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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事

    2019-01-27 19:38:12王錦忠
    延河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繩梯鼻涕蜂巢

    王錦忠

    鼻涕跟在后面,喊著哥哥等一等,但我還是沒有停下。

    他就像掛在他唇邊的那一吊鼻涕,又油又綠,還發(fā)著韌,怎么甩也還是那么不長不短的一截。死相!

    我可以不理他,但我又不能不管他。所以,只好悶著氣地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

    他不能離開我的視線。這是娘給我的任務(wù)。自從鼻涕會走路那時起,他居然成了我的跟屁蟲。我搞不清一件事,鼻涕吃姐姐的奶水長大,但娘非得讓我叫他弟弟。而自從有了鼻涕之后,姐姐除了喂過幾次奶,便不再管他。鼻涕跟娘睡,儼然把娘當(dāng)作了他的娘。等他牙牙學(xué)語時,一開口就把第一聲娘給了我娘。而姐姐當(dāng)作沒有聽到一樣,不計較鼻涕的歸屬。她還是一個人睡,也不管鼻涕的穿衣吃飯。她仍然像一個先前的姐姐,好像根本就沒有過生下鼻涕這件事。

    比起鼻涕黏著我這件事,我更討厭他叫我哥哥。明明是舅舅,非得讓我矮上一輩,這像什么話!但似乎叫舅舅還是哥哥這件事容不得我抗辯,決定權(quán)全在娘的眉眼里。姐姐在這件事上好像蒸發(fā)了一樣,保持著她一貫的棄權(quán)。我感覺她的嘴不是用來發(fā)言的,而是專門用來嚼東西的。

    鼻涕可不跟我客氣,盡管我大他七歲,他就是喜歡上了哥哥這兩個字。有時候我想,你那么愛叫這兩個字,就坐在門口叫好了,為什么非得跟著我一路叫?叫得我心更煩!

    我從來沒有答應(yīng)過他。如同姐姐從來沒有答應(yīng)過鼻涕叫她姐姐。所以,這個家里,除了門前的大黃偶爾叫喚幾聲,就剩下鼻涕一聲聲地叫了。

    更多的時候我會留在家里看門,與我相伴的是大黃,當(dāng)然還有歸我照看的鼻涕。而娘與姐姐得去山上干活。喬山很大,只要愿意墾荒,到處都是可種的山地。我們家地里種得最多的有黃豆與黑豆,還有玉米與小麥。鼻涕出生之前,我會跟著娘和姐姐一起去地上。我不用干活,就留在地邊閑逛。我常常站在山坡上對著滿目的山花眺望,有野生的杜鵑、山菊、蒲公英,也有菜地里的各種豆花。我喜歡黃豆花的白與黑豆花的紫,但不喜歡白與紫的任何一種混搭。我討厭不明不白的花混淆一起,那樣會使我增加辨識的難度。

    然而,我似乎很難再看到純正的豆花了。我記憶中的白花與紫花,呈蝶瓣型,白得干凈,紫得純粹,各自開在黃豆與黑豆的枝頭,從不混雜??墒?,現(xiàn)在的豆花,白中摻雜著散碎的紫點(diǎn),或者紫中泛出些糊涂的白暈,成了黑灰,臟得要死。就像我閑來無事在溪邊和稀泥,泥漿總是會濺到我的臉上,搞得像花貓似的。我的臉映在溪水里,一臉的泥斑,臟兮兮的,這一幕讓我感到很不開心。只要看到了我那副糟相,我便會著急地用手捧起水來,把臉洗干凈。我喜歡干凈的臉,如同我喜歡看干凈的豆花。臉花了可以洗凈,但是,白花上濺了紫斑,我卻怎么也弄不走。所以,洗凈了臉的我仍然不開心。

    晚上,我嚼著炒黃豆問娘,為什么現(xiàn)在的黃豆上有了黑斑,且沒有先前的香?

    是豆種變了。娘洗著衣服,頭也不抬地回復(fù)。

    難道黑豆進(jìn)到黃豆里去了?我這樣追問。

    娘抬頭看了我一眼,說,是花粉混雜了。她又低下頭顧自洗衣,專注于那塊搓衣板。

    是誰把花粉混雜了?

    巖蜂。

    母親說出了緣由。我的眼前也就出現(xiàn)了那些小個子的巖蜂,它們寄居在喬山南坡的懸崖上,結(jié)出一個個灰黑色的蜂巢。安營扎寨后,滿山飛舞,搜尋著那些盛開的花瓣,連娘與姐姐栽種的黃豆地與黑豆地也不放過。它們起起落落,身上沾滿了花粉,又在別的花瓣上肆意地灑落,就像一個用餐時隨意灑落湯汁的人,很不講究。

    但是,蜂蜜真的很好吃。我的喉頭咕嘟了一下,那是我在回味蜂蜜的鮮甜。

    我第一次吃到蜂蜜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時還沒有鼻涕,我才五歲,姐姐比我大七歲。那天,娘從山地上干活回來,手里竟然多了一塊金黃色的東西。我覺得它像玉米餅,便往嘴里送。當(dāng)一股鮮甜刺激著我的舌苔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東西比玉米餅可好吃多了。也許我之前就吃過,只是之前的我尚無記憶罷了。我問娘是不是以后還能吃到這么好吃的東西,娘肯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果真,之后的我,總能隔上一段時間吃上一回,那是我吃過的最好的東西了。

    你爹在的時候,巖蜂沒那么多。

    娘低著頭,說到了爹。自從有了鼻涕,她很少提到爹了。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得照看鼻涕,很少有工夫跟我扯閑篇。

    爹走的時候我才三歲。他去南崖采蜜,繩梯斷了,墜了崖。這些都是我在記得住事后從娘那里得知的。爹是個采蜂人,也就是說,其實我一直有機(jī)會能吃到那崖壁上懸掛的鮮甜,只是沒有記住。我想,娘和姐姐自然也是,蜂蜜是我們一家人最甜蜜的記憶。而那種鮮甜,早就浸入到血液里。

    南崖的巖蜂在爹走了的三五年里瘋長起來,更多的蜂巢出現(xiàn)在了崖壁,喬山上出現(xiàn)了成群結(jié)隊的巖蜂。也就在那個時候,來了面筋糠,一個精瘦的漢子。娘讓我叫他阿康叔,但我在背地里仍叫他面筋糠。面筋糠是羅山的采蜂人,不知道從哪里聽到了喬山的巖蜂鬧得很猛,便輾轉(zhuǎn)前來喬山采蜂。

    我第一次見到面筋糠是六年前的事。娘和姐姐在山地上種豆,從南坡方向走過來一個采蜂人。我為什么知道他是個采蜂人?他穿著棕衣哩!這樣的棕衣我們家也有,掛在西屋墻上,棕衣下是一個靠墻的案臺,案臺上是爹的牌位。先前,娘會隔三差五地去焚香,對著牌位口中在念著些聽不大清的辭。有時候,娘會把我與姐叫過去,在案前跪拜。我不認(rèn)識牌位上的字,但我知道那是爹的。我在跪拜的時候心里常想著一件事,爹是怎么上到牌位去的?一個小小的木牌怎么安得下爹那么大的一個人?我平時不太喜歡上西屋。不是因為跪拜時的那種肅穆讓人透不過氣來,也不是因為那片裝下了爹的木牌透著古怪,而是那襲掛在墻上的棕衣。那棕衣是爹生前穿的,似乎上面還沾有沒洗凈的血漬,從墻上的一個釘子里垂下長長的棕褐色來,每一次撞見都會令我發(fā)怵。現(xiàn)在,一個精瘦的漢子從南崖走來,穿著一件相同的棕衣,我一眼便知道他是個采蜂人了。我坐在山地的坎上,不用干活,也不會干活,只是把一支支的地板根往嘴里送。那種地板根雖說細(xì)細(xì)的,但嚼起來發(fā)著甜,倒是一樣打發(fā)無聊的零嘴??墒牵铱吹搅艘患苿拥淖匾?,便怔在了那里。我對棕衣有著一種甩不掉的驚悚,只是希望這個瘦子趕快離開,消失在我的目光里。

    他不是一個過路的嗎?那應(yīng)該會很快地離開,我馬上又可以開心地嚼我的地板根了??墒?,他居然停下了腳步,杵在了那里。他的目光全落在了娘的身上,在娘的臉、胸、屁股三個地方滑動著。我第一次感覺到一個陌生男人對娘的不懷好意,但又不知所措,只感覺到渾身不舒服。

    娘揮動的鋤頭越來越緩慢。她感覺到了不自在,但又不好呵斥。在這樣的荒郊野外,她自顧已然不暇,何況還要照顧一雙兒女。最后,娘選擇了離開,離開了那一塊尚未平整的菜地。娘挑起了土箕擔(dān)子,一手拽起我,一路下了山。姐姐跟在身后,一臉的茫然,她瘦小的身形在彎彎的山道上拖行,走走停停,娘的每一聲喊,都會讓她一時緊走上幾步。

    等姐姐回到家里的時候,娘已經(jīng)麻利地生火做起了飯。娘吩咐我坐在灶間,看著灶膛里的柴火,自己卻去了東屋洗身子去了。我不時地丟進(jìn)去一根干柴,焦急地等待著姐的到來。姐若再晚點(diǎn)回來,一鍋飯準(zhǔn)會讓我燒煳了。娘好像算準(zhǔn)了姐的步點(diǎn),一定會在她離開灶間不久回來接上我的班。姐一進(jìn)來,我便迫切地把活移交給了她。我的心思可不在如何燒出一鍋香噴噴的米飯上。我要去陪陪大黃,它獨(dú)自在家看門,一定很想我了。

    在院子外面的大槐樹下,我找到了大黃。大黃是條好狗,家里沒人的時候它從不離開院子半步。一旦家里人回來,它才會出去遛彎。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大黃關(guān)注著地上的一件什么移動的東西,在左躥右跳的玩。我猜想大黃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好玩的,走近看時,原來是一只黑身白點(diǎn)的鋸樹螂在左沖右突。我不想讓鋸樹螂在大黃的嬉虐里肢解斃命,便俯身撿起了它,把它安放在大槐樹上。大黃向著槐樹撲騰了幾下,有點(diǎn)不依不饒的意思,只是苦于勾不著,只好眼睜睜看著鋸樹螂越爬越高,報以幾聲虛空的“汪汪”。

    很多時候我會坐在門前的槐樹下看日落。陪在我身邊的只有大黃。姐姐從來不關(guān)心晚霞的絢爛,但我卻看出了一場場火紅消退的壯美,她們無一例外地歸于黑暗的吞噬。而連綿的西山,是黑暗最強(qiáng)大的牙口,無論是多火熱的日頭,都會滑入黑暗的大口。我常常懷疑第二天東山出來的那一輪紅日,難道還是昨天的那輪?因為,我的口中無論吃下去多少次雞蛋,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我能感覺到,落日滑落西山的時候在向我呼喊,她也希望能多看一眼我們家用卵石壘成的院墻,和院墻外遙望著她的我與大黃。她那么光亮,卻也敵不過把西山當(dāng)作了牙齒的黑暗。我怕晚上的黑,我能聽到她在黑的肚子里一聲聲的呼喊。

    大黃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也仿佛聽得見西山那邊的落日在逐漸加濃的黑里傳來的一聲聲喊。大多時候,它是專注的,但今天感覺有點(diǎn)不太安靜。它時不時地把頭轉(zhuǎn)向院門,豎起耳朵來,耳廓仿佛正在捕捉晚霞照映下的院墻內(nèi)一絲絲的不安在流躥。突然,它汪的一聲,躥向院門。我感覺到它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便緊跟著跑向院門。

    還沒等我跑到院墻門口,院里傳來了大黃一連串凄厲的叫聲。在院墻門口,我遇上了落荒而逃的大黃,它用三條腿踮著地,一條右后腿收縮在臀部,像是一落地便會從趾頭傳遞一種鉆心的疼痛。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便抬腿往里沖,卻被一個瘦高的身軀撞翻在地。我感覺頭有點(diǎn)暈,翻身坐起,卻看到一個赤膊的男人手里捏了一根門閂站在面前。那門閂時時有落下的可能,而我如同那只隨時有被肢解危險的鋸樹螂。他是誰?他居然只穿了一條褲衩!他為什么只穿了褲衩?

    別動我孩子!

    東屋里傳來了一聲凄愴的哀求。那人一轉(zhuǎn)身,對著站在門口的娘說了句:那你知道怎么做了?

    我的目光隨著聲音轉(zhuǎn)向了西屋門口,看到娘身上只穿了內(nèi)衣褲,頭發(fā)凌亂地站在門口。她一會兒點(diǎn)頭,一會兒又搖著頭,臉上寫滿了驚恐。她忽然喊了起來:

    丫丫,快領(lǐng)弟弟去西屋,別出來。

    姐應(yīng)了一聲,慌亂地扶起我,躲進(jìn)了西屋。

    西屋的門被姐姐嚴(yán)嚴(yán)地合上,我和姐蜷縮在擺放爹牌位的那張供臺下瑟瑟發(fā)抖。我知道此刻門外的世界與我隔絕著,我看不到大黃,看不到娘,也離開了那個男人的目光。

    哐當(dāng)。是門閂丟在地上的響動。接著聽到了東屋的關(guān)門聲。天陡然暗了下來,我看不到周圍的一切,也不敢挪動,只怪姐為什么不挨近我些。一種嘎吱聲響了起來,沒有停下的意思。我熟悉這種聲音,那是娘睡的那張竹榻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姐姐已經(jīng)十二歲了,她早就不睡娘的竹榻了,可我還跟娘一起睡著,熟悉這張竹榻在承接了兩個人體重后發(fā)出的聲音。不過,這張竹榻只在娘睡不著的時候偶爾響起,今晚的響有一種不愿停下的情狀。

    姐,娘的竹榻為什么老響啊?

    不曉得。

    竹榻會不會壞了?

    壞了可以補(bǔ)。

    新補(bǔ)的竹條太糙了,睡著不舒服。

    那你跟我睡。

    我沒有再問些什么,因為睡意已經(jīng)襲了上來。遠(yuǎn)遠(yuǎn)地能聽到院外的大黃在嗚咽,那位置應(yīng)該是大槐樹下。我想,這下,該輪到那樹上的鋸樹螂嬉笑大黃了吧。

    我第一次餓著肚子睡過了黑夜。大黃也第一次在院門外過了一夜。當(dāng)娘敲開西屋的門時,日頭已經(jīng)從西屋的窗戶趕走了所有的黑暗。天還如昨天般的光明。

    娘還是原來的那副樣子,好像沒有發(fā)生過什么。我用目光搜尋著院子里的不同,卻發(fā)現(xiàn)沒有了那個男人的影子。東屋的門閂也不知什么時候被揀回去了,昨夜的變故只在大黃的右腿上留下了一陣陣顫抖的印記。

    娘,我餓。

    娘在灶間早熱了泡飯了,趕緊去吃。

    我從娘的話語里聽不出什么不尋常。泡飯就是我們山里人最慣常的早餐,下飯的不過是一些發(fā)了黑的腌菜,很少能吃到咸蛋。家里的母雞在天熱的時候是不下蛋的,只會嘴里發(fā)著叩叩聲找陰涼處匍匐。

    大約是在那事發(fā)生后的七八天頭上,我吃到了蜂蜜。我問娘是怎么得來的,娘支吾其詞,沒有要回答我的意思。我想到了南崖走來的那個采蜂人,因為只有他才有提供的條件。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能給娘這么好吃的東西,但我的心思全在蜂蜜的好吃上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娘你真偏心,為什么只給弟弟吃?

    沒想到這蜂蜜只有一塊,才搞得姐姐很是憤憤不平。我沒有要與姐姐分享的意思,只顧一個人吃。我不記得什么時候與姐姐分享過什么,只從娘和姐那里接受著她們的照顧。但娘得安慰姐姐,免不了擺布一些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弟弟還小的話來。

    只是,姐姐隨后也吃到了蜂蜜,但不是娘給的。

    我與一條瘸了腿的狗一起看日落,看紅日被黑暗吞噬的一幕幕,而黑暗舉起了幕帳,把一些山梁背陰的黑一起淹沒。那個男人在這一片黑里一次又一次地混入了我們家的院子,閃入了東屋,睡上了原先我睡的半扇竹榻。擠在中屋的我與姐,逐漸從娘的平靜里接受了相安無事。慢慢地,我習(xí)慣了與姐一起睡在中屋的一個個夜晚,而娘也習(xí)慣了一個男人隨著夜色的一次次叩門。

    娘教我們叫他康叔。我猜想這人的名字里一定帶了個康字。但他精瘦的身形讓我想到了面筋。其實,我看過他不穿衣服的樣子,我吃驚于他精瘦的身子竟然會有那么大的力氣。東屋的門閂我說什么也不能舉起,在那天的事發(fā)生后,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去嘗試,但沒有一次成功過。每一次試舉,都只能做到一頭離地。他居然能輕松地掄動,像棍子一樣,一門閂打瘸了大黃的腿。

    我與姐逐漸地接納了康叔,似乎覺得娘的身邊應(yīng)該有個康叔這樣的男人。康叔也向我們表示了他的友善,見了面總會拍拍我的頭,或者遞過來一塊蜂蜜。可是,大黃例外。在有康叔的夜晚,大黃就不敢進(jìn)門,它只會在大槐樹下,蜷縮起身子,靜靜地思想著右腿的傷痛。那一刻大黃很孤獨(dú)。我知道大黃在想什么,它的腦海里一定抹不掉傷腿的一幕:一根門閂高高地落下,砸在了它的右腿上,從此,它告別了奔跑,告別了與昆蟲的諧趣。那么,在大黃沖入院門的時候它看到了什么?大黃與康叔的沖突發(fā)生在哪里?唉,大黃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也許它的突入干擾了康叔,或者讓康叔受了驚。本來,姐姐可以告訴我這一切的,但她是個怕惹事的人。

    好在,娘的臉越來越舒展了開來。爹走了后,娘一直不開心。娘一開心,我們家便是晴天。

    這些天,娘上山干活像是長了力氣,挑土箕的步伐明顯比以往輕松,鋤頭也揮得高高的。她翻整著菜地,一畦一畦的,容不得一絲雜草留在菜地上。她把一粒粒的豆種埋在土里,讓豆在泥土里發(fā)芽,從褐黃的泥土里冒出青綠的菜葉,讓綠色布滿了菜地。我猜想,她一定是在剛埋下種子的時候,就想到了豐收。所以,她的臉上總洋溢著知足的笑意。然而,她忘記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她親手埋下的種子已經(jīng)出了問題,黃豆不再是黃豆,黑豆也沒了黑豆的原樣。這兩種豆越來越混雜,我懷疑,再過上個一年半載,娘還能不能一眼把它們區(qū)分開來。我知道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全是因為巖蜂,但我不能把巖蜂怎么樣。娘告誡過我,如果巖蜂撲面而來,你只能躲閃,千萬不能撲打它,因為這小小的蜂可帶著毒刺呢!一旦被巖蜂的尾刺刺中,輕則鼻青臉腫,重則要命。

    要命的事我不能干,我還沒有長成大人呢!我最怕成為“拗青花”了,花兒還沒有盛開就被人折斷了花莖。那光禿禿的花莖折斷后流著淚,在風(fēng)中嗚咽,向風(fēng)討要自己的頭顱。

    我坐在地坎上,看著娘和姐姐干著播種施肥的活,眼睛可留意著不時從頭頂飛掠而過的巖蜂。我不能讓它們落在我的身上,萬一不小心伸手去拍,打疼了巖蜂,受它致命的一刺,那我可倒了大霉了。

    最近姐姐干活表現(xiàn)得很調(diào)皮,動不動就說肚子疼。而娘卻少有地縱容她,姐姐一喊疼,娘就讓她憩著。姐一定是發(fā)了懶病,能像我一樣坐著不用干活。不過,在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姐姐的褲子上掛了血,才知道她是真的肚疼。

    姐姐像是得了什么病。雖然我不知道她得的是啥病,但一看到血,我就心慌。這病看上去還不輕,指不定活不長。如果姐姐沒了,那么家里就只有我一個孩子了,該輪到我下地干活了。我真的還沒有想過要這么早下地。

    晚上回家,娘跟我說了一件事,她說狗娃啊,你不能跟姐姐一起睡了,因為姐姐病了。我說,娘,那我還是跟你一起睡?

    娘沒有回答,像是在想什么。過了一會兒,娘說,你睡西屋吧。我說,西屋是歸爹的呀。娘說,沒事。我?guī)湍阍谖魑荽顐€鋪就是了。

    娘不容我抗辯,就作了這個主。自然,我的事一直全由娘作主。我知道娘不讓我回她屋睡的原因,娘的半張床是要留給康叔的??赡镫y道不知道我膽子小嗎?那案臺上的牌位,牌位上直直地貼墻掛著的棕衣,總感覺爹就在那里看著。

    獨(dú)自睡到西屋后,很多夜里我還算是平靜地度過了。我正是貪睡的年齡,頭一擱著枕頭沒多久便睡過去了。但要是遇上雷雨天,明亮的閃電時不時地劃過窗前,照亮了西屋,連同照亮了爹的牌位與棕衣,我就睡不著了。那牌位上的金字怎么也發(fā)起光來?而棕衣會在墻上搖擺,像一個走動的爹。我想到了姐姐,姐姐一定也很害怕,但她病了,自己也顧不過來呢。而娘好像沒事人一樣,這樣的夜里從來不跑來把我抱到她的竹榻上一起睡。我是應(yīng)該找個伴來度過這樣的夜晚的,那樣可以壯個膽。我打開了房門,呼喊著大黃,大黃踮著一條傷腿冒雨鉆進(jìn)了我的西屋,抖凈了身上的雨水與我蹭在了一起。從那晚起,大黃就陪在我的床前,我不再為一個人睡而害怕。

    最近,我發(fā)現(xiàn)姐姐的飯量見長,并沒有因為生病而有什么不適。最奇怪的是,媽媽從來不為姐姐生病的事而擔(dān)憂,也不給姐姐看病??粗憬阍絹碓截S潤,我開始對她的病產(chǎn)生了懷疑。但我也只是懷疑,實在也沒有去印證的工夫,這事也就放下了。只要娘和姐都好好的,家里也就平安無事。

    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吃到蜂蜜了。于是一直在想,康叔把蜂蜜給了誰?是娘一個人藏起來了?娘把蜂蜜藏起來干嗎?趁娘去了灶間的時候,我把東屋搜了個遍,沒搜到。娘出了灶間,我又立馬去灶間搜,瓶瓶罐罐地?fù)v騰了個遍,還是沒有蜂蜜。我開始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中屋——姐姐的房間。我猜想,如果康叔還把蜂蜜帶來,那一定是給了姐姐。

    這天傍晚,娘在灶間忙碌著,康叔趁著夜色進(jìn)了院門。這一幕剛好被我看到,我正陪著大黃在大槐樹下看晚霞呢。我很想知道康叔這一次來有沒有帶了蜂蜜,于是起身跟了進(jìn)去。

    姐姐的門半開著。我輕輕地走近,通過門縫想看個究竟。我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姐姐正坐在康叔的懷里,嚼著蜂蜜,而康叔的嘴卻像野豬一樣在姐姐的脖頸上拱來拱去。我轉(zhuǎn)身去找娘,剛跨進(jìn)灶間,我便對娘說,娘,康叔只給姐姐吃蜂蜜,我也要吃嘛!

    你康叔來了?他在哪里?

    在姐姐房里。

    娘一聽康叔在姐姐房里,有點(diǎn)坐不住了,馬上離了灶坎直奔中屋。我跟在后面,心想,娘一定是替我去要蜂蜜了。

    我不敢進(jìn)中屋,只在門外候著。

    你這是干什么?這是娘的聲音,話語中帶了幾分責(zé)備。

    我沒干什么呀??凳宓幕卦捰悬c(diǎn)漫不經(jīng)心。

    離丫丫遠(yuǎn)點(diǎn)!娘顯然是有了怒意。

    起來。娘把姐姐從康叔的大腿上扯起,一把將她手中的蜂蜜拍落在地,然后扭住姐姐的嘴巴,狠狠地說:我叫你嘴饞!

    你,拿孩子出什么氣呢!

    我教訓(xùn)自己的孩子關(guān)你什么事?娘說完拽住姐姐往外拖。大概是弄疼她了,姐姐一只手拉住了門框與娘較起勁來,臉執(zhí)扭得通紅。娘見拖不動姐姐,便索性手一松,到處亂找。我知道娘在找什么,當(dāng)我不聽話的時候,娘就這副樣子。娘找來了竹梢,直奔中屋,抬手便朝站在門口發(fā)呆的姐姐狠狠地抽下。姐的手臂很快起了一綹包,細(xì)細(xì)碎碎的,一下子從扁平里突兀了起來。我知道那種痛楚,不同的是,這次娘沒有留力的意思,比打在我身上要用力得多。姐姐受痛哇地哭了出來,但娘似乎沒有聽到,再次舉起了竹梢。

    這一抽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接住??凳逡话褗Z下竹梢,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然后把姐姐推攘進(jìn)屋里,合上了門。他自己坐在了中屋的門外,時不時地朝著娘罵上一句:瘋婆子!

    老娘就瘋給你看!

    娘不知哪來的力氣,沖了上去,與康叔扭作一團(tuán),撕打起來。這一來惹惱了康叔。他一把將娘推倒在地,竟徑直地奔向西屋,操起爹的牌位狠狠地摔在地上。他仍不解氣,又從墻上扯下棕衣來,就著案臺上的燭火點(diǎn)燃了,丟在了院子里。棕衣在火光中扭曲著,像是爹忍不住燒灼在呻吟。

    他這是要干什么?為什么非得要動爹的東西?

    我很想問問娘,但一個哭泣中的娘給不了答案??凳逡仓皇侨酉乱痪湓挘耗憬o我記住,不許動丫丫!

    康叔走了。而姐好像有了一個新的幫護(hù),可以從此后脫離了娘竹梢的抽打范圍。娘在院子里哭到了天明,我從未看到過娘這么大氣性,更從未看到過娘這么傷心。

    我勸過娘,這都是我的錯,我說以后不吃蜂蜜就是了。娘沒有理睬我,只是一個勁地哭。我獨(dú)自回到西屋,撿起了摔成兩掰的牌位,覺得那畢竟是爹的,不能丟掉,于是藏在了床褥下。

    第二天,我悄悄地找來小釘子,修復(fù)了牌位,但不敢放到供桌上去,仍然把它藏在了床褥下面。而院子里的那件棕衣卻早已燒成了一堆灰燼,不到傍晚,便被風(fēng)吹得干凈,只在地上留下了一個灰黑色的火燎印記。

    這個印記是會消失的,日曬雨淋后,地還是灰白一片。只是,事實上比我想象的要消失得快些。但我預(yù)感著家里的戰(zhàn)斗并不會如一件棕衣那樣簡單地消失,心下總是惴惴不安。

    一天夜里,我被中屋的一陣吵鬧聲驚醒。我聽到了三個聲音,一個是姐姐的啜泣;一個是娘發(fā)了瘋似的嘶叫,聲音里帶著憤怒;另一個是男人的呵斥。當(dāng)我還沒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時,我的房門被一腳踹開,一個男人直奔我的床頭,只輕輕用手一操,我便被他挾在了腋下。空氣像是繃緊了一般,而我在一個男人的腋窩里艱難地喘息。在經(jīng)過院子的時候,我就著月光看清了這個男人的臉,一張瘦削而擰成了麻花的臉,他就是康叔。他徑直地朝門外走,娘跟在后面追。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蹬著腿掙扎著。他來到大槐樹邊上,拎起我的一條腿,威脅娘說:你可要想好了,再管我與丫丫的事,我就把狗娃扔了喂狼。

    我的腳板第一次朝了天,而頭也是第一次頂向地。所有的景物都在倒置里呈現(xiàn),除了無邊的黑暗。我的頭下是一條深深的溝渠,我跟大黃在看日落的時候經(jīng)常能看到下面有蛇在游走。我不能掉下去,就算是不被蛇咬,也爬不上這高高的溝坎。我哭喊著說:娘,你讓康叔別扔了我,我怕!

    放了狗娃。娘開始哀求。

    你還管我與丫丫的事嗎?

    娘無奈地?fù)u著頭,痛苦地說:丫丫才十三歲,你就不能放過她?

    你要我放哪一個?瘋婆子,你得給我說清楚了。

    狗……娃……

    那一夜,娘抱著我在大槐樹下哭到天明。我不斷地用手替她擦拭眼淚,到天亮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娘再也沒有了眼淚,只剩下干嚎。

    我在白天里睡去,為了昨晚的不眠不休。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長成了十八歲,而娘再也不用下地干活了,那幾塊山地被我打理得比娘下地的時候更好。我種下的豆種是純黃純黑的,開出的豆花也純凈得很,白的歸白,紫的歸紫。巖蜂一來,我便拿著掃把驅(qū)趕,我怕巖蜂搞混了我的豆種。但是,意外發(fā)生了,我的豆苗在花謝之后沒有結(jié)出豆莢來,我竟然吃不到豆了,連黃中帶黑的豆也吃不上了。我感到非常驚訝,這一驚,我便從夢中醒來。

    在我想著長大后能替娘干活的當(dāng)口,院子的上空卻籠罩起一層厚厚的烏云。日頭穿不透云朵,院子被陰影吞沒。我打開房門的時候,正趕上娘拿了竹梢奔向中屋。那竹梢老得發(fā)黃,掉禿了所有的葉子,枝丫向上收編在一起,只在頂部露出少許的梢頭,原本是用來趕雞趕鴨趕豬用的。我吃過它的痛,記得那是一次玩瘋后爬上院墻,弄塌了累積的卵石,倒了半堵墻。想必是娘真的生氣了,拿著竹梢在身后追我。我以為能輕松逃脫,但還是對竹梢的長度缺少些估計,腿部被抽了一下。也就只一下,我右腿的右外側(cè)腫起了厚厚的一片,像是揭開鍋蓋后看到的發(fā)糕,疼得我當(dāng)下便暈了過去。

    這下輪到娘疼了。娘疼的是心,疼了的心像是開了閘一下,從眼眶里噴涌著苦水。沒有人懂得娘心里堰塞了多少苦,娘的心始終緊繃著,連決堤的機(jī)會都擋在了東屋的門內(nèi)。

    娘是傷透了心,準(zhǔn)備用竹梢好好地收拾一下姐姐。剛伸手去推房門,門卻自動打了開來,但又被急急地合上。娘再想推開時,里面卻上了閂。

    娘沒有叫門,只是舉起了竹梢,狠狠地抽在了門上。密集的抽痕交錯重疊在一起,把黑漆的門板抽脫了一層層皮,斑駁出里面的木本色來。房門突然洞開,娘一把抽空后僵在了那里。中屋里沖出了姐姐,側(cè)著身像一只斜蹌的公雞抵近了娘的身前,瞪著眼嘶啞著吼道:抽死我算了!

    姐的肩頭頂在了娘身上,娘一時沒有站穩(wěn)腳跟,騰騰騰后退幾步,啪一聲被姐撞翻在地上,竟然起不了身。而姐瘋了一般,朝著坐在地上的娘繼續(xù)吼道:你以為我愿意?你拉得住嗎?他要拿狗娃出氣,你不也沒法子嗎?

    為什么不把他推出門外?

    娘向姐拋出去一句話。姐愣了一會兒,扔回來一句:他進(jìn)東屋的時候門不是也沒關(guān)著嗎?

    娘一時語塞,看了一眼西屋的我,苦起了一張臉。姐的話戳中了娘的軟肋,而這個軟肋便是我。我那么小,又是家里的希望,便成了娘的顧忌。姐意猶未盡,繼續(xù)說:大黃算是夠兇了吧,不是被打折了一條腿嗎?

    門口的大黃本來靜靜地觀望著這一切,聽見說到了它,嗚咽一聲掉頭便走。我知道大黃是躲到大槐樹下,去舔舐它的傷痛去了,很想去安慰一下它,便隨后出了院門。畢竟,大黃是一條好狗。院子里突然響起了哇哇的聲音,哭得我心里一揪一揪的難受。娘覺得無比的絕望,只好把怨氣交給了號哭。

    我從哭聲里分辨著娘的苦。最初哭的是姐居然學(xué)會了頂撞,不再像先前那樣聽娘的話了;接著哭的是左右為難,為了護(hù)住我不受到傷害,委屈了自己;最后是哭那死去的我爹,哭他走得這么早,留下一雙兒女讓她一個弱女子一力承擔(dān)。

    先讓娘哭一會兒吧,苦水堵在心里會成病,倒出來了便好。但我懂得分寸,如果哭過了頭,反而容易傷身了。

    是時候過去勸說我娘了。總得有個人去勸對吧。姐是不可能勸了,她甚至認(rèn)個錯都沒想過吧。

    娘。我叫了一聲娘,接著想去攙扶娘起來??墒悄餂]有想這么早起來的意思,繼續(xù)坐在地上。我從手上傳遞的發(fā)沉的感覺領(lǐng)會了娘的堅決,好在娘已經(jīng)宣泄了大半的悲傷,已經(jīng)由大哭變成了啜泣。我知道娘還需要一點(diǎn)時間緩解,好在娘已經(jīng)進(jìn)入到緩解的階段。于是我蹲在了娘的身邊,呆呆地陪著。

    這一天以后,家里又有了細(xì)微的變化,姐姐越來越顯得懶散了。她對什么都表現(xiàn)出不感興趣,居然連下地干活都叫不動了。我知道下地干活需要起早貪黑,憩工時大都會過了飯點(diǎn),姐定是在跟娘賭氣,故意賴床不起。無論如何,這次姐的行為是傷了娘的心了,我可不能。

    我主動對娘說,讓我去幫著干活吧。娘說,也好,就算是不干活,坐在堤坎上看著做,能記住怎么做也是好的。

    奇怪的是姐姐雖說不下地干活了,但胃口卻好得很,飯量居然漲了一倍??粗諠u隆起的肚子,我在猜想,一定是米飯吃多了養(yǎng)的,或者是許久不下地了的緣故,再或者是多吃了點(diǎn)康叔給的蜂蜜。

    我怎么又想到了蜂蜜!我對娘說過不再想蜂蜜的。

    幾個月過去了,姐姐的肚子竟然長成了個大皮球。我想到了姐姐的病,那褲腿上的血漬,猜想著,原來她的病一直沒見好,于是想到了她的能吃,也許正是一種病癥。

    這些天娘表現(xiàn)得心事重重,似乎姐的病超出了我的猜想。她像是知道家里要發(fā)生什么似的,惴惴不安起來。但娘沒有告訴我她的心事,她只把心事藏匿在緊鎖的眉頭。

    沒人能跟我說說姐的病,我只好去問大黃。我問過大黃,在晚上睡下的時候。我問,大黃,你說姐姐的肚子里是什么,蜂蜜?

    大黃甩了甩腦殼。我忽然想到,我吃過蜂蜜的,第二天從來都是與米飯一起拉成了屎,哪里會留在肚里。大黃的神態(tài)很淡定,倒像是覺得家里不會發(fā)生什么變故。

    但家里還是發(fā)生了變故。幾個月后,鼻涕在一聲響亮的啼哭里出生了。這讓娘很慌亂,似乎院子里平添了一些不祥的事物。姐姐也很慌亂,她知道有了鼻涕是一件對她很不利的事。于是拉著娘一個勁地說:這可怎么辦好呢?我不要!

    姐在這個時候才想到了要與娘和解,求起娘來了。好在娘終究是娘,不能不管。

    按理說,姐姐的肚子癟了是件好事,那至少不是一種病,姐姐也不會被病死。但娘的眉頭卻擰在了一起,怎么也解不開。我對鼻涕的到來也感覺到很茫然,最主要的是從此之后,這個家里我再也不是最小的成員了。也許,我會就此失去娘的照顧。

    事實證明我的擔(dān)心是對的。姐并不喜歡她生下的這個孩子,見著就躲。孩子一哭喊,姐便捂起耳朵滿院子地逃竄。有一次,姐發(fā)了脾氣,對著娘吼出一句話來:把他丟了算了!

    丟了?這可是一條性命??!娘這樣說。

    娘開始猶豫起來,她抱著鼻涕,一次次地走到院門口,又一次次地折回來,嘴里念叨著“報應(yīng)”兩個字。我知道她在擔(dān)心遭受報應(yīng),所以下不了丟掉的決心。

    康叔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來我家了,自從姐姐的肚子能見到明顯的外突那時起。他像是在躲著什么,興許他早就知道我們家會有鼻涕這件事吧。姐姐的心情變得很糟,動不動就罵人,罵得最多的一句是“死鬼”。

    鼻涕沒有大名,連小名也沒有。他一出生就掛了一吊鼻涕,起先是清的,后來逐漸轉(zhuǎn)成了綠色,再后來綠成了油亮。我對娘說,不如就叫他鼻涕吧,娘居然沒有反對。就此,鼻涕就有了鼻涕的名了。

    鼻涕養(yǎng)到快會說話的時候,娘找到了我,說與我商量一件事。我說什么事?我問的時候心里納悶,娘怎么曉得尊重起我的意見來了。娘說,鼻涕做你弟弟,行不?

    我一聽就愕在了那里。我剛想辯駁,娘把我到了嘴邊的話壓了下去,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為了你姐,你就認(rèn)了這個弟弟吧。

    那一天我忽然感覺自己長大了些。因為我答應(yīng)了娘,懂得了維護(hù)姐姐的名聲。自然,我在家里的地位也陡然提高了不少。姐和娘好像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我的意見是那么的重要,對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客氣過,輪著夾好吃的菜往我碗里送。我喜歡吃烤紅薯,姐就專門挑那種沙地的紅薯親自去烤,然后塞進(jìn)我的兜里??次乙鴷r,姐還不忘打水給我喝。這一下子讓我忘記了先前的擔(dān)憂,原來鼻涕并沒有奪走娘和姐對我的好。

    但姐還是病了,這次是真病了。她安靜的時候顯得與過去沒兩樣,但時而會焦躁起來,愛砸東西,見到什么砸什么。娘有對付的辦法,把姐拉進(jìn)中屋,然后在門上上鎖,任她在屋里又罵又砸。起先的時候,姐一發(fā)作,我會感到很害怕,大黃也會豎直了耳朵聽。但后來連大黃都聽蔫了耳朵,我也意識到自己實在是幫不上什么忙。于是,每每在姐發(fā)作的時候,我便出了院門,在大槐樹下眺望一些爛熟于胸的山景,也好落得個清靜。

    自從鼻涕會走路起,他就纏上了我。我想,鼻涕大概是把我當(dāng)作了他的玩伴了吧。姐姐不愛搭理他,娘又得干家務(wù),他要找人玩,只能是我了。鼻涕對大黃不感興趣,嫌它瘸了一條腿。但我對鼻涕實在也提不起玩的興致。他愛玩的,都是我已經(jīng)玩膩了的。我想玩的,他現(xiàn)在也玩不了。所以,很多時候鼻涕只能是自娛自樂了,他只能是一個人玩,玩給我看。對于他一聲聲求互動的呼喊,我用一聲聲嗯哈搪塞著,算是對他有了應(yīng)答。

    我們家的茅坑在院墻外的西側(cè)。我有晚飯后上茅坑的習(xí)慣。我在前面走,鼻涕又在后面喊上了哥哥等等我。我在心里罵,這個小鬼,連他舅上個茅坑也走不爽。我家的茅坑不小,由四塊墳石板圍成,爹在的時候建的。坐板是半塊毛竹片,頂篷鋪了防雨的衰草。我坐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下子不見了鼻涕,以為他沒有跟來,落在院子里了,心想,倒也落得個清靜。誰知,剛拉了一會兒,屁股后方有了響動,是一種瓦片被腳踩碎的聲音。我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一個圓圓的小腦袋露了出來,就在衰草的一角。那不是鼻涕嗎?這個小鬼,咋就在茅坑后面了呢?哦,他一定是繞到我屁股后面看我拉屎去了。不對,拉屎有什么可看的,一定是看我屁股,看我屁股下面掛著的雞巴。我繼續(xù)拉我的屎,但嘴里罵了起來。

    你個小鬼,你褲襠里不是也掛著雞巴嗎?有什么好看的!

    鼻涕嘿嘿地笑著,露出了一臉的狡黠。他笑的時候那吊油亮的鼻涕就會往外爬出來一倍長,但笑停之后,又被縮了回去。他嘗試過甩掉那吊鼻涕,在娘與我的催促下。但不出十分鐘,又被后來的鼻涕占領(lǐng)了那嘴唇上方的領(lǐng)地。

    我一拎褲腰,系上了褲帶,抬手就給了他一耳光。他沒有哭喊,因為我沒用上力,打著也不疼。我不能真打他,要不娘會嘮叨個沒完??墒牵恢裁丛?,鼻涕卻好上了偷窺這一口。有一天晚上,東屋傳來了娘的呵斥,我仔細(xì)一聽,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來,娘在屋里換衣服,冷不丁地發(fā)現(xiàn)鼻涕正在一個昏暗的角落里默默地看著呢,至于他是什么時候溜進(jìn)來的,娘沒發(fā)現(xiàn)。這孩子,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娘顯得很無奈,打也不是罵也不能,只好把鼻涕轟了出來??蓺獾氖?,鼻涕在撞見了屋外的我時,臉上還是那副淺淺的壞笑。我搖了搖頭,心想,這孩子指不定會干出什么離奇的事來。

    我想到了鼻涕出生的時候娘臉上凝結(jié)的不祥,似乎也理解了娘的擔(dān)憂。娘從來沒有用竹梢打過鼻涕,因此,鼻涕是體會不到竹梢抽在身上的疼痛的。娘對鼻涕的“優(yōu)待”顯然是壞了規(guī)矩的,終于釀成了鼻涕的無所顧忌。

    康叔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年后的事了。這十年,他一直躲著我們一家。他也來喬山的南崖采蜂蜜,只是專挑我娘不下地的日子里采。要不,娘怎么會一次都沒遇上呢?娘遇上了會怎么辦?娘說過要與康叔好好地算一筆賬。因此,康叔的躲避坐實了他是一個想賴賬的人。姐算是半廢了。娘帶過她上山干活,只是她干活老走神,心思總在那些巖蜂上,目光隨著巖蜂在花叢里起伏。姐說巖蜂其實是在舞蹈,圍著那些好看的花,而巖蜂沒有過糟?;ǖ陌咐?,倒是山風(fēng)吹折過花莖。我感覺姐說的也對,只是不免有些神叨。娘不敢把鋤頭交給姐手上,怕姐一鋤頭斬在自己腳背上。這十年,我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十七歲的山里漢子,身上有了力氣,干活時,重活全往身上攬,娘儼然成了我的農(nóng)技指導(dǎo)。盡管,家里沒有人再提康叔,但我知道,誰的心里都抹不掉康叔留下的陰影。我在西屋的磚墻里挖松了幾塊磚,把修補(bǔ)了的爹的牌位藏了進(jìn)去。在安靜的夜里,我偶爾也會掏出牌位來,安放在供桌上,給爹叩上幾個頭。我知道,娘是不會再提及牌位的事了,而姐壓根兒就不記得家里有爹的牌位在,可我不能。我是家里的男人,怎么能忘了祖宗呢!

    康叔不在的十年里,我給了他另一個稱呼——面筋糠。平日里,娘舍不得扔掉碾米后的糠麩,大都會裝入布袋放進(jìn)水桶里漂著,漂出的面筋捏成韌實的團(tuán)再切成片,就著咸菜下了油鍋炒,也算是一碗能上桌的家常菜。每次,我嚼著面筋時,就會想到康叔那光著膀子的一身皺皮,他捏著門閂的一副兇樣,總是抹不掉。當(dāng)娘把面筋用薄片的菜刀細(xì)細(xì)切塊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種解恨。我想,今晚,我又可以狠狠地嚼面筋了,嚼它個稀巴爛。

    他來了。就在我們把他漸漸忘卻的時候。迎接他的是一頓扭打,再一頓扭打。前一頓是娘的,后一頓自然是姐姐的。只是,康叔似乎忘記了反抗??磥恚@十年也不是沒有改變。

    十歲的鼻涕愣在了院子里,看著兩個女人與一個陌生男人的戰(zhàn)爭此起彼伏。鼻涕拉了拉我的衣襟,想從我這里尋找答案。我沒開腔,也懶得說。康叔向我打了聲招呼,我沒有回應(yīng)。我在心里早有了決定,這個決定在過去的十年里越來越堅定。你面筋糠就算是一改對我先前的蠻橫,也休想從我的嘴上再聽到“康叔”這兩個字了。至于鼻涕該叫他什么,娘是費(fèi)了一番心思的。最后,還是選定了“康叔”。

    他說他老了,采蜂的活計馬上干不了了,想把這門手藝傳給兩個孩子,也算是補(bǔ)償對這個家的虧欠。娘認(rèn)了,她得考慮這個家的興旺。往后,由我和鼻涕兩個人一起采蜂,也好有個照應(yīng)。山里人家,光憑著種些果蔬,混過了嘴還能剩余些什么?再說了,娘的目光遠(yuǎn)著呢,我與鼻涕不都是男丁嗎?難道就打一輩子的光棍?是個男丁就得考慮成家,成家就得花錢。這采蜂的手藝雖說不能致富,但每年也能抵得上養(yǎng)十頭豬的收入,攢上幾年,可以蓋個房子。再幾年,就能娶上一房兒媳。

    娘就這樣給我和鼻涕做了主,為我們找了一位手藝師傅。當(dāng)然,鼻涕還小,只能做個跟班。他要等我學(xué)到手后再教會他。不過,那也得等他長到我這個身板的時候了。

    面筋糠并不常來,但一來就留在了中屋過夜。最初時,睡在我腳后的鼻涕問過我一件事:哥,康叔怎么可以進(jìn)姐的房里?

    我抬腿踹了他一腳。他問著了我最不愿去想的地方了,我正沒好氣呢,只好用拳腳去招呼他。鼻涕蜷縮起身子,嘟囔著:問不得就不問嘛,干嗎踹我?我作勢又要踹,鼻涕便沒了動靜。

    我心里煩著呢。鼻涕只知道面筋糠進(jìn)了中屋,我還知道他先前進(jìn)過東屋呢!你小子知道你舅的苦嗎?

    這樣的夜晚是無眠的。我會在鼻涕睡著后悄悄地下床,從墻洞里掏出爹的牌位,小心地放在供桌上,也不點(diǎn)蠟燭,倒頭就拜。我小聲地對爹說:那個睡了你妻女的惡人就在隔壁,還在繼續(xù)作惡哩,我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的。但我得先從他那里學(xué)得手藝,這也是你的手藝。這樣,我就可以像你一樣去采蜂了。

    面筋糠的第一課就在我們家的院子里。他給我與鼻涕擺弄那些采蜂的工具,有采蜂筒、繩梯、棕衣、火把,以及他蜜制的驅(qū)蜂膏藥。當(dāng)然,還有在荊棘叢中開山辟路用的柴刀。蜂筒是用來掛下崖壁去存放蜂蜜、花粉及蜂王漿的,過去是木桶,現(xiàn)在改用有蓋的料筒。之所以要有蓋,一是怕側(cè)翻,二是怕泥石滑落掉進(jìn)筒里,糟蹋了一筒的好蜜。棕衣是由棕櫚的網(wǎng)狀棕絲縫制成的,包括棕絲編織的帽子,棕絲的褐色與泥土的顏色相近,可以迷惑巖蜂的攻擊?;鸢延稍谝桓L竹竿上的青草構(gòu)成,中間是干草,易燃。等中間的干草點(diǎn)燃后,火勢蔓延,會至四圍捆綁的青草冒出嗆鼻的濃煙,用來驅(qū)蜂。巖蜂密集地附著在蜂巢上,你不拿煙驅(qū)走,無法采蜂。你雖然頭身覆蓋著棕絲,但手總是裸露的吧。倘若巖蜂對著你裸露的手扎你,那你受不了痛,松開了繩梯,非得從懸崖上摔下去。所以,采蜂人想出了煉制一種驅(qū)蜂的膏藥,在采蜂時涂抹在手上。那膏藥惡臭之極,喜歡聞花香的巖蜂唯恐避臭不及。繩梯是攀援崖壁的必備工具。它有兩根長索與無數(shù)根短棒組成,每根短棒的兩頭都必須用長索扎緊。采蜂的時候,先是選好了蜂巢的位置,然后在崖頂找一處結(jié)實的樹干系住繩梯的上端,對著蜂巢所在的位置放下繩梯,人順梯爬下。面筋糠對于繩梯的制作講得特別仔細(xì),強(qiáng)調(diào)短棒打結(jié)必須是死結(jié),否則下去的人會一腳踏空有墜崖的危險。

    這幾天,我與鼻涕在院子里反復(fù)嘗試著繩索的打結(jié)法,各種繩結(jié)都試了個遍。鼻涕雖小,但學(xué)得不慢,只是手勁差些,打成的結(jié)頭容易松動。其實,死結(jié)也好,活結(jié)也罷,娘也教過我。我跟著娘上山砍柴,在捆柴的時候,娘一遍遍地示范給我看,早會了。只是這繩梯發(fā)著軟,結(jié)也特多,總有一種讓人無處著力的感覺。我開始有些擔(dān)心起以后的事來了,腳踏在這發(fā)軟的繩梯上,人在半空懸著呢,而巖蜂是那么的兇悍,這不是玩命嗎?

    我知道采蜂是個要命的手藝,爹的往事便是最痛的教訓(xùn)。然而,蜂蜜是喬山賜予我們山民的最大財富,若要成家,別無選擇。

    我與鼻涕踏上了去尋找蜂巢的野外作業(yè)課。面筋糠走在前頭,方向是崖壁下方。人只有站在崖下,面對立壁,你才能直觀地發(fā)現(xiàn)蜂巢的位置。南坡的崖壁最是陡峭的,從平時飛舞的巖蜂的數(shù)量判斷,南坡崖壁上一定筑了不少的蜂巢。

    我沒有來過南坡的崖下,今天是第一趟。我看到了灰黑的蜂巢一個個懸掛在崖壁,腳下是爹的墜亡之地,那高度,足有三五十米。我沒有聽面筋糠在說些什么,眼前浮現(xiàn)的是一件棕衣的輕輕飄落。沒有墜地時的鈍響,但呻吟隱約傳來,在某一處石塊的縫隙里細(xì)細(xì)地發(fā)出。

    接下來的幾天里面筋糠給我們示范了采蜂的全過程。我看到了一個繩梯上的面筋糠的倒霉樣,他果真是老了,攀爬得很吃力,到了最后都會喊“狗娃往上拉”。我感覺他是在求我,如果沒有我奮力往上拉,也許他離崖頂就差上那么一口氣。這一口氣足以上他掛在崖壁上,而結(jié)果顯然是糟糕的,等他耗盡了最后的一點(diǎn)手勁,他會松開了捏緊繩梯的手指,像一件棕衣一樣墜落的。每次上來后,他都會坐在地上喘粗氣,顧自搖頭嘆息。那些嘆息,讓我想到了槐樹下的落日,他暗黑與褶皺的臉恍若余暉里的山梁與溝壑,發(fā)著行將歸土的絕望之色,離滑落黑暗只在頃刻之間。

    面筋糠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沒有確定的時間。這樣斷斷續(xù)續(xù)的傳藝授徒持續(xù)了二年。這二年,鼻涕長得特別快,雖說差我七歲,但身高只差了我半頭,而且身子骨也壯實得像頭小牛犢。我感覺跟他擠一張床有點(diǎn)困難了,于是在離床幾步遠(yuǎn)的位置給他單鋪了一張床。

    天是真的熱了。我與鼻涕得在大槐樹下納涼到半夜,才可以回西屋睡。有一次,鼻涕說是先進(jìn)屋了。過了一會兒,我也有了睡意,離了槐樹。一進(jìn)西屋,發(fā)現(xiàn)鼻涕坐在床上還沒躺下,正專注地做著什么。我很好奇,上前搭了一下鼻涕的左肩頭,他顫抖了一下身子,像是吃了一驚,神色極是慌張。我低頭看時,看到他那物件正亢奮著呢。原來,鼻涕提前進(jìn)屋是為了玩這玩意兒。我警告說,小鬼,這玩意可玩不得,會傻掉的,曉得不?我看不到黑暗里鼻涕漲紅的臉,只聽到他嗯嗯唔唔地答應(yīng)著。然而,從那以后,鼻涕再玩時,就避著我了。我時常能在半夜里聽到他床上的一些動靜,他側(cè)身躺著,背朝我的方向,玩得還是那副猥瑣樣。我在肚里罵道:這小鬼,真像他老子!我罵著的時候就想到了面精糠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樣子,在山地,那打量娘的神情真狗屎的猥瑣!我在黑暗里咬實了牙槽,發(fā)著狠地咬,聽起來很像是在磨牙。

    哥,你昨晚又磨牙了。

    早飯時我正低頭扒拉泡飯,鼻涕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我嗯了一聲,補(bǔ)上一句:興許是好久不吃肉了的緣故。

    家里養(yǎng)著豬,但豬長成了是用來賣掉換錢的。娘很少下山去鎮(zhèn)上逛,一年下來,吃不了幾頓肉。為了能吃上肉,我與鼻涕也在山上下過套,套些飛禽走獸改善伙食??墒菦]吃上幾只野兔,便被告知為防誤傷了山民而不準(zhǔn)。鼻涕顯得很頹廢,他正在長身體,清湯寡水的飯菜的確難耐。

    鼻涕纏著娘問,娘,為什么不用豬賣掉的錢買回幾斤肉?哪怕是買些豬肝豬腸回來也好。

    娘一臉的無奈,只好耐心地解釋,我們家就靠著這賣豬的錢來添些家用,油鹽醬醋之外,還得添幾件新衣,錢轉(zhuǎn)眼就沒了。所以,得學(xué)手藝。跟你康叔學(xué)了采蜂,一年下來,收入頂?shù)蒙橡B(yǎng)十頭豬嘞。

    娘說到十頭豬的時候,一臉的滿足,似乎看到了日子的紅火。娘比任何人都渴求這種紅火,她心中藏著一個如果,如果爹不是早早地離開,那么,這種紅火就會變成實實在在的景象。真如此,鼻涕想吃豬肉,就不是個問題。只是,如果爹在,還能有鼻涕嗎?

    鼻涕就是讓人不省心,光一件吃肉的事,就煩得娘夠嗆。不過鼻涕也有好的方面,譬如穿衣,他從不講究,不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纏著娘要買新衣。他不是個愛臭美的人。

    自從分床以后,我跟鼻涕挨得最近的是一起蹲茅坑了。我們大都是在晚飯之后去上的茅坑,在黑暗里講一些山里的故事,講得最多的是山魈。說的是,一個人在山路上走,如果有一只手搭住了你的肩頭,你千萬別回頭。鼻涕問為什么,我說,一回頭就被后面的那東西咬住了你的咽喉,你也就活不了了。那是個什么東西?鼻涕繼續(xù)問。山魈!山魈是個什么東西?是猿猴的一種,專吸人血。哥你咋知道的?山里老人說的呀。

    我這么一說,鼻涕就不敢一個人上茅坑了,乘涼也是非得有我在。我有些后悔講了這個故事,平時,鼻涕已經(jīng)夠黏糊的了,這么一來,就更是成了甩不掉的尾巴。

    一天傍晚,我出門去乘涼,走到了大槐樹下,才發(fā)現(xiàn)鼻涕沒有跟來。我心里狐疑,是什么事情讓鼻涕留在了院子里?我本想回去看看,但既然到了槐樹下了,就坐下吧,鼻涕一定會隨后出來陪我。天這么熱,他也不可能早早地上床去睡。除非,他又在玩那個游戲了。

    我勸說過他好多次,那游戲玩多了,人就傻掉了,他就是聽不進(jìn)。我搖著頭苦笑,望著遠(yuǎn)處的山景。今天的月色很好,我能看到近山的濃重與遠(yuǎn)山的疏朗,像畫一樣美。可惜鼻涕不在身旁,我無法與他解釋這種美。我有了一種少有的舒暢,感覺這山居的日子并沒有什么不好,至少,山下面的城鎮(zhèn)里是看不到這么美好的自然景象的。我給鼻涕講山魈的故事,但我并不害怕一個人坐在槐樹下會有什么危險。我想,山魈是專挑在山路上獨(dú)自行走的路人下手的,在民居門口絕無可能。何況,咱家不是還有大黃嗎?雖然老弱了些,但可警覺了,風(fēng)吹草動都能先知先覺。

    哎喲!哎喲哎喲!

    院子里突然傳來了鼻涕的呼喊聲,像是遭了誰的打,聽聲音應(yīng)該是吃了痛。我起身沖進(jìn)了院子,竟然重現(xiàn)了十多年前的一幕:

    一個捏著門閂的男人站在院子的中央,瘦成了面筋。一個孩子跌坐在地上,驚恐地看著那個捏著門閂的男人。

    不同的是,那地上的孩子在喊痛,應(yīng)該是吃了幾下門閂的打。

    為什么打?這是我心中的疑問。從灶間洗碗的娘沖出來問:為什么打他?

    那男人只說了一句:你這個孽種!隨后的話由姐姐接上:娘,鼻涕他,他偷看我洗澡!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話從哪里下嘴。而娘則訕笑著打破了這份尷尬:不就是看洗澡嘛,小孩子,都這樣過來的,用得著下重手嗎?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

    娘過去扶起了鼻涕,用衣袖替他擦干了眼淚,然后甩開了手掌替鼻涕撣了幾下衣服上的灰塵,便示意他跟我去門外乘涼。鼻涕沒有出門,起身沖進(jìn)了西屋,我跟了進(jìn)去,合上了西屋的門。

    鼻涕沒有哭泣,只是捂著手臂的紅腫抽搐起嘴角強(qiáng)忍著的痛楚。我坐在他的床沿沒有出聲,只是用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表示撫慰。

    這一晚我們睡得比平時早。夜比平時長出了一截。我與鼻涕睡在各自的床上默默無言。許久,黑暗里傳遞出一句話來:哥,我真是孽種嗎?

    他終于問出了這句話。我知道他早晚會問,但還是沒有準(zhǔn)備好怎么去回答。

    娘說了,人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我用娘的話搪塞他,希望能夠?qū)捨克?/p>

    那我是娘生的,對吧?

    自然是嘍。

    可我不知道我爹是誰。

    怎么會這么問呢?你爹就是我爹呀。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暗暗向地上唾了口沫,心想,你爹才不是我爹呢,你爹多惡心??!

    爹是什么時候走的?他見過我嗎?

    我一下子被問住了,支吾起來。爹留給我的印象是那么的模糊,怎么會見過鼻涕呢?

    你出生前爹就走了。

    這么說,爹真的沒見過我。鼻涕嘆息了一聲,顯得很失望。他翻了個身,繼續(xù)說:

    哥,要是爹在,康叔敢打我嗎?

    我心里說著不能,嘴里說的卻是:那要看你該不該打。

    鼻涕一下子沒了回應(yīng),許久便傳過來他的呼嚕聲。許是我那句“該不該打”抽中了他的要害,讓他啞口無言。我沒有睡意,睜眼瞪著屋頂,只看到黑暗里爹的那件棕衣在飛舞,仿佛在召喚我去結(jié)束那中屋里尚在發(fā)生的不堪。我一骨碌起身,走向供桌前的磚墻,掏出爹的牌位,平穩(wěn)地擱在供桌上,也不點(diǎn)蠟燭,倒頭便拜。我說:爹,今天面筋糠又逞兇了。他居然對自己的兒子下得去手!姐姐從來沒有管過鼻涕,自從生了鼻涕后,她就把他交給娘去管了。今天,面筋糠居然罵鼻涕是孽種。我本想說,這個孽難道不是他種下的果嗎?爹,你一定看不下去了,對吧?你的憤懣,我清楚著哩。我會替你討回中屋里的那筆孽債的。到那時,我會替你重新做一塊牌位,用茶果香燭好好供著。

    哥,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我剛要起身,背后卻傳來了一句問。不知什么時候起,鼻涕已經(jīng)站在了我的身后。我猜一定是我倒地跪拜的那一刻。

    我沒有回答鼻涕的問題,起身走回了自己的床前,倒頭便睡。鼻涕不依不休,扳著我的脊背追問:哥,你說我真是那面筋糠種下的孽種嗎?

    我沒有回答他。我也不想回答他。早知道他會聽到,我何苦道出心中的悶?zāi)??雖然,鼻涕早晚會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我想應(yīng)該是在他長得更大些的時候。

    鼻涕不再問我,他的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想從我的口里得到再一次的證實罷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躺下,開始了啜泣。我領(lǐng)受過他的屈辱,因此,這個夜晚,我比任何一個傾聽鼻涕哭泣的生靈更能懂得他的苦楚。

    喬山的夜靜得沒有了鳥雀的啾鳴。一輪彎月掛在窗外,不時地窺探著屋里的啜泣。月光審視不了我的心跡,我的心頭正在點(diǎn)亮一抹驅(qū)散陰霾的光明。一個火苗在我心頭跳動,幻化成一把火,而火勢吻過了一團(tuán)干草,干草馬上又化作一團(tuán)火球。一個聲音在呼喊,繼而轉(zhuǎn)化成夾雜著呻吟的哀求,而在哀求聲聲里一個高大的身影投射出來。那身影在墻上晃動,手中托舉著一塊裂成兩掰的牌位。牌位上閃爍著一排鎏金小字:先考……之靈位。

    最近我總是做一個相同的夢。也許是多去了幾趟南崖,爹在給我托夢吧。

    南崖只剩下最后一個蜂巢。而我與鼻涕的學(xué)徒課也將結(jié)束。過了8月,采蜂的周期一過,只能留待來年。

    我知道留給我的機(jī)會不多了。鼻涕是指望不上的,那畢竟只是個毛孩子。而且,有些事情他最好不要參與,就讓我一個人來終結(jié)所有的屈辱吧。

    解決南坡的最后一只蜂巢的日子終于定下來了。這一天,8月的日頭噴發(fā)著灼熱,火把上的干草被曬得卷起了葉子,是個采蜂的好天氣。出發(fā)前,面筋糠照例是要發(fā)一通大仙的。他的臉色凝重起來,面對山坡的一草一木,恍若面朝的是山神。他在泥坡上插上兩支蠟燭,手捧一束焚香,跪拜起來。他的口中念念有詞,約略說些祈求山神庇佑的話。我想,他是看不到身后的我臉上隱約掠過的一絲冷笑的,也看不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也許,這是他最后一次跪拜山神了。以后,他也無須再拜。從明天起,他有的是時間與山神閑話家常。前提是,不要撞見了我那心懷狠意的爹。他到了那邊應(yīng)該只是個生人吧,那么,爹在那里經(jīng)營了十余年,應(yīng)該有了根基,收拾他綽綽有余了吧。爹啊,你得往死里整他,最好拿門閂揍他,打斷他的腿骨。

    鼻涕挨在我的身后一聲不吭。自從挨了面筋糠的打后,他變得不太愛說話了,與面筋糠之間總會夾著我的身軀。鼻涕用沉默表達(dá)著他對面筋糠的敵意,現(xiàn)在再想從他的嘴上聽到康叔這兩個字,已經(jīng)很困難了。我感覺鼻涕越來越像我了,對待面筋糠,早晚都會是這個結(jié)果。上山時,我提的是采蜂筒與火把,鼻涕肩膀上套的是繩梯,面筋糠叼著個煙斗佝僂著身子走在頭前。我們跟在面筋糠的身后,亦步亦趨地走在山道上。

    去南崖須經(jīng)過我家的山地。我看到了豆花開得正旺,巖蜂在菜地上飛舞著,一貫的忙碌。自從我接過了母親的農(nóng)活,我家的山地范圍在擴(kuò)張,我在原先的位置北邊新開墾了三分地,種上了更多的黃豆與黑豆。自然,黃豆的面積會大些,因為用處大。黃豆可以磨成水豆腐,拿鹵水一點(diǎn),就成了形。黃豆還可以做豆腐干,拿莧菜鹵浸泡的豆腐干是山里人的家常菜?,F(xiàn)在的問題是,花事亂了,黃豆變了種,黃中帶了黑斑,磨成的豆腐像極了芝麻糊,再也找不到原來水豆腐的那種純正的奶白色與口味了。娘轉(zhuǎn)換了一種吃法,企圖掩蓋豆種變異留下的視覺障礙。先把磨成的黃豆?jié){制成硬豆腐,再把硬豆腐切成小塊,放入菜籽油鍋里炸,炸成了香干吃。好處是,一身金黃蓋住了大半的黑糊,口感與豆種變異前的并無多大差異。我心里明白,我與娘已經(jīng)無法扭轉(zhuǎn)豆種變異的局面了,除非是喬山上的巖蜂都死絕了。

    我想象著沒有巖蜂的喬山,所有山農(nóng)的菜地里種上了新進(jìn)的豆種。在花開的季節(jié)里,放眼望去,那一畦畦的山地,一片片純凈的白,隔開了一片片艷麗的紫,在風(fēng)中搖曳,由風(fēng)作媒,傳送著花粉。不久,枝頭上掛滿了豆莢,豆莢里各自包裹起純黃的豆與純黑的豆,由青澀慢慢地轉(zhuǎn)為飽滿,由飽滿走向堅硬的成熟。一季季的收成,寫滿了娘爬滿皺紋的笑臉。不需要巖蜂的突入,更不能讓巖蜂肆虐,亂了干凈的花事。

    沒有巖蜂,山風(fēng)是可以完成花粉的傳播的。

    到了南崖,面筋糠煞有介事起來。他在崖頂上轉(zhuǎn)了幾個圈,算是勘定了那只蜂巢的位置。我一看就來氣,他的一舉一動近乎是在我與鼻涕面前耍寶,像煞了一個拿腔拿調(diào)的戲子。那只最后的蜂巢吸附在崖壁的左上方,不能算是我們采過的最大的蜂巢,但也夠得上碩大二字。面筋糠在蜂巢上方的崖頂上找了棵粗壯的松樹,示意我把繩梯系上去,一再吩咐要系實了。我知道先下去的是他,所以他特別怕繩梯松了結(jié),發(fā)生意外。今天的分工是這樣的,面筋糠先下去,熏走了巖蜂,然后換我下去割蜂巢。這兩個過程,自然是后半個步驟費(fèi)時多一點(diǎn)。這樣的分工是基于體力的考慮。面筋糠畢竟年紀(jì)大了,上下崖壁以及滯留繩梯所需的體能大不如前,維持不了全程的作業(yè)。而讓他先下去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是指望我能在他體能消耗到極致的時候把他拉上來。我一想到他的指望就覺得好笑,他竟然沒有覺察到這是一種危險的寄托。至于我的后半程,除了要分三截割下蜂巢放入采蜂筒以外,還要憑自己的體能爬上去。面筋糠拉不動我,鼻涕也夠嗆。鼻涕已經(jīng)可以干拉蜂筒的活了,至于拉繩梯,我的體重還真為難他了。

    繩梯放了下去。意外的是,在末端纏繞了起來,繩梯到不了蜂巢的位置。這也算是一件出師不利的小考驗吧。因為面筋糠爬下去時,先得俯身理直了纏繞的部分,才能繼續(xù)往下爬。他彎下了腰,吃力地伸出一只手去,撈著了纏繞的部位。他掰開了纏繞,余下的繩梯向下滑落伸展了開來,剛好夠得著蜂巢的位置。巖蜂密集地附著在蜂巢上,時而有少數(shù)幾個飛起,又落下。它們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穿了褐色棕衣的造訪者正在逼近,顧自忙碌著。

    崖下傳來了呼喊。那是面筋糠在示意放下火把。一根長柄火把用繩子系著尾部,被我放了下去。我知道面筋糠接下來要做什么。他會用火柴點(diǎn)燃起火把中間的干草,火勢蔓延開來,燒灼了四周包裹的青草,化出一股濃煙。面筋糠會拿火把上的煙去熏那些蜂巢上密密集聚的巖蜂,巖蜂受不了煙熏四散而去,露出了一個麻袋型的蜂巢。這個時候,便可以進(jìn)入到采蜂的實際環(huán)節(jié)——割蜂。抽出腰刀來,從下部三分之一處下刀。這一部分是蜂王漿,下刀的時候不能一刀割下,那樣就白忙乎了,那被割下的蜂王漿會掉下懸崖。故而得細(xì)細(xì)地割,讓它與上部掛連著,然后用手去撕下掛連的最后一截蜂王漿。撕下的蜂王漿是要放入隨后吊下來的采蜂筒里的,還需蓋上筒蓋。割蜂的第二步是在剩下的二分之一處下刀,這一部分是花粉,手法相同,照例也是撕下最后一截放入筒中。剩下的最后是蜂巢的頂部,這一部分才是金黃色的蜂蜜,是整個蜂巢的精華所在。

    今天的分工面筋糠并不負(fù)責(zé)割蜂。他的體力已經(jīng)支撐不了完成采蜂的全程。他在崖下喊著:狗娃,把草把放下來。他連續(xù)喊了兩聲,顯得比以往著急。我猜想,那正是體力不支的征兆,所以想盡快結(jié)束自己今天的前半程。我提起草把,心里竊喜,一切正在朝著我的計劃靠近。等我放下草把,看到一股青煙從下面躥上來,那一定是面筋糠點(diǎn)燃了草把。這個時候,我只需把系火把柄的繩子往上突然用力一提,火把便會從面筋糠手中脫落。脫落后的火把便會恢復(fù)倒懸的狀態(tài),蕩回來打在面筋糠的身上,火星在撞擊后四濺開來。那正是我希望看到的。一種快意化作一股暖流,在我的身體里奔突起來,迅捷地流遍全身。只需一粒,是的,只需一粒火星,落在面筋糠的棕衣上,那棕衣便會燃成一團(tuán)火球。那團(tuán)火球越燒越旺,伴隨著一聲聲的絕望的呼喊,慢慢地與繩梯分離。那團(tuán)燃燒著丑惡的火球,別無選擇,快速地去向一個地方——崖底。那崖底將會是一個罪惡者的終結(jié)地,一團(tuán)棕絲燃燒后的灰燼,等待著一場山雨的肢解。所有的污濁與不堪,會在一場臨近的暴雨里洗刷,滲入地下,去腐朽來不及焚燒的靈魂。

    我開始捏緊了繩子,準(zhǔn)備著那等待了十年的一刻。突然,我聽到了一聲悠遠(yuǎn)的呼喊從崖下傳來。我細(xì)細(xì)辨認(rèn),那不是面筋糠的聲音,分明是爹的呼喊。爹在喊著:狗娃,爹在下面。

    是的,爹在下面。我怎么把這事忘了!爹是個干凈的人,怎么能讓一個污穢不堪的人與爹躺在一起!那不是惡心爹嗎?我不能讓面筋糠死在這里,他真的不配!

    我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jī)會實現(xiàn)我的計劃,但無論如何不能做惡心爹的事。從山上望下去,我家的院子看得清楚,三間房和一間灶間,還有一處養(yǎng)禽畜的窩棚,被一圈卵石壘成的院墻圍著。門前左側(cè)的空地上是一株槐樹,灶間的那支煙囪一日三次升騰著炊煙,多么安靜的家園。我想,爹一定每天望著我們,雖然他下不了山。爹望了那么久,一定把這些年面筋糠的惡行都看在眼里,那他一定像我一樣早已恨得牙根生痛。

    結(jié)束了南坡的采蜂,喬山的蜂事也就有待來年。蜂蜜照例被面筋糠帶走了,我知道他有多年接洽的銷路。他下一次回來時,會帶給娘三成的收入,算是給我與鼻涕的工錢??墒牵乱淮嗡麃砹擞帜茉鯓??他說好了這是最后一次采蜂,他老了,到了明年恐怕已經(jīng)沒有下繩梯的力氣了。面筋糠一走,我趁鼻涕上茅坑的機(jī)會,從墻縫里掏出了爹的牌位,我跪下來,對爹說:爹呀,今天我本可以滅了那惡賊的,可是你非得告訴我你在下面。你是不是想說不要讓惡賊死在崖下,擾了你的清靜?

    我聽你的。我也覺得這個骯臟匹夫是沒有資格死在南崖下的。只是,那老匹夫明年可能就不采蜂了,我像是沒有再下手的機(jī)會了,這可怎么辦?

    門哐當(dāng)一聲開了,進(jìn)來的是鼻涕。我來不及收攏牌位,再一次被他撞見。我正想埋怨,鼻涕卻靦腆起神色說了句:哥,我忘取手紙了。

    他急急地去床頭取了手紙,又合上了門走了。我回頭又繼續(xù)對爹的告白:我知道你一定很著急,跟我一樣著急。你都等了這么多年了,盼著我長大,好對付那老東西。

    我給你交個底吧,我籌劃已久了,非得讓他活不了長遠(yuǎn)。只是,我不能搭上自己呀。我得制造一個意外的假象,免了人的懷疑。等我解決了那老東西,我給你再做一塊牌位,好好地供著。

    鼻涕再回來的時候我正好藏起了牌位,合上了磚縫。他一進(jìn)屋便說:哥,大黃最近餓得沒食吃吧,怎么老是趴到茅坑里去偷呢?

    我一聽就朝外走,發(fā)現(xiàn)大黃就蹲在槐樹下。我走過去沖它吹了下口哨,它會意地跟在了我的后面。我?guī)е簏S來到離家不遠(yuǎn)的一條溪澗,示意他下去。大黃明白了我的意思,便跳進(jìn)溪澗好好地洗了個澡,特地嗆了幾次響鼻。我又吹了下口哨,它爬上了岸,抖凈了身上的水分,用目光向我詢問著下一步。我轉(zhuǎn)身便走,大黃便緊隨而來。我把大黃領(lǐng)到灶間,往一只小石臼上倒上了一碗冷飯,再倒上半碗剩菜,用一根干柴攪和完,然后,一聲不吭地坐在了灶間的門檻上。我聽到大黃在背后發(fā)出的啪啪啪的吞咽聲,心里發(fā)酸。我知道大黃為什么餓肚子,只要有面筋糠在家,大黃就不敢進(jìn)門。自從十年前吃了一記打,它右后腿的傷一直沒好過,最終成了條瘸腿的狗。我發(fā)現(xiàn)一件事,人要是瘸了腿就養(yǎng)不胖,狗也如此。自從大黃被打折了右后腿之后,這傷腿長期著不了地,日子久了,肌肉就干癟了起來。大黃是條看門的狗,只是,他十年前的奮力一搏,卻招來了傷腿之狠。它是為了制止惡行,維護(hù)娘的尊嚴(yán)。所以,我不能虧待了大黃。我會讓大黃一天比一天地好過,直到它衰老離去。

    一周以后,面筋糠回來了。他跟娘先交付了賣蜂蜜的收成,然后說到了另一件事,好像是在征求娘的意見。

    面筋糠說的事,是前不久聽到的一則傳聞。說羅山的山農(nóng)從巨峰嶺上下來,被巖蜂扎了,中了蜂毒,養(yǎng)了好久才養(yǎng)好病。那山農(nóng)氣不消,病一養(yǎng)完就去山上找,想搗了那巖蜂的老巢。轉(zhuǎn)悠了幾天,發(fā)現(xiàn)在白虎嶺的北崖上,掛著一只碩大的蜂巢。可是他夠不著呀,總不能放火燒山吧。只好跺跺腳含恨作罷。

    這事傳到面筋糠的耳朵里,讓他動了采蜂的心。一是因為今年的采蜂季行將結(jié)束,接下來會閑上大半年;二是因為他的身體,連他自己也不能確定明年能不能爬崖了。他不想錯過這最后的收成。所以,他跑來跟娘商量,能不能讓他帶著兩個孩子出一趟門,去稍遠(yuǎn)些的羅山巨峰嶺白虎崖采蜂。娘說這事讓他拿主意。面筋糠看了看娘手中捏的剛拿到的那筆收成,實在敵不過那一疊紙幣的誘惑,跺了跺腳,說:干完這一票,我老康就憩著了,干!

    老東西,你自找的!我在心里罵了一句。這是我聽到要去羅山采蜂的第一反應(yīng)。我走到院子的中央,仰望著喬山,向著南坡守望的爹默默地喊上一句:爹,我給那惡賊定好了他的歸期了,就這兩天的事。你等著,等我事成了,回來擺好了牌位,你一定能夠聽到兒子講給你的一個最美妙的故事。

    經(jīng)過一天的準(zhǔn)備,第三天一早,我們就出了門。因為要走上三個小時的山路,故而要到傍晚折回。我們得在到了羅山后先用些干糧,填飽了肚子才能展開作業(yè)。

    羅山的巨峰嶺陡峭險峻早有耳聞。山路盤桓而上,特別耗費(fèi)體力。面筋糠喘息得厲害,連跟在最后的鼻涕也能聽到他頭前傳來的喘息聲。我在轉(zhuǎn)彎處總能瞥見鼻涕臉上淺淺的嘲笑。我想,鼻涕是樂于見到面筋糠的疲弱狼狽的。他的心里一定還記著那一記門閂的打,如今他也看到了討回這筆債的希望了。而我在十年前的那一次,畢竟只是受了驚嚇。鼻涕的手臂卻是實實在在地被打成了紅腫。

    巨峰嶺白虎崖的高度超出了喬山南崖之高。那蜂巢大如小籮,黑乎乎掛在了崖頂以下一丈之處,離地面大約有十余丈之多。勘完了地形,面筋糠便一屁股坐了下來,招呼著我倆憩息。他不停地喘息著,連連搖著頭,大概是嘆息遲暮的迫近。在足足休息了半個小時后,面筋糠才打起了精神,準(zhǔn)備下崖。他小心地爬下了繩梯,回頭向我說了句:狗娃,如果我在下面喊一個下字,你就把草把往下放;喊一個起字,你就連人帶梯地往上拉。我怕我會爬不上來。

    我向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種以點(diǎn)頭、搖頭的交流方式,在我們之間持續(xù)了這些年。隨著他的衰老,再想從我口中聽到康叔這兩個字,就成了不可能。這事不光發(fā)生在我身上,就連我身后的鼻涕,也是如此。

    他下去了,在下面喊了一個下字。我知道他是找到了蜂巢的最佳位置,是在示意我放下長柄的草把去。我放下了草把,繩子慢慢地往下送,令我懊惱的是,我的手居然顫抖了起來。說老實話,平日里我連殺雞也只是給娘搭把下手,從來沒有干過刀口朝向雞脖的事,何況是今天!我清楚將要干什么,這是我早下了的決心。但我還是按捺不住,一顆心像一頭不安靜的小鹿一樣往胸口撞。我這是怎么了?我居然這么不爭氣!好在,草把拖著長柄,在崖壁上一路磕碰,面筋糠無從察覺我的顫抖。

    我準(zhǔn)備好了。顫抖松動不了我下定的決心,我知道只是緊張而已。其實,這事要說簡單也簡單。我只需望著崖下,等待一股濃煙躥起,然后用力一提繩子,一切都會按設(shè)想的情狀推進(jìn)。

    煙終于起了。我急切地往上一提,馬上看到了火光。我知道不用多久,火光就會幻化成一團(tuán)火球,繩梯也會被火舌吞噬,然后,一個漸去的聲音將會在崖壁上劃出長長的音符。

    突然,頭頂上響起了一聲炸雷。我驚得全身顫抖了一下。我覺得這一聲雷好沒來由,竟然響起在這個當(dāng)口!我正一愣神的工夫,看到一道閃電劃過白虎崖,像是山神抽出了腰間的利劍,刺向了一個掩藏的心跡。我一臉疑惑,難道一個假象就這樣被輕易看破?容不得我遲疑,急驟的雨滴裹挾著密集的噼啪聲從不遠(yuǎn)處趕了過來,像是無數(shù)的山民從四面八方趕來,圍觀一場不可告人的意外。那八月的雷雨,像撒潑的孩子那樣率性而為,措手不及地浸泡了白虎崖。

    火球消失了。濃煙也隨之消失。我的計劃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沖擊得支離破碎。我看到一個身影從崖下奮力地爬了上來,心中喊了句:老天,難道這惡賊命不該絕嗎?

    不能讓他上崖?;艁y中我想到了去松開系在松樹上的繩梯結(jié),可是急切里居然抽錯了繩頭,活結(jié)一下子成了死結(jié)。我心中默喊著:狗娃啊狗娃,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你必須把握好這一次,因為你根本沒有下一次。我回頭望了望面筋糠的位置,發(fā)現(xiàn)他的一只手已然搭在了崖口的巖石上,用不了二秒鐘,他就會把另一只手搭上來,繼而是半個干癟的身軀。我著急得跺起腳來,而更倒霉的是,一股溫?zé)岵缓蠒r宜地打濕了我的襠部,像是一連串泄露的心跡,從隱秘處突圍而出。我的臉漲得通紅,暗暗責(zé)備起自己來:狗娃,你太不爭氣了!

    正在我發(fā)蒙的當(dāng)口,一個聲音傳了過來:狗娃,你想干什么?

    那聲音警覺里帶著責(zé)備,分明是洞穿了我的行為。

    我想干什么?我想要回一筆你欠了十年的孽債!當(dāng)然,我沒空搭理你。等我解了這繩結(jié),你就知道了。我只顧急急地解那繩結(jié),而面筋糠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也加緊了攀爬,堪堪地將要爬上崖頂。他應(yīng)該是用上了最后的力氣,在他感覺到了危險之際。

    難道我要輸了這幾秒鐘的對決?說什么也不能!爹呀,你幫幫我吧,結(jié)果了這老東西!

    啪!一柄柴刀砍在了繩梯上。緊繃的繩梯一下子松了開來。那被斬斷了的繩梯迅速地滑走,像是一條受了驚的長蛇。

    我沒有回頭看,等待著崖下傳來一聲長長的呼喊漸漸遠(yuǎn)去??墒牵S久都沒等來呼喊,而時間大約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秒鐘。我一臉茫然,而鼻涕卻用手指示意著我的身后。

    我感覺到了意外的發(fā)生?;仡^看時,發(fā)現(xiàn)一張猙獰的臉正盯著我,而他的身子癱坐在崖上。不妙,我還是輸?shù)袅诉@幾秒的對決。不對,是我與鼻涕輸?shù)袅伺c這老賊的對決。

    一把明晃晃的柴刀捏在了一只干枯的手上,刀刃的鋒芒逼視著我與鼻涕的一舉一動。突然,那具枯瘦的軀殼站立起來,向我們步步逼近。

    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撲滅了復(fù)仇的火焰,我不能確定這崖頂上還會發(fā)生些什么意外。

    果然,一種憤怒在白虎崖上蒸騰,化作一團(tuán)黑烏烏的嗡吟。密集的嗡吟聲飛舞著,突然向下俯沖,朝向三個人裸露的皮膚。山梁上響起了呼喊聲,呼喊聲一路逃躥漸行漸遠(yuǎn)。

    我看到了西山日落后的景象。山脊吞沒了所有的光亮,吞沒了所有的喘息。

    責(zé)任編輯:趙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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