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

裘帕·拉希莉 醒木

每個星期六，都會有新的一家人來這里入住。有些一大早就來，從較遠(yuǎn)的地方，準(zhǔn)備在這里度假;有些傍晚才來，情緒低落，可能是迷路了。這里的小山路標(biāo)不清晰，很容易迷路。

這天，新來的一家人做過自我介紹后，我?guī)麄內(nèi)ナ煜きh(huán)境。這些事情通常都是由我的母親來做，但這個夏天，她在附近小鎮(zhèn)上幫一個外出度假的年長紳士打理事務(wù)，所以這些事得由我自己來做。

像平常一樣，他們有四個人：爸爸、媽媽和兩個女兒。他們跟在我后面，兩個女孩蹦蹦跳跳，歡快之情溢于言表。

我們在陰涼的露臺下面停留了一會，觀看四周的草坪，茅草屋頂遮住了陽光。有兩個扶手椅和一張沙發(fā)，鋪著白色的墊子，還有一些可以日光浴的休閑椅，一張足夠坐十個人的木質(zhì)大桌子。

我打開玻璃推拉門，給他們展示室內(nèi)狀況：溫馨的起居室，壁爐前的兩張舒服的沙發(fā)，儲藏豐富的廚房，還有兩間臥室。

在父親卸下車?yán)锏男欣顣r，兩個女孩，大概七歲和九歲的樣子，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門，消失在房間里。我告訴母親備用毛巾和毛毯在哪里，以防夜間變冷。

我告訴她殺蟲劑藏在哪里，建議他們?nèi)胨俺羯n蠅，不然黎明前的嗡嗡聲會吵得人心煩。我跟她解釋了怎么去超市，如何使用房間后面的洗衣機(jī)，以及在哪里晾曬衣服，其實就在父親花園旁邊的院子里。

我補(bǔ)充道，客人可以免費(fèi)采摘生菜和西紅柿，今年西紅柿豐收，但很多已經(jīng)在七月雨季中壞掉了。

我盡量不去看他們，而是做自己的家務(wù)，澆灌花園。但他們?nèi)绱丝鞓泛团d奮的場景，時不時地吸引著我。我聽到女孩們穿過草坪的聲音，記住了她們的名字。客人們一般敞開著推拉門，我可以清晰地聽到他們父母在房間里面的交談，他們打開行李箱，收拾行李，討論著中午吃什么。

我們住的小屋距離幾碼遠(yuǎn)，高高的樹籬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風(fēng)。多年來，我們的房子只是一間屋子，作為我們?nèi)齻€人的廚房和臥室。兩年前，在我滿十三歲的時候，母親開始為年長的紳士工作。在積攢了足夠的資金后，父母向那位擁有房產(chǎn)的雇主申請增加一個小房間，作為我的臥室。

父親作為這個大房子的管家，照顧著這里的一切：修剪樹木，耕種田地和葡萄園，飼養(yǎng)著主人鐘情的馬匹。

主人生活在國外，但他不是像我們這樣的外國人。他時不時會回來住一陣子。他是一個人，沒有家人。在回來的日子里，他白天騎馬，晚上在壁爐前讀書。然后，再次離開。

除夏天外，很少有人租住這里的房子。這里冬天冷到刺骨，春天雨水太多。從九月到第二年六月，我父親每天清晨送我去學(xué)校，我不適合待在那里，感覺很難融入群體，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這家姐妹倆看起來很相似，你能很快辨認(rèn)出她們就是姐妹。她們已經(jīng)穿上了合身的泳衣準(zhǔn)備去海灘玩，海灘距離這里大概十五英里。媽媽看起來也像個女孩，她嬌小玲瓏，長長的頭發(fā)，松松地挽起來，肩膀纖瘦。她光著腳丫在草坪上行走，盡管爸爸不讓她這樣做，告訴她里面有豪豬、大黃蜂和蛇。其實爸爸說的是對的。

他們僅僅待了幾個小時，卻感覺像是在這里生活了很久。他們帶來的在這里待一周的東西散落滿地：書、雜志、筆記本電腦、玩偶、連帽衫、彩色鉛筆、紙墊、人字拖、防曬霜。午飯時間聽到了他們叉子敲擊著盤子的聲響，每次玻璃杯放在桌上時，我都會注意到他們。聽著他們安靜的談話聲，聞著咖啡壺里飄來的芬芳，夾雜著香煙味。

午飯后，爸爸讓其中一個女兒取來他的眼鏡，研究了大半天地圖，列出了附近可以游玩的小鎮(zhèn)，考古點(diǎn)和遺址。媽媽對這個不感興趣，她說這是她一年中唯一沒有工作任務(wù)和會議的一周。

隨后，父親帶著兩個女兒起身前往海灘。他離開的時候問我大概得多久到那里，哪個海灘最漂亮，還問了這周的天氣預(yù)報，我告訴他有一股熱浪即將來襲。

母親則待在家里，但還是穿上她的泳衣，準(zhǔn)備去曬太陽。

她拿出一張?zhí)梢危乙詾樗∷粫?，但我出去晾衣服時，看到她在寫東西，在腿上的一個小筆記本上，用筆寫著。

她不時地抬起頭，看著周圍的風(fēng)景：不同深淺的綠色草坪，遠(yuǎn)處的小山、樹林;閃耀著藍(lán)色的天空，黃色的干草;褪色的籬笆和低矮的石頭墻組成的地界線。她仔細(xì)觀察著我每天都會看到的景色，我很想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當(dāng)太陽開始落山時，他們穿上了毛衣和長褲，防止蚊蟲叮咬。父親和女兒們在海灘后的熱水浴中弄濕了頭發(fā)。

女孩們告訴母親他們的行程：燃燒的沙子，微微渾濁的海水，溫柔而令人失望的波浪。全家人步行一小段路，去看馬匹、驢子和一只關(guān)在馬廄后面圍欄里面的野豬。他們每天都會看房子前經(jīng)過的一群羊，有幾分鐘，它們會擋住塵土飛揚(yáng)的馬路上經(jīng)過的汽車。

父親一直用手機(jī)隨時拍照，他給女兒們介紹李子樹、無花果樹和橄欖樹。他說從這些樹上直接摘下來的果子味道不一樣，因為它們聞起來有陽光和鄉(xiāng)村的味道。

父母在露臺上打開了一瓶酒。他們嘗了一點(diǎn)奶酪，當(dāng)?shù)氐奶瘘c(diǎn)。他們欣賞這里熾熱的景觀，贊嘆巨大的、流光溢彩的云，還有十月里石榴的顏色。

夜幕降臨，他們聽著青蛙聲、蟋蟀聲和風(fēng)兒的沙沙聲響。盡管有微風(fēng)，他們還是決定在外面吃，享受天然的夜光。

我和父親默默地在屋里吃，他吃飯的時候從來不抬頭。自從母親離開后，晚飯時間是沒有交流的。母親在吃飯時喜歡說話。

母親不能忍受這個地方，像父親一樣，她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旅行到這里來的。她不喜歡生活在這個國家，感覺無處可去。她說這里的人一點(diǎn)也不友好，他們太封閉了。

我不喜歡她的抱怨，不喜歡聽她說話，盡管她說的可能是對的。有時候，她抱怨太多，父親寧愿睡在車?yán)?，也不和她睡在床上?/p>

晚飯后，女孩們在草地上玩耍，追趕螢火蟲，用手電筒玩。她們的父母坐在露臺上，在無盡的黑暗中，凝視著天空在思索。

母親喝了一小口熱檸檬水，父親呷了一小口白蘭地。他們說生活在這里正是他們希望的，即使是空氣也是不同的，這里的空氣如此干凈。這里的人很可愛，就這樣生活著，遠(yuǎn)離人群。

早上第一件事，我去雞舍收雞蛋，它們溫暖而蒼白。我把幾個放到碗里，帶給客人當(dāng)早餐吃。通常情況都沒有人，于是我把雞蛋放在露臺上。但是后來，我注意到，通過推拉門，看到女孩們已經(jīng)醒來了，沙發(fā)上的餅干袋、面包屑、咖啡桌上翻倒的麥片盒。

女孩們試著趕走縈繞在房間里嗡嗡作響的蒼蠅。姐姐拿著蒼蠅拍，妹妹沮喪地站在一邊，抱怨著她還在等著蒼蠅拍，她說她也想拍打它們。

“你聲音大點(diǎn)，這里很吵，我聽不見?！苯憬阏f。

我放下雞蛋，回到了我們的屋子拿來蒼蠅拍，借給女孩們，這樣她們都很開心。我沒有再重復(fù)這樣的事實——睡覺前打死這些蚊子會更好。顯然她們玩得很開心，盡管有嗡嗡的蒼蠅和女孩們拍打的聲音，她們的父母一直睡得很香。

兩天后，像往常一樣，上午晚些時候，父親去小鎮(zhèn)咖啡館買咖啡和報紙。喝完第二杯咖啡后，去超市買了些必需品。回來的路上，盡管小山有些濕滑，他仍然小跑著，結(jié)果被一只牧羊犬擋在十字路口，當(dāng)時他特別害怕，還好后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那位母親和我做著同樣的活：清掃地板，做飯，洗衣服。每天至少晾一次衣服，我們的衣服混合晾在一條繩子上。她胳膊上挎著裝衣服的籃子，告訴他丈夫，她很開心這樣晾衣服。因為他們住在城市里一個擁擠的公寓，從來沒有機(jī)會把衣服晾在戶外，像現(xiàn)在這樣。

午飯后，父親帶著女兒們?nèi)ズ?，母親一個人待在家里，在她的筆記本上寫東西，夾著香煙，聚精會神。

一天，從沙灘回來，女孩們追趕著在草坪上跳動的蟋蟀，跑了幾個小時，抓住了好幾只。把它們裝在一只罐子里，里面裝有從父母沙拉里偷來的幾片番茄片。她們把它們當(dāng)寵物伺養(yǎng)著，給每一只起了名字。第二天，蟋蟀都死了，悶死在罐子里。女孩們傷心地大哭，把它們埋葬在李子樹下，在土堆上插了一些野花。

還有一天，那位父親發(fā)現(xiàn)放在外面的人字拖丟了一只。我告訴他可能是狐貍把它叼走了，有一只狐貍經(jīng)常在附近徘徊。我告訴了父親，他清楚附近所有動物的習(xí)性和藏身之處，他最后找到了鞋子，還有一只球，以及上一個家庭丟棄的購物袋。

能看出這些客人非常喜歡這里的田園風(fēng)光，沒有開發(fā)的天然風(fēng)景。他們喜歡這里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這些幫助他們思考、放松、暢想。當(dāng)女孩們用采摘的黑莓染花了她們的漂亮裙子，母親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笑著讓父親給她們拍照，然后把衣服清洗掉。

我一直在想，他們是否真的清楚生活在這里的孤獨(dú)？他們是否了解這里的每一天都一樣？在這破舊的房子里，夜晚大風(fēng)猛烈地吹打著窗子，感覺整個地球都在晃動，整夜的雨聲讓人無法入睡，他們是否明白？數(shù)個月，我們孤獨(dú)地生活著，和群山、馬匹、昆蟲，還有天邊飛過的鳥兒，他們是否喜歡被刺骨和寂靜吞噬的整個冬天？

昨天夜里，來了好多汽車，是那家父母邀請來的朋友們，帶著他們的小孩，在草地上嬉鬧追玩。一對夫婦說過來的時候交通不是很擁擠。大人們沿著房子周圍走了一圈，太陽落山的時候走進(jìn)花園，露臺的桌子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

談笑聲在夜里格外響亮，我聽到了他們吃飯時說的一切。這家人講述著在這里經(jīng)歷的所有小意外：偷吃西紅柿的蟋蟀，李子樹下的葬禮，牧羊犬，叼走人字拖的狐貍。母親說和大自然如此親近，女兒們受益匪淺。

在設(shè)定好的時間，蛋糕準(zhǔn)時出場，插著蠟燭，我才意識到今天是這位父親的生日。他即將四十五歲，每個人唱著生日快樂歌，然后切開了蛋糕。

我和父親吃光了一些熟過頭的葡萄，我正在收拾桌子時，聽到了敲門聲?？吹搅诉@倆女孩，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外，她們給我們送來兩塊蛋糕，一塊給父親，一塊給我。還沒等我說謝謝，女孩們就已經(jīng)跑掉了。

我們吃著蛋糕，客人們談?wù)撝?、旅行以及城市里的生活。有人問那位母親，從哪里來的蛋糕。她說是一位客人從附近的一家蛋糕店帶來的，她說了蛋糕店的名字，以及蛋糕店所在的廣場。

聽到廣場的名字，我的父親放下叉子，低下頭。他看向我時，眼神激動，突然起身走出去抽煙，毫無防備。

我們以前也住在那個城市，父親就在那個廣場賣花，母親幫忙。

他們在那里度過了很開心的一段時光，雖然住的地方狹小。他們?yōu)榭腿藗儨?zhǔn)備好裝扮餐桌或走廊的花束。剛到這個國家，他們學(xué)會了很多花兒的名字：玫瑰、向日葵、康乃馨、雛菊。他們把這些花的根部浸在一排水桶中。

一天晚上來了三個男人。我父親一個人，我母親那會懷著我，在家里，因為他不想讓她晚上加班。那天已經(jīng)很晚了，廣場上其他的店鋪都關(guān)門了，父親正準(zhǔn)備放下爐排。

其中一個人讓他再打開店鋪，說他準(zhǔn)備去看他的女朋友，想要一束漂亮的花。父親同意給他做一束，即使這個男人很無禮，而且還有點(diǎn)醉酒。

當(dāng)父親拿起做好的花束，那個男人說它太少了，讓父親再加一些。父親添加了一些花，數(shù)量已經(jīng)超出很多，直到那人滿意。父親用紙包起花束，用彩帶綁起來，并打上蝴蝶結(jié)。告訴他價格。

男人從錢包掏出一些錢，不夠花的價錢。當(dāng)父親拒絕把花交給他時，他罵父親是一個傻叉，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給一個漂亮姑娘捆綁好看的花束。接著，和其他兩個人，他們一起打父親，直到他的嘴里滿是鮮血，前門牙被打掉。

父親呼喊著救命，但那個時間，沒有人能聽得到。他們說，從哪來，滾到哪去。他們搶走了花，把父親就那樣留在原地。

父親進(jìn)了急救室。他一年內(nèi)都不能吃固體食物。我出生后，他看我第一眼時，都沒能說出一個字。

從那以后，他一直掙扎著說話，說出一些變調(diào)了的詞語，像一個老年人。因為缺失的牙齒，他羞于微笑。母親和我都能理解他，但其他人不理解。他們以為他是一個外國人的緣故，說不了當(dāng)?shù)卣Z言。有時，他們甚至以為他是啞巴。

梨子和蘋果成熟后，我們把它們切成薄片，看起來透明一樣薄，便于他吃。

一個老鄉(xiāng)給他介紹了這份工作，在這個偏僻的地方。他對鄉(xiāng)村生活并不熟悉，他一直生活在城市里。

在這里不用張口就可以生活和工作，也不用擔(dān)心被襲擊。他喜歡和動物們生活在一起，耕種土地。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個保護(hù)著他的原始田園。

他送我去學(xué)校時，經(jīng)常對我說這樣的話：他的生活不會再有什么改變了，他希望我做的就是好好學(xué)習(xí)，完成學(xué)業(yè)，去上大學(xué)，然后離開他們。

第二天清晨，那位父親開始裝車。我看見他們一家四口人，全都曬黑了，好像更親密了。他們不想離開，早餐的時候他們說明年還會再來。幾乎所有的客人在離開時都會說同樣的話。但很少有人再來，對他們來說一次已經(jīng)足夠。

在出門之前，那位母親給我看了冰箱里不想帶回城市的食物。告訴我她非常喜歡這個地方，她已經(jīng)開始想念了。也許，當(dāng)她感到壓力，或者要被工作壓垮時，她會想念這個地方：清新的空氣，小山，日落時灼熱的云彩。

我和這家人道別并祝福旅程平安，一直看著他們的汽車消失在視野，才回去收拾房間。第二天將有新的一家人入住，我鋪好床鋪，打掃干凈房間，清理掉女孩們拍死的蒼蠅。

他們忘記了，也許是有意留下來的一些不需要的東西，我保留了下來。女孩們畫的畫，沙灘上撿的貝殼，最后一滴香水沐浴露，模糊的購物清單，以及那位母親在紙上用小字體寫下的關(guān)于我們的一切。

責(zé)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