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孫一圣
南浦凄凄別,西風裊裊秋。
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
——白居易《南浦別》
冬至早過了,北京還沒下過一回雪。我去買水,回來路上平白跌了一跤,水桶摔破了,水都灑掉了。我因此告假,與妻回到久違的故鄉(xiāng)。
得到消息,姐姐早早把我們從菏澤火車站接住。姐姐窩窩囊囊,脊梁骨直向下出溜,身上也還是冒冒失失,多虧冷寒天,衣裳牽絆甚多,不致禿嚕下來。見到我們她如此歡快,細細地笑。妻本就一路打嗝,一下車居然好了。兩個與我熟得不能再熟的人,第一次見面,不經介紹當先比我還要熟絡來。姐姐搓著手,不知道要不要幫我們,因為我們的行李實在少之又少。
出了城,河道干涸,盡是枯草和垃圾。瀝青路掛在河邊,河道拐彎之處瀝青路很慢地拐彎,汽車也很慢地拐彎,楊槐處處戒備。偶爾三五墳包咕咕冒泡,華北平原空曠而荒涼,遠遠向邊際跑,我總隱隱擔心推到盡頭的平原馬上彈回來,把人、汽車、房屋統(tǒng)統(tǒng)掀翻。兩邊是向后的掉光葉子的楊樹林,每隔一陣便有二三鳥窩像洪水退后般地冒了上來。樹與樹的間隙,透出另一些向前跑的樹,跑得有些不安。同樣不安的豬玀,從樹林出現,從道路這一邊的樹林穿到了另一邊的樹林。幾幢零星的房子,橫過麥地。許多村落都荒蕪了,盡是荒草。我?guī)缀跬似渲杏袀€村子叫作過大千的。姐姐嘆一口氣,低聲道:“建了新農村了,好些村子都搬了空了。”
妻說:“要是秋天就好了,就能看到金黃的麥子?!?/p>
姐姐說:“秋天沒有麥子?!?/p>
妻說:“不都說秋收秋收嗎,秋收起義,怎的沒麥子?”
我說:“秋收是玉米和高粱,麥子要到夏天?!?/p>
姐姐說:“五一了再來,五一了黃金周?!?/p>
妻瞥我一眼沒有說話,轉頭去看窗外。仿佛窗外的太陽重新出來一回,夏天降臨已久,風吹麥浪,滿地黃金。
過了定陶還有一半車程。我與妻講起定陶的由來。“西施你曉得 ,范蠡幫勾踐滅楚以后和西施老死的地方就是這兒,定陶定陶,就是陶朱公定居的地方?!?/p>
“陶朱公是哪個?”
“陶朱公就是范蠡撒?!蔽艺f。
孫立人和媽媽早早站在門口相迎。他們老得無聲無息,我也從無領會。他們站在那兒,背也不駝,頭也不白,仿佛我也站在那兒等我歸來。沿路枯草當風頂著簌簌發(fā)抖的塑料袋。媽媽站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喚我,兩手空空如也。妻一直走,永遠無法靠近地走。孫立人遠遠站著,盯著汽車的揚塵,像一株歪脖子槐樹老也進不去屋。家門大開,院場鋪的磚,老拐我膝蓋。我覺著我用一把新鑰匙打開了隔壁鄰居的門。堂屋擺放一尊瓷白毛主席,蹺腿而坐。我上樓慢慢伸出一只腳踏上整潔的新地板,這是一種用過的新,新床也是,我過去摁了一摁,摸摸軟和不軟和。鋁合金窗戶嘎吱嘎吱響。妻噔噔上了樓,跟剛剛站起來的人一樣很快進來,我像個住在這里很久的人,張開懷抱迎接妻說:“這就是我們的新房了。”
當夜,姐姐回廠上班去了。第二天下午,家里突然到來一窩打麻將的女人。素蓮起頭,胳膊叉著腰,張著好多只腳,像是餓急的螃蟹。蘇蕓次之,目光挑剔著,哎呀呀怪叫:“把新媳婦藏哪兒了,把新媳婦藏哪兒了?”不由分說把妻拉到煤爐跟前團團圍住。妻臉上多出許多明暗的影。
“好一雙水汪的眼睛。”
“城里娃撒就比咱透亮?!?/p>
她們拉拉扯扯扭作一團,問話的姿勢、肆無忌憚的目光、頗有深意的大笑,無不透出她們嫌妻個頭不高、屁股又平。妻有些難為情,及至愕然,以為她們真就夸她,漲紅了臉,低著頭,身體像個渾圓的小蘋果緊緊繃繃,稍稍抬我一眼。媽媽緊張地怕妻說出不該的話,拿出備好的糖茶和橘子招呼她們。螃蟹的女兒吧,從螃蟹的褲襠鉆出來,一忽兒瞪我一忽兒瞪妻,抓了糖的兩手洗不潔凈似的冒著。那螃蟹換了兩只腳站,橫著進了門子。
我去買煙,半路遇著五叔。他騎了自行車過去,扭頭看我兩回,下車推了回來。我們就站在路邊攀談。機動三輪車突突開過。我喊五叔時,嗓子仿佛銹了的合頁,吱呀響動。五叔扶著車子問我:“啥前來的?”我說:“昨天剛到?!蔽也鹨恢傎I的白將軍紙煙給他,他把煙夾在耳朵上,掏出哈德門讓我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我努力找出五叔以前的臉,一塊一塊貼在他現在的臉上,五叔更黑了。五叔吐出兩個煙圈,說:“這煙沒勁,沒勁透了?!?我低頭看腳,不知該怎么接話。五叔臨走,我說:“五叔你鞋帶松了?!避娋G鞋,鞋帶的一頭踩得又黑又臟。五叔扎跨好自行車,低頭去看解開的鞋帶。瞧著他蹬車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他以前煙酒不沾的。他蹬車時,弓腰駝背,膝蓋頂著下巴,仿佛用盡了力氣。同時,后腰露了出來,有寒光閃爍,那是貼肉藏的一把匕首。五叔這趟是在殺人路上也說不定。
晚飯時,我說:“剛遇著五叔了?!睂O立人哼了一聲,說:“以后甭理他,腦子壞掉了,一到夜里跟鬼似的滿鎮(zhèn)子亂竄?!眿寢屩Z諾:“快吃快吃,吃完飯還要去超市買些東西,給你爺爺送去。你們該見哈你爺爺。”媽媽提及爺爺時,側身向里抖了一下肩膀,我不夠看到她的臉。
屋子半夜給人吵醒,妻怕有事,催我下樓。媽媽披衣推門,見我下來,叫我去睡。我上樓躺下。妻問我怎么了。我說有人買東西。妻問:“這么晚了誰還買什么東西?!蔽艺f:“就是晚上才買。”妻再問我已睡過去了。我醒來幾回樓下還響著買賣的聲音,我抱怨他們啰唆,買個東西要買好幾個世紀。第二天一早妻進了打外墻外開出去的兩間房子,回來告我說:“原來你家做這種生意的,來的那天怎就沒瞧見呢?”我說:“你怕嗎?”妻突然說了一句,我沒聽清,妻說:“你爸爸不像你爸爸?!蔽覜]說話。妻又說:“起碼不像我認為的你爸爸,更像我爸爸,或者其他所有人的爸爸。”
媽媽騎電動三輪載我和妻回村。媽媽沒走穿堂街,繞遠到村東口,讓我們自己進去。媽媽倚在橋邊等。爺爺早搬把椅子坐在院門外的街上等候了。我遠遠喊:“爺爺?!逼迱灢豢詺?,我看她一眼她也喊:“爺爺?!睜敔斠徊揭徊阶叩米屑?。我?guī)蜖敔敯嵋巫踊匚?。爺爺的手不熱,也不涼,很溫,簡直十分的溫。爺爺攥住我的手問我:“怎么樣?”我說:“蠻好蠻好?!睜敔斦f:“啥?”我大了些聲。爺爺攏攏耳朵大喊:“年齡大了,聾了,聽不見了?!睜敔斦f“聾了”的時候聲音大得出奇。我很大聲說:“很好。”妻放下一箱牛奶和一筐雞蛋,沒有坐下,環(huán)視爺爺的屋子,四處走動。爺爺說:“我都快死了,還拿啥東西,你們好就好了?!迸R走爺爺掏出紅包給妻,妻不要。爺爺著了氣,我用力看妻一眼。妻接下紅包的手很快摔落下來。
姐姐放假的下午,與妻一道去麥田。一切灰蒙蒙,沒有陽光,也沒有陰影。姐姐給妻指看兩塊黝黑、繁密的麥塊,好像麥地的陰影。妻邊走邊看,興奮地叫。到地頭架一座拱橋,鞋子鉆了土。河水既黑又臟,漂滿綠苔和垃圾,能聽到嘩嘩水聲。妻朝樹林跑。三個巨大的水泥管道置在岸邊,妻鉆進去,從另一頭鉆出。姐姐用手機拍了許多照。過橋再走一段,河對岸的楊樹林里一群羊三心二意地啃啃樹皮。三只兩只的羊落在后頭,還有一只更慢了,一拱一拱的像一頭豬。這頭豬竟然笑嘻嘻地站起來了,并且走了過來。姐姐扭過臉,哼了一聲。我再看他已經進化個駝背的老人,不再像豬了。臉也沒有笑,很是面熟,想不起哪個。姐姐說:“老不死。”過幾天,我忽然想起他,他在與我家相隔不遠的門臉,也開了一家花圈壽衣店,如今早關門大吉。拐進羊腸小道,姐姐又指給妻一塊與之前兩塊同樣黝黑繁密的麥田,風吹不動。像大馬跑過,呼呼嘯聲,蹄鐵沾滿點點綠泥。妻揮揮手讓姐姐過去,她見到一口機井,丟石子進去,半天咕咕聽見水聲。妻沖著井口喊:“喂!”石子到了井底大概變化一只青蛙,回答:“呱!”
年夜飯吃過,猝不及防,把我和孫立人剩下。我們沒誰有胃口,也毫無瓜葛似的。我說:“爺爺給了一千塊。”孫立人說:“一千?”我說:“我數過了,是一千?!睂O立人說:“有時候真摸不透老頭子真糊涂還是裝糊涂?!蔽艺f:“你昨兒個給了爺爺多少?”孫立人說:“六百?!蔽艺f:“你咋說的?”孫立人說:“我就說勝帶媳婦回來了,他姥爺給了他們六百塊紅包,明兒個他們來看你,我這兒給你六百,你也給他們包個紅包?!蔽艺f:“爺爺爭一輩子,老了老了也要跟姥爺爭一口。”
家里來些人,與孫立人打麻將。媽媽臥在被窩里等春節(jié)晚會,姐姐也是。我要跟著看,妻不愿意。我們上樓在床上玩捉豬崽。妻玩捉豬崽有絕技,我總是要輸的。妻屢屢大笑,嗤笑我笨,我做沮喪的樣子且笑且笨。我下樓去廁所,踩著芝麻稈輒輒響,每次我都怕去蹲坑,怕屁股冷,好幾次起身因為沒有抽水馬桶的摁鈕摁,伸出的兩根手指都很悵然。敲鐘之前,姐姐上樓要我與四嬸發(fā)拜年短信。姐姐把四嬸的手機號發(fā)我下樓睡了去。我與妻又玩了大概三尺時間,很快厭倦了。我手機里住的一只蟈蟈止不住地嘀嘀叫起來,快要死了。今年竟這樣從我背后吱吱嘎嘎走過,向前去了,沒一絲爆竹聲響。
爆竹聲響又遠又小的此起彼伏,噼噼啪啪,像窗臺上兩個小人國因為國境線激烈交戰(zhàn)。天還沒亮我們就到村里,給老人挨個拜年,幾乎沒人認得我,回家路上散煙給許多人,有一根掉地上,使我極窘迫。樓上來了小螃蟹,還有蘇蕓的孩子,吃糖吃橘子。手里握著香蕉摞麻將。妻也摞個雷峰塔,沒到頂倒掉了。妻好奇麻將怎么玩,一缺三,孫立人媽媽姐姐陪她上桌,閑著也是閑著。妻總一驚一乍,無論和與不和,無論過牌忘牌都開心大叫。幾回詐和蒙了一臉。妻輸了錢,妻又贏了錢,零錢在她面前扎成小山。妻笑靨如花。我問妻怎么樣。妻愁苦地抓抓頭發(fā),“啊呀全是東西南北風,湊齊了可以炸嗎?”兩響炮一雷響過一雷,像誰給了空氣巨大的一拳,又是巨大的一拳。冬日的天光像一大片一大片結冰的云,非常脆,路面安安靜靜,遠處繞一點的路突然動了一下。掉下來一輛車。大伯載著大娘和堂哥來了,他們放下一箱五糧液和一個大娘就走了。大娘捉住妻的手問東問西,說:“真好,真好?!逼尴胍槌龅氖?,活像洗不干凈的手老打肥皂,彎曲幾下,拐了關節(jié)到腰際??赡芤驗榘赜吐吠蝗还諒潱镆草d著二伯來了。二伯臉色刷白,倒水也不喝,抿著嘴怕堂姐堂弟從嘴里爬出來。我們一家又都到門口送他們。二伯打開車窗揮揮手,就走了,留下一箱橙子和一筐桂圓。一回身大娘不知走了哪兒去。妻說孫立人和媽媽在樓下說悄悄話,隔一會兒聲音大了起來,原來他們在吵架。媽媽說:“不擺明了在我們家嗎?”孫立人陰著臉:“不就一頓飯,能吃窮你?”媽媽說:“說得輕巧,這么多人。”媽媽說“輕巧”時,突然責備起來,為自己的吝嗇委屈,“你們家沒個好東西?!睂O立人恨恨道:“餓死算?!睂O立人說完去到院外,又給北風頂住,等一輛貨車開過,眺望遠處,平原像張折疊的紙打開,哪兒哪兒都是平原,孫立人不曉得去哪兒,只得膝蓋一疼蹲了下去。媽媽以為孫立人胃病犯了,忙去扶他。
因為屋里陰冷潮濕,我們坐在院場吃飯。當是正午,陽光遲疑地落下。許多纖毛般的枯枝從屋后浮了上來。電視天線一棒接一棒高高擎著,也不嫌累。爺爺當坐首席有段時候了,大伯挨著,二伯次之,接著是孫立人。五叔還沒到,堂哥對座空空如也,我的對座也是。
大娘和二娘,媽媽帶著妻和姐姐,五嬸及兩個孩子坐在另一桌。五嬸喊過五叔兩回了,五叔都在路上。他的路還挺長。
爺爺穿了很多衣服,多到簡直沒有爺爺。爺爺坐在長長的凳子上,凳子的另一頭空著。大伯換把椅子過去,爺爺不干。周圍的一切都枯僵僵的,現在,我們都被爺爺降得像安靜的孩子。同樣安靜的還有偌大的院場?!罢l點的炮仗?”爺爺問?!皼]人點炮仗?!贝蟛f?!罢l打的槍?”爺爺問?!皼]人打槍?!贝蟛f?!昂芏嘧訌椷^去了?!睜敔斦f。“那不是子彈是炮仗?!辈刚f?!安皇菦]人點炮仗嗎?”爺爺說?!澳遣皇桥谡?,爺爺,”我喊,“是你的肚子叫了?!睜敔敵云饋?,大家也都吃起來。堂哥開了一瓶五糧液,個個都斟滿。媽媽突然奪過孫立人的酒杯,說:“你還要命不要了?!睂O立人的雙手摁在膝頭,肩膀聳起,以防自己突然起來。堂哥突然站起來,仿佛衣裳沒來得及高上來,我們都愕然地看到他光著的上身。堂哥話多起來,每每說一段話,懷疑自己一樣,嘩嘩響亮地笑。大伯不一樣,每每說話,以為不夠好笑,總先哈哈笑上一陣。二伯說話就平,每個字一般大小,抿著嘴嚼一嚼才吐口?!翱匆姞敔?,我爹像個小牛犢,渾身發(fā)顫,像個小馬達。”堂哥說完,嘩嘩大笑起來。大伯也跟著笑。二伯馬上望孫立人一眼,當作什么也沒發(fā)生。沒人曉得五叔摸了進來。每次舉杯,我都去喝酒,令人生氣地老也喝不完。大家吃飯吃很久,我動一動筷子,不知道該吃什么不該吃什么。盯著菜水蜿蜒流竄。后來,我終于學會了吃,吃著吃著失了興致,仿佛一口能吃個胖子。不但我,他們也是。我不是第一次發(fā)現,大伯沒叫過誰弟弟,二伯和孫立人也沒叫過誰哥哥或弟弟,五叔同樣沒叫過誰哥哥。
接,還是不接?李頌打來電話。李頌講完電話,我同他說再說一遍,邊說邊出門。夠遠了吧,那是什么,這滴答的到處都是誰的血跡?我把手機拿得離耳朵遠些。我說:“不行,今天忙,去不成?!逼婀?,竟然是濕的,過過水的炮仗打不響,竟然真是血,沒干透呢。李頌已經掛了電話,我根本聽不清他說啥。他話不成句。要么信號不好,手機吃字;要么他牙齒掉了幾顆,說話漏字。
爺爺進了屋,出來時雙手捧個盒子。爺爺的腦袋勾著,像只禿鷹,從領口冒上來。爺爺謹小慎微的樣子像捧他自個的骨灰盒。爺爺的肚子小了,許是給大炮轟平的。爺爺干枯的手拆開盒子,差點拉垮了盒子。爺爺說:“你們嘗嘗這酒咋樣?”彎曲的菜水繞過杯盤,觸了觸桌沿,才放心一滴一滴向下滴。越滴越快,越有一根細絲搶救似的把水滴一滴一滴拉了上來。
爺爺說:“這酒好喝不好?”
爺爺說:“好喝那就多喝點?!?/p>
爺爺說:“這酒哇不錯,很有些年頭了?!?/p>
爺爺說:“咦,剛剛是不是炮仗聲,我沒聽錯吧?我就知道。我剛說哪兒了?有些年頭了,嗯,我也很有些年頭了,老了,不中用了?!?/p>
大伯說:“大過年的不說這個?!?/p>
“你別插嘴,叫我把話說完?!睜敔斦f,“我記不得啥時候,就知道是黑介,我和你們爺爺遇著日本兵。日本兵以為我們是游擊隊,一梭子掃過來,我不知道一梭子是多少,就知道子彈嗖嗖打耳朵邊上飛,跟蚊子似的。我跟你們爺爺躲玉米地不敢吭氣。等日本兵過去,你爺爺問我:‘兒啊沒事吧?’我說:‘爹啊我胳膊壓麻了?!睜敔斒莨轻揍镜母觳矎囊路锍槌觯俅蜗蛭覀冋故舅膫?,他胳膊上有兩個傷疤,是一顆子彈貫穿了胳膊。傷疤有碗口那么大,我曾拿兩只碗要把傷疤堵住,怎么也堵不住,傷疤像血一樣總是往外冒。兩只碗哪個里頭都沒子彈?!澳銈儬敔敂v起我就往家跑。到了家找來醫(yī)生給我包口子,怎么都包不住,那個血啊止不住地冒,就這個壇子,裝了滿滿一壇子?!蔽也恢挂淮温牋敔斨v它,每次都有出入,最有印象的一回是我老爺爺攙起爺爺就往家跑。到了家找來醫(yī)生給爺爺包扎清爽。爺爺順著自己的血跡一路看出去,才看到他們是踩著一路血印回來的,血印又分岔拐向我老爺爺爬到我老爺爺的腿上;我老爺爺腿上中了同樣大小的一槍,就像這顆子彈是一路順著血跡,克服拐彎和攀升的障礙慢慢爬進我老爺爺腿上的子彈洞里去的。為此,我老爺爺瘸了后半輩子,走路一瘸一拐,人人叫他“三瘸子”。爺爺說:“你們喝掉的這壇呢,不是酒,是血,是我的血。我從來一碗水端平,趁今兒個人齊,喝也喝了,該說就說。我老了,不中用了,剩一把老骨頭,要搞搞清爽?!?/p>
二伯一片一片吃藥,吃得很慢。吃完就吐,臉色蒼白,什么也吐不出。
大伯說:“你這是作甚?”
爺爺說:“喝也喝了,分也分了,就剩骨頭了。該說就說,我這把老骨頭你們要怎么分法,都說說都說說,別跟個鋸嘴葫蘆一樣,搞搞清爽,搞搞清爽好?!?/p>
大伯說:“要不還是按老法?”
爺爺說:“你說啥?”
“我覺——”五叔說。
“你覺著吃飽不餓。你已經管好二叔了,這兒沒你的活?!倍f。
“我覺著吧——”五叔說。
“我覺著還是按老法,”大伯說,“三個人,每人四個月嘛?!?/p>
爺爺喊:“你說啥,我耳朵聾了,聽不見你說啥?!?/p>
孫立人喊:“我是說回頭我們到我家好好商量這事?!?/p>
爺爺又喊:“別回頭,就這兒?!?/p>
爺爺說:“不是三個,是四個,四個人,每人四個月。”
五叔說:“咋能四人,仨呀?!?/p>
五叔去看孫立人。孫立人正在夾菜。我的筷子掉了,我低頭撿筷子。原來孫立人的腳踩在五叔腳上。我換了一雙新筷子。
爺爺說:“沒說你,我沒你的份?!?/p>
可能是人多,座位擁擠,溫度也熱上來。孫立人捂著嘴輕輕咳嗽了一聲,接個電話去了。五叔側側肩膀,也接個電話去了。
大伯說:“到時候我們來接,每家四個月,你要還一個人住老四家,自己吃,你就吃,你給四個月的錢。”
爺爺說:“我要自個吃不動了呢?”
大伯說:“我們接你過去伺候你啊,你又不過去?!?/p>
爺爺說:“我不過去,我住的地兒挺好,我喜歡,我就要住那兒,狗日的不孝東西?!?/p>
二伯說:“你說怎么辦吧?”
爺爺說:“這不是叫你們商量嗎?”
孫立人和五叔回來了。五叔的鞋帶松了,好像是剛剛爬上鞋的。我不知道鞋帶一直松著,還是剛剛脫松的。我說:“五叔你鞋帶松了?!蔽迨宄蛭乙谎郏瑳]有話說,脖頸青筋突突跳動。怎么說呢,似乎有水從腳底呼呼涌上來,漫過腳脖,高過膝蓋,頂著圓圓的大桌子哧哧冒沫。
爺爺說:“我哪兒都不去,就住那兒。我從來一碗水端平,你不跑嗎,你不撒手不管嗎?我就耗你的屋子,我就耗,耗不死我,也把屋子耗死?!?/p>
不至于地震吧,杯杯盤盤顫了一下,桌子才不為人知地動了一下。事發(fā)突然,馬上平息了,很快,“哇”的一聲桌子號啕哭了。我們都愕然,桌子有什么好哭的。堂哥從桌下掏出江兒。江兒摸著頭,不停地哭。痛得好像就要死掉了。江兒哭著去抱五叔。五叔把江兒推開,五嬸忙接了過去。
妻與我劃界而睡。但到人前我們又和好如初。春節(jié)過去三天,一天比一天長,好像過了三十年。妻也從容許多,局促和興奮都沒了,像從這個家長出許久了。
媽媽開電動三輪去買孫家驢肉,路上意外躥出一條狗。媽媽來不及剎車撞斷它的腿。它躺在柏油路上嗚咽,肚子很慢地跳。媽媽把電動三輪停在路邊走了回來。媽媽提了鐵锨就走。我?guī)撞礁^去。狗擰著狗頭不肯死去。很多機動車從旁開過。媽媽在路邊鏟個土坑把狗埋下,出了一身汗。媽媽把鐵锨的手把杵在下巴,歇了一下,突然望了一眼灰灰的天,轉身向集市走了。我把電車一步一步推回家,鐵锨也放到原處。晚飯時候,我與媽媽說:“這驢肉吃起來好像狗肉哇?!眿寢屨f:“就是狗肉?!逼薹畔峦肟瓿鲩T去吐。與妻生活這么久,我第一次知道妻不吃狗肉。媽媽為妻煮了一碗小米粥。因為鼻炎,我悄悄與媽媽說:“能不能換床新褥子、被子和床單?”媽媽說:“都是剛換洗的呀?!蔽艺f:“有新的嗎?”妻已經熟睡,她不準我越界。呼吸稍通,有陽光的味道,我輾轉反側睡不著,窗外寒風呼號。我想,狗肉有什么了不起不吃的呢。好容易睡著我突然覺著:我是不是也需要戒個什么吃吃。
我去不了菏澤,客車要到初六才上班。寶馬開出申樓鎮(zhèn),行人突然多起來。一輛小轎車栽進麥田,后輪翹翻了,呼呼打轉。駛過定陶,他們下車去撒尿。我猶豫要不要再尿一回,眼望無際的麥田,插幾根縫衣針似的電線桿。李頌打電話給我,我眼望的是同樣無際的麥田,插幾根同樣縫衣針似的電線桿。我說:“家里忙走不開?!敝扉_車到姑奶奶家把我劫走。留下一箱牛奶和兩叢香蕉,算作贖金。這輛寶馬,像個廉價的假貨。車里簡陋得想哭,座位灰而雜亂,處處想開裂。
我打開車門,李頌一腳把我踹翻在地,開口就罵:“臭小子,不接你你還不來了?!?/p>
我爬起來,拍拍棉襖,照他的臉也是一蹬,說:“我說沒車就沒車?!?/p>
李頌不再是麻稈一根,肚子上長了小肚子,小肚子向外翻,胖成一團面團。他沒睡醒似的,眼睛總也睜不開。我捏來捏去找他的臉。后來,我掰開他的嘴說:“你牙好好的呀?!?/p>
李頌說:“滾?!?/p>
我問:“這是誰的車?”
李頌說:“要不要待會兒讓你也過過癮?!?/p>
我說:“誆誰?!?/p>
李頌說:“誆你?!?/p>
我說:“就你倆有???”
朱說:“接你這個臭小子還要我拉來一個軍,夾道歡迎,高呼萬歲嗎?”
我說:“涓和國峰?”
⊙戴維·霍克尼 作品1
李頌說:“涓在,國峰在路上?!?/p>
我說:“都是老爺們,沒意思?!?/p>
李頌說:“我叫了孫靜?!?/p>
我說:“你還惦記人家?”
李頌說:“她還怕我惦記,看我收拾她服服帖帖。”
我說:“人要提前走,你送還不送?”
李頌說:“狗屁,我會說人可以走錢留下?!?/p>
我說:“你想說衣服可以走人留下吧?!?/p>
朱說:“你倆有病?!?/p>
我和李頌說:“你閉嘴?!?/p>
過了定陶,朱把車停在路邊去撒尿。李頌也下車去尿。我正猶豫要不要再尿一回,朱渾身一顫跳進車里踩了油門就走。下一個路口,朱停了車,寶馬嗚嗚發(fā)顫,李頌氣喘吁吁:“我填不滿你們的嘴了?!蔽液椭煨Φ镁鸵⒓芰恕V彀鸭一锾瓦M去,拉上拉鏈。
要上高架橋,車里一陣沉默。我們齊齊向右看去。一排一排的樓房,小得像玩具,兒子一推就倒了。李頌說:“現在菏澤一中老校區(qū)也都搬這兒了。”學校后面是鐵軌,火車常哐當哐當震得腳底發(fā)麻。我說:“哦?!?/p>
我們上了三樓。電梯里遇見鄧健拎一箱啤酒和茅臺。嘈雜鼎沸的聲音,許多臉擠來擠去,一小團一小團的煙云懸在每人頭頂。飯店盡頭的游泳池漂著奇怪的顏色,不會游泳的孩子撲撲騰騰。我去洗手間,發(fā)現游泳池不是游泳池,只是臨時的小小游樂園,許多顏色的小圓球埋到腰際,孩子扎個猛子,又露出腦袋。國峰比我們快,涓在擺撲克算命??照{嗡嗡吹著,我們把外套脫掉,打一圈保皇。孫靜來得晚,還帶了兒子。以前沒發(fā)現孫靜是愛笑的孫靜,說抱歉也掛笑。孫靜兒子不吃也不鬧,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眼珠滴溜溜轉。手指伸進鼻子?!鞍咽帜瞄_。”孫靜說。我們誰喂他吃,他都不吃。李頌喂他說:“乖,叫爸爸?!蔽覀儼€喂他說:“乖,叫爸爸?!睂O靜把兒子的衣角掖進褲腰,眼睛一彎,笑罵道:“去你的。”她罵我們每個人,我覺著她只在罵我一個人。熱鬧的氣氛沖得人昏昏沉沉,談論的東西也都飄在火鍋的氤氳里。朱要引入智能家具的觀念。李頌抱怨涓給他介紹的對象杳無音信。涓成了家,不再跑海了,再跑媳婦要跑了。我實在摸不準國峰做什么,每回都被他嚴肅的臉騙到。孫靜在職的銀行每況愈下,老公還沒轉業(yè)。鄧健始終寡言。我問他看守所忙不忙。他的回答總是懶散。
我突然說:“前幾天我見著梅超風了?!?/p>
鄧健說:“在哪兒?”
我說:“就火車站那塊兒,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起來忒像,沒敢說話?!?/p>
鄧健說:“可能是她,梅超風就在銀座那塊兒上班。”
我說:“后悔不后悔?”
鄧健說:“后悔個屁?!?/p>
兒子吵著要走?!鞍咽帜瞄_,跟你說多少次了?!睂O靜說。兒子睡熟了,孫靜找來衣裳蓋嚴實,收回手的食指留下兒子的嘴唇。我們的聲音小上許多,好像我們也都睡熟了,也都吃飽了,再吃也沒意思。孫靜說:“時候不早,我該走了。” 李頌通紅了臉,喊道:“他要知道我頭砍下來給你當椅子坐?!彼ü山o椅子粘住了。孫靜不是抱著兒子走的,兒子背著她,他們給他加油、歡呼。不知哪來的氣力,我想把火鍋和蒸汽都扒開,掙扎一番醒來,說:“衣服可以走,人給我留下?!?/p>
他們到裕興商務賓館開了兩間雙人房。房間破爛而瘦小,不知道是燈光灰暗,還是房間本就灰舊。我們把兩張床拼在一塊兒,打夠級。一進衛(wèi)生間,噴頭給我敬禮,蟑螂迅速逃竄。馬桶蓋上彎曲的毛毛,像剛剛掰來掰去彎曲的。鄧健要走,朱也開車走了。國峰和涓去另一間房。我和李頌再把兩張床歸位。閉了燈,李頌給我背誦《雨霖鈴》?!昂s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外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誰的手?我×,又來這套。我把他踹到床下,“滾?!遍T居然自己響了起來。咚,咚咚,咚。涓問李頌去不去洗腳。我問:“去哪兒?”涓不說話。我套上外套,提上鞋子,“真洗腳還是假洗腳?”李頌說:“當然真洗腳?!蔽覀內齻€等電梯,李頌說:“國峰不來?”涓說:“國峰害怕?!蔽艺f:“怕什么?”電梯來了。李頌說:“怕老婆。” 天十分的冷,腳凍得沒了知覺。一路我十分沮喪,更沮喪的是李頌和涓。龍宇洗腳城的店員告訴我們,因為放假僅剩一位技師了,在上鐘,要等半小時。我們冒寒繞了三回到更遠的地方,都半途而廢。大概因為我們都沒帶腳出門吧。天快亮了,也更冷了,黎明就要凍裂了。到十字路口,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車我們?yōu)槭裁催€要等紅綠燈。對面的小綠人跑了,小綠人不跑就兩條腿站那兒。小綠人跑得像個瘸子,一條腿扔來扔去,每一步都要絆倒。我一動未動。
哪個王八蛋告的密?妻很快知曉我去了洗腳城。好像冥冥自有天意。妻說:“你花的錢?”我說:“哪能?!逼拚f:“我早想讓你去,你早為什么不去呢?”妻坐在床沿泡腳,腳盆插了電,水底咕咕冒泡。兩只拖鞋一前一后,像要急著逃。一整天我都心緒難安,手上腳上細細冒汗,給纏滿細細的紅線,拉拉扯扯,飄忽不定,就上樓了,又下樓了。媽媽小心翼翼給我手腕系一個小小的紅布包包。我問媽媽:“這是作甚?”媽媽說:“這朱砂可別取下,辟邪來著?!蔽艺f:“是不是嬋給你說什么了?”媽媽一概否認。
下午天色陰沉,爺爺來到我家。媽媽出去了。妻在樓上睡覺(我不曉得她在睡什么)。爺爺沒進屋,就坐在門口的條凳上,凳子的另一頭空空如也。我給爺爺倒水喝。爺爺囁喏著:“小啊,我不喝水。小啊,你不用忙?!卑褍蓚€塑料水杯套在一塊兒,不容易給手砍倒,我給爺爺接滿一杯熱水。爺爺的衣裳油膩油垢,穿了一層又一層,好像不是為了保暖,只為干瘦的身子長大一點,再長大一點。爺爺捧著胖胖的杯子。爺爺的腦袋驚訝地從領口探出來,像個受驚的怪物掉進陷阱,再也逃不掉。我說:“孫立人在打麻將?!蔽铱吹綘敔數牟鳖i猛縮一下,后背滑了下去,墮到地上。爺爺說:“小啊,我老了,耳朵也聾了,我聽不見你說啥了?!蔽掖蠛埃骸拔艺f我去叫孫立人?!睜敔敂[擺手,說:“給他打吧?!甭曇粜〉梦?guī)缀趼牪灰姟?/p>
爺爺說:“小啊,我老了,眼睛糊了,耳朵也聾了,我聽不見你說啥了?!?/p>
我喊:“爺爺,我沒說話。”
爺爺捶著膝蓋,說:“早不行了,就走這么一段路渾身骨頭疼?!?/p>
我說:“爺爺,你喝水?!?/p>
爺爺說:“以前去哪兒哪兒好,怎么走都成。就這一年突然就不行了,骨頭薄了,骨頭縫里都是冰碴子,一動咔咔響。一步一步都陷土里了,走不動了……走不動了……”
我須躲到哪里去,妻正好喚我。我上了樓,妻在睡覺,我不知道她在睡什么。我如芒刺在背,覺著自己馬上死了??照{老得掉了牙,吹不出熱氣,我走來走去,還是很冷。透過窗子,爺爺坐在條凳的一端一動未動,另一端空空的凳子上擱著水杯。大概是水杯自己移過去的,一頂一頂地冒著熱氣。爺爺的臉垂直,眼睛平視,望向院外。院門外一條馬路窄得夠不著平原。蒙蒙廣闊的平原,梳理一壟一壟的冬麥,都給上了霜。電線桿一根比一根細小,小到繡花針再也見不著了。爺爺從盡頭走出,來到這兒。媽媽去哪兒了?去超市。買馬嗎?媽媽回來了?!俺姓娲溃偸琴I不到東西?!眿寢屨f。我告訴媽媽剛剛爺爺來過了。媽媽滿身警惕,衣裳也咯咯作響,“他來做什么?”我許多次偷偷看,爺爺全無變化,一人一杯,靜靜地待著,一絲波紋也無。真剩下一杯水憑空冒氣,我就著了慌。忙下樓去追,拐到土路,才追上爺爺的背影。爺爺腰背弓得厲害,我看不到他的腦袋,好像爺爺被無情斬首,肩膀亂撞,腳底像剛剛拱出嫩牙,步子細細地輕顫。
爺爺還能走,姥爺臥病有段時間了。
“超市真蠢,總是買不到東西?!眿寢屨f。
媽媽騎電動三輪,我與妻坐后座。柏油路兩邊的冬麥,處處萎靡不振。我們突突向前開,大片大片的麥田從我兩肩滑下跌倒,抖抖索索往后掉。大多地方變了。許多房子很大地一塊一塊,倒也整齊,像是集中營。媽媽說:“都這新農村,十三個村子合并的一起,叫作十三村?!眿寢尩脑挾冀o風吹亂了。喬莊路口本該長老榆樹的地方,起了一座小廟,供奉爐臺。姥爺家從里面鎖了門。還沒到喬莊,電車爬不上前面的坡,愈爬愈退。有塊石頭趴在坡頂不動。好容易爬上去,石頭卻在坡道上一拱一拱地爬。
我翻墻進去,門沒鎖,門閂也沒插。把門一推,媽媽和妻奇跡般站在我面前。姥爺龐大的身軀躺在床上,就像躺在貨車上,輕輕地搖晃,何況車費一點也不便宜。姥爺太大了,身上很多地方的呼吸都不夠用,哪兒哪兒都氣喘吁吁。媽媽坐姥爺邊上,我與妻跟在后頭。我喊一聲:“姥爺?!逼迬缀醵阒褷敚瑝虿恢h在上頭的聲音似的喊:“姥爺。”姥爺不像姥爺了,姥爺的臉好像搭錯了地方,都沒放好,很多不該塌的地方都塌掉了,骨骼殘酷地抬了上來。姥爺艱難地望我一眼,說:“勝啊,來了啊,來了好。快快,想吃什么拿什么。有香蕉,有椰奶?!崩褷斦f話時候含著糖,嘴也蜜一樣淌下來。床的內側堆滿了牛奶、蘋果、香蕉和罐頭。二舅彎腰站著,笑得像沒牙的老太太。我問二舅:“撞傷姥爺的家伙賠了多少錢?”二舅很是驚訝,說:“沒賠錢?!蔽艺f:“怎的沒賠?”二舅說:“沒人撞了你姥爺?!蔽艺f:“就那個黃毛啊,就他撞了姥爺啊?!倍苏f:“你姥爺自個摔的,自個跌了一跤摔斷了腿,不賴人。”
大氣晴好,黃土曬天。冬日的院場空空落落,狗房填滿雜物和農具。院場沒有人,椅子板凳全在,三把椅子有十二條腿,三把凳子也有十一加一條腿。頭一把太師椅。第二把是馬扎的心,椅子的樣兒。第三把是黃不溜丟一把正經小椅子。頭一把凳子,排在第二把交椅的對面。第二把凳子四條腿,毫無動靜地架在地上,橫是橫豎是豎。第三把凳子,跟第二把凳子一個模樣,好像隨時都不會倒掉。它只三條腿支著,竟然穩(wěn)當,這穩(wěn)當又不長遠,好像這穩(wěn)當是從別的凳子那兒借來一點,又從椅子那兒也借來一點。遠遠的第四條腿已被尿到太師椅下頭了,像一條巴兒狗嘰嘰地叫。終于,太陽往西走,倦鳥去歸林。世事不變,世上的影子都給拉長了。一條老狗眼淚汪汪地從門口緩步歸來,這是姥爺家的那條老狗。我已七年沒見它,它也死掉七年了,我看不見它。我只瞧見這條老狗的影子硬硬地擠進相片,不走了。院場沒有人,椅子板凳也全無,不然坐滿一家多熱鬧。媽媽、三姨、四姨,還有大舅、二舅。二舅排作是二,媽媽排作也是二。我永遠鬧不清媽媽、三姨、四姨,與大舅、二舅誰大誰小。好像三個女兒是一伙,兩個兒子是一伙,不分大小,沒有血緣。媽媽講,她還有個姐姐,倆兄弟,我從不得見,很早夭折了。夭折多稀罕呀。
我與妻去二舅家,就在前院。壓水井凍住了,妻壓不動,遑論出水了。一堵墻截了我們的道,我與妻說:“先前沒有墻,通的。”妻說:“為嗎堵上?”我們去不成,卻有人進來了,渾身發(fā)出很響的聲音。甫一進門,大舅咿咿呀呀不停,撓癢似的,張牙舞爪,我以為看到大舅渾身掛滿鈴鐺。不像二舅,大舅渾身都在說話。大舅是啞巴,又聾,總有許多話說。每次我都猜不住大舅說的甚,大舅盯住我打著巨大的手勢,我苦澀地站那兒,像面對一片無望的大海。
我走進屋去,媽媽把姥爺的右手塞進姥爺的左手,摁一摁姥爺的左手。我將妻叫進來。姥爺沖妻揮手。妻綿綿行進。姥爺說:“這個給你,好好拿著?!逼藁炭值乜次遥瑸殡y地說:“我,我……”妻本要說,我不能要,我不能要,卻怕得要命,說不出口。姥爺送出錢的手,夠不著地方,失了氣力掉下去。好像誰把姥爺的手突然砍斷,胳膊也倉促去追,要搶回手似的。錢撒了一地,紅得模糊,血液一樣呼呼打轉。我撿起錢,把六張皺褶盡力捋平,整齊折好,塞進妻手里說:“姥爺給你你就拿著?!崩褷敳辉倮砦覀儯軐P牡財抵^上的椽子。一根二根五根,三根四根六根。姥爺顫顫悠悠,等待著貨車拐彎。
媽媽講,去年有生人到姥爺家討碗水喝。他喝罷水,竟也不走,四處溜達,叨叨什么“前通后院,家破財散”。大半的水淌進衣領,他手還捏著碗。二舅就給通道砌了墻。媽媽還講,也許早早堵住,表嫂就不會喝農藥,不喝農藥就查不到肝病,表哥也不會離婚,家就圓滿了。
在菏澤,我打電話與妻解釋過算卦的事,她很是在意。
第二天一早,妻早早催我起床。自從學會自行車,我再也騎不住三輪車,車把老拐我。媽媽借了蘇蕓的電瓶車來。妻坐在后座,開出申樓街,多出的那家理發(fā)店,以前可是花圈壽衣店,孩子手里的皮球一噔一噔掉下臺階。每次霧里蹦出一輛車,幽靈一樣,我都哆嗦一陣。到磚廟鎮(zhèn),他們的花圈壽衣店還在。老頭剛剛起床,拉開卷簾門,喂籠子里的兩只狗。我們買了三炷香,一座香爐,一張黃紙。囑咐說黃紙不帶窟窿。妻問:“什么窟窿?”老頭說:“喏,那些掏了銅錢的黃紙就是窟窿?!蔽艺f:“有窟窿燒給鬼,沒窟窿燒給神仙?!崩项^說:“現在沒幾個年輕人曉得這個了?!卑胪疚覀兠粤寺罚@進了李進士,轉了幾次道都來到那株歪脖子老槐下。茫茫白霧,我分不出南北,直直地看到老槐樹下吊個人。妻埋怨我跑得遠,說:“你家也有這些東西啊?!蔽艺f:“都有講究的,不能自個賣也自個用,付錢也不行?!睂O立人和媽媽不在,也許故意躲開了。我把妻備好的火機放進口袋,買盒火柴回來。算出北京房子的方位,我擺好爐臺和黃紙。手機幾次都不到時間,誰在點炮仗,誰又隆隆軋過一輛貨車。正午十二點,妻遠遠站后頭,我費了兩根火柴點燃三炷香,又劃掉一根火柴燒紙。風突然就來了,火像著涼了咳嗽幾下,要跑。我跪地拜了三拜,嘴里說:“走吧走吧,快走吧?!憋L是剛才一樣大,灰燼散了。沒燒透的地方又費兩根火柴。我雙手合十念說:“南無阿彌陀佛?!迸W醒澮恢表斘?,不準我下跪,直到我起身,又絆我,不絆倒誓不罷休。當晚,我睡得安穩(wěn),沒再做夢,第二天輕松醒來,告訴妻昨晚睡眠中有誰從我身里抽走了。
我告訴妻有個和尚給我卜的卦。我沒告訴妻,誰帶我去,又多走了幾公里,這都無關緊要。
沒料想孫靜帶了蔣紅鴿來。蔣紅鴿比我大方,張開雙臂抱我?,F在,我突然想到躲避,簾子一動,墻壁又把我鼓了出來。我磨磨嘰嘰,像個娘們。蔣紅鴿問我最近可好。我說蠻好蠻好。我問蔣紅鴿近來怎樣。她說蠻好。在他們跟前,蔣紅鴿還是那個愛鬧的蔣紅鴿。蔣紅鴿通體快樂,與誰都聊得歡,聳肩、攤手、大笑,都是她的拿手好戲。我聽得到他們說的每個字,但我不知道他們說什么。他們總有一大堆話,每隔很大一段字,就有蔣紅鴿說的“對對對”,像飛出畫的鳥,熠熠生輝。我們玩真心話大冒險,輪到蔣紅鴿,她說她第一次給了一個流氓。這個流氓??隙ㄊ堑?,蔣紅鴿跟孫靜一塊兒走。李頌他們給兒子加油,孫靜裝下兒子,亦步亦趨。我走在蔣紅鴿旁邊,可能因為喝酒的緣故,我舌頭一大,竟然說了出來。蔣紅鴿低頭去看刨土的一只狗,狗就這么好看。我的手蠢蠢欲動。她努力地縮了手,我還是看到她的手起的紅疹,她說:“不知對什么過敏了?!鞭D身坐進孫靜車里就走了。冷風陣陣,我一哆嗦,酒醒了大半。
蔣紅鴿帶我去個地方。她把我從賓館里叫來。國峰很早出發(fā)去濰坊,涓也回了梁山,李頌還在睡。為了省錢,我們沒坐車。昨天的火鍋店閉了門,我們路過許久。我沒想到會到她家。我在樓下的樹旁看鳥窩,走出一公里,突然想到那是掛在枝頭上的黑色塑料袋,還獵獵風響。走了又走,總是一樣腌臜的街道,有時吃力地拐個九十度,又是一幢高不起來的高樓。蔣紅鴿不舒服似的,走得僵硬,偶爾說句話,又搖搖手。她又變成羞澀的蔣紅鴿了,我?guī)缀鯖]認出來。穿過花都,就是夾斜街。人多起來。
“你知道嗎?”蔣紅鴿說,“這里的廁所比較奇特,然后就是男女通用。我去廁所,然后一個男的也進來。兩個月廁所就隔一個板子。有點奇特?!?/p>
隔了一會兒,她說:“多說了個月字?!?/p>
我說:“我知道。”
走了很久,兩邊都是樹林。“你看,”她說,“樹林一直晃?!?/p>
地震了?
“聽舅舅講,以前在黑龍江,他跟人也是走在路上,兩邊的樹林在晃,你猜是甚,野豬嘛。沒承想沒一會兒從林子里躥出一只東北虎,跟他們對視了兩分鐘,又轉身跳回樹林了?!?/p>
“這里頭不會也有老虎吧?”
“傻子,”蔣紅鴿說,“是風好不啦。”
我知道。
“前段時間聽姐姐說你新疆弟弟結婚,你怎么還有一個新疆的弟弟?”
“是我表弟?!蔽艺f。
“你表弟在新疆做什么?”她問。
“當初三姨和姨父躲計劃生育跑到新疆,表弟就生在新疆,取名新疆。”
“你們家有沒有文化啊,在新疆出生就叫新疆啊?”
“我還有個親戚叫結婚?!?我說。
“真的假的?” 她說。
“假的。”我說。
“好氣哦,哼?!彼龘溥晷α?。“嗨,”她突然說,“我兒子叫風林。”
“你結婚了?”
“我離婚了?!背聊季?,她笑得凄然,“哈哈,居然有人會娶我這樣的小婆娘,”她雙手抱胸,扭來臉笑吟吟,“好氣哦,哼?!?/p>
“你手過敏好了嗎?”我說。
“沒有。”
“你對啥過敏?”
她突然低了頭,“對你過敏?!彼僖部床坏轿伊?。我根本不知道我們到了哪里。我?guī)谆氐人s上,她都磨磨蹭蹭。寒風嘶嘶地叫,枯草支支地立,蔣紅鴿突然喊道:“我叫過淑敏,你不是忘了吧?”
很少再見游戲廳,如今都窩到影院邊上了。她問我還玩不玩游戲。我說沒了。她說:“你以前不很厲害嗎?”早廢了。我們換了一百塊的硬幣。確實,我再不是個中好手。無論老虎機,打飛機還是魂斗羅都死得很慘。她比我厲害,我差不多都死給她了,大半硬幣都給我輸掉了。她勸我留幾個?!皫讉€?”我問。她比出OK的手勢,我情不自禁伸出可笑的手。
就像隨便走走,我們走進巷子。石板路一噔一噔地撞出許多泡泡。水塘沒有水,磚體剝落的紅墻,沒刷水泥。突然,一匹大狗從墻里躥出來,朝人狂吠。其他墻里也幾乎要躥出許多狗來。穿過巷子,來到堤壩,下面五六戶人家往后退,煙囪向前冒著炊煙,怕冷似的,斷斷續(xù)續(xù)。我們冷夠了又回到巷子,走錯地方一樣推開一扇大鐵門。剛才門關著,現在是一樣的關,好像忘記收留了我們。簡陋的平房,扭扭歪歪幾個人,要么歪在椅子里,要么斜在床上。輸液,咳嗽,還挺忙。后院窄而霉,堂屋含含糊糊,看不甚清楚。他們在吃飯。他瞅我們一眼,也沒嚼飯,賭氣似的鼓著嘴。他的妻薄薄的臉,紙糊似的,竟也響亮地說:“吃了嗎?”響亮得紙葉子發(fā)抖。過淑敏說:“吃過了?!彼f:“再吃點?!蔽遗c過淑敏坐進硬邦邦的沙發(fā)。他站起來以后我才意識到他高且薄,正在干枯似的。套個骯臟的毛衣,袖口開了線。直直地走路,像吞下了一根長長的竹竿,彎不得腰,屈不得膝。兩臂甩來甩去,柔軟得像面條。他竟然趿個拖鞋,不冷嗎?他出去了,我如坐針氈。他一進來就有點害羞,好像偶然相遇,不敢抬眼看人。但一開口他全然變化,猶如真神附身,我?guī)缀跻蘖恕?/p>
他說:“要問啥事?”
“他可能撞著東西了?!?過淑敏說。
“碰到啥事了?”他問我。
“就是做夢。”我說。
“夢到親人?”他說。
“我四叔?!蔽艺f。
“你跟你四叔關系很好?”他說。
我點點頭。
“夢見啥了?”他說。
“頭一天,我夢見我死了。第二天,夢見四叔叫我,就站在理發(fā)店門口,陽光打在他臉上,笑嘻嘻的像彌勒。第三天夢見被許多狼追,我逃進一個村子,狼都退卻了。兩邊都是房子,那些房子是墳包。我找到應該是頭兒吧,告訴他我沒死,我要回去。那頭兒翻了一陣賬本把我送了出來。他說,快走吧快走吧,晚點再來。第四天,我沒做夢,只是嚇到了。我睡得正好,赤了身子,從床上蹦起來就跑,因為手上有電流通過,要帶走我。”
“左手還是右手?”
“左手。”
“那個,”他在作業(yè)本上記下一些符號,“你四叔咋走的?”
我告訴了他。他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隨即,又在作業(yè)本上畫來畫去,我看不明白。他擱筆說:“可以卜一卦,你有硬幣嗎?”
“多少錢?”
“三個就好。”
“三塊,還是三毛?”
“都行?!?/p>
我感激地看過淑敏一眼,從兜里掏出三枚硬幣遞給他。
“甭給我,擲六回,你自己來,我記下。哎,你生辰八字是多少?”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九?!?/p>
“時辰?”他有些不耐煩。
“申時?!?/p>
我擲了六次硬幣。其中一次跑了一個硬幣滾到沙發(fā)下頭。我問他還作不作數。他臉色一沉,說,可以。他在數學作業(yè)本上寫“·”,寫了六個,又另起一頭寫“×”,寫了七個,他又寫了幾個“·×”,每個“··××”都亂,也不工整。他把整齊,又排序的“··”“××”連線、搭橋。計算了一會兒,他說:“不是鬼的問題,該拜神了?!蔽疫鲞鰬?。他讓我把硬幣收走,囑咐我別忘了把它們都花掉,“買啥都行,不能多也不能少?!?/p>
他走了。他又回來了。遞給一小包紙包。“那個,你要還睡不安穩(wěn),吃點這個?!?/p>
“這是?”莫不是草灰、尿素則個?
“阿普唑侖?!彼f。(阿普唑侖,用于治療焦慮癥、抑郁癥、失眠,抗驚恐藥。)
我本想買包哈德門。老板非要多收一塊錢。我們又到游戲廳,被一條灰不溜秋的狗擋住。過淑敏說:“這條狗跑得好像一條狗啊。”玩掉這三塊真不容易,本想一舉花光,沒承想老虎機意外吐了一百個幣。我們換取一張整票,去旁邊的影院,買了兩張《西游記女兒國》,一筒爆米花和一瓶可口可樂,正好花光。我腳下頓然輕浮。
為了包庇我的行蹤,我告訴妻我多跑了一趟公安局,去出入境管理大廳花半天辦理護照。這樣以后就能與妻去米國了。什么?時間還不夠,那就報警撒。我竟記不得公安局在哪兒,不如打一通電話。如今,公用電話亭大都很專心地廢棄著,還貼滿小廣告。電話竟然還能用,聽筒里一陣“嘟嘟”。硬幣用光了,只好買包哈德門再來,真就撥號才發(fā)現報警是不需要投幣的。“喂,110,是110嗎?我要報警。我不知道,還以為是塑膠模特,都沒走近去看。你們快來吧,快點。我是誰?我誰也不是。你們快點來吧,快點。這是哪兒?對呀,這是哪兒呀?”這是夜晚,遠在菏澤郊外的樹林,月亮又大又紅,委屈得要掉淚,仿佛害了紅眼病。樹林繁繁密密,一輛機動三輪“突突”地響,停在路邊,等人上車。雜亂的腳印很大,也很多,哪些腳印是兇手?哪些腳印是你?你從背后走來,悄無聲息的,給我看碩大的石頭,幾縷發(fā)黃的頭發(fā)粘在上面。仿佛可憐的腦袋,只剩幾根毛,等它說句話再走吧。若是沒人說話,石頭必然呼叫起來。你走了,一句話也沒留。腳印亂七八糟,像許多人都走錯了地方。樹林其他地方,深淵似的,沒有弄亂弄臟,疏疏落落,月光肩膀寬闊、步履輕盈地拐來拐去。警察該到了吧。他們不會來了。剛才的電話根本沒撥出去,無人接聽。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公安局就在出入境管理大廳背后。公安局大得有些不負責任,大廳很大,透過窗子,折過幾次的陽光“piapia”滑倒在地板上,摔扁了,也摔偏了。一片一片的墻壁里有我驚訝地望著我。他們都穿制服,肩上扛星,堅硬地給我下令:“傻愣著做什么?!庇袀€女的“發(fā)什么神經”,臉絕望地凹了進去,哭也沒有用。我不該來的,那一刻,我像個逃犯無處躲藏。他以為我來辦戶口。“再不濟,改改名字也成嘛。”他拿下眼鏡哈熱氣,用紙巾擦一擦?!拔乙獔蟀??!薄翱倸w不是殺人案吧。”考慮到形象,他及時收住笑出大半的臉,捂住嘴。似乎因為錯畫了口紅,他開口說的該是“你去死啦”??照{吹著,哪來更大的冰箱嗡嗡發(fā)顫。刑警隊隊長全然認不得我,也難怪。他一開口就是,“我真是服了,有完沒完了。這都多些年了。”臭罵我一頓,好像我是個孩子。辦公室好大,樓下好熟悉,黑壓壓好多人。墻上掛的錦旗積了塵,文件柜里塞滿燦燦的獎杯?!澳芷瓢冈缙屏?,你以為公安局是你家,你想查就查?!毙叹犼犻L不都便裝嗎?還有槍,槍呢,槍在哪里?我想到了,樓下這是出入境服務大廳?!澳阋詾楣簿质悄慵议_的,你想看就看,再說人也不在這兒,在哪兒,當然殯儀館嘍?!彼麘嵟鼗?,飽含大笑似的。上衣的第一個扣子解開之前,他歪歪頭,準備抖松緊繃的警服。
還不到夜晚,時間早就超時。妻每每提醒我別坐枕頭,我就奇怪。她說你媽請來一道符掖進枕頭了。我伸手去摸,沒甚稀奇,不過裝在信封里。我問她跟媽媽說什么了。她說你媽甚也沒說。第二天妻從兜里摸出另一個信封。媽媽什么時候學會寫信了。她又不識字。又他媽來這招。不用看,里頭定然是另一張欠條。無非是欠據向毛主席保證今日起孫懷勝欠孫立人一個兒子即日即欠永不歸還口說無憑立字為據孫立人2018214。妻問我這是什么,仿佛她不識字。
妻當然在意蔣紅鴿,與我擔心的不同,是另外一樁事,說著她竟咯咯笑起來。令我驚訝,我頭一回討厭妻的臉來。
如果不是姐姐,我不知道我業(yè)已結婚。當時我還認不得妻。姐姐告訴我。孫立人為我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宴席排場大到方圓十里處處知曉。我問姐姐新娘是誰?姐姐說還能有誰??苫槎Y當天,新娘跑了,再也沒出現。新郎新娘都沒有,婚禮照舊。孫立人把我和蔣紅鴿的照片放到桌上,給我們舉行了一場婚禮。兩張照片,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我有點蒙,感覺自己被舉行了一場冥婚。妻聽后,咯咯笑個不停。我又一回討厭妻的臉來。此后見著誰她都指責我二婚,她虧得很。妻說她沒想到我是這樣人。
我沒想過我會滯留北京,我只是拖延,遇見妻完全意外,結婚倉促得更像宣戰(zhàn)。我為何竟如此決絕?是年春,我收到一封信。除了孫立人還有誰。這年頭誰還寄信呢?哦,除卻那幫過路神仙。信封里沒有信,只一張簡陋的欠條:
欠據
向毛主席保證,本人孫立人于今日起欠孫懷勝一個爹,即日即欠,永不歸還??谡f無憑,立字為據。
孫立人
2010·2·14
許是路程過長,從菏澤到北京,我不知道路到底有多長,我不知道這信都飄過哪些地方,竟然耽擱半年。落款時我還沒遇到妻,收到信時我已結了婚。
我與妻離開那天二爺死了,姐姐一臉悲傷。昨天收拾東西,姐姐同樣悲傷。她和媽媽備了大米、小米、花生和花生油,都是自家種的,自家榨的。還有腌的雞蛋和鵝蛋,也都是自家雞鵝下的蛋。媽媽總嫌少,恨不能把農田和雞鵝都給我擔去北京。姐姐每每幫扎口袋,挑雞蛋,妻便慌慌張張搶下姐姐手中的活計。姐姐升到一半的手不知該收該放,就一直站那兒,盯著我們收拾,雙手有力地半握,好像一不小心捧了個硬邦邦的西瓜。讓她放下放下她也不放下。妻每拎一樣東西,姐姐每抖一樣手,怕妻摔碎了。妻把一些小東西和瓶罐掏出來,放進去,最后一橫又都掏出來,說:“不拿了,好麻煩?!苯憬阏f:“不拿了好不拿了好,咱不是五叔,咱不啥東西都要。你們不知道,在廠里五叔整天跟別人屁股后頭拾瓶子,拿別人不要的東西,搶別人吃不完的菜,沒見過東西似的。弟弟,你也知道,他不是沒錢,全把錢藏在銀行,我是看不慣。弟弟,你評評理,都一家人,又一個廠,不幫襯幫襯倒還罷了老找碴。嫌我不叫他,我憑什么叫他,我就不叫他五叔。就不叫,氣死你。不叫就懟到我跟前,跟我講道理。叫紅琴看笑話。他又是蹦又是跳,腰里別個匕首差點扎著腳。鞋帶都松了,怎么,我不叫你你殺了我不成。弟弟,你說他恁大人怎就不知屙尿呢。就會欺侮我,不但五叔,別人也是,都欺侮我。弟弟——弟弟——,你在北京,北京多好,沒人欺侮你。你在北京認識人多,能不能找找人。我不知道該不該開口,實在找不著人說,咱爸咱媽都老了,啥忙幫不上,只能跟你說,你說你能不能找人把我從磅上調到會計室。北京打個噴嚏,我們底下全都簸籮地震。全廠人都知道我要調到會計室了,領導也都知會了,臨到宣布卻是別人。我不痛快,你們說調我,為什么換人。就因為我沒花錢,沒找人嗎?我沒錢,也沒人,就靠自己,你們需要什么我考什么。會計證我拿了,駕駛證我也拿了。一句話沒有把我頂了,憑什么。你們這幫狗。下次?下次誰知道還有沒有另一個王繼紅了。別騙人了,你們這幫狗。我哭怎么了,我就哭,狗才不哭。你們這幫狗啊。狗急了還跳墻,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是的是的,我是人,我是一個人啊。我不是個泥人,誰想捏就捏,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姐姐竹筒倒豆子,說了這輩子全部話。我吞吞吐吐支吾不住,下樓撒尿,天寒地凍,我坐樓下的凳上抽煙,一根接一根,凳子另一頭擱的一杯水,似乎在冒煙。一次性塑料杯,一個杯子套進另一個杯子,杯中水是滿著。我起身一晃,水杯栽倒在地,真怪,水一滴也沒灑,早已冰凍了。那天下午,爺爺一口水沒喝。如今杯子老老實實待著,堅硬無比,嚼也嚼不動。我回到樓上,姐姐哆哆嗦嗦,肩上妻的手一抽一抽的,寬闊的背悶著哭腔。
如果姐姐不在,我會告訴妻:驢子剛剛駕車走過。傻桂榮蓬頭垢面,頭發(fā)花白、卷曲,稻草卻是直的。她徑直進院,“爺爺奶奶行行好,給點剩菜吃吧,爺爺奶奶行行好,給點剩飯吃吧,要餓死了?!蓖侠瓩C“突突”開過,煙囪冒的煙重重地拖在后頭,柏油路顫顫悠悠。孫立人磨刀霍霍,剁向雞頸子。一頓猛按,雞頭栽進土里,無頭雞抬了身亂搖亂撞,翅膀撲撲棱棱,怪不好走咧。血從粗大的斷口嘶嘶地冒,血點畫上一串曲里拐彎的線。孫立人走進屋去,雞毛粘在刃上。姐姐不喜歡雞皮,喜歡雞湯,總也吃不夠。孫立人吃不幾口。媽媽滿手肥皂的臭味,給我夾很胖的瘦肉。吃過飯,姐姐騎電瓶車上班去了。媽媽提著僵硬的手上樓,桌上打包好的行李充滿策略地排排坐,怕是一拎就走了。煮熟的雞蛋鵝蛋委屈地滾在巨大的盤子里。媽媽什么時候學起抽煙了?妻突然咳嗽起來。我還未發(fā)火,妻就不咳嗽了,就打起嗝來。媽媽說:“這個你們帶著,別忘了吃?!蔽艺f:“這是什么?”媽媽說:“給嬋的,吃了對身體好?!逼拚f:“我也沒病沒災,吃的什么藥。”我責備地望妻一眼,這樣話只該我說。媽媽說:“記著,連吃仨月,早晚各有?!眿寢尦粤Φ仄鹕恚U些絆倒,我上一步去扶,托了半升空氣。媽媽已噔噔下樓,末了的話撂地響,“大夫說了,保證男孩?!?妻的嗝躥出天靈蓋去了。
姐姐上了一宿班,早早趕回。我怕再見姐姐,欠她一個弟弟似的。姐姐忙上忙下,比媽媽還操勞。一上午我都躲著姐姐,時間在迫近,終是躲不住,姐姐把行李捆得硬硬邦邦,替我扛上。我突然來了力量,定定地說:“別再累……”我本來想說別再累著你,話一出口就后悔。姐姐一定感到分外生分,瞧我半天。我真怕她開口求我,或者不開口。我惶急了。姐姐馬上滴下淚來,她突然說:“咱二爺死了?!蔽沂肿銦o措,無助地擺擺空的手,我想說:“我知道我知道。”心底突然松口氣,好像二爺死得正是時候。姐姐說:“紅琴告的我,我怎就想不到,我有多久見不著二爺了?!苯憬憧薜枚斠矄鑶鑱砹耍斏挡汇兜?,但二爺是好爺爺。二爺任勞任怨一輩子,彎腰駝背半輩子。我喊他:“二爺二爺?!彼f:“嗯哼?!苯憬愫八骸岸敹??!彼f:“嗯哼?!苯憬阋巡豢蘖?,她在咒罵,罵天爺,罵自己?!岸际撬际撬??!蔽迨鍥]給二爺辦任何喪葬,偷沒聲死了,悄沒聲就埋了。二爺偷偷死掉五年了,從沒人在意。我真想姐姐現在也不知曉。好像這樣,二爺就不死了。
爺爺活夠了?!岸嗷钜荒甓嗍芤荒曜铩!睜敔斢H口告我。我以為爺爺早睡了。傍晚六點未到,我一推門就進來了。黑夜里一陣蠕動,一股沉悶的聲音塌下來,“哪個?”我說:“爺爺,是我?!睜敔斦f:“我啊,我是哪個?”我說:“爺爺,是我啊?!睙袅亮?,床上空著,褥子鋪得齊齊整整,燈光找不著爺爺在哪兒。四面黑咕隆咚,爺爺像是從墻后頭走了出來,披著棉襖,顫顫巍巍坐進椅子。爺爺說:“我要死了?!彼谝巫永锏人缽乃澈笙蛩呓?。爺爺說:“人不能老活著,總得學會死?!彼f這話的樣子既不像等死,也不像盼死。他坐在椅子里,紋絲不動,昏黃的燈光絲綢一樣繞過他的軀體。我掏出錢來,爺爺不接,我也近身不得。爺爺黑銅色的臉,一坨一坨向下墜,像一根干柴。我把錢數給爺爺,像一張一張燒冥幣,不留余燼。我關好爺爺的門,站到四叔的院場。爺爺大概還坐在椅子里,連指頭也不敢動一下,好像指頭稍稍一動,就把自己弄死了。我就那么站著,很是悚然,抬頭望天,天黑壓壓沉下來,一絲光也無。我突然明白,爺爺有多怕死,爺爺就多希望能多活一天。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老了,他早知道他最心疼的那個兒子沒犯事也沒逃,早就死了。他不夠力氣悲傷,也不夠力氣等了。二爺與爺爺住一個院場,五叔照舊不在。我打開二爺死掉的屋子,這間廚屋,堆滿木柴和麥秸。二爺的床早就不在,我躺進二爺死過的地方,不夠我躺,我蜷縮身子,抱住自己。我什么也看不見,黑色壓倒一切。二爺“嗯哼”一聲醒轉來,我聽不見二爺肚里頭“咕咕”叫喚,二爺也聽不見。二爺心一橫,索性餓死也罷,骨頭也松了。院場有三株棗樹,我走過一株,再走一株,總邁不過院門。天上一絲星也無,我邁不動腿。就像我還鄉(xiāng)路上一步未取,妻已睡著,窗外總走麥田,若狼樣跟定我,火車開進山東,我收到妹妹自新疆的短信:“哥,我想我爸”。沒有句號,我沒有回她。與人借了筆,我撕開煙盒,鋪在小桌上寫起信來。中性筆尚有半支墨水,卻寫不出一個字。寫完信,紙上一個字也無,我默默念上一遍,寫字的手隱隱地疼。火車也一抽一抽,我忍不住頭抵玻璃,頭顱咯咯打戰(zhàn),七星瓢蟲拍扁在玻璃上像窗外旋的一只大鳥。寒風獵獵,黃沙起于天。有人說下雪了,下雪了。久未見分毫。誆鬼咧。當年我只身逃離才落了雪,從不想我還會還。大雪很慢地下落,白銀滿地,我茫茫不知何往。我于菏澤車站買了兩株牡丹。我?guī)н@兩株牡丹一路向北直往北京,一株綠色,一株紅色。因為兩株牡丹枝條干枯,尾端發(fā)裂。火車上三根手指發(fā)顫的人質疑:“能不能養(yǎng)活?”為此,于北京我專門買來兩個碩大的花盆,精心護養(yǎng)。幾年來我搬家七回,扔掉諸多東西,從沒拋卻它們。如今它倆早已開花,一株白色,一株粉色。它倆也不是牡丹。它們的花朵太小,花瓣毫無氣色,快要死了,老也死不去。我不知道它們是什么花,也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植物。這兩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