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歐華文學中的“二戰(zhàn)”記憶書寫

樊洛平

摘 要：作為“二戰(zhàn)”策源地的歐洲，表現(xiàn)“二戰(zhàn)”與大屠殺題材、反思戰(zhàn)爭和人性的文學作品層出不窮。21世紀以來，歐華作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二戰(zhàn)”記憶書寫，透過長篇小說的宏觀視野表現(xiàn)歐洲乃至人類史上的戰(zhàn)爭災難、生命創(chuàng)傷和靈魂救贖主題。作品或強調以個人記憶抵抗集體遺忘的寫作，或在特定歷史場景中打撈戰(zhàn)爭往事，或彰顯人類面對大屠殺悲劇時的愛心拯救，或呈現(xiàn)“活在納粹之后”各色人等的生命圖景，發(fā)掘美好的人性、愛情及和平愿景之于戰(zhàn)爭的超越力量。這些“二戰(zhàn)”記憶書寫，成為歐華作家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超越的一種標志。

關鍵詞：歐華作家;“二戰(zhàn)”記憶書寫;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救贖;長篇創(chuàng)作拓展

中圖分類號：I106.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9）12-0158-09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硝煙雖然早已消散，但歷史留下的戰(zhàn)爭記憶特別是“二戰(zhàn)”中的大屠殺帶給人們的精神創(chuàng)傷依然存在。歐美社會形成的有關“二戰(zhàn)”的記憶文化延續(xù)至今，表現(xiàn)“二戰(zhàn)”歷史、反思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書寫傳統(tǒng)，深刻地影響了歐華作家的創(chuàng)作。

歐華作家最初的“二戰(zhàn)”記憶，多出現(xiàn)在游覽歐洲的行旅中。面對“二戰(zhàn)”遺址、奧斯威辛集中營、柏林墻等歷史景觀，他們通過散文、游記的形式，表現(xiàn)自己對“二戰(zhàn)”中的城市、事件、人物的歷史評價和人生觀感。但從總體上看，這些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力度和格局相對局限，與美華詩人一平長達1400多行的詩歌《奧斯威辛、春天和復活節(jié)》相比，還缺乏那種具有全球性意義形象的揭示和思考。進入新世紀以來，歐華文壇陸續(xù)出現(xiàn)的幾部長篇小說，諸如余澤民的《紙魚缸》（2016）、謝凌潔的《雙桅船》（2017）、老木的《義人》（2018）、穆紫荊的《戰(zhàn)后》（2019），還有山颯另類風格的《圍棋少女》（2001）等，開始切入歐洲歷史、社會與人生的深層脈動，在更加開闊的視野上深入發(fā)掘“二戰(zhàn)”對于人類精神、心理和人性的巨大影響，思考文學如何通過書寫創(chuàng)傷喚起歷史記憶、救贖人性、警示當下，無疑代表了歐華作家新的創(chuàng)作超越。

一、《紙魚缸》：以個體記憶抵抗集體遺忘

在以“二戰(zhàn)”為題材的歐華文學創(chuàng)作中，余澤民的《紙魚缸》獨辟蹊徑，喚起了我們對歷史遺忘的重新記憶和反思。余澤民坦言，自己不想做個“只寫中國人的華語作家”，他不會去寫淘金者的發(fā)跡史，移民故事不再成為他寫作的核心。從1991年移居匈牙利的那天起，他就以輾轉流浪的姿態(tài)更多地走進匈牙利的歷史和現(xiàn)實社會。與一般海外華文作家不同，在地自學匈牙利語成才的余澤民，曾刻苦翻譯20余部匈牙利文學名著，以“東歐文學的代言人”進入讀者視野。深受他所翻譯的匈牙利作家作品的影響，余澤民有了一種與“文學親人”相遇的感動。比如，發(fā)誓要做奧斯威辛靈魂代言人的凱爾泰斯·伊姆萊，少年時代被投入奧斯威辛集中營的苦難經歷，讓其一生的寫作都在反思這場慘絕人寰的人類災難，筆下的普通人在猝不及防的無常命運面前的生死追問令人震撼。又如，多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被譽為“匈牙利的喬伊斯”的艾斯特哈茲·彼得，其家族小說在歷史變更中的荒誕結局，不僅折射出歐洲歷史的風云變幻，以及“冷戰(zhàn)”時期檔案解密帶來的社會震蕩，也呈現(xiàn)出被歷史碾碎的個體生命扭曲變形的復雜人生。還有將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冷戰(zhàn)”歷史盡收眼底的納道什·彼特，他帶著讀者進入一座座身體的殿堂，進入迷宮一般復雜的人際關系，引發(fā)人們對于20世紀最黑暗歲月的記憶。這些作家對歷史記憶的處理，特別是從政府解密的檔案中大量出現(xiàn)的告密者名單，都讓余澤民深受觸動。他因而坦言，寫作《紙魚缸》“是我向艾斯特哈茲和凱爾泰斯的致敬之書”①。事實上，要銘記歷史，“記憶就是指向后方，穿過遺忘的帷幕回溯過去，記憶尋找著被埋沒、已經失蹤的痕跡，重構對當下有重要意義的證據(jù)”②。正是在此意義上，余澤民清醒地意識到：“《紙魚缸》這本書，我是第一次有意識地植入歷史，努力用個體的記憶抵抗集體的失憶?！雹?/p>

《紙魚缸》反映的生活世界和藝術面貌，帶有濃厚的“歐洲色彩”，給人以陌生化的閱讀經驗。小說講述了蘇東劇變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男孩兒司徒霽青以逃離自己的家庭和父輩的方式自由行走世界，輾轉來到美麗卻又充斥著不安和暴力的匈牙利。他在孤獨的人生流浪中結識了高貴優(yōu)雅、純真善良的匈牙利男孩兒佐蘭，兩人結下赤誠相見的兄弟情誼。異國闖入者由此進入匈牙利本地人的生活環(huán)境，目睹了種族、家族與歷史一幕幕的劇烈沖突，乃至佐蘭最后的生命毀滅。小說通過佐蘭及其他異國青年與霽青的愛恨糾葛，以個體的悲歡離合折射出時代的風云變幻。

《紙魚缸》的表層故事框架，是演繹兩個不同國籍、不同人生背景與生存境遇的男孩子青春期的成長故事。為追求自由而反叛，為逃離滯重壓抑的生活氛圍和緊張淡漠的家庭關系，霽青不惜人生漂泊、遠走他鄉(xiāng)。佐蘭在求學、交友的過程中，以其如同童話王國美男子的魅力，吸引著萬里迢迢來自中國的霽青，也誘惑著非佐蘭一族的吉卜賽族兄妹奧爾希和貝拉。青春期的孤獨、叛逆與流浪，對同性之誼的珍視和對愛情的狂熱，生命力的恣意張揚與夢想受挫，都浸透在詩意浪漫而又嚴峻酷烈的成長過程中，演繹著中西文化背景下有關青春成長的人性命題。

《紙魚缸》的深層寓意，是以個體記憶的復現(xiàn)頑強地抵抗被遺忘的集體記憶。霽青和佐蘭都生長在20世紀最撕裂的年代，身上不可避免地留下歷史的創(chuàng)傷;他們的青春故事不是孤立發(fā)生的，而是以相互交織和對照的方式，融入兩個年輕人背后有關傳統(tǒng)、家族和國家的歷史。一方面，霽青的個人記憶連綴著精神與物質雙重貧乏的非常歲月中的童年。從因為“司徒”復姓被起哄者命名為“叛徒”的小小憂傷，到小孩子偷窺父母隱私照片引發(fā)的出走風波;從政治運動氛圍中的親情疏離和父母冷漠，到聽聞街頭血腥武斗的內心恐懼，包括在那個年代的防空洞里經歷的青春萌動和身體記憶，“這段歷史于我們是如此的熟悉，在我們不忍直視自己的歷史之際，他人的歷史就猶如一面鏡子，照出我們的來路”④。

另一方面，從佐蘭這條線索引申出來的，是1989年東歐劇變后匈牙利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并不遙遠的“二戰(zhàn)”歷史與奧斯威辛記憶，特別凸顯和反思了“冷戰(zhàn)”中的告密者話題。透過三個告密者的形象，作者撥開殘酷的歷史面紗，看到人性的扭曲和脆弱。有著顯赫貴族家世的佐蘭，祖父給他留下清涼谷鎮(zhèn)的雙層小樓。東歐劇變后，其父萊哈爾·卡洛伊出任鎮(zhèn)長，母親尤安娜身為醫(yī)生，曾獲得州級勞模榮譽，并擔任全國醫(yī)師協(xié)會理事、全國婦聯(lián)代表，原本生活得和諧安逸。突然有一天，報紙上公布了“冷戰(zhàn)”時期被國安局招募的“告密者”名單，尤安娜竟然名在其列，隨后開始她的自我失蹤。卡洛伊在尋找妻子的過程中，被迫害妄想癥不斷復發(fā)，幾次引發(fā)心悸乃至小便失禁。小說人物身上發(fā)生的這種令人尷尬乃至痛苦的生理性反應，是一個政治非常時代的歷史記憶帶給個人心理與肌體的屈辱感，它也成為有著醫(yī)學專業(yè)背景的余澤民透過身體書寫歷史和塑造人物的獨特方式和細節(jié)選擇。在作者面向歷史的深部掘進時，不堪回首的往事又讓卡洛伊的身份和角色發(fā)生另一種致命的翻轉。那個年代，人人都懼怕那拉著窗簾的不知把你拉往何處的黑色轎車，人民共和國大街60號的秘密警察總部，以國家安全名義強制的間諜使命，每月一次秘密通知的人質警告，如同紙手銬一樣層層疊疊的揭發(fā)檢舉材料……卡洛伊在被人告發(fā)的同時，自己也充當了告密者。窺探、監(jiān)視、告密，這些卑劣的行徑或在夫妻、父子、母女日常生活的私領域里發(fā)生，或在鄰里、單位、族群、社會的公領域中進行，幾乎達到無孔不入的地步。后來，當卡洛伊與尤安娜這對告密者夫婦終于相見時，他們竟然以淡忘歷史的選擇性失憶，原諒自己，想讓這個話題徹底死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小說中另一樁轟動一時的政治案，引出了那個曾經進過集中營、出獄后還被政府授予“人民藝術家”的吉卜賽音樂家老柯提斯契。在耀眼的光環(huán)背后，被揭示的真相竟然是：他是一個雙手沾滿猶太人鮮血的甘當黨衛(wèi)軍狗腿子的“營監(jiān)”，一個集乖戾、變態(tài)、兇狠于一身的人鬼和惡魔。他不僅害死了許多無辜者，也讓茍活于世的兒子拉斯洛充滿屈辱、嫉恨的集中營心理陰影。小說由此表現(xiàn)的奧斯威辛集中營罪惡，將世界上最丑陋、邪惡、瘋癲的人性展示出來;它所深入發(fā)掘的告密者現(xiàn)象，尖銳地提出了“后集中營”的問題癥結，凸顯出懺悔與反思命題的普遍意義：“政治一夜之間翻云覆雨，但是人呢？每個人都佯裝脫胎換骨，都覺得自己無辜，是與過去無關的新生兒?！雹葸@不能不引起世人的強烈警醒。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匈牙利猶太作家凱爾泰斯·伊姆萊，1944年曾被納粹投入集中營。他始終都在闡述這種論斷，認為“大屠殺是一種文化”，“奧斯威辛無處不在”，主人公幸存并不意味著大屠殺結束，人類又建起沒有鐵絲網(wǎng)的集中營，奧斯威辛影響了整個人類的未來。對這一切，余澤民深有同感。柏林墻倒塌之后，東德檔案解密，堆積如山的檔案長達159公里。人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國家曾經有過那么多的告密者，而記錄下周圍人們的一言一行并向前東德國家安全部（即“斯塔西”）告密的人，可能是同事、朋友、鄰居、親戚，也可能是家人。余澤民在匈牙利結識的那些從集中營、從“冷戰(zhàn)”時代走過來的作家，他在多年異國生活中接觸的社會世相和百姓人群，他從史書、卷宗、解密檔案中了解的東歐歷史與現(xiàn)狀，都讓他驚悚于“二戰(zhàn)”和大屠殺在“冷戰(zhàn)”時代無所不在的影響。正是基于這些不能忘卻的歷史，作者要通過書寫創(chuàng)傷來完成記憶，這同樣也是一種救贖。《紙魚缸》中，作者讓年輕的生命承載如此沉重的歷史，“偷渡者霽青承受了一切——他父母的記憶，鄰居的記憶，佐蘭的父母和鄰居的記憶，本民族的記憶，他民族的記憶，反右與‘文革的記憶，大屠殺與專制的記憶，當然還有他自己的青春記憶，最后所有的記憶都封閉在霽青的體內，我想用身體記憶的真實抵抗虛構的歷史”⑥。

《紙魚缸》的命名，有著巨大的象征意蘊?！棒~”是余澤民在異鄉(xiāng)他國漂泊多年體驗到的真實意象。1991年秋天，在開往匈牙利的火車上，余澤民置身于往來穿梭的旅客中間，他感覺自己如同坐在魚缸里，別人像魚一樣在他身邊游來游去，由此產生了“紙魚缸”最初的意象。之后，他在歐洲以流浪方式漂泊多年，特別是35歲之前“閱人無數(shù)”的那種不安定狀態(tài)，使這個意象變得越來越清晰。就像魚缸里游動的魚，人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發(fā)生各種各樣離奇的事。余澤民越發(fā)感覺到自己和別人都像魚缸里的魚，他跟所有人都是游在魚缸里的關系。在此引發(fā)的人生漂泊感、命運無常的變幻感，無不凝聚著作者痛切而復雜的生命體驗?！棒~缸”的意象設置，更多象征了快節(jié)奏生活時代人們看似開闊實則逼仄的生命空間，無數(shù)的人“大都像是魚缸里的魚，被命運安排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共生，但永遠難有實質性的碰觸、擁抱或占有?，F(xiàn)代人的本質是孤獨，只是像我和司徒霽青這樣的流浪者來說體會更強烈罷了”⑦?！凹堲~缸”則是個隱喻，生命的脆弱和美的傷逝，將青春的憂傷不動聲色地傳達出來。霽青與佐蘭的青春故事，以個體的愛與哀愁映照出一個時代的悲歡。正如作者坦言：“表面上我寫了一場在枷鎖下徒勞的青春之舞，實際上那個講述的是脆弱個體在歷史中的掙扎。我們每個人都有著無可救贖的罪，也有無可辯白的無辜;每個人都是魚缸里的魚，雖然不停的游動、穿梭，但是各自孤獨、失語?！雹噙@種來自歷史動蕩與現(xiàn)代社會生存之孤獨的人生體驗，以及青春之殤的生命痛感，以奇異、美好而又脆弱的“紙魚缸”審美意象，寫照了青春、生命、個體、社會、歷史的多重影像和復雜交織，帶給我們文學閱讀的精神沉思。

二、《雙桅船》：打撈歷史拯救靈魂的遠航

謝凌潔的長篇小說《雙桅船》，把有關“二戰(zhàn)”的創(chuàng)傷記憶和人性救贖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度，無疑具有超越性的意義。

對于來自廣西北海的謝凌潔而言，海洋、航船、港灣、漂泊原本是她寫作中經常出現(xiàn)的某種標志性元素。來到比利時定居后，她開始對歐洲的宗教、神學產生興趣，特別被歐洲的博物館文化、墓地文化所深深吸引。那些遍布歐洲甚至出現(xiàn)在邊遠小鎮(zhèn)的博物館，每每把她帶入古老的歷史和特定的地域文化風俗。她遍訪歐洲各國戰(zhàn)爭亡靈的墓地，一片片隨山勢起伏伸向天邊的十字架，如同露天雕塑館一樣充滿靜謐而酷烈的藝術氣息;而每一個十字架下面，都是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走在歐洲飽經戰(zhàn)火的土地上，那些在歷史風云中無聲消逝的個體生命，是如此沉重地叩擊著她的心靈;在海洋與墓地相交織的背景中，謝凌潔苦苦尋找反思戰(zhàn)爭、還原歷史的途徑。以創(chuàng)作“二戰(zhàn)”創(chuàng)傷性記憶的經典之作為標桿，謝凌潔調動了自己所有的生活積累和情感庫存，開始了《雙桅船》長達數(shù)年的艱難藝術跋涉。

《雙桅船》對于“二戰(zhàn)”記憶的書寫，融入了有關戰(zhàn)爭與和平的強烈思辨以及文學反思品格，表現(xiàn)出作者恢宏的藝術理想。它以雄峻生風而又紛繁多姿的文筆，穿越波瀾壯闊的生活畫面和深邃迷離的歷史過往，穿越這個世界上數(shù)不清的戰(zhàn)爭、廢墟、死亡、創(chuàng)傷，從而抵達對戰(zhàn)爭中的英雄、正義、生命、人性、靈魂的叩問：戰(zhàn)爭帶來和平了嗎？曾經驍勇征戰(zhàn)的軍人對戰(zhàn)爭會持什么態(tài)度？那些消逝于戰(zhàn)場的生命亡靈如何得以撫慰？戰(zhàn)場幸存者的精神創(chuàng)傷怎樣得以救贖？歷史人文之于人類，是撫慰、是給予，還是傷痛和警示呢？面對黑云覆頂、暗潮涌動的命運之海，人們如何做到“瀚世浮生，絕不迷航”？要完成如此巨大的思考命題，作者調動全方位的藝術構思，建構出一個內涵繁復、意蘊深遠的小說世界。

《雙桅船》的故事發(fā)生在歐洲，它所涉及的創(chuàng)傷記憶、戰(zhàn)爭反思與人性救贖卻是全人類的。小說講述“二戰(zhàn)”之后漫長的歲月里，幾位來自美國的“二戰(zhàn)”老兵及相關家庭歷經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和心靈懺悔，最終走上精神自贖之路，并由此揭示出人物錯綜復雜的隱秘經歷和戰(zhàn)后歐洲平民社會的文化生活。故事圍繞著三個“二戰(zhàn)”老兵展開，威廉和多尼是自小情同手足的朋友，有著“天鵝”般舞蹈天賦的多尼追隨威廉參軍，在軍營與綽號“老鷹”的大衛(wèi)相遇，成為知己和冤家。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國向日本宣戰(zhàn)，楚克戰(zhàn)役爆發(fā)。威廉、多尼和大衛(wèi)三人同機赴戰(zhàn)，不幸飛機被擊落大海，在自救和救助中尋找多尼無果，威廉和大衛(wèi)都認為多尼已被對方救出而放棄搜尋，結果導致多尼的永久失散。戰(zhàn)后歸來的威廉和大衛(wèi)，因為失去多尼而愧疚難當，彼此怨恨，他們離開美洲前往西班牙重建人生，卻深陷于畢生不安的懺悔和激辯爭執(zhí)。最終他們在和解中以各自的救贖方式，打撈出歷史的真相，以告慰戰(zhàn)友的亡靈，從而撫平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

貫穿《雙桅船》人物命運始終的，是一種戰(zhàn)爭中的創(chuàng)傷記憶。美國學者凱西·卡魯斯第一次探討了“創(chuàng)傷”的文化含義，創(chuàng)傷往往緣起于某些人對某一突發(fā)性或災難性事件的極不尋常的經歷，它顛覆和破碎了受創(chuàng)者對時間、自我和世界的經歷，以壓抑、失語、孤獨、逃離等自我分裂的方式承受著巨大的精神痛苦，甚至終生難以解脫。小說中，創(chuàng)傷的記憶在威廉、“老鷹”、埃薩、卡爾等人身上的表現(xiàn)各有不同，但深藏內心的痛苦、自責及負罪感是共同的。威廉帶著妻子埃薩逃離了戰(zhàn)友“老鷹”，他在地下室的沉默中寫下對多尼懺悔的《雙桅船》并公開出版，又在自我遮羞中瘋狂收購銷毀《雙桅船》，并將圖書館收藏的《雙桅船》撕毀為殘本。缺頁的書籍和失語的威廉，再次與創(chuàng)傷記憶互為象征。“老鷹”也無法逃脫這種痛苦，他選擇了自我封閉，在西班牙小鎮(zhèn)孤獨終老。埃薩則因為父親卡爾告發(fā)鄰居、偷挖其珠寶箱的卑劣行徑而備受煎熬，以夜深人靜之際的孤獨書寫，傾訴自己內在的痛苦;卡爾也在顛沛流離中飽受道德譴責，陷入人生悲劇。如何走出這種精神夢魘般的深淵，完成人性與靈魂的自我救贖，就成了書中主人公所有行為的動力源。

雙線并行的結構，將敘事視角延伸到美國“二戰(zhàn)”老兵懺悔救贖的精神世界和歐洲戰(zhàn)后平民生活的兩個領域，引發(fā)對“二戰(zhàn)”后民眾精神史的整體反思。小說的主線，是透過中國留學生蘇語與“二戰(zhàn)”老兵威廉的忘年之交，追尋威廉的生平事跡以及他曾經出版又殘缺消失的《雙桅船》之謎，由此揭示出威廉、大衛(wèi)和多尼生死相依的感情世界與生命悲劇，表現(xiàn)出威廉追尋自我救贖之路的悲壯與艱辛。小說的副線，是以威廉的妻子埃薩賦名為《上十字架》的十三篇日記展開，因為“二戰(zhàn)”中父親卡爾的告密，造成多個家庭的生命離散和心靈創(chuàng)傷，家族的污點使埃薩背負沉重的十字架。埃薩一心想在戰(zhàn)后重建生活，不再談論黑暗和死亡，往事卻不能擱淺沉寂，她和父親也必須直面戰(zhàn)后的反思和自救。由此，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記憶，只有成為整個社會的文化記憶，人類的懺悔、反思與救贖才能走向自覺。

人物形象的典型化塑造，承載了戰(zhàn)后反思的歷史使命，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沖擊力。對于威廉、多尼、大衛(wèi)這三個“二戰(zhàn)”老兵，小說不僅寫出了他們感人至深的生死情誼，也發(fā)掘了他們自身豐富的性格內涵。作者在“后記”中坦言：“我賦予了威廉海洋探索者和優(yōu)秀作家的身份和使命，賦予他形同手足的多尼戲劇名角的身份，而殘疾的老鷹則同樣是個視野遼闊、哲思深刻的作曲家，我讓他們都閱歷非凡學識淵博，并對他們寄予厚望，希望對人類所歷災難，能以他們的學識和良知進行思考，不管從哲學的角度，還是宗教倫常?！雹徇@些經歷“二戰(zhàn)”炮火硝煙的英雄老兵，同時也是散發(fā)著思想光芒和人格魅力的非凡人物，他們對于戰(zhàn)爭、災難、歷史創(chuàng)傷與精神救贖的反思，更具有人類終極關懷的意義。特別是威廉，作為“二戰(zhàn)”凱旋、殲敵無數(shù)的英雄，他還有著海洋探險家、作家、古籍修繕專家等多種頭銜，涉獵廣泛，知識淵博，渾身散發(fā)出巨大的生命能量。威廉在自家院落建造了庫存豐富的地窖圖書館和文物博物館，癡迷于天文、地理、藝術、歷史、宗教、航海、探險、修繕、收藏的世界之中。他曾無數(shù)次地潛入海底探險，拍攝海洋生物的影像資料，撰寫《鯊魚和鯨魚的追蹤》《水下原野》等著作，熱衷尋找收藏航海時代的文物，做著與海洋相關的一切事情，甚至將一艘龍骨外露、帆布襤褸的“二戰(zhàn)”船骸從西班牙港口接運回來修復一新，讓這艘雙桅船昂然矗立于自家的綠色庭院。對海洋的尋索守望，已然成為戰(zhàn)后威廉的存在方式和生命寄托。但他也有著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矛盾人生：作為多次打破紀錄的資深潛水員，卻拒絕任何水下運動比賽;身為“二戰(zhàn)”歸來的英雄，卻反感于這種光榮，寧愿永遠背著十字架，用一生來祭奠戰(zhàn)友多尼;他出版過引發(fā)人們熱議的小說《雙桅船》，卻讓這歷史的秘密隨風飄散，無跡可尋;他有著高超的潛水技能，卻意外喪身于楚克海底的“二戰(zhàn)”公墓……威廉潛海遇難后，作為他忘年之交的中國留學生蘇語及男友安德烈，在前往英國搜尋傳說中威廉所出版書籍的過程中，對《雙桅船》幾近盜空的缺頁追索，與對威廉身世生平、人格內涵的探尋融為一體，完整地凸現(xiàn)了威廉的精神世界，重新定論了威廉的死因。作者由此發(fā)掘出那顆深埋于海底的藍色的“海洋之心”：它包裹著威廉少年時代就想擁有一艘雙桅船的憧憬，燃燒著一份與多尼、大衛(wèi)同赴戰(zhàn)場生死相許的友情，沉淀著永失多尼之后無盡的懺悔和救贖，寄寓著為多尼而創(chuàng)作《藍鯨之歌》話劇的夙愿，訴說著期盼人類和平、遠離戰(zhàn)爭的祈禱，融入了他渴望魂歸大海、尋回戰(zhàn)友多尼的念想，也成就了他不惜以生命投擲完成的自我救贖之夢。可以說，“這顆心，包裹著迷離深邃的人事和希望，而她多棱的切面，每一面，都是明澄澄的鏡子”⑩。而對于那本尋尋覓覓、失而復得的《雙桅船》，蘇語和安德烈決定違背作者“焚燒手稿”的遺愿，毅然將其再版。

“雙桅船”作為巨大而神秘的隱喻象征，既是書名，也是全書的中心意象，它以無所不在的統(tǒng)攝力量，凝聚并推動著作品人物的夢想與行動，連綴、影響著海洋背景下的“二戰(zhàn)”故事講述。圍繞“雙桅船”這個中心意象，作者通過謎一樣的情節(jié)設置，深入到撲朔迷離的歷史煙塵和人生往事，將歷史與人性的復雜糾葛藝術地表現(xiàn)出來;而穿越其中的行進，則如同“雙桅船”破開層層浪花，彰顯出茫茫海洋中的生命航線。小說從探險家威廉于太平洋海底戰(zhàn)爭墓場意外死亡的報道起筆，透過書中各色人物的生命足跡和行為方式，完成了一個無所不在的人生命題：希望、追尋與靈魂救贖。在這里，書中有關雙桅船的隱喻與象征，以不無詩意的描寫，將蘇語和安德烈尋找威廉《雙桅船》殘缺書頁的曲折迷離，威廉自小就想擁有一艘雙桅船的少年夢想，威廉在自家庭院修復了古老的雙桅船殘體的驚人之舉，威廉對“藍鯨之歌”奏響在雙桅船駛過的海洋上的縱情暢想，都融會于濃烈的“雙桅船”情結之中，由此寫照了威廉“懷有遠古的莊重和浪漫”的文化人格，也映襯了主人公尋找多尼、救贖自我的人生執(zhí)著。與此同時，書中有關雙桅船的懸疑式描寫，一波三折，層巒疊嶂;如迷宮穿行，回環(huán)往復，引人流連忘返，不斷探尋故事的謎底。

要完成這樣一部氣勢恢宏的“二戰(zhàn)”命運反思錄，《雙桅船》在開闊的西方文化視野中，調動了多種藝術手段和生活庫存，創(chuàng)造了一種陌生化的審美效應。陌生化的突出效果是要打破接受主體的思維定式和審美慣性，注重審美欣賞中所引發(fā)的新奇感和驚異感，故常常以“復雜化”和“難化”的藝術形式創(chuàng)造，營造出獨辟蹊徑的藝術迷宮。由此構想出發(fā)，《雙桅船》在目錄排列上可謂匠心獨運。一邊是威廉及戰(zhàn)友的“二戰(zhàn)”命運敘事，另一邊是以帶有懺悔贖罪之意的以《上十字架》命名的埃薩日記記錄，雙線并行發(fā)展，既各自獨立，又穿插呼應，形成一種復調型長篇小說的格局。這部“小說由包括詩歌、獨立的書信和戲劇共26個單元構成，每一個單元都可以作為中篇小說來讀，其結構可謂別開生面”B11。在小說中不斷穿插新聞、書信、詩歌、戲劇的描寫，文體形式的雜糅呈現(xiàn)了一種復合之美。為了追尋一個全新的藝術世界，作者將宗教、哲學、史政、學術、懸疑融于一體，通過充滿張力的語言描寫和意境呈現(xiàn)，使得“歷史、古籍、圖書、迷宮、學術和海洋百科的氣息”B12彌散在小說的字里行間。謝凌潔還有意識在小說中設置閱讀障礙，她在給人帶來人性啟示的同時，也以山重水復迷宮般的藝術曲徑，以及深入歷史、戰(zhàn)爭、海洋、墓地秘境的別樣敘述方式，引發(fā)陌生化的閱讀效果。

三、愛的主題：戰(zhàn)爭中的人性考察

在彌漫著炮火硝煙的“二戰(zhàn)”中，特別是面對納粹制造的大屠殺悲劇，如何以人類的悲憫情懷來寫戰(zhàn)爭中的情愛與大愛，發(fā)掘人類在大苦難中賴以支撐的人性與生命力量，乃是歐華作家的一種創(chuàng)作側重。與此同時，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歐洲戰(zhàn)場，與東方戰(zhàn)場及抗戰(zhàn)中國結合起來，在更廣闊的全世界反法西斯的戰(zhàn)場上，描寫不同國度、不同種族的人們面對侵略戰(zhàn)爭時的抵抗意志和人性表現(xiàn)，這也標志了歐華作家“二戰(zhàn)”題材創(chuàng)作的一種拓展。

捷克華文作家老木（本名李永華，山東聊城人，1991年移居捷克，捷克華文作家協(xié)會首任會長）對“二戰(zhàn)”歷史的關注，一向有著熱血男兒的家國情懷。2015年6月，全球華人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舉行大型公益活動“聚焦二戰(zhàn)紀念地·共享和平環(huán)球行”，匯聚在“牢記戰(zhàn)爭災難、理清戰(zhàn)爭責任、接受戰(zhàn)爭教訓、珍惜世界和平”的正義旗幟下，由捷克《布拉格時報》社長李永華（老木）與捷克華人摩托車手胡忠旭、捷華商人劉進最先策劃，捷華攝影家關紹基后來參加的執(zhí)行團隊從南京出發(fā)，橫穿歐洲大陸17000公里，途經奧斯威辛、毛德豪森、達豪、布痕瓦爾德四大納粹集中營遺址，尋找伏爾加格勒、庫爾斯克、莫斯科、華沙、柏林、諾曼底歐洲六大戰(zhàn)場遺址，走訪辛德勒、拉貝、辛德貝格、白求恩、魏特琳等國際義士的后人或家鄉(xiāng)，會晤參戰(zhàn)老兵和戰(zhàn)爭幸存者，與沿途各國“二戰(zhàn)”紀念館和博物館交換史證，提供中國多家博物館有關抗戰(zhàn)的書籍資料，向歐洲民眾介紹中國人民英勇抗戰(zhàn)的歷史，揭露侵華日軍的反人類暴行。有感于“二戰(zhàn)”歷史的慘痛，特別是戰(zhàn)時國際義士的壯舉，在大量的史料查詢和寫作準備基礎上，老木于2018年推出了長篇小說《義人》。

《義人》通過非虛構紀實小說的方式走進“二戰(zhàn)”歷史，表現(xiàn)人間大愛，全方位描寫了何鳳山、拉貝、辛德勒和饒家駒等令世人敬仰的義舉。作者在“二戰(zhàn)”后的東西方視野下，第一次將四位國際義人的形象放大到同一時期同一平臺進行比較和觀察，對國際義人的真實歷史樣貌和義人命題引發(fā)的國際性思考，進行了全面而深入的書寫。“二戰(zhàn)”期間，時任中國駐維也納總領事館領事何鳳山，頂著西方國家排猶聯(lián)盟的壓力，為數(shù)以千計的奧地利猶太人發(fā)放“生命簽證”，后被聯(lián)合國譽為“中國的辛德勒”;時任德國西門子公司駐華總代表的拉貝，面對日軍制造的南京大屠殺，想方設法與其他義人一起建立“南京國際安全區(qū)”，以拯救了25萬中國民眾的驚天義舉被老百姓稱為“南京的洋菩薩”。還有通過招工名義挽救了1200名猶太人生命的德國工廠主辛德勒，特別是在中國多地建立國際安全區(qū)救助50萬戰(zhàn)時難民的法國神父饒家駒，都以心懷大愛、救助眾生的善行義舉，在人類危難關頭方顯出英雄本色。

《義人》構思奇特，寫作模式令人耳目一新。與文壇常見的非虛構人物紀實小說不同，這部作品是“以記錄、史料和反思的模式，運用實地走訪和歷史事實兩條線索，通過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交叉，在現(xiàn)實和歷史中‘穿越互證，循序漸進”B13。具體而言，這種寫作模式是圍繞著對義人的發(fā)現(xiàn)、尋訪、史證、評價、反思，層層推進并貫穿始終的。

從“發(fā)現(xiàn)義人”起筆，作者開始了尋找正義之旅的征程。何鳳山、拉貝、辛德勒和饒家駒在“二戰(zhàn)”中的善行義舉，在當時嚴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和復雜的國際關系扭結中，曾經被特定的時代所遮蔽;加之當事人長期隱姓埋名以及人生角色、命運波折的復雜背景，相當長的時間里他們的名字并不為人所知。作者以“發(fā)現(xiàn)”的眼光來尋找義人，它所包含的是一種追根溯源、尋找真相、還原歷史的理念。因而，無論是感恩的猶太人尋找“救命的簽證官”發(fā)現(xiàn)何鳳山，還是實錄了日本侵略者南京屠城鐵證的《拉貝日記》被歷史學家張純如發(fā)現(xiàn)，或是由那只“裝了歷史的箱子”發(fā)現(xiàn)了辛德勒，以及法國獨臂神父饒家駒在被歷史埋沒多年之后進入公眾視野，四位義人多在1995年之后也就是“二戰(zhàn)”結束50年后陸續(xù)被“發(fā)掘出來”，這其中艱難漫長的“發(fā)現(xiàn)”之旅，歷經歷史風雨洗禮和人間是非評說，最終拂去歲月的灰塵，使之成為“二戰(zhàn)”中的正義典范和大愛天使。

對國際義人故地往事的尋訪，作者以《環(huán)球行日記》的插入，提供了鮮活的歷史憑證。在“單騎送鐵證·萬眾倡和平”活動中，從參觀紀念場館，到尋找行義故址;從訪問義人后裔、家鄉(xiāng)，到祭拜青青墓地;作者以在場言說的方式，把讀者帶入真實可感、圖文并茂的歷史場景，突出了“我的實錄”與“我眼中的歷史”的真實性和在場感。例如，老木特別寫到四位義人的墓園和墓志銘，給人帶來親臨其境的崇敬感。

史料的證言，則是以相關歷史資料的大量匯總和縝密梳理，夯實了非虛構紀實小說書寫的基礎。作品通過無可辯駁的事實，為每一位義人撰寫出生平傳略，客觀地呈現(xiàn)出義人的身世背景、行義善舉、命運足跡、生活時代，由此凸顯了作品的史料佐證意義。同時，作品蘊含大量的社會、歷史及時代生活信息，讓讀者視野洞開。

有關義人的歷史評價，作者擺脫了那種非此即彼的刻板認知，他既沒有一味浮華贊美，也不被一些片面的負面評價所左右，而是在對歷史背景和義人人生多方面的認知把握中，在看似身份多重又善惡難辨的“復雜義人”身上，發(fā)掘出燭照時代的悲憫情懷和正義力量。諸如對辛德勒的評價，作者在贊美那個以“辛德勒名單”拯救1200名猶太人脫離死亡的義人形象的同時，也看到他有著工廠主、德國間諜、納粹黨員、黑市交易者、凄涼老者等頗具爭議的復雜人生面向，寫出了他在戰(zhàn)時納粹強權背景下利用自己特殊身份的周旋，更凸顯他在面對猶太人被殘暴虐殺悲劇時所激發(fā)的道義責任和人性覺醒，最終抵達了人道主義大愛天使的高度。走進歷史語境，尊重生活原貌，將義人還原為具有七情六欲、是非曲直的真實的人。作者塑造義人形象的獨立思考和真知灼見，從中可見一斑。

作為一位擅長哲學式思辨的作家，老木在以大量事實還原歷史、描寫義人的行義故事和生命背景的同時，他始終在思考與追問兩個問題：其一，義人的大愛來自何方？作者深入義人的心靈世界，探討義人壯舉的精神動因：盡管他們來自不同國度，有著不同的教育和宗教背景，以及相異的人生使命和復雜的社會角色，然而驅使他們共同選擇了以拯救為職志的義舉，則來自他們對正義和良知的追尋、敬畏和堅守，來自他們面對人類生命和周圍世界遭遇苦難時的巨大悲憫。其二，“人類有共同的正義嗎？它是民主自由這個被稱為普世價值的價值體系嗎？如果不是，它是什么？”B14老木認為，在人類所有的人群之中，有著共同先天的、最基本的人性尺度。由此出發(fā)提煉全人類共性的價值體系，那就是“平等、友善、正義”！透過四位義人的形象，作者呼吁人們走出舊式普世價值的束縛，以“發(fā)現(xiàn)正義”“敬畏正義”的積極態(tài)度，抵達“正義永存”的社會環(huán)境和人生境界。這種哲學式的思考，作為其創(chuàng)作的一種特點和亮點，不僅增加了作品的思想含量，更深化了作品的題旨，將義人命題從“二戰(zhàn)”層面上升到汲取戰(zhàn)爭教訓、促進人類和平發(fā)展的一種終極關懷思考。

不同于上述“二戰(zhàn)”題材的紀實色彩，法國華文女作家山颯的《圍棋少女》，則是以虛構文學的魅力，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日本占領下的滿洲背景上，講述了戰(zhàn)爭中的愛恨情仇與死亡故事。色彩強烈的對比手法，貫穿小說始終。最富有中國文化韻味的棋盤世界，與充滿血腥屠殺的日本侵華世界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將圍棋少女的命運不斷推向波山浪谷。癡迷于圍棋游戲的中國少女，氣質高雅，冷艷敏慧，行棋果決;化裝成便衣的日本年輕軍官，崇尚武士道精神，高深莫測，冷酷而又癡情。男女主人公在刻有棋盤的千風廣場石桌旁邂逅，棋逢對手，激烈廝殺，在互相不知敵我身份的對弈和吸引中漸萌愛意，一時生發(fā)出某種超越種族、國際、戰(zhàn)爭的愛情。“一盤圍棋，也是在感情的迷宮中失去自己……男棋手的天地是軍營、戰(zhàn)犯、監(jiān)獄、硝煙，女棋手的天地是沒落的貴族家庭、抗日青年的團體，是日本鐵蹄下呻吟的東北三省?！盉15在抗日救亡的連天烽火中，兩個原本來自對立敵視國度與敵我不容立場的青年男女，其戀情最終開出的只能是走向死亡的通行證。少女最后被抓捕之際，日本棋手殺死少女亦飲彈自殺的結局，將戰(zhàn)爭中愛情與人性的絕唱推向悲劇的高潮。

同樣是表現(xiàn)戰(zhàn)爭中的愛情與人性，德國華文女作家穆紫荊的長篇小說《戰(zhàn)后》，則是穿越“二戰(zhàn)”的歷史煙塵，走進東西方跨國文化的語境，發(fā)掘“活在納粹之后”的普通人形形色色的愛情命運與人性狀態(tài)，凸顯出以愛撫平戰(zhàn)爭傷痕的主題。

以“戰(zhàn)后”視角的觀察和發(fā)現(xiàn)，延伸了歷史反思的時空，是穆紫荊進入“二戰(zhàn)”記憶書寫的獨特路徑。當年激烈廝殺的戰(zhàn)場雖然早已變?yōu)椤岸?zhàn)”廢墟，但往事并不如煙，如同奧斯威辛集中營永遠成為歐洲沉重的文化遺產和歷史夢魘。一方面，那些“活在納粹之后”的普通民眾，從慘遭大屠殺的歐洲猶太家族及后裔，到流落中國上海的猶太人混血兒;從走過歷史風雨的中國女子，到參加過侵略戰(zhàn)爭的納粹老兵，當個人命運猝不及防地與“二戰(zhàn)”背景撞擊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經歷了怎樣的人生遭遇，表現(xiàn)出怎樣復雜的人性樣貌，他們賴以生存的力量支撐何在，這是作者苦苦追尋的頗具人類生存意義的命題。另一方面，“戰(zhàn)后”的痛定思痛，必然連綴著對“二戰(zhàn)”往事的回溯與再現(xiàn)，整個歐洲乃至東方曾經歷了怎樣殘酷的戰(zhàn)爭，猶太人以及無數(shù)無辜的人曾遭遇了怎樣慘痛的屠殺？戰(zhàn)爭究竟給人類帶來了什么？這些同樣是作者努力反省的社會歷史命題。

《戰(zhàn)后》的故事情節(jié)，交替穿插于“二戰(zhàn)”前后和當代，跨越歐洲和中國的人生語境，有著多條線索的交織。一是中國留學生王芍琴與德國青年阿菲真誠相愛的當代婚戀生活，引出阿菲家族被“二戰(zhàn)”裹挾的參戰(zhàn)、陣亡、逃兵役故事，以及柏林墻帶給東西德人民深重的戰(zhàn)后分離之苦。二是王芍琴由她的出生地上海，引出上海猶太公寓的猶太人混血私生子大偉的尋父故事?！岸?zhàn)”結束前夕，在中國經商的猶太人本瓦倫開設兩家珠寶店，先后擁有了金寶麗、丁婉香兩個情人。當歐洲的排猶惡浪波及而來的時候，本瓦倫丟下財產、情人以及有孕在身的丁婉香，倉皇逃往美國躲避劫難，金寶麗與丁婉香則用愛心呵護猶太人混血私生子大偉成長，在世事風雨中相濡以沫，想方設法尋親。三是通過王芍琴在德國莊園的鄰居達尼爾，引出納粹老兵達尼爾在“二戰(zhàn)”前后的故事。1943年冬天德國戰(zhàn)局出現(xiàn)不利，剛滿18歲的達尼爾與一群年輕人被赤身裸體關押挨凍6小時后強征入伍，他在參戰(zhàn)中膽戰(zhàn)心驚地第一次射殺了年輕的傘兵，負傷后忍受了不用麻藥的戰(zhàn)地手術。德國戰(zhàn)敗后，達尼爾被關押在法國戰(zhàn)俘營長達4年，這期間，既有參觀布痕瓦爾德納粹集中營所遭遇的巨大精神轟毀，也有在缺少勞力、缺少男性的戰(zhàn)后法國與當?shù)嘏死侔⒅g發(fā)生的感情糾葛。

這三條故事線索的最終匯合，體現(xiàn)了穆紫荊從戰(zhàn)后視角出發(fā)的獨特構思。一方面，小說圍繞“二戰(zhàn)”中的人生故事，讓那些歷經殘酷戰(zhàn)爭和目睹無數(shù)死亡之后還能活下來的人們，對生命本身產生了巨大的同情、憐憫、珍惜和敬畏。與此同時，小說特別突出了愛情對于飽經創(chuàng)傷生命的撫慰、支撐及拯救作用?！霸趹?zhàn)爭環(huán)境里，人們將一切愛和性的美好，都壓抑下去，一旦到了和平環(huán)境下，這些人類為了繁衍所具備的最自然的要求，便成倍地反彈上來?！盉16我們看到，無論是少年達尼爾與猶太小姑娘沙拉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還是猶太商人本瓦倫與中國女子金寶麗、丁婉香的男女私情，或是淪為德國戰(zhàn)俘的達尼爾與法國婦女蕾阿的感情糾葛，這些在特定歷史語境中產生的愛情，往往越過了國別、種族、地域、身份、語言甚至敵對雙方的藩籬，成為飽經戰(zhàn)火目睹死亡慘相的人們對于生命、人性、生存與和平愿景最真實不過的渴望，也是人類情感對于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最有效的撫慰。另一方面，作者基于她對中德歷史、文化與生活經驗的雙重把握，將“二戰(zhàn)”中的東方戰(zhàn)場與西方戰(zhàn)場結合起來，深刻地揭示了希特勒納粹德國不僅造成無數(shù)猶太人慘遭屠殺的奧斯威辛大災難，同時也給普通德國人以及其他參戰(zhàn)國的人們帶來摧殘和創(chuàng)傷。作者借書中人物，對為什么會發(fā)生戰(zhàn)爭，戰(zhàn)爭給人類帶來怎樣的欺罔、災難，對這些牽涉國家和政權及人類的平等與正義的問題不斷追問，如同納粹老兵達尼爾從當戰(zhàn)俘到被釋放后多年一直思考的“二戰(zhàn)”歷史：“如果當時的德國公民知道，選了希特勒納粹黨之后，自己的鄰居、朋友，自己所熟悉的各個商店的猶太老板和他們的家人們，被從家里抓走和趕出來時，是去被毒死殺死餓死病死并被扒皮的，他們還會將選票投給希特勒嗎？”“人類是如何到了這種自己吃不飽時便會互相殘害的地步的呢？靠戰(zhàn)爭來擴張領土和資源掠奪又難道真的是人類為了自我生存的唯一途徑？”B17

誠如作者所言，《戰(zhàn)后》這部“小說以現(xiàn)實主義和虛幻主義相結合的藝術手法，從多種角度展示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希特勒納粹給德國人、猶太人，以及其他參戰(zhàn)國人（包括東方戰(zhàn)場上的中國人）所帶來的創(chuàng)傷和苦難”B18。這里的寫實與虛幻，有著相當突出的表現(xiàn)。就前者而言，《戰(zhàn)后》通過對大量歷史資料深入細致的發(fā)掘，以近乎紀實的摹寫走進“二戰(zhàn)”前后真實的歷史語境，讓人們不能不正視那段曾經歷史的殘酷。從希特勒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烽火四起，到奧斯威辛集中營滅絕猶太種族的血腥屠殺;從席卷歐洲的戰(zhàn)場廝殺，到戰(zhàn)后歐洲的累累創(chuàng)傷;從德累斯頓老城被盟軍輪番轟炸的廢墟殘垣，到身陷戰(zhàn)俘營、面對柏林墻的德國人戰(zhàn)后境遇，諸多的史料、數(shù)據(jù)、細節(jié)，以非虛構寫作元素的融入，產生了新聞報道般的鐵證力量，藝術地還原了與死神擦肩而過、“活在納粹之后”的艱難境遇。以后者來論，要在“二戰(zhàn)”中的東方戰(zhàn)場和西方戰(zhàn)場之間尋找中國人、德國人以及猶太人的命運連線，穆紫荊發(fā)揮了小說的虛構藝術特點，她特別設置了王芍琴這個人物，以此作為多重線索的焦點和見事的眼睛，推動書中各色人物的命運發(fā)展。尤其是對王芍琴在德國莊園湖邊失足溺水事件的情節(jié)設計，讓人物以昏迷中的潛意識流動，連綴起她的出生和童年，穿越不同的國度與時空。從住在上海猶太公寓的猶太人混血兒大偉，到德國莊園比鄰而居的納粹老兵;從“二戰(zhàn)”結束時關押德國俘虜?shù)膽?zhàn)俘營，到戰(zhàn)后法國生存條件與情感訴求雙重缺失的女性境遇;活在戰(zhàn)后的各色人等的生命樣貌，都色彩紛呈地出現(xiàn)在王芍琴的視野中。正是得益于寫實與虛幻的巧妙結合，《戰(zhàn)后》有了一種穿越“二戰(zhàn)”時空、連接歷史與當下的藝術張力，有了一種故事紛繁而主線清晰的閱讀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