賁德：弘揚家國情懷的雷達院士

文/圖＞＞＞本刊記者 張永勝

賁德在辦公室

賁德向時任軍委副主席劉華清匯報研制進展

我國第一部超遠程相控陣雷達、第一部脈沖多普勒火控雷達以及正在研制的新型雷達背后，都有一個人的名字——賁德。

賁德，1938年出生，中國工程院院士，先后榮獲全國科學(xué)大會獎、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等，被評為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專家。為研制出世界上最先進的雷達，兒子出生幾個月，他就離家。當?shù)谝徊砍h程相控陣雷達研制成功后，他回到家，年幼的兒女都不認識他，而剛剛和家人團聚，他又一次離家……

國家利益高于一切。家國難兩全，賁德把一生奉獻給我國的雷達事業(yè)，把對妻子和兒女的虧欠，永遠烙在心里……

家國難兩全，長期奮戰(zhàn)在北方大山深處

今年81歲的賁德出生于吉林省九臺縣一個農(nóng)民家庭，在家排行老二。那時，賁德全家窮得吃不飽、穿不暖。但賁德學(xué)習(xí)成績好，小學(xué)畢業(yè)時被保送至九臺縣初級中學(xué)。父親對他說：“按我們家的情況，你沒有條件讀書，但你念書好，不念書可惜了。能不能念下去，就看你能不能吃苦?！?/p>

九臺縣初級中學(xué)離家10公里路，賁德交不起住宿費，將書本用一塊方布包裹起來拴在腰上，每天天不亮起床，跑步去學(xué)校，放學(xué)跑到家已是天黑，他腳上的布鞋沒幾天就被山石路磨爛了。鞋子是母親用舊布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賁德心疼母親，后來每次出門，當著母親的面穿上鞋，離開村頭就光腳跑，等快到學(xué)校時再把鞋穿上。

這一跑，就跑進了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雷達專業(yè)。上大學(xué)期間，賁德與在營城煤礦第三小學(xué)當老師的石慧芝相戀。1962年，賁德大學(xué)畢業(yè)，被分配到中國電子科技第十四研究所工作。賁德剛進十四所，還是年輕的毛頭小伙，同事們以他的名字為諧音，給他取了一個外號“笨蛋”，然而，就是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笨蛋”，越來越讓人刮目相看。

進入十四所第一年，賁德參加了研制一臺功率譜密度分析儀的任務(wù)。在對該儀器相關(guān)內(nèi)容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他借助很好的外語和數(shù)學(xué)水平，一邊查外文資料，一邊開展研究，不僅提前完成了任務(wù)，而且自加壓力，研制出高溫條件下仍能保持分析儀頻率穩(wěn)定的溫度補償器，向所里獻上了一份“見面禮”。就在這一年，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1967年，賁德和石慧芝結(jié)婚。沒有婚房，所長想盡辦法給他們解決一間房；兩人臨時湊錢買了床棉花胎和被套，賁德買了一袋糖果給大家分分，就當是婚禮了。原本半個月的婚假，結(jié)果不到一個星期，石慧芝被單位緊急召回東北，過起了兩地分居的生活。

接受記者采訪時的賁德夫婦

1969年，賁德升任總體研究室副主任。這年12月27日，所領(lǐng)導(dǎo)交給他一項任務(wù)：用半個月時間，拿出當時國際上都堪稱“絕活”的大型超遠程相控陣雷達研制方案。賁德二話不說，沒日沒夜地設(shè)計研制思路，僅用10天時間就捧出厚厚的一本方案書。

1971年，石慧芝調(diào)進十四所幼兒園當老師。1972年1月，懷頭胎時，她水土不服，身體狀況很糟糕。9月，石慧芝出現(xiàn)先兆流產(chǎn)。為保胎，她擔驚受怕，此時多希望丈夫能陪在自己身邊，但賁德隔三岔五出差，因為他正謀劃一個“秘密”。

11月，兒子出生，賁德歡喜不已，可他無心顧家，因為他謀劃的“秘密”正緊鑼密鼓地進入前期準備工作。兒子4個月大的時候，他離家進入我國北方某大山深處的無人區(qū)，這里是相控陣雷達的研制基地。海拔1500多米的高山上，半個山被削成1000多平方米的斜切面，上面布滿了金屬板和天線，其后面的山內(nèi)部被掏空成兩層樓，里面安裝雷達設(shè)備。一個天線單元是一路，近萬個天線近萬路，每路都要調(diào)試、計算，工作量巨大。

沒有床，賁德和同事們找磚頭壘，鋪上木板當床；夏天，山洞里潮濕悶熱，怪蟲亂爬，他們渾身被叮咬起了皰；冬天，氣溫降到零下20℃，山溝子里的風吹到臉上，像針扎上去一樣疼。他們穿著士兵剩下的破棉襖，沒有扣子，就用草繩或電線扎在身上。鞋子是士兵換裝后不穿的解放鞋，怕尺碼搞錯，用紅漆在鞋子上做標記。一次，他們下山，看著他們裹著破棉襖，腳上穿著帶記號的鞋，當?shù)厝税阉麄儺敵闪恕皠诟姆浮薄?/p>

一天，回到家，看著丈夫，石慧芝落淚傾訴：“我一個人要上班，要照顧兒子，為了不讓兒子掉下床，我做飯忙家務(wù)的時候，就用繩子把兒子綁在床上……”一邊的兒子不記得爸爸的模樣，愣愣地看著賁德。

第二次離家前，年幼的兒子抱著他的腿說：“爸爸，我想要把槍?！辟S德說：“我去給你買一把?！眱鹤诱f：“你買不到?！辟S德又說：“那我給你做一個。”兒子說：“你不會做?！笨粗鴥鹤拥哪樱蚱迋z心中清楚，這是兒子不想讓他離開。但是，為了雷達這個“大國重器”，賁德必須前行，一刻也不能停。

賁德走后一個多月，石慧芝感到身體不舒服，一直當感冒治，吃了很多藥。40多天后，她到醫(yī)院檢查時，才得知懷孕了。醫(yī)生說她吃了太多的藥物，如留住孩子，則可能會畸形，或者有其他后遺癥，問她是保胎還是放棄。

石慧芝六神無主，急忙寫信給賁德征求意見，可等來等去，等來了一位負責后勤保障的領(lǐng)導(dǎo)。石慧芝蒙了，這算啥事??！思來想去，她決定保胎，這可苦了她。當時，她妊娠反應(yīng)特別大，粒米難進，幾乎是靠著輸液才熬過反應(yīng)期。女兒出生后，消瘦得嚇人，上幼兒園時，每個孩子有一個坐便小痰盂，女兒坐上去，整個人陷了進去。

而在大山里的賁德，每每想到妻子、兒女，就忍不住一陣心酸，他知道妻子心里有流不盡的苦水，家國不能兩全，這是他內(nèi)心最大的遺憾。

1978年，我國第一部超遠程相控陣雷達研發(fā)成功，這項重大技術(shù)成果先后獲得1978年全國科學(xué)大會獎和中國電子工業(yè)部科技成果特等獎。

賁德從相控陣雷達基地歸來，兒子對他一臉陌生，女兒更不認識他，賁德雙眼噙淚。相控陣雷達的成功，讓賁德聲名鵲起。許多人打聽：誰是賁德的家屬？所里人說，早上7點前到幼兒園門口看，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后面拽著一個孩子，走路帶跑的人就是她。

“搞不出來要‘殺頭’！”

賁德僅僅和家人團聚了一個多月，組織上又讓他擔任研制機載脈沖多普勒雷達（以下簡稱PD雷達）總設(shè)計師。研制過程中，時任軍委副主席劉華清聽取他的匯報后，請他吃飯，對他說：“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中上刑場前要喝斷頭酒，今天我們也喝斷頭酒，PD雷達搞不出來要‘殺頭’?！?/p>

這無疑是一場世紀大戰(zhàn)。賁德拼了，無數(shù)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一次，登機測試到一半，飛機發(fā)動機突然空中熄火，兩臺發(fā)動機只剩下一臺在運轉(zhuǎn)，幸虧飛行員遇事沉著，才化險為夷。另一次，飛機起落架放不下來，飛行員冒著生命危險，趴在起落架部位排除了故障。而在這些性命攸關(guān)的緊要關(guān)口，賁德卻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始終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的測試參數(shù)。事后，他對同事們說：“飛機的事，我管不了，我只負責雷達能不能發(fā)現(xiàn)目標、跟蹤目標、鎖定目標?！?/p>

雷達，就是賁德的命！

就在賁德離家研制PD雷達期間，兒女漸漸長大，家中的小床已睡不下三個人，石慧芝找來一塊木板，用板凳支著靠著床，三個人橫著睡。當時搞防震改造，他家陽臺的護欄臨時被撤掉，一天，石慧芝在陽臺上曬衣服時差點從4樓掉下去。

1989年12月初，賁德回到家，10多歲的兒子堵在家門口說：“我家這個旅館住滿了，你去別家住吧?！迸畠阂荒樐吧乜粗?，賁德滿臉愧疚地站在門口，石慧芝拉著兒子，摟著女兒說：“他是爸爸，讓他進門吧?！?/p>

1989年12月25日，PD雷達順利通過國家機電部鑒定，我國第一部擁有自主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PD雷達終于成功問世。而此刻，賁德的心臟早搏已經(jīng)很嚴重，鑒定會一結(jié)束，他就住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診斷他得了心肌炎。直到現(xiàn)在，他過度勞累時，胸口仍會隱隱作痛。

1991年，PD雷達研究成果榮獲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PD雷達技術(shù)被應(yīng)用到我國多項產(chǎn)品中，他成為我國PD雷達領(lǐng)域的開拓者和學(xué)科帶頭人。

對家人的虧欠永遠在心里

兒子結(jié)婚時，賁德在；女兒出嫁時，賁德也在。他開始用陪伴彌補對家人的缺失。每次家庭聚會，不管多忙，他都早早去菜場買菜，然后扎起圍裙，忙著做飯做菜。

2018年11月初，得知賁德要辦理離休手續(xù)，石慧芝非常開心：“人家都是結(jié)伴散步、旅游，而我始終是一個人，現(xiàn)在你終于離休了?！甭犞拮拥脑?，賁德只是笑。從丈夫的笑容里，石慧芝感覺不大對勁。果然，賁德辦理手續(xù)時，右手離休表，左手返聘書，因為他還要繼續(xù)研制雷達。

“他這輩子，除了雷達還是雷達，改不了。”石慧芝指著墻上的花鳥畫笑著說，“我現(xiàn)在也退休了，上老年大學(xué)學(xué)繪畫，不指望和他漫步夕陽了?！辟S德帶著一絲歉意，微笑不語。

本刊記者采訪時，石慧芝說：“為了雷達，我家里的‘心酸史’三天三夜說不完。”賁德笑著說：“對家庭、對兒女的虧欠永遠在我心里，但一切為了報國，至今，我還在研制雷達的路上，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