菌子的一樣，體現(xiàn)昆明人質(zhì)樸的生活哲學。緬桂盛開時，房東會摘花去賣。有買才有賣，說明昆明人愛花用花；房東“時常給各家送一些”，說明她熱情好客，送花因為“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有人說這里表明房東小氣，其實恰好相反，她怕的不是別人“摘”而是“亂摘”，說明她惜花，真實，真誠，所以才會“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里面擺得滿滿的”。昆明雨季的果子叫“火炭梅”，汪曾祺甚至說它勝卻洞庭山和井岡山的。“賣楊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女孩子是美的象征，汪曾祺愛美，在《中溪賓館》中說“賓館的服務員都是小姑娘”“對人很親切，沒有星級賓館的服務員那種過多的職業(yè)性的禮貌”，在《昆明的吃食》中說“賣玉麥粑粑的都是苗族的女孩”“苗族女孩子吆喚：‘玉麥粑粑……’，聲音嬌嬌的，很好聽。如果下點小雨，尤其韻致”。所以他筆下賣花的小姑娘是美的，也是愛美的，“帶著一頂小花帽”，穿的扳尖“繡了滿幫花”，“不時吆喚一聲：‘賣楊梅——’聲音嬌嬌的”，這些美溫潤了昆明這個城，“她們的聲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氣更加柔和了”。

抗戰(zhàn)勝利后，南下昆明的人紛紛計劃著回去，有些因為種種原因一時回不去，恓恓惶惶，有人還在墻上抄岑參的《逢入京使》。汪曾祺雖說自己心情不酸楚，恐怕也是無奈，作客他鄉(xiāng)，難免有飄零之感?！坝?，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xiāng)愁的?！痹凇独ッ鞯挠辍分?，這點鄉(xiāng)愁也被詩意化，成了他跟德熙雨中小酌的點綴。他們喝的是一種叫市酒的劣質(zhì)白酒，卻不妨礙“四十年后，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

三、現(xiàn)實昆明：近事模糊遠事真

當時昆明的艱苦成了筆下昆明的詩意趣味，為什么？

1949年以前，汪曾祺的昆明書寫只有《蔡德惠》等四篇，具有明顯的灰暗色彩，他在《要有益于世道人心》中說“我解放前的小說是苦悶和寂寞的產(chǎn)物。我是迷惘的，我的世界觀是混亂的，寫到后來就幾乎寫不下去了”。以后三十年間，他都沒有進行昆明書寫，80年代后，他又創(chuàng)作了五十幾篇昆明書寫的散文，具有明顯的溫情色彩。風格的轉(zhuǎn)變除了汪曾祺骨子里的人道主義和樂觀主義情懷外，歲月的磨洗也是重要原因。文革結(jié)束后，汪曾祺心境逐漸變好，生活歸于平靜，《受戒》又讓他在文壇成名。老樹著新花，難免憶芳華。他詩云：“往事回思如細雨，舊書重讀似春潮。白發(fā)無情侵老境，青燈有味憶兒時。”又如他在《翠湖心影》中說“翠湖圖書館現(xiàn)在還有么？這位圖書管理員大概早已作古了。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常常想起他來”。

昆明時光是汪曾祺已經(jīng)逝去的美好青春，提筆再寫，一食一味一花一木都是情。他在懷舊中追憶美好時光，獲得美的感受和認同?！皶r空的阻隔加深了對昆明的情感，故鄉(xiāng)是他的精神寄寓所在?！彼幌矚g茨菰，但在《故鄉(xiāng)的食物》中說“因為久違，我對茨菰有了感情”；在《昆明的果品》中說 “正是這點土腥氣讓我想起地瓜，想起昆明，想起我們那段窮日子，非?？鞓返母F日子”。

然而，誠如汪曾祺在《七十抒懷》中說“近事模糊遠事真”，相見不如懷念，“只有遠離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一切才會在自己的記憶里不斷地被放大，對于汪曾祺來說，高郵如此，昆明也如此?！币痪虐似吣?，他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赴云南訪問，故地重游，不免近鄉(xiāng)情更怯，他在《覓我游蹤五十年》中說“但我這次并沒有去尋覓。朋友建議我到民強巷和若園巷看看，已經(jīng)到了跟前，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怎么想去”“凌力要到圖書館去抄資料，聽說蓮花池已經(jīng)沒有水（一說有水，但很小），我就沒有單獨去的興致”；在《昆明菜》中說“昆明飯館里賣的汽鍋雞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味道，因為用的不是武定雞，什么雞都有。我們到北京后曾做過ráng小瓜，終不似玉溪街的味道”，這不乏首因效應，更多的是物是人非之感，所以有個西南聯(lián)大校友請老同學聚餐，特地聲明有一道昆明菜，汪曾祺卻說，他這樣的炒苞谷，能把昆明人氣死。在《米線和餌塊》中他說“我沒有去吃過米線，因為本地人告訴我，現(xiàn)在的過年米線大大不如前了”。記憶的昆明與現(xiàn)實的昆明似是而非，疊影重重，他不禁疑惑，“這些變化是怎么發(fā)生的？為什么會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