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趙 彥
就像生活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里,自從來到西班牙后,我?guī)缀跖霾坏揭粋€同齡人。我把同齡人的定義放寬至整個七十年代這十年時間,為的只是能夠碰到更多的“同齡人”。盡管如此,我還是幾乎碰不上一個年齡不相上下的。充斥在大學校園里摩肩接踵的都是八五后、九〇后,他們讓我顯得“很不合法”,就像一塊過期面包被不合理地擺在當日出售的貨架上。半年前搬到一間合租公寓,兩位室友中的老室友(也是個詩人)出生于上世紀三十年代,屬于時間錯位得更厲害的另一極。因而老室友的大部分價值觀都是弗朗哥時代的,而詩風則屬于已被制成木乃伊并被文學的大漠風沙深埋的“新主義”。哈羅德·布羅姆怎么說的?“過去是詩人的戀人”。很顯然,我這位老室友的戀人是那些朝他背過去的幾十年,以及他陸續(xù)死去的親人和朋友。因而他詩歌的羽毛筆從來不蘸現(xiàn)在和將來的墨水。他每天早起去外面散步,目的地是埋有他女兒的那片墓地。那塊墓地也是一家公園,離我們住處約一公里。
因而可想而知,當我搬來這間公寓第一眼看到另一位室友A時的那種喜極而泣的心情。他額頭上的一小縷白發(fā)和眼角的皺紋成了一枚我們可以彼此指認的徽章。我倆于是在廚房里完成了簡單的寒暄。我們還有點“沾親帶故”,他是做戲劇的,而我剛剛完成的論文是文學與戲劇研究。
A比我大兩歲。
但我與A見面次數(shù)很少,我一個月見不到他幾天,他有一半時間在北部一個城市演出,另一半時間在馬德里,在馬德里的時間還要減去去另一個小城市的幾天。因而我們一直沒有像樣地聊過天,我對他了解很少,他對我也一樣,幾乎只知道我是個中國人。老室友給我看過他幾個視頻,在網(wǎng)上能搜到的廣告,以及電視連續(xù)劇和電影戲份很少的配角。他的戲劇作品只能去劇院觀看。他長得很帥,眼睛又大又圓,個子也高,身體上的條件一切都很完美。他的形象很符合我對西班牙帥哥的認識,盡管我一再聲稱自己并不好男色。
那段時間我已經(jīng)不再在每個傍晚大哭了,我已經(jīng)越過了那個階段,我每天傍晚去附近的Casa de Campo散步,沿著樹蔭慢慢走過去,心情平靜。植物們讓我徹底安靜下來了,像它們一樣,我把根在黃昏之后的夜晚深深扎沉了下去,好讓自己脆弱而搖晃不定的根須在下面緊緊擁抱。我避免自己再次像個動詞原形碰到不同的男性人稱就想著去改變自己,為了那些沒有必要的最終會被刪去的愛情的句子和段落。
⊙戴維·霍克尼 作品5
當我思索我一生短促的光陰浸沒在以前的和以后的光陰之中,我所填塞的——并且甚至于是我所能看得見的——狹小的空間沉沒在既為我所不認識而且也并不認識我的無限廣闊的空間之中;我就極為恐懼而又驚異地看到,我自己竟然是在此處而不是在彼處,因為沒有任何理由為什么是在此處而不是在彼處,為什么是在此時而不是在彼時。是誰把我放置在其中呢?
帕斯卡爾的《思想錄》中的這段話讓我覺得有些掙扎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我們都是偶然的產(chǎn)物。偶然來到一個地方,又偶然被安放在一個時代里。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兩種不能擺脫的孤獨,一種是空間上的,一種是時間上的。電腦和網(wǎng)絡手機即時通信軟件已為我們解決了前者,但時間上的孤獨,比如我此刻所置身的處境卻是任何軟件也解決不了的。也就是說,整整兩年來,我沒有交往到一個同齡的朋友。與空間相比,我更愿意佩戴上時間的姓氏和國籍。我更愿意認一個同齡人為自己人,而不是小我很多的中國留學生們。我已經(jīng)到達一個對時間比空間更敏感的年紀了,那些前一年與后一年、前一個小時與后一個小時、前一分鐘與后一分鐘、前一秒鐘與后一秒鐘之間的距離于我更加重要,而不是以公里計,以大陸架計,以海洋的空間差別計。與空間相比,時間更像是一座建筑,一個有著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三面墻圍砌起來的牢房。空間的建筑我們可以穿越,借由墻、階梯、門、窗;但時間不能。我們永遠被這三座墻關(guān)押著。沒有一個人能夠穿越將來來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通過現(xiàn)在回到過去。時間的建筑只有死者和不存在者才能越獄成功。
我的老室友終日孤獨地在他房間里寫詩,每天深夜兩點鐘起床,寫到五點,之后出門散步。等他回來散步,我與年輕室友A可能還在呼呼大睡中。我與A都有各自的夜生活,我們幾乎在同一時刻合上自己的電腦或關(guān)掉臺燈,每天早上我們也幾乎在同一時刻把被干凈身體弄濕的浴巾掛在浴室的鉤子上晾曬,之后,他去他的劇場,我則把自己房間的門合上開始一天的學習。但多數(shù)時候只有我與老室友的時間在單獨對峙著:我夜里一點左右才上床;而兩點多,出生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人就開始他的白天時光了。到了早上八點,天色大亮,為了催醒我,老室友把手機里的電臺打開在走廊里走來走去,而完全不顧忌我彼時才入睡五個多小時。
他寫的詩我完全不欣賞,他自稱詩人,其實只是在印刷廠自費印了幾本詩集。就像我自稱是作家,其實只是在電腦上找一些準確的詞和句子一樣。寫作的意義并非是留下作品,而是像卡爾維諾說的,我們寫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的目的,是讓這些東西能夠在非文字世界有存在的可能。當我們的注意力從書寫的規(guī)矩轉(zhuǎn)移開來,去跟隨任何句子都無法包含和耗盡的、多變的復雜性時,我們能夠感覺自己在進一步地理解生活。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在文字的另一面總有些東西想從沉默中走出來,通過語言來表達意義,就好像不斷敲擊著牢獄的圍墻,想要掙脫束縛。我與老詩人很少交換各自寫的東西,因為他的詩我不喜歡,我寫的中文他讀不懂。如果文學還能談論,我們大致只談論一些人名,比如他喜歡的一些已過氣的西班牙作家,而我則試圖用波拉尼奧等作家糾正他過時的趣味。
在我們這間公寓里缺席的A才是主角。
因為我與老室友的活動幾乎都圍著A。
一旦A回馬德里,老室友就會變得緊張,A隨時會批評老室友的右派觀點,批評讓我們安身的公寓過時的裝飾風格,甚至包括老室友的每周一次來幫我們打掃衛(wèi)生的摩洛哥女性朋友。老室友最近一年正在與他的摩洛哥女友合寫一部小說,A把老室友的詩和他們的小說合稱為“屎”。這兩個西班牙男人在一起只交流足球,在客廳里,在有足球的季節(jié)里。而我對A感到緊張,顯然是我喜歡上了A。A的缺席者身份,讓我每次在家里看到他時都像一個人類在一座孤獨的星球上看到了另一個人類,因為我們身體里有一些東西由共同的時間鑄造而成,無須語言也能彼此映照,它們有著相同的體重,有著相似的表情和幾乎一樣的聲線(比如我們都是聽著麥克爾·杰克遜的歌長大的)。我不知道A是怎么想的。顯然這種感覺在我這里更加強烈。A一回到馬德里,我們這套公寓里的聲響就會由電視新聞?chuàng)Q作音樂,不用說,那也是我喜歡的聲音。新聞是老室友與外部世界接觸的身體,詩歌是他深藏的心臟,他就是以這種方式活在世界上的;而A卻把老室友的“身體”直接扔進了垃圾桶。因而在A出現(xiàn)在公寓中的幾天里,老室友會合上門寫更多的詩,與他自己的“心臟”秘密約會。
我用更多的時間來等A。每天傍晚散步回來后,我都會從樓下張望A的窗戶,因為他一回來窗簾就會卷上,以便讓新鮮空氣進到他房間,有時候他也會拉亮廚房里的燈,五六個小時的舟車之疲讓他一回家就忙著找食物。這樣的日子——我是說他回馬德里的日子——一個月中通常只有十來天,而我的等待卻是其余的二十天。這就讓我的等待變得非常煎熬。A的、就像波希米亞人那般行蹤不定的戲劇工作讓我著迷,因為那也是存在于我身體里的東西,模糊不清,但統(tǒng)治著我。在我確定的可描繪的身體大廈里,內(nèi)部的改變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每一時刻于我都是一場新的戲劇,但是沒有一份始終如一的劇目表。因而一直在變化中的我自己于我也是個未知的事物。這個世界上每一樣東西在相同的環(huán)境下都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在另一個環(huán)境里它卻沒有任何身份可言,這就是它的迷人之處也是它的困惑之處。A一直不是A,他是《Sabuesos》里那個只出現(xiàn)幾秒鐘的警察,是《賓虛》里只有幾句臺詞的戰(zhàn)士,是《白兔之夜》里那只奔跑的兔子(這回他扮演了一個主角)。A也經(jīng)常缺席。他不在的時候,我就只能與一段與我有著四十年之差的老時光——那位老室友——相處。所以我喜歡上的可能不是A,而是別的東西,比如某種空間上的缺席者或時間上的同代人。某種普遍而公共的東西在他身上的投射和顯影。
在一次密集的露天音樂會活動之后我們之間發(fā)生了點小變化,有天晚上A吻了我。但A不知道如何與我相處,有過這樣的吻之后隨即我們以更遠的距離分開了。他不知道這樣的一個吻對我這類亞洲女性是否算冒犯,也不知道如果通過吻把我們的關(guān)系發(fā)展成一段愛情,我是否會成為他生活里的麻煩??傊?,那之后有整整一個月他沒再來馬德里。再來時我們除了在走廊和廚房里不痛不癢的問候就沒有更多的表現(xiàn)了。每天晚上老室友一入睡,他就鉆入客廳把門合上看他的電影或由他的朋友出演的電視?。欢覄t盡量減少在公共空間里出現(xiàn)的時間,我的房門始終緊閉,我也盡量不讓我的活動聲音傳至更遠的地方。
七月,我的前男友中的一位來看我。那天我剛剛把前男友接回家,A忽然就從另一個城市回來了,我去開門時他看到我穿著一件吊帶睡衣而臉上神情驚慌。頂著這樣讓他大為詫異的表情,我沒有對他說我前男友正在這里,我也沒有像平常那樣表現(xiàn)出巨大的喜悅,當然最大的可能是那天晚上我并不希望他回來。我假裝在房間里忙碌,弄出一些很刻意的聲響,以便避免出門與他再次相撞。但我很快聽到他們倆在陽臺上相互介紹起來了。一個說西語,一個(我的前男友)說意大利語。兩人在自我介紹完之后畫面是這樣的:我的前男友無聲地把身體攤在陽臺一張他隨身帶的瑜伽墊子上,A則沉默不解地在另一頭盯著他看。
一會兒A來敲我的門找我要煙。
“那個中國人是你男友?”
“前男友……”
“你們那個了?”他比畫了一下,臉上半是邪惡半是醋意地微笑。
“只是前男友,不像你與你女友——”
“我沒有女友。”
“不久前來的不是?”
“只是朋友?!?/p>
那天晚上我?guī)缀跻灰箾]睡。我一只耳朵被前男友的呼嚕聲所貫穿著,另一只則被A房間里始終沒有停止的失眠的動靜攪動著。
不知道這算不算可以說我們的故事開始了。
我與A從此由純粹的室友變成了關(guān)系曖昧的一對同齡人。但也沒有更多感情發(fā)展,只是多了些身體上的。我與前男友去往北部旅行,我回來后,A約我晚上與他一起去聽音樂會。他可能覺得我們的親密關(guān)系由音樂會而起,因而要有一個新的親密關(guān)系的開始,也應該以音樂會作為起點。
但人生沒有一場從頭演到尾的完整的戲劇。有些故事會有一些進展和分岔,有些故事則幾乎只有一個開頭了。我與A就是這樣。夏天過得很快,秋季還沒開始,天剛剛轉(zhuǎn)涼,我與A經(jīng)常坐在陽臺上抽煙和偶爾親密的日子就這樣結(jié)束了。有一天老室友告訴我A在Whats App上對他說十月份他就要走了。表面上的理由是老室友給他漲房租。其實他要走的事從六月說到九月,他一直說要離開這里。因為他不喜歡老室友的摩洛哥女友,也不喜歡這套公寓的舊沙發(fā),不喜歡廚房里的灶具老是無故熄火,不喜歡客廳書架上摩洛哥女人留在這里的印有阿拉伯文字的書,不喜歡他那個臥室的狹小和窗外喧鬧的汽車聲……我知道在這些“不喜歡”中,可能還加上我。因為他在我這里有許多象征和隱喻,可我在他那兒可能只是個中國同齡人,而他不想要太復雜的男女關(guān)系。我們曾經(jīng)在老室友的夜晚時間里(老室友的夜晚時間是從晚上八點到深夜兩點),在老室友睡著后,我們一起外出看過那么多部電影,一起聽過那么多次音樂會,抽過那么多次煙,但這些只要沒有愛在里邊就不作數(shù),清零非常容易。這些相伴在我缺乏同齡人的孤獨時間里有著重要的一席之地,可在他這個正常的西班牙人的生活里沒有任何寶貴、沒有任何地位,甚至不能被稱作“艷遇”。
他在很短的幾天里就清空了他的房間,他墻上的那些電影海報,衛(wèi)生間里的洗刷用品,塞在床底下那雙新買的大頭靴,都不見了。因而在公寓里,老室友的老年氣味又開始漫延開來,并變得很重。這是在A不在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聞的,老室友因為很少洗澡散發(fā)出來的汗臭味,他的不中用的前列腺里分泌出來的尿臊味,他的廉價的香皂盒和香皂散發(fā)的氣味,他的吃餿的牛奶的氣味,他的沒有扔掉的干面包的氣味……。它們?nèi)绱藦V大,以至于很快把屋子里的大半空間侵占了,還不算上他那些緬懷逝去的歲月和死者親友,進而隨時會撒播在我們交談的話語中的蹩腳的詩句。
A運送行李去他新公寓的那個傍晚,我一個人坐在陽臺上大哭了起來。我知道讓我難過的對象太大太廣,不是A,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男性同齡人,不是一個西班牙男性同齡人,不是一種感情,不是愛,不是文學,不是戲劇,不是時間,不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不是一九七四和一九七二,而是所有的事物,是所有讓我們耗盡熱情又無法真正悲傷的東西。我的哭聲大得驚飛了陽臺外面路燈上的那對鴿子。那對鴿子經(jīng)常在我們于陽臺上抽煙時偎依著,站在燈架的頂部。我與A平時幾乎不聯(lián)系,只要他一離開馬德里去演出,我便再也不知道對方的行蹤。因而在他搬走之后,我們一定會重新變成陌生人,不會再相遇,不會再一起去聽音樂會,不會再去看電影,也不會再過問彼此的男女朋友。我將重新進入沒有同齡人的、孤獨的留學生活中,就像老室友每天深夜兩點一個人造訪他那幾乎沒有活人的過去那樣。
我們都被某種力量關(guān)押在自己的單調(diào)的時間里并被推著走,我們向前看,向后看,向右看,向左看;但在所有的空間里,看到的都不過是我們在不同的鏡子中的反影。我們在時間的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的圍墻里,看到的也不過是被某種迅速流逝的東西改變著的感情。我們從遙遠的地方看過來,我們從很深的地方看過來,我們從逝去的事物中看過來,我們從不朽的將來看過來,我們用盡所有的力氣看過來,為的只是想看清那些復雜得根本看不清的東西。
就如生活。我們永遠也看不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