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斌
(銅陵學院,安徽 銅陵 244000)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得到迅猛發(fā)展。作為一種獨特的社會實踐,城市化進程與當代文學實踐之間存在著錯綜復雜的關系。城市作為一種物質(zhì)形態(tài),意味著“工業(yè)化”“商品化”“現(xiàn)代化”;同時,作為一種精神形態(tài),正在深刻影響乃至改變社會結(jié)構(gòu)和意識形態(tài)。“城市是一個祭壇,在這個祭壇上,物是唯一被崇拜的宗教,人們?yōu)榱宋锒鴮⒆约汉翢o保留地獻給了這個祭壇?!盵1]在某種意義上,城市成為一種欲望化的象征。對物質(zhì)的占有、對財富的追求成為城市人們的共同價值取向。故而,城市欲望理所當然地成為當代文學的重要書寫對象。許春樵的長篇小說《屋頂上空的愛情》即為其中典型代表。
焦慮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精神品質(zhì)。詹姆斯·布根塔爾將“存在焦慮”定義為由人的生存境況決定的,它產(chǎn)生在人的本體論的被給予性(指人最根本的生活狀況和條件)基礎之上,是人在面對自身與世界的被給予性及其關系時所產(chǎn)生的一種自然的主觀狀態(tài)[2]。可見,人的生存焦慮無非是本體遭到來自物質(zhì)或精神世界的威脅。
具體到《屋頂上空的愛情》中,鄭凡出身于皖西農(nóng)家,年輕、有理想、有才華,是上海東華大學的碩士研究生,渴望通過自己的刻苦努力和所學知識贏得一種獨立生活。然而現(xiàn)實總是殘酷的,“可不知從哪一天起,‘知識分子’一詞說起來有點拗口了”,廣告宣傳、推薦材料上只提經(jīng)濟學家、銷售總監(jiān)、職業(yè)CEO,再沒有人以知識分子自居,“一個沒錢沒房還沒工作的文學碩士是戰(zhàn)勝不快一枚茶葉蛋的?!痹诂F(xiàn)實中四處碰壁的鄭凡,卻在網(wǎng)絡聊天室里幸運地結(jié)識了網(wǎng)名為“難民收容所”的韋麗。韋麗打賭說,只要鄭凡放棄大上海,到自己工作地廬陽來,第二天就嫁給他。工作無著的鄭凡,最終決定賭一把,并且成功應聘到廬陽市文化局藝術研究所工作。韋麗信守諾言,毅然決然與鄭凡登記結(jié)婚。剛走上工作崗位的鄭凡,經(jīng)濟貧困,只能租住在都是些“收破爛的、做鹵菜的、賣豆腐的、煉地溝油的、偷情私奔的等各色社會閑雜人員”的“城中村”,研究生畢業(yè)的鄭凡淪落成社會底層中的一員。面對城中村的出租屋和賭來的妻子,鄭凡鄭重承諾:“給我三年時間,我一定買上自己的房子?!币虼耍彿砍蔀猷嵎采畹闹行哪繕?,也是實現(xiàn)真正躋身廬陽、躋身城市的標志與象征。然而,高額的房價是鄭凡與整個家庭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地里刨不出錢來,我只有靠自己才能住上房子。”每月兩千一百六十的工資,除掉租房等,只能存下一千二。作為知識分子的鄭凡,既不會巧取豪奪,也不能坑蒙拐騙,只能出賣自己的廉價的勞動力。于是,依靠兼職籌措購房首付成為鄭凡的唯一選擇?;蚪o“維也納森林”地產(chǎn)公司定期編寫會刊,一期八百塊;或給江淮文化傳播公司撰寫各種虛假廣告;再就是做家教,給學生補課,“每個學生每次輔導三小時,報酬三十塊錢,雙休日兩天可掙一百二十塊錢”。會刊編寫、廣告策劃、家教補課等,每個月能掙一千二百塊,加上工資的余存,鄭凡一年能存接近三萬,而廬陽的房價平均不過四千多一點,八十平米的房子,首付百分之二十,“看看縮在被窩里凍得瑟瑟發(fā)抖的韋麗,鄭凡越想越美好,越想越激動,想象的生活在寒夜里像海洛因一樣美妙而虛幻?!比欢耙粋€小知識分子在巨大的物質(zhì)浪潮面前,注定了被摔得粉身碎骨?!编嵎苍僭趺礆椌咭糙s不上一路飆升的房價,只能感慨:“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掙得越多,離買房的夢想就越遠”。與此同時,在熟練游走于各個兼職之間時,鄭凡陷入深深的精神焦慮之中。一方面,鄭凡想守住讀書人的矜持與自尊,不屑與雇主們討價還價;另一方面,自己的勞務所得卻也是犧牲自己的矜持和清高換來的。此外,鄭凡撰寫的“古秘方心康寧”廣告?zhèn)鲉螄乐厥?,遭到稽查大隊追責。其實,鄭凡在剛接江淮文化傳播公司的兼職時,就預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因為杜撰得太多了,慢慢地,他就由一開始的抵觸抗拒到如今的應用自如麻木不仁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作為自游國恩、陸侃如之后中國現(xiàn)當代楚辭研究的專家張伯駒教授的學生,盡管為生活情勢所迫,畢業(yè)后的鄭凡沒能傳承老師的衣缽,但三年的研究學習使他無法忘懷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標桿——屈原。在文化體制改革工作座談會上,鄭凡先是以屈原助楚懷王改革自勉,在會上“大放厥詞”“犯上作亂”,因此差點丟了工作。事后,鄭凡又以“舉世皆濁我獨清,世人皆醉我獨醒”自我安慰。吃過一次虧后,在黃梅戲改編研究會上,鄭凡“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觀點。”
背負著知識分子名分的鄭凡,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卻又掙扎在農(nóng)村與城市之間。為了如愿購房,他只能一次次出讓自己的自尊和清高,原先堅守的精神世界一步步崩潰解體。在對知識缺乏認可的現(xiàn)代城市,鄭凡墮入“靈”與“肉”的分離錯位之中,靈魂承受著刀割一樣的疼痛[3],處于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焦慮之中。
伴隨著城市化進程,消費主義文化以強勁之勢迅速擴張和滲透到城市社會的各階層和利群體?!?0世紀90年代以來,一種摒棄理想主義、放逐精神價值的實用主義的世俗哲學,便以消費主義的文化形態(tài),完成了物欲對心靈的全面掃蕩”[4]。在生存的壓迫下,個人生活不得不向物質(zhì)生活妥協(xié)和獻媚,物實現(xiàn)對人的絕對統(tǒng)治,人便異化成非人的存在。
為了早日買上房子,鄭凡不分日夜地拼命兼職,把每個夜晚、禮拜天、節(jié)假日全都拿出去,在結(jié)束家教夜課回到出租屋時,“他才發(fā)覺自己的身子像是被拆散了的一堆零件,根本拼不出一個活人來?!辟彿砍蔀猷嵎采畹娜亢蜕饬x,“異化的事實就是,人沒有把自己看作是自身力量及其豐富性的積極承擔者,而是覺得自己變成了依賴自身以外力量的無能之 “物”,他把自己的生活意義投射到這個“物”之上?!闭珥f麗所說,鄭凡糾結(jié)于買房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 “想證明一個知識分子的實力和體面”。此外,明知“天龍虎骨酒”廣告宣傳的“舒筋活血、防止腦血栓、動脈硬化、半身不遂”等療效是夸大其詞,但在高額的報酬面前,鄭凡還是“絞盡了腦汁捏造了一個個瞞天過海的傳奇和神話”。給強奸犯龍飛編寫傳記,給和曹操毫無譜系關系的曹氏家族編寫假家譜,給廬春老窖酒策劃假廣告,給“維也納森林”房地產(chǎn)虛假宣傳等,明知“造假”,鄭凡還是說服了自己,“這里不是楚國,我也不是屈原”?!爱斦麄€社會都在崇尚追逐著權(quán)力和金錢,人性中的惡就肆無忌憚,人人被他人踐踏著撕咬著,人人也都踐踏著撕咬著他人?!盵5]鄭凡放棄堅守的過程就是異化為金錢的奴隸的歷程。并且,“在消費時代的城市文學作品中,身體也成了消費社會的一道景觀”[6]。文本中,鄭凡的大學同學黃杉和野模女友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因女友母親要求黃杉必須要有一套房,劍走偏鋒的黃杉用一套子虛烏有的假房產(chǎn)欺騙女友,最后被無情戳穿,女友拂袖而去。黃杉發(fā)出“我想找一個富婆,把自己的身體和青春搭一起賣了”的吁嘆。令人唏噓的是,就在野模女友嫁給有錢的老頭的同時,黃杉真的將自己的身體和青春搭一起賣給了一個全身披金掛銀的老富婆,搖身變成了有錢人,出入于各色高檔酒店,享受著上流社會的富足、豪華與風光。來自偏遠小鎮(zhèn)的悅悅,父親去世多年,病重的母親在老家靠撿垃圾為生,雖然聰明能干,但生活的重擔壓得她喘不過氣,不管如何努力,就是無法獲在職場上獲得成功。最終,悅悅投入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郝老板的懷抱,成功地將自己當作商品推銷了出去。讀書時代常常寫詩弄文的才子黃杉,在物欲的引誘中也沒能抵住誘惑;工作兢兢業(yè)業(yè)聰明能干的悅悅,在生活的重擔下出賣身體與青春。于黃杉、悅悅而言,身體異化成商品,成為可以用金錢購買的產(chǎn)品。確切地說,衣錦還鄉(xiāng)的黃杉、名利雙收的悅悅,在滿足物質(zhì)欲望的時候,卻也失去了人格和靈魂?!坝捎谖镔|(zhì)欲望得不到滿足而產(chǎn)生的焦灼與困惑只是心靈在物化世界里的一種狀態(tài),還有一種狀態(tài)則是當一時的物質(zhì)欲望滿足之后,心靈的空虛與失落。物質(zhì)生活并不是人的生活的全部,人的物質(zhì)欲望滿足之后,并不會得到徹底的拯救,有時恰恰相反,滿足物質(zhì)欲望的同時,卻丟掉了更為重要的東西。這種矛盾與悖論,被生活無情地證實?!盵7]在物欲的城市中,鄭凡、黃杉、悅悅等并不能成為自己的主體,只能依賴于外在,從而喪失自我,一步一步走向毀滅。
城市為人們提供了寬闊的物質(zhì)世界,但過度的欲望膨脹,致使生存經(jīng)受危機、人性遭遇異化,對人性的叩問和理想的追尋處于迷惘狀態(tài),許春樵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面對欲望沉浮的現(xiàn)實,作家深刻揭露了生存的焦慮、批判了人性的異化,但仍然保留著對生命充滿美好的期待,執(zhí)著于欲望的救贖。
作為自游國恩、陸侃如之后中國現(xiàn)當代楚辭研究的專家張伯駒,并沒有對鄭凡、老豹、小凱等沒有一個繼續(xù)研究楚辭而抱怨,反而告誡他們不可忘了“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人之良知、心之向善、道之擔當。退休后,張伯駒在國學訓導中心義務教授《離騷》《論語》,并強調(diào)“國學中心如果收學員費用,我就不來教;如果給我薪酬,我也不來教”。在他的堅持下,國學訓導中心成為義務教育機構(gòu)。張伯駒的行為像是孔孟,在禮崩樂壞的物欲世界中固守著“天下歸仁焉”的社會理想。
悅悅、莉莉的世故和庸俗彰顯出韋麗的善良和純真。雖了解不深,但在鄭凡來到廬陽后,韋麗履行約定、登記結(jié)婚。在鄭凡鄭重許下三年內(nèi)買上房子的承諾時,韋麗卻毫不在乎地說:“沒房子挺好,想住哪就住哪,想往哪兒搬就往哪兒搬。”當鄭凡得知維也納森林的房價打折之后還要六千一百六時,韋麗安慰道:“誰要你買房子了?我不稀罕!”面對購房問題,韋麗不焦躁、不奢望,安貧樂道、純凈樸素,將物質(zhì)誘惑屏蔽于人性之外。韋麗這一人物設定,似乎就是為了抱慰深陷生存泥淖中的鄭凡。同時,也為我們樹立了一種信念,物質(zhì)并不是人性尊嚴和安寧生活的唯一基礎;更為我們演繹了一種美好,平凡生活的溫情和安寧。
鄭凡深陷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焦慮,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精神世界徹底垮掉、毫無道德底線。雖然急需攢錢買房,但當曾是夜總會小姐的莉莉先后兩次表示可以支援他五十萬元且不用償還的時候,鄭凡委婉地謝絕了。而面對突發(fā)情況,鄭凡身上表現(xiàn)出了急公好義的人性良知。首先,是對周天保的慷慨解囊。在得知手術花費需要二萬五千快錢,而周氏父子只有五千塊錢時,鄭凡還是去銀行取錢替他們交了手術費,盡管他清楚 “這些錢極有可能是肉包子打狗”。其次,是對“小偷”小夏的慈心仁厚,不僅為他墊付了三千余元的醫(yī)藥費,還主動在公安局掩飾小夏的盜竊未遂。無論是舊時鄰居周天保,還是素不相識的小夏,鄭凡所有的舉動,都充分說明他的善良天性,證明著他在物欲橫流的現(xiàn)實中對知識分子精神道德底線的堅守。在經(jīng)歷買房失敗和韋麗的大爭吵之后,鄭凡放下執(zhí)念,辭掉所有兼職,決定“做一個寵辱不驚安貧樂道的書生,把學問做好,把副高拿到手,這才是正道”,“這才符合作為一個讀書人屬性的”。對鄭凡覺醒的安排,似乎略顯突兀,這顯然是作者急于將強烈的主觀意緒嵌入小說人物的行為活動的結(jié)果,從而凸現(xiàn)出的某些人性深處的亮點,這與許春樵懷有的“救世理想”的立場有關。海德格爾說過:“凡沒有擔當起在世界的黑暗中對終極價值的追問的詩人,都稱不上這個貧困時代真正詩人?!盵8]優(yōu)秀的作家、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總是盡可能地向接受者傳遞豐富的內(nèi)容與內(nèi)涵。除卻揭示物欲橫流的社會生活表象之外,文學創(chuàng)作理應指向有關生存和人性的本質(zhì),進而形成形而上的思考。韋麗的純粹、張伯駒的堅守,還有被承載著許春樵主觀意緒、被醒悟的鄭凡,雖然缺乏深厚的現(xiàn)實根基,但不妨礙由他們出發(fā)的長久的藝術感動。
《屋頂上空的愛情》以現(xiàn)實主義敘述立場燭照欲望都市,物欲的刺激促使更多的人們逐步淪為物的奴隸。作家站在時代的高度,對他們的在當下時代的生存際遇進行了真切而又細膩的藝術再現(xiàn),對他們的淪喪墮落進行了深入而冷峻的反思追問,展現(xiàn)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亦如許春樵在訪談中所說:“小說的基本價值就在于揭示出了被遮蔽起來的生活真相。作家要寫人,但作家不是人販子,而是精神的引領者,引領讀者質(zhì)疑現(xiàn)實、棄惡向善、發(fā)現(xiàn)真相。”[9]這或許就是《屋頂上空的愛情》的城市欲望書寫呈示出的警示意義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