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圣壇》的詩學意義闡釋

⊙吳 虹［紹興文理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喬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1593—1633）是早期現(xiàn)代時期一位“敬虔詩人（devotional poet），他要虔誠地表達就本質(zhì)而言是語言物種的人類，如何才能被建成適宜表達上帝的活著的圣殿”。要建造基督徒心靈的圣殿，就需要有破碎的心靈，這顯然充滿悖論含義。然而，這個主題在其代表作詩集《圣殿》中反復出現(xiàn)，作為詩人，赫伯特總是在重復敘述這一悖論?！妒サ睢罚?p>The Temple

）包含“教堂門廊”“圣堂”與“教堂斗士”三個部分，其中“圣堂”部分是該詩集的主體部分，包含了一百六十多首詩歌。“圣堂”部分開篇的《破碎的圣壇》（

The Altar

）將破碎的圣壇與破碎的心靈聯(lián)系在一起，點名破碎的圣壇由心靈鑄就。

一、《破碎的圣壇》的圖形詩傳統(tǒng)

位于“圣堂”部分開篇的《破碎的圣壇》是一首圖形詩（pattern poem），從音步數(shù)量以及詩行排列來看，赫伯特似乎特別沉迷于詩行的數(shù)字特征與比例，有意將長短行交替使用，使詩行排列呈現(xiàn)出特別的圖形。

在《破碎的圣壇》中，赫伯特將詩行嚴謹?shù)嘏帕袨榛浇探烫弥械氖螤?。同時，該詩詩行有著嚴謹?shù)母衤珊晚嵚?，而且作為標題的“圣壇”（altar）一詞在該詩第一行和最后一行，即圣壇的頂部以及底部分別出現(xiàn)，詩人以此來突出該詩的主題。

《破碎的圣壇》這首詩歌詩行的排列形狀呈現(xiàn)垂直對稱，四行詩節(jié)開頭，四行詩節(jié)結(jié)尾，中間是八行詩節(jié)，共十六行，采用抑揚格。起始部分由兩行押韻的五步抑揚格和兩行押韻的四步抑揚格構(gòu)成；結(jié)尾部分由兩行押韻的四步抑揚格和兩行押韻的五步抑揚格組成；中間八行運用兩步抑揚格，每兩行押韻，其中三四五六行押相同韻。因此，無論是從縱向來看，還是從橫向來看，該詩歌形狀的排列都呈對稱狀。

《破碎的圣壇》垂直對稱與橫向中軸對稱的精巧結(jié)構(gòu)復制并重復了作為神圣建筑師的上帝的完美形式，也強調(diào)了作為萬物創(chuàng)造者的上帝的公義與力量這一邏各斯的價值，他的神秘本質(zhì)凈化了建造圣壇的石塊——人類，使之成為心靈的祭壇。

圣壇中部支柱部分運用的二步抑揚格在英語詩歌中較少使用，共有八行，位于這八行二步抑揚格首行的“心靈”（HEART）一詞將建造圣壇的典故與基督徒的心靈聯(lián)系在一起，意在表明圣壇這首詩歌不僅要塑造圣壇的形狀，同時要約束詩中說話人的心靈。在這里，詩人不僅用詩行言說建造詩行圣壇的困難，同時在朗讀詩歌過程中，讀者也可以感受到該詩中大多數(shù)單音節(jié)詞匯所帶來的緊張感。拘謹?shù)淖x音和建造詩歌圣壇的困難意在表明建造圣壇與營造心靈秩序都絕非易事。

埃德蒙·米勒（Edmund Miller）認為赫伯特的這首詩歌沿用了古希臘詩人杜西亞達斯（Dosiadas）的圖形詩《第一座圣壇》（

The First Altar

）的表現(xiàn)形式，但與之不同的是，赫伯特的圣壇上沒有石板。當圣殿被摧毀的時刻，圣壇也就隨之被毀，但是，赫伯特的詩行卻使讀者想起《圣經(jīng)》中的規(guī)訓：“有基督耶穌自己為房角石，各房靠他聯(lián)絡(luò)得合式，漸漸成為主的圣殿。你們也靠他被建造，成為神藉著圣靈居住的所在”（《以弗所書》第2 章第20—22 節(jié)）。《破碎的圣壇》位于詩集《圣殿》主體部分“圣堂”之首，此后是《犧牲》（

Sacrifice

）一詩，這一獨特的詩歌排列順序再次強調(diào)了基督教的這一文化傳統(tǒng)，在原初的圣殿遭到破壞以后，圣壇也隨之而毀，然而，上帝之子基督的犧牲卻在信徒的心中建造起一座圣殿。破碎的心靈就是破碎的圣殿這一主題在《圣殿》主體部分多次出現(xiàn)，例如，在《痛苦（四）》（

Affliction IV

）中，詩中說話人因為受到世俗生活的誘惑而倍感痛苦、飽受煎熬，這時，他呼喚上帝“主啊，請您幫助我”（第19 行），他已經(jīng)意識到只有上帝對他的贊揚，才能減輕他的“痛苦”（第28 行）。直到“圣堂”部分的結(jié)尾詩篇《愛（三）》（

Love

III），詩中說話人還在為自己的罪過而感到羞恥，不敢走進上帝的圣殿，但是，這時上帝以慷慨的愛人/主人形象出現(xiàn)在他面前，主動而溫柔地邀請他享用圣餐，幫助他最終實現(xiàn)靈魂救贖。

二、《破碎的圣壇》的《圣經(jīng)》傳統(tǒng)

圣壇支柱部分八個短行運用的《圣經(jīng)》典故，與《出埃及記》第20 章第25 節(jié)相關(guān)：“你若為我筑一座石壇，不可用鑿成的石頭，因你在上頭一動家具，就把壇污穢了?！苯ㄔ焓氖瘔K只能是天然未經(jīng)過人工雕琢的石塊，就如基督徒的心靈，只有經(jīng)過上帝的教誨，才能夠真正感受到基督的犧牲，獲得靈魂的平靜，才能在圣子的犧牲中獲得救贖，獲得完整的心靈。

人與上帝之間的關(guān)系是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典型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西方基督教徒在理解個體的自我過程中，上帝是一個重要的參照物。圣依納爵（St.Ignatius）在《屬靈操練》（

Spiritual Exercises

）中說：“人被創(chuàng)造出來，是要歌頌、崇敬、侍奉上帝我們的主，人的靈因此而被救?！庇纱丝梢姡凇镀扑榈氖愤@首詩歌中，詩人對上帝的禱告與頌揚，正是遵循了這一傳統(tǒng)，由心靈鑄就的“破碎的圣壇”由悔恨的淚水加固，與此相融，去贊美主。

《破碎的圣壇》是“圣堂”開篇典型的圖形詩，詩人以破碎的圣堂形狀吸引讀者的視覺；然后，在這首詩歌的第一行、第五行、倒數(shù)第二行以及倒數(shù)第一行，依次用大寫字母強調(diào)了“圣壇”（ALTAR）、“心靈”（HEART）、“犧牲”（SACRIFICE）和“圣壇”（ALTAR）這四個詞匯。構(gòu)成這四個詞匯的大寫字母在詩歌的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方式方面，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顯示了詩人獨特的視覺詩的創(chuàng)作思想；同時，這四個詞語主要分布在該詩的開頭與結(jié)尾部分，尤其是“圣壇”（ALTAR）這個詞，出現(xiàn)在該詩第一行與最后一行，表明圣壇既是人心，心靈既是圣壇的宗教思想。

《破碎的圣壇》就內(nèi)容而言，與《詩篇》第51 篇第17 節(jié)的內(nèi)容相呼應(yīng)：“神所要的祭，就是憂傷的靈。神啊，憂傷痛悔的心，你必不輕看?！焙詹鬲q如基督教的圣徒大衛(wèi)，通過詩行向上帝發(fā)出請求，贊美上帝，邀請讀者走入由他與神圣建筑師建造的圣殿?！罢绱笮l(wèi)的心，這顆圣壇之心已經(jīng)破碎懊悔，但是，它仍然是一顆凝固在石塊上的‘堅硬的心’。它由上帝而不是人類鑄就成為一座適合贊美的圣壇?！?/p>

通過對《破碎的圣壇》這首詩歌的圖形與內(nèi)容的分析，基督教徒讀者可能會不自覺地回憶起使徒保羅的話語：“你們是神的殿，神的靈住在你們里頭……因為神的殿是圣的，這殿就是你們?！保ā陡缌侄嗲皶返?章第16-17 節(jié)）

這樣，詩人的宗教玄思通過基督教徒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事物得以顯現(xiàn)出來，使得詩人的宗教思想與詩人的詩學思想融合在一起。

三、《破碎的圣壇》的時代意義

在赫伯特的基督教理想世界中，他描繪人類靈魂謙卑而溫和的狀態(tài)，嘗試在混亂中尋找秩序與和諧?！笆ヌ谩遍_篇的《破碎的圣壇》以圖形詩的形式，用詩行繪畫出一座破碎的圣壇形狀，也許，詩人以圣壇的破碎形態(tài)來描述當時英國宗教界的分裂混亂狀態(tài)，想通過詩行描述這一切，并以此來追尋秩序與和諧。因此，“圣壇”在他筆下成為秩序、力量與穩(wěn)定的代名詞：“建筑物的輪廓形狀能夠反映人們謹慎設(shè)計建筑物時的信念……作為文學形象，建筑物簡單，容易讓人理解。因為按照基督教傳統(tǒng)，上帝是世界上的第一位建筑設(shè)計師，他設(shè)計了具有錯綜復雜平衡特征的人類軀體，設(shè)計了強有力的教會和國家這兩個人類社會機構(gòu)……就宗教而言，神學的整個結(jié)構(gòu)可以看作是一座結(jié)構(gòu)復雜的建筑，宗教信仰可能成為支撐柱，每一個聯(lián)邦都是維護這一結(jié)構(gòu)的基礎(chǔ)。就各種宗教結(jié)構(gòu)而言，英格蘭教會將秩序理想、權(quán)力理想與對美的追求的理想融合在一起，發(fā)揮其為大眾謀福利的機構(gòu)功能?！?/p>

四、《破碎的圣壇》的詩學意義闡釋

“破碎的圣壇”位于《圣殿》中間主體部分“圣堂”開篇，意味著作為詩人與基督徒，赫伯特要把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為祭品，獻給上帝，放在“圣壇”之上。這“圣壇”不僅是圣餐桌，而且也反映了詩人對心靈、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shù)以及歌頌上帝這三者之間關(guān)系的認識與信仰。

對于赫伯特而言，他是“旅途中的人”（homo viator），詩歌是引領(lǐng)他走向上帝、獲得救贖的船只，走向上帝的過程就是一種精神之旅，然而，這一比喻會讓讀者不禁想起在通往上帝之旅中遇到的船只殘骸或者混亂。詩歌能夠幫助詩人表達這些經(jīng)歷，能夠?qū)⒃娭姓f話人和讀者與他們的造物主聯(lián)系起來，正如《本質(zhì)》（

The Quiddity

）一詩的結(jié)尾兩句所言：“當我使用它（詩歌）時/我與您在一起?！痹姼柚械难赞o與文學創(chuàng)作技巧在旅途中陪伴基督教徒走向歸家的路，詩歌是詩中說話人的靈魂能夠抵達上帝的唯一通道?！霸谶@一定義中，語言無法找到固定的港灣——因為它只能‘使用’世俗聲音的唯一性傳達上帝的完整性。”

基督教徒在閱讀《圣經(jīng)》的過程中，不僅可以朝圣圣所，也可以登上西奈山，甚至可以抵達只有摩西能夠抵達的地方。因此，瑪麗·道格拉斯認為閱讀《圣經(jīng)》形成了一種內(nèi)在化的圣所：它表明這是一種“認知地理”，而與現(xiàn)實地理區(qū)別開來。

在“破碎的圣壇”這首詩歌中，詩人用詩行構(gòu)建圣壇的外形，期望通過這種結(jié)構(gòu)外形的相似在上帝這位神圣建筑師與詩人建造者之間建立起連接。因此，在這首寓意豐富的圖形詩中，“不僅發(fā)展了視覺論證，而且以詩歌本身的形狀和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這一主題”。

阿爾伯特·拉布廖拉（Albert C.Labriola）與羅伯特·肖（Robert Shaw）則持有不同觀點，他們認為“破碎的圣壇”這首詩歌呈現(xiàn)出來的是大寫字母“I”（“我”）的形狀，這一闡釋能夠更好地闡釋該詩集是詩人“精神沖突的圖景”，這首詩歌意味著“詩中說話人的罪惡的自我……與圣名的符號”。拉布廖拉認為詩中的說話人經(jīng)歷了一場靈魂之旅，從固執(zhí)與自命不凡的沖動與自滿走向神圣化。

正如詩人在《破碎的圣壇》的最后兩行寫道：“如若有幸獲得靈魂之安寧∕我之心石將頌揚您永不停歇”，這是詩人對“生命短暫，藝術(shù)永恒”（“ars longa,vita brevis”）主題的置換變形與應(yīng)用，令讀者想起莎士比亞第18 首十四行詩結(jié)尾的雙行體：“只要世間尚有人吟誦我的詩篇，∕這詩就將不朽，永葆你的芳顏?！焙詹夭粌H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基督教牧師，同時，還是一位詩人。因此，他認為雖然自己愿意歌頌上帝、贊美上帝，但是對上帝的頌揚卻無法限定在他的詩行之中，這一切應(yīng)該久遠綿長。

①Terry G.Sherwood.

Herbert’s Prayerful Art.

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89,p 99.②③Mary Theresa Kyne.

Country Parson,Country Poets：

George Herbert and Gerard Manley Hopkins as Spiritual Autobiographers.Eadmer Press,1992,p.28,p 27-28.④Bernard N.

Schilling.Dryden and the Conservative Myth：A Reading of Absalom and Achitophel.

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1,p 252.⑤Heather Asals.

Equivocal Predication：George Herbert’s Way to God.

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81,p58.

⑥瑪麗·道格拉斯：《神話建構(gòu)：〈利未記〉文本編碼與“圣所”投射》，唐啟翠譯，《百色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第37頁。

⑦Joseph H.Summers.

George Herbert：His Religion and Art.

New York：Center for Medieval and Early Renaissance Studies,1981,p.123.⑧⑨Albert C.Labriola.The Rock and the Hard Place：Biblical

Typology and Herbert’s ‘The Altar’”,

George Herbert Journal,10,1986-1987,p 68,p 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