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的領(lǐng)導力與漢帝國的創(chuàng)立
——《史記》中的領(lǐng)導智慧

◎趙璐璐

在中國古代文化發(fā)展歷程中，史學具有重要的地位。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說：“中國于各種學問中，唯史學為最發(fā)達；史學在世界各國中，唯中國為最發(fā)達?！弊鳛榈谝徊考o傳體史書，《史記》的問世，在中國史學發(fā)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使史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問，從經(jīng)學中分離出來，獲得了獨立的地位。

《史記》在理論體系、研究方法、研究對象三個方面，規(guī)范了史學本身作為一門學科需要解決的問題和遵循的方法，從此史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地位得以確立。兩漢以后，在目錄學分類上，史籍已獨立成部，東晉李充著《四部書目》，史部便位居第二，這種地位一直延續(xù)到后代。史學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地位的凸顯，是與司馬遷及其《史記》的首創(chuàng)之功分不開的。

除了促使史學成為一門獨立學科之外，《史記》還奠定了中國史學的敘事傳統(tǒng)。司馬遷在《史記》的寫作中創(chuàng)造出了“寓論斷于敘事之中”的方法。也就是通過客觀的敘述史實來體現(xiàn)主觀的評價，在敘事的過程中，把自己對人物、事件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出來。清代顧炎武說：“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對于司馬遷的敘事才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這樣一種方式看似簡單，但卻是對史家剪輯史料能力和歷史判斷能力的巨大考驗。凡是歷史人物，都有其長處和短處，對歷史人物的記載，也應(yīng)該如實寫出長短兩方面。但是，如果不分輕重主次，實際上將影響讀者對歷史大事和人物的認識，也不是司馬遷“成一家之言”所要達到的目的。所以司馬遷在敘事當中是有其主題的，根據(jù)主題的不同對史料進行甄別和排列。

例如《高祖本紀》詳細記述了劉邦由起事反秦、楚漢相爭，到統(tǒng)一國家、建號稱帝的過程，對于劉邦取得成功的各種措施都做了生動的描繪，意在說明劉邦的勝利絕非偶然。從成就大事的主要方面看，劉邦有智謀、有遠見、善于用人、聽從意見，的確是一位優(yōu)秀的政治家，而《高祖本紀》將這些通過敘事都充分表現(xiàn)了出來。經(jīng)由司馬遷的描繪，漢高祖劉邦具有的各種領(lǐng)導才能躍然紙上，也借此揭示出劉邦個人的領(lǐng)導能力對漢帝國建立和延續(xù)具有深遠的意義。

一、善于聽從建議

劉邦的領(lǐng)導才能之一就是善于聽從建議?！妒酚洝じ咦姹炯o》記載：“漢元年（公元前206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諸侯至霸上。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系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jié)，降軹道旁。諸將或言誅秦王。沛公曰：‘始懷王遣我，固以能寬容；且人已服降，又殺之，不祥。’乃以秦王屬吏，遂西入咸陽。欲止宮休舍，樊噲、張良諫，乃封秦重寶財物府庫，還軍霸上?！眲钸M入關(guān)中后，接受了秦王子嬰的投降，本想進駐秦朝宮殿，但是同行的大將樊噲和謀臣張良都認為不合適，勸諫于他，劉邦于是聽從建議，帶領(lǐng)大軍駐扎在霸上而將秦朝的宮殿和府庫封存。劉邦個性頗有些貪財好色，這從《史記》的《留侯世家》便可得知，他欲入住秦朝宮殿，自然也與此有關(guān)。然而在重大決策方面，他能夠抑制個人的欲望，聽從更為合理的建議，這是劉邦所具有的一種領(lǐng)導者的品質(zhì)。

通觀《高祖本紀》，在除此之外許多決策中，劉邦都能夠摒棄自己不完善的意見，選擇更為合適也被未來發(fā)展證明對自己更為有利的意見。比如韓信破齊之后，使人言曰：“齊邊楚，權(quán)輕，不為假王，恐不能安齊?！北砺冻鲎约阂旪R王的野心。劉邦很生氣，當時就想出兵攻之。不過張良勸他道：“不如因而立之，使自為守?！敝鲝垥r機未到，還是應(yīng)該通過封韓信為齊王來安撫他，并讓他駐守齊地以擋楚軍進攻。劉邦接受了張良的意見，于是派遣張良拿印綬前往齊地立韓信為齊王。這一舉措穩(wěn)住了韓信，使得韓信總體上仍是劉邦的重要助力。楚、漢訂盟后，劉邦本想退兵，張良、陳平說曰：“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之。楚兵罷食盡，此天亡楚之時也，不如因其機而遂取之。今釋弗擊，此所謂‘養(yǎng)虎自遺患’也。”劉邦于是全力追擊楚軍，后會同韓信、彭越等人率領(lǐng)的漢軍，在垓下一戰(zhàn)重創(chuàng)楚軍，項羽于是在烏江自刎而死。如是者頗多，可以說，劉邦從起兵之初開始，就是在一次次重大決策中不斷壯大，最終得以在楚漢相爭中獲勝并建立漢王朝。

二、重視法令制度

其二，劉邦重視制度的作用。在駐軍霸上之后，劉邦召集當?shù)馗咐虾澜苷f：“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吾與諸侯約，先入關(guān)者王之，吾當王關(guān)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來，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無恐！且吾所以還軍霸上，待諸侯至而定約束耳?！边@便是有名的“約法三章”。通過除去秦法，定立新的制度，劉邦很好地爭取到了關(guān)中民眾之心。因此，這一新規(guī)定立后，關(guān)中百姓大喜，爭相拿來酒肉慰勞劉邦的部隊，劉邦又不接受，并說：“倉粟多，非乏，不欲費人?！贝蠹易匀桓鼮樾老玻枷Ｍ麑韯顏懋旉P(guān)中之王。這與后來項羽入關(guān)后，屠燒秦朝宮室，所過無不殘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實際上，當時雖有先入關(guān)中者為王的約定，但是，劉邦是否真能立足關(guān)中，也許他心中也難以確定，可劉邦深知定立新法可以達到安定、收攏人心的目的，這也是他作為一名領(lǐng)導者的遠見卓識。

漢初天下大定，劉邦又命蕭何作律，《漢書·刑法志》云：“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于是相國蕭何捃摭秦法，取其宜于時者，作律九章。”制定了之后漢律的藍本《九章律》，也成為后世歷代傳統(tǒng)律令之宗。這都體現(xiàn)出劉邦重視制度、以法立國的指導思想。

三、關(guān)心民生民意

劉邦在霸上與鄉(xiāng)親父老“約法三章”，除了體現(xiàn)出重視法令的一面，也反映出他對民生疾苦的關(guān)心。之后更是下令不食民粟，不加重當?shù)匕傩盏呢摀瑥亩@得了關(guān)中父老的稱贊和支持。隨后，在漢二年（公元前205 年），劉邦出兵據(jù)有關(guān)中后，下令原屬于秦朝的苑囿園池，都讓百姓開墾耕種，并出函谷關(guān)到達陜縣，撫慰關(guān)外父老，對新占有地區(qū)的民生問題始終十分關(guān)注。在楚漢相爭勝利后，劉邦罷天下兵，將士兵都遣散回家，同時發(fā)布命令：各諸侯子弟愿意留在關(guān)中的，免除賦稅徭役十二年；愿意回到封國去的免除賦稅徭役六年，均由國家供養(yǎng)他們一年。漢朝在楚漢相爭后順利建立和鞏固，和劉邦這些使百姓得以生息，民心得以凝聚的措施是分不開的。漢八年（公元前199年），蕭何負責營建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劉邦出兵回到長安后，見宮殿甚為壯麗，非常生氣，對蕭何說：“天下匈匈苦戰(zhàn)數(shù)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不愿耗費民力興建過于奢華的殿宇，直到蕭何解釋“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后世有以加也”才最終作罷?？梢哉f，劉邦從重視民生、穩(wěn)定統(tǒng)治的角度制定的“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政策，對西漢初期經(jīng)濟的恢復、民心的安定，具有重要的作用。

四、知人善任

其四，劉邦知人善任?？梢哉f劉邦的用人才能和識人之明是漢朝得以成功創(chuàng)立乃至延續(xù)的關(guān)鍵因素。天下大定，劉邦即皇帝位之后，曾在雒陽南宮置酒。席間君臣之間有如下一段對話，高祖曰：“列侯諸將無敢隱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對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與天下同利也。項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zhàn)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备咦嬖唬骸肮湟唬粗涠?。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饋馕，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眲顚ψ约旱挠萌四芰τ星逍训恼J識，他認為能夠戰(zhàn)勝項羽奪得天下，主要就是因為善用蕭何、張良、韓信等在各方面具有突出才能的人。的確，一位領(lǐng)導者不必事必躬親，也不可能具有各方面的專業(yè)才能，他的核心任務(wù)是發(fā)現(xiàn)人才并將之安排在合適的位置上，從而發(fā)揮每一個下屬的能力。

而且劉邦對他了解和共事的下屬很信任。《史記·淮陰侯列傳》記載，韓信投奔劉邦之初，只是擔任低微的官職，但蕭何卻認為他有奇才。后韓信出走，蕭何連夜去追，甚至沒有來得及稟報劉邦。劉邦聽人言蕭何亡走，如失左右手，不出一兩日，蕭何歸來，“上且怒且喜，罵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誰何？’曰：‘韓信也?！蠌土R曰：‘諸將亡者以十數(shù)，公無所追；追信，詐也?！卧唬骸T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所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所決耳?！踉唬骸嵋嘤麞|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計必欲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終亡耳。’王曰：‘吾為公以為將?！卧唬骸m為將，信必不留?！踉唬骸詾榇髮?。’何曰：‘幸甚?！谑峭跤傩虐葜：卧唬骸跛芈裏o禮，今拜大將如呼小兒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擇良日，齋戒，設(shè)壇場，具禮，乃可耳?！踉S之。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將。至拜大將，乃韓信也，一軍皆驚?！眲畎蓓n信為大將軍時還并不了解他的才能，但是因為蕭何的推薦，劉邦便毫不猶豫地將軍中大將軍之位授予了韓信，并大禮以示鄭重，這實源于劉邦對蕭何的信任。可以說，劉邦用人不疑也是他得以成功得到眾多“人杰”效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劉邦的識人之明，還順利保證了漢王朝的延續(xù)，避免了“諸呂之亂”可能造成的危機。在劉邦去世之前，《高祖本紀》記載了他與皇后呂雉之間的這樣一段對話。呂后問：“陛下百歲之后，蕭相國既死，令誰代之？”上曰：“曹參可?！眴柶浯?，上曰：“王陵可，然少戇，陳平可以助之。陳平智有余，然難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呂后復問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呂后詢問蕭何去世之后的丞相人選，劉邦先提到了曹參，然后提到王陵和陳平，最后特別說可以任命周勃為太尉，在呂后再問后，他從容言，這之后大概你也不必操心了，也就是說呂后亦壽元將盡了。

劉邦去世后，孝惠帝即位，但大權(quán)為呂太后所把持。呂后忠實執(zhí)行了劉邦的用人安排，在蕭何死后任用曹參為相。曹參不改蕭何為相時期的大政方針，崇尚清靜，無為而治，留下了“蕭規(guī)曹隨”的典故。至孝惠帝六年，曹參病逝，于是呂后以安國侯王陵為右丞相，陳平為左丞相。這也仍舊是劉邦生前的人事安排。

孝惠帝不久病逝，呂后立惠帝子而臨朝稱制，成為漢朝的實際最高領(lǐng)導者。呂后想立呂氏諸人為王，和丞相等人商議，問右丞相王陵。王陵曰：“高帝刑白馬盟曰‘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今王呂氏，非約也?！蓖趿暾J為立呂氏為王違背了高祖所言“非劉氏不王”的政治盟約，表示不同意。太后于是很不高興，再問左丞相陳平、絳侯周勃。陳平、周勃等說：“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稱制，王昆弟諸呂，無所不可?！辟澩藚魏蟮奶嶙h。下朝后，王陵責備陳平、絳侯周勃說：“始與高帝喋血盟，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呂氏，諸君從欲阿意背約，何面目見高帝地下？”陳平、絳侯曰：“于今面折廷爭，臣不如君；夫全社稷，定劉氏之后，君亦不如臣?！保ā秴翁蟊炯o》）王陵直接否定了呂后想要立諸呂為王的議題，而陳平和周勃則表示贊同。王陵于是責備二人，認為他們沒有忠實維護高祖時的政治盟約，但是陳平等人并不認同王陵的直言不諱，在他們看來，雖然當面否定的確體現(xiàn)出維護劉氏、不作妥協(xié)的政治風骨，可從長遠看，如要真正保全劉氏江山，暫時退讓方為上策，王陵無言以對。從王陵和陳平二人對待封諸呂為王一事的態(tài)度，可更加深刻體會劉邦當年對此兩人的評價，即王陵性格頗為憨厚，但陳平則更富有才智。因此王陵選擇直接否定了呂后的提議，陳平則認為呂氏目前強勢，只有稍稍退卻，才有機會重振劉氏江山。

公元前180 年（高后八年），呂雉病逝，但呂姓之王仍大權(quán)在握，于是漢朝諸臣謀誅其奪權(quán)。當時趙王呂祿、梁王呂產(chǎn)各將兵居南北軍，把持軍隊，太尉絳侯周勃不得入軍中主兵。曲周侯酈商年老且病，其子酈寄與呂祿交好。周勃與丞相陳平謀劃，使人劫持酈商。令其子酈寄前往勸說呂祿歸封地，交出兵權(quán)。呂祿最終解上將印，周勃得以掌握北軍。周勃又與陳平、朱虛侯劉章等合謀誅殺呂產(chǎn)，最終得以控制局勢，平定諸呂之亂。而后漢室群臣謀議令代王即位，是為漢文帝，在呂后專權(quán)多年之后，重新使得劉氏子孫真正重掌大權(quán)。周勃在平定諸呂之亂中貢獻至偉，劉邦當年所說“安劉氏者，必勃也”的預(yù)言得以應(yīng)驗?？梢哉f，漢帝國得以渡過創(chuàng)立以來的一大危機，延續(xù)劉氏的統(tǒng)治，與劉邦政治遺囑中的用人安排關(guān)系密切，劉邦識人用人之高明，由此鮮明彰顯。

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政治家，劉邦善于聽從建議、重視法令制度、關(guān)心民生民意、知人善任，《高祖本紀》將劉邦這些主要方面通過敘事的手法充分表現(xiàn)了出來。當然，劉邦也有許多人性上的缺陷，史家也不可回避，因此司馬遷在《留侯世家》中寫了劉邦的貪財好色；在《項羽本紀》中寫了劉邦的卑怯自私；在《季布欒布列傳》中寫了劉邦的忘恩負義；在《淮陰侯列傳》中寫了劉邦的陰險殘忍等等，這便使后人對于劉邦的真實形象有了全面的認識，但是又不會過度影響劉邦在《高祖本紀》中呈現(xiàn)出的主要領(lǐng)導特點。所以，司馬遷對史料的取舍，在一篇傳記中對人物生平的敘述，是與其對這位歷史人物的評價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的。這種將論斷寄于敘事之中的寫作方法和史學理念，一直為中國傳統(tǒng)史學所秉承。

通過《高祖本紀》和《史記》相關(guān)紀傳的記載，司馬遷將劉邦身上的領(lǐng)導才能充分地給予了描繪，塑造出了一位具有卓越領(lǐng)導力的人物，也解答了劉邦得以在秦末群雄爭霸和楚漢相爭中獲勝、最終建立漢朝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