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杰[浙江大學(xué)寧波理工學(xué)院,浙江 寧波 316000]
十六年前,小龍女還沒跳進絕情谷。
但那時我已在同學(xué)家的一本青年雜志上看到了《挪威的森林》的內(nèi)容梗概,小說雖無什么現(xiàn)實主義刻畫的厚度、力度,但那種源于青春的切膚感受與描寫,一下子就超越了其他文學(xué)作品因家庭、職業(yè)、人生歷程而讓人產(chǎn)生的疏離,并因此讓人感受到不同國度、不同年齡下生命與青春的無限接近。
十六年前,當幫同學(xué)家挖土建房,大家都圍坐在堂屋餐桌前喝茶續(xù)水,靜等一桌美味的酒肉飯菜時,我卻在其西廂房貪婪地閱讀那本雜志,或者說就是《挪威的森林》的梗概。這梗概寫得也實在是好,有世人的評價,有主要的內(nèi)容,有動人的細節(jié),還有作者的閱讀體驗,讀起來確實讓人渾然忘我,欲罷不能,掩卷深思。但高中階段,自己都是在學(xué)校門口買二手的盜版的文學(xué)經(jīng)典《巴黎圣母院》《奇婚記》《兒子與情人》《紅樓夢》《水滸傳》《魯迅全集》,在那萬福河以南的廣袤的田野鄉(xiāng)間,那時的書商還沒到青春小說那般精細,而那時自己也還沒到愛情小說那般消遣,畢竟我們還都是在星空寒夜凌晨四五點盞著蠟燭在教室里大背《夢游天姥吟留別》的高考備考生。
從此似乎就與村上春樹這本書未有交集,但那時的自己卻總是在行走時,在騎車時,旁若無人地大聲哼唱伍佰的歌曲《挪威的森林》,“讓我將你心兒摘下,試著將它慢慢溶化,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無瑕,是否依然為我絲絲牽掛,依然愛我無法自拔,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過的地方啊,那里湖面總是澄清,那里空氣充滿寧靜,雪白明月照在大地,藏著你不愿提起的回憶……”那明快的吉他solo 與動人的旋律仿佛一瞬間就能把人拉入到那湖面澄清的世界,令人搖擺不已,哼唱不已。個人感覺,伍佰的這首歌無論從歌詞還是旋律真不知要比甲殼蟲那首《norwegian wood》強好多倍,伍佰的歌詞含蓄,美妙,充滿著意境美與畫面感,那動人的旋律就像飛舞的畫筆,向人們描繪著愛與美的世界。甲殼蟲的歌詞和旋律都很簡單,超簡單,超直接,有人說他們這歌詞里、旋律中、音調(diào)里唱出了20 世紀青年的孤獨,幻滅與迷惘,我卻只覺著他們這歌里只是無所顧忌、毫不負責(zé)地唱出了熱烈,青春的熱烈。
大學(xué)時是瘋狂借書饑渴讀書的黃金歲月,可惜在那時候自己竟然從未想到過要完整地去讀一遍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如果那時候自己一上大學(xué)就讀這本書,相信那時候的自己對于讀書,對于愛情,對于孤獨,對于友情,應(yīng)該有一個更自覺的認識與行為??勺约阂簧洗髮W(xué)就讀《薩特戲劇集》,接著就陷入鈕先鐘所編織的《西方戰(zhàn)略思想史》《世界大戰(zhàn)史》軍事羅網(wǎng)中,當還沒有手機沒有微信的時候,信息、資訊、知識尚未撲面而來瘋狂侵襲,那時候也許只有大學(xué)里的讀書才像我們現(xiàn)在的微信隨時可讀,隨意可讀,是一種奢侈,也是一種權(quán)利,還是一種生活的日常,不記得有多少次在五樓的期刊閱覽室,在一樓的陽光穿過玻璃天井的報紙閱覽廳,中午餓著肚子依然還是那樣如饑似渴。反正上了大學(xué)之后,自己幾乎再未買過書,感覺買書真是對不起那藏書百萬的圖書館。
在大學(xué)里應(yīng)接不暇的書海里,終還是把《挪威的森林》遺忘了。但日本人的作品終究還是借了幾本,最有名的是被稱為日本《紅樓夢》的《源氏物語》,但是它的結(jié)構(gòu)、人物、命運,以及作品中的細節(jié)確實差《紅樓夢》太遠,但作品里確實讓人感受到日本文化的那種靜靜淡淡的無處不在;井上靖為懷念老舍而寫的《茶壺》,文字極平實,但感情又極熱烈,在異國同情著一種“玉碎”;還有吉田英治的劍道小說《宮本武藏》,金庸先生對其欣賞有加,但二者的武俠風(fēng)格卻殊為不同,或許也可以說是中日兩種文化性格的體現(xiàn)。金庸先生的小說有各種奇幻的武功,神奇的兵器,融合著三教九流,彰顯中華文化的和合、包容、博大。而在《宮本武藏》中只有一把日本刀而已,主人公遭遇過各種決戰(zhàn),各種困境,無非是要完成劍與禪的修行,心與物的磨礪,這種劍道無功利的目的,更多是自我終極意義的尋找。雖然看得不多,但從這有限的閱讀中也確實感受到日本人那種獨特的審美,冷峻的性情,像飄落的櫻花,像艷麗而又淡漠的浮世繪,像一個南瓜漂浮于涓涓細流之中。
十六年后,在百花深處,我十六歲的小侄把《挪威的森林》借給我看。那時我已看完了莫言的《生死疲勞》,還有戴聯(lián)斌的《從書籍史到閱讀史》,我內(nèi)心有個想法就是莫言和賈平凹的書全部讀完,然后從閱讀者的視野中闡釋二者的小說世界與中國意象,兩人在文字風(fēng)格,意象元素等確實有很大的不同,但卻都在關(guān)注變動的鄉(xiāng)土與中國。莫言寫過改革開放,寫過計劃生育,寫過群體沖突,寫過基層吃喝,寫過貪污腐敗,文字華麗張狂,情節(jié)新奇動人;賈平凹也寫改革開放,也寫鄉(xiāng)土變遷,寫農(nóng)村人的奮斗與掙扎,寫農(nóng)村的消逝與變異,甚至還寫過關(guān)于青春的《晚雨》,兩人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感情都是那樣的難以割舍,但是文字中作者形象的呈現(xiàn)一個是如酒醉囈語一般酒神精神的狂歡,一個卻是自始至終如一個海碗一仰脖一咕咚涼水的農(nóng)民的直白,甚至沉郁,縱然在《廢都》中也依然局促著農(nóng)民進城的不適應(yīng)。
對于這兩人自己都是崇拜的,從他們的作品里我能感受到他們所書寫的農(nóng)村生活的一種強烈的共鳴,無論是家長里短雞零狗碎還是刮宮催糧攤繳稅費,他們所書寫的中國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變遷比歷史書更加真實,歷史書中一段似是而非無關(guān)痛癢的描述,幾句充滿階級感情的總結(jié)評論,無法寫出農(nóng)民在這個劇烈變遷時代的驚恐,希望,幻滅,掙扎,奮斗,變異。五百年后,當我們的子孫想了解這個土地上發(fā)生的各類魔幻神奇的事件,他們的小說或許已經(jīng)是重要的史料。
當書沒有全部看完的時候,總是被好奇心驅(qū)使著不住地往下翻,一本接著一本,并未進行深刻的反思,所以對作者的作品是一種沉浸的崇拜。所以當顧斌批評莫言寫得多寫得快、寫普通民眾用詞骯臟時,我還沒什么感覺:寫得快寫得多不也是才情和現(xiàn)實關(guān)懷的一種反映嗎?有多少人會寫出一部傳世的《紅樓夢》?賈平凹也說:“在這個年代的寫作普遍缺乏大精神與大技巧,文學(xué)作品不可能經(jīng)典,那么就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寫成一份份社會記錄而留給歷史?!敝劣谟迷~骯臟,對于生活其間的人,我感覺骯臟有時就是我們生活中的本來狀態(tài),無論是環(huán)境還是心靈。但顧斌評論:“莫言的作品批評了制度帶來的一些問題,但是他不批評制度本身?!贝_實令人醍醐灌頂,莫言確實每一部作品似乎都在努力創(chuàng)新敘事的方式,《酒國》的書信體,《生死疲勞》的章回體,《天堂蒜薹之歌》的歌謠體,但技巧的創(chuàng)新確實未能掩蓋對制度批評的乏力,不過作品已經(jīng)對制度造成的現(xiàn)實進行了生動的揭露,讀者掩卷沉思的無聲控訴不是比口號式的批評更高明嗎?或許在小說與文學(xué)中對于制度批評應(yīng)該有更高明的手段,而那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
帶著這種批評的沖擊,再次與《挪威的森林》相遇,是一種緣分。記得2012 年莫言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時候,我們學(xué)院舉行了世界文化名人周活動,我們就把主題定成了“莫言與村上春樹”,一個中文一個外文符合外語特色;一個鄉(xiāng)土作家一個城市作家作品風(fēng)格有強烈的對比;一個突然獲諾獎一個陪跑諾獎多年,作家之間的對比更凸顯一種戲劇張力。我們籌劃了很多活動:莫言作品鑒賞的專家講座、村上春樹擁蠆的學(xué)生閱讀體驗分享、兩位作家作品的戲劇展演、主題書簽的制作,等等,我們策劃了一個無限延伸的文學(xué)價值鏈,以為這才是把書讀進去又讀出來。但是我卻忘了,在我那個基本相當于放養(yǎng)的高中年代都不曾讀過莫言與村上春樹的作品,而在新時代學(xué)生幾乎從進幼兒園開始就一直在補課的當下,學(xué)生們又如何可能去接近去閱讀他們的作品?我不也是因為莫言獲獎了,才開始了對他的閱讀歷程?所以在沒有閱讀積淀的前提下,注定了這種活動只能是主創(chuàng)者的獨角戲,更多的人或許還是那山間的蘆葦,隨風(fēng)擺動罷了。在那時雖直直地因為村上春樹與《挪威的森林》揉進同一個時空,但其時再無心情去讀它,當時的自己只是不停地在相親的道路上狂奔,但自己確實不了解女性與風(fēng)情。如果我那時耐心地、同情地、慢慢地去閱讀《挪威的森林》,個人的人生歷程又不知是怎樣的一個景象呢?
小說的開始也是一個倒敘的模式,倒敘似乎有一種魔幻的效果,讓人無形中更強化一種宿命的感覺,無論是《百年孤獨》還是《生死疲勞》,小說開始時的模糊朦朧最后會被結(jié)束時的徹悟所擊碎,繼而倍感宿命的無常。對于作者初始階段尚未進入敘事主題的略顯意識流的文字,自己確實有一種乏味不忍卒讀的感覺,但在模糊的意識流之中,作者洗練的文字以及與直子在青山之中行走攀談的場景,又讓人感覺那么細膩真實,就像新海誠的動畫,不能簡單地用“美”來形容。
當作者開始大學(xué)生活的敘事時,自己的閱讀節(jié)奏馬上就快了起來,雖然是不同的國度,盡管相差了三四十年,但大學(xué)的青春經(jīng)歷還是會令人感受到陣陣的共鳴。小說中作者關(guān)于讀書、去圖書館的描寫有幾十處,這在我曾經(jīng)閱讀過的各類青春小說里是不常見的,在作者筆下讀書是一件非常萬能的神奇的事情:它可以抵制無聊,可以緩解尷尬,可以逃避現(xiàn)實,可以尋求力量,可以拓展朋友,經(jīng)常能讓人體會到作者一本書、一杯酒、一個夜晚那種美妙而簡單的經(jīng)歷。
情愛是本書最主要表達的主題,書中對高中青春期柏拉圖式純粹的愛戀,大學(xué)成人期酒吧里簡單的愛欲、男性愛慕女生的纏綿緩慢、女生追求男生的直白熱烈,在一樁樁生活的日常中都進行了精準的刻畫。在這所有的場景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所謂愛情真不是山盟海誓的天崩地裂,其實就是平淡生活中一點一點地接觸、交往、經(jīng)歷:與直子在街頭默默地行走、與綠子在天臺毫無心機的熱烈的交談、與直子室友玲子在京都欣喜的相逢與離別,直到“我將真心賦予了你”,當這一系列的經(jīng)歷之后,性愛仿佛就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目的”,它更成為兩性相知的一種“手段”,通過性愛,通過肉體與心靈的撞擊,讓兩個軀體里的精神達到深度的共鳴。網(wǎng)上很多人津津樂道于村上春樹這部書中主人公與直子、一夜情人、綠子這三個人的性描寫部分,其實當我在讀的時候反而內(nèi)心并未太起波瀾,或許正如作者本人自述“越客觀,越?jīng)]有腥味”,“自然地像山澗水一樣叮咚流淌,不回避,不夸張”。但作品最后主人公在其女友去世后,與其室友玲子相逢后的做愛,卻令人感動,有一種使命的色彩,有過往的懷戀,有新生活的希冀,是對直子的道別,也是自我的開始,更是對甲殼蟲樂隊《Norwegian wood》最后的呼應(yīng),I once had a girl...So I lit a fire....Isn't it good?
小說中并未說到“孤獨”,但那種孤獨的感覺卻似乎隨處可見。很多人孤獨地死去,似乎人死都是一件孤獨的事情,但青春的死去和壽終正寢應(yīng)該有著天壤的差別。永澤的“長征”、“敢死隊”的離開、“我”的“讀書”,或許都是“孤獨折疊”中的不同時空。但好像這些人雖然都比較孤獨,但看起來并不寂寥,大家都忙得很,上課、打工、喝酒、讀書、找女人,并沒有人在孤獨中發(fā)霉。這和我曾經(jīng)讀到的一部小說還不一樣:主人公在大學(xué)期間從未下過床、走出過宿舍,最后在床上默默地死去。只不過以前這種僅僅是小說家的夸張,現(xiàn)在倒真成了“宅居者”的預(yù)言。
所以都市的人似乎都是孤獨的,但大家最后卻并未崩潰,或許就是因為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