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程
(安徽財經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蚌埠 233030)
真正的哲學是濃縮時代精神,直面時代問題的思想精華,這種可貴的品質在改革開放40年歷程中顯得格外突出。尤其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成功,使生產力、生產關系與交往方式發(fā)生歷史性變革,使當代中國哲學界對于社會存在的追問擁有了極為豐富的經濟事實。與此同時,面對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中錯綜復雜的理論問題與現實難題,人們發(fā)現,對經濟社會的研究,不僅需要經濟合理性(事實判斷)的揭示,更需要價值和目的性的牽引。因此,自改革開放以來,經濟哲學這門學科在中國逐漸興起,其自身的規(guī)定性也在經濟社會發(fā)展之中不斷演化。海德格爾有言:“哲學活動始終是這樣一種知:這種知非但不能被弄得合乎時宜,倒要把時代置于自己的準繩之下?!盵1]可見,哲學的任務在于以反思的形式為未來的發(fā)展提供指南。本文將經濟哲學理解為“丈量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思想尺度”,并非將實踐隱匿于思想背后,也非用觀念量度觀念的演變,而是以思的形式追問歷史變遷的理性邏輯,運用范疇整理實踐材料,捕捉觀念與實踐之間從張力到耦合的辯證運動,從而發(fā)現經濟哲學發(fā)展的歷史軌跡、理論價值與現實意義。
所謂元問題,是指這門學科問題域中的最高問題,它的提問方式與解答路徑決定著這門學科展開的邏輯空間。因此,元問題是定位這門學科的研究領域、學科性質、方法論原則等一系列根本屬性的坐標。改革開放以前,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經濟哲學之所以無法確立,是因為經濟社會的發(fā)展尚未處在由人的現實利益所驅動的邏輯鏈條中,“計劃人”的經濟活動在國家觀念的支配下運行,欠缺個人經濟體驗的社會存在無法導致意識的自覺,人群還沒有告別黑格爾意義上的“抽象”,經濟哲學沒有存在的社會現實依據,元問題自然無法提出。當時,和經濟相關的哲學研究,主要表現為前蘇聯式的政治經濟學,它仍然走在教條化的馬克思主義通道中。恩格斯指出:“歷史從哪里開始,思想進程也應當從哪里開始,而思想進程的進一步發(fā)展不過是歷史過程在抽象的、理論上前后一貫形式上的反映?!盵2]改革開放以后,個人經濟生活在市場化改革下開始萌動,一個個鮮活的經濟生活體驗與偉大的歷史實踐推動著中國現代性意識的自我覺醒,經濟哲學在中國擁有了存在的現實依據與學術背景。
其一,思想解放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探索為經濟哲學的啟蒙打開了精神與物質的雙重空間。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人們迫切需要打破原有的思想束縛,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確立,實際上說明了價值目標是價值主體根據自己的需要而做出的選擇,實踐的合理性只能由實踐活動本身去證明,思想在沖破藩籬的過程中,必須有新的精神能動性加以注入。改革開放以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起步,使我國社會發(fā)生著深刻的社會轉型,諸多新問題紛至沓來,舊的政治經濟學框架與哲學思維方式已經無法解釋中國社會的歷史變遷,更無法達致馬克思意義上的“改變世界”,思想與實踐的雙重牽引,呼喚著一種新的學科話語的到來。
其二,經濟的繁榮與學科的貧困形成鮮明的反差,促使學科交叉融合,為經濟哲學的誕生提供了學術襁褓。所謂學科的貧困,通常是指“哲學的貧困”與“經濟學的貧困”。改革開放以前,前蘇聯式的哲學體系統(tǒng)治著所有學科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以自然物質為本體所架構出的世界觀,實際上還沒有超越康德時代以前人的認知能力,物質—運動—普遍聯系成為哲學思維的唯一通道,哲學研究成為沉湎于概念推演和對馬列經典文本引文摘句的機械活動,失去了作為“智慧之學”的思想穿透力,無法對市場經濟中的問題作出思辨的解答,反思與批判精神喪失殆盡。哲學若想在全新歷史時代再度啟蒙,必須把自己的規(guī)定性扎根在現實的經濟生活中,借助與經濟學、政治學、歷史學等諸多學科的交叉聯盟,求解經濟社會發(fā)展的理性邏輯,獲得自身發(fā)展的養(yǎng)分。
基于上述兩大背景,中國的經濟哲學研究在改革開放初期應運而生并顯現出自身的特征,這些特征明顯地體現在對“何為經濟哲學?”這個元問題的解答路徑中,它主要關涉三個層面。
第一,是對經濟哲學本體層面的探究。羅賓遜夫人曾在《經濟哲學》開篇指出,經濟哲學是研究經濟學形而上學背后的道德問題[3]。蘇蘭伊·翁格爾則認為:“經濟哲學是對包含所有社會科學的實際制度的審查。只有當經濟理論處于這種考察的范圍之內時,它才需要被考察。”[4]可見,西方對于經濟哲學的理解,大體呈現出兩種路徑,羅賓遜夫人注重經濟學背后的倫理價值元素與道德追求,而翁格爾則更傾向于經濟制度方法論的考察。當經濟哲學在中國起步時,同樣面臨這樣的困惑,在“何為經濟哲學”這個元問題面前,國內理論界圍繞經濟哲學到底是“economic philosophy”還是“philosophy of economics”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前者認為,經濟哲學是哲學對經濟世界的理性追問,所謂經濟世界,一是以經濟為取向的市場行為和活動的總和,二是“世界3”存在的理論經濟學[5]。因此,經濟哲學的研究對象,是作為整體的社會經濟活動以及運動過程,它的研究出發(fā)點是完整的生活世界中的經濟現象與經濟問題,經濟哲學應當屬于結構性跨學科;后者則認為,經濟哲學主要體現為經濟學方法論,經濟學哲學在西方通常就是經濟學方法論或經濟學認識論,是科學哲學的一個分支[6],這種觀點表明,經濟哲學應當作為經濟學的前提出場,它是對經濟學成立的前提、意義、基本范疇、經濟現象等經濟學說體系的哲學闡釋。因此,經濟哲學的學科屬性應當定位為線性跨學科。
第二,圍繞著經濟哲學的本體論爭論,經濟哲學的方法論在當時也頗受人們關注。著名經濟學家馬克·布勞格在《經濟學方法論》中指出,經濟哲學就是經濟學所運用的科學哲學。國內經濟學界也普遍認為,經濟哲學方法論其實就是經濟學方法論的代名詞。實際上,這種方法論是英法啟蒙時代的產物,通過對經驗事實的抽象,建立起具有普遍意義的概念,它存在于經濟學的兩端,上端體現為“理性經濟人的假設”,下端體現為對經驗事實的邏輯分析方法。這種方法論在李嘉圖時代得到了具體的升華,形成了真正的科學抽象,即從分散的各種現象中吸收最本質的東西,從而使整個經濟運行體系都從屬于一種基本的演繹范式。邊際革命以后,數學模型的廣泛運用,使這種方法論更為理性化和科學化,而所謂的經濟哲學方法論,就是在系統(tǒng)梳理經濟學原理的基礎上,將這些方法重新編目排序,抽象總結,形成具有指導意義的方法論體系,包括假設演繹模型、證偽原理、庫恩的實證科學方法等都是這種方法論的產物。然而,這種觀點并沒有受到哲學界的認可,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fā)展,為經濟哲學方法論研究打開了廣闊的空間,學者普遍認為,在當代中國語境中的經濟哲學方法論,實際上就是馬克思《資本論》中所遵循的“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研究方法,該方法所內涵的“存在之鏈”,與人類當下現實的歷史創(chuàng)造性活動的精神反思工具緊密關聯,它并不是表象的質料或任何物性化存在本身,而是在人對自然的對象化生產關系以及由此生成的社會關系中建構出的歷史性生活世界的一種“構鏡”,經濟哲學運用范疇對這種世界構鏡的有序性進行深度反思,因此,這種方法論體現為扎根于具體的社會存在和一定生產方式下的具有普遍特質的真理性批判。
第三,涉及元問題的第三個層次是關于經濟哲學的價值層面的研究。面對經濟學界愈發(fā)理性化的研究趨勢,學界普遍要求恢復經濟學的哲學向度,在經濟學研究中重視“人”的問題。有學者認為,經濟哲學作為一種綜合性交叉學科,應當將價值判斷居于首位,經濟哲學其實就是關于經濟倫理的再度抽象。畢竟,從古希臘時期到現代性發(fā)育以前,經濟學一直從屬于道德哲學,即使在《國富論》中,從倫理學到經濟學的演化路向也十分明顯。阿瑪蒂亞·森曾指出:“有兩個中心問題尤為根本:第一個問題是關于人類行為的動機問題……第二個問題是關于社會成就的判斷?!盵7]因此,當代經濟哲學的任務是在新的生產關系下重建經濟學的倫理范疇,這些倫理范疇可以歸納為五種類型,一是經濟發(fā)展與“人是目的”之間的關系;二是財富增長與分配正義的關系;三是經濟規(guī)則與契約倫理的關系;四是經濟發(fā)展與生態(tài)倫理的關系;五是經濟組織行為與制度倫理的關系。因此,經濟哲學還與心理學、人類學、組織行為學、管理學等學科具有密切的聯系。
經濟哲學元問題爭論的背后,反映的是改革開放初期人們在當時社會經濟活動中的思想狀態(tài)。首先,經濟活動的不斷豐富使人們萌發(fā)了對社會經濟本質的探索興趣,但是,在歷史轉折時期人們對于經濟社會的認知態(tài)度卻無法步調一致,正如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中所言,在一個正在發(fā)生劇烈轉折的社會中,社會成員的思想意識分裂發(fā)生在行為、情感和生活的各種領域[8],作為經濟生活的高度抽象,經濟哲學元問題本身的爭議,正是這種現實經濟生活的劇變在意識形態(tài)中的反映,它背后隱藏的是人在歷史轉折時期精神不斷追求上升的沖動。其次,實踐的發(fā)展推動學科板塊的地震,作為在中國新興的學科,經濟哲學無論在經驗質料還是學科支援方面獲得的支持都尚未成熟,作為經濟哲學元問題爭論的背后,折射出諸多學科需要重新調整外延與內涵的迫切需求。最后,爭論喚醒了經濟學與哲學的聯姻,爭論本身所體現的正是改革伊始兩大學科缺乏理解與互動的尷尬境遇。因此,爭論將兩個學科理論研究的“危機”展現在人們面前,通過爭論,兩大學科開始直接對話,攜手尋求解決實際問題的“大智慧”,成為深度影響當代中國學術走向的歷史事件。時至今日,關于“何為經濟哲學”的爭論已逐漸平息,實踐的快速發(fā)展使人們更多地關注經濟活動中不斷涌現出的新范疇,經濟哲學研究也從抽象走向具體,有學者提出,經濟哲學和政治經濟學批判有著相同的理論視域與價值目標,其本質是“追求經濟的政治和哲學實現”[9],它既是一種思辨的政治經濟學原理,更是一種深刻的社會存在論追問。
亞里士多德把“范疇篇”置于《工具論》之首,意味著范疇是人認識世界的思維工具。馬克思是自覺地運用范疇的運動揭示經濟規(guī)律的第一人,在馬克思看來,對經濟范疇的考察應當從其具體的“物質內容”和“社會形式”兩個向度展開,也就是要揭示經濟范疇的物質內容在具體條件下的同一性和連貫性,以及在經濟發(fā)展不同階段中同一范疇所反映的不同社會形式。而羅賓遜夫人的著作《經濟哲學》中的各個篇目,也是由經濟范疇所構成,諸如“價值”、“效用”、“發(fā)展”、“欠發(fā)展”、“游戲規(guī)則”等范疇,正是當時國際資本主義體系所亟待解決的問題。當中國的改革開放進入21世紀之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完全確立,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基礎性作用,生產方式與交往方式發(fā)生了歷史性變革,經濟利益格局深度改變,人們對效率和公平的主觀偏好、對社會發(fā)展的價值選擇以及對生存狀態(tài)的重新認識,推動經濟哲學研究從元問題的爭論走向對重大的現實問題的探索,正如克羅齊所言:“哲學,由于已處在新的關系中,只能必然是歷史學的方法論環(huán)節(jié),即對構成歷史判斷的范疇的解釋?!盵10]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的范疇群構成了經濟哲學研究新的問題域。
首先是對貨幣范疇的深度反思。在現代性發(fā)育的過程中,現代貨幣(信用貨幣)成為人類告別偶然性,走向普遍性的重要范疇,它是人類從狹隘笨拙的實物交換走向自由通約的重要中介,給人類的發(fā)展帶來了巨大的自由空間,西美爾指出:“貨幣哲學的意義是:它在實踐世界中代表所有存在的公式的最可靠的圖像和最清晰的體現,據此,事物通過彼此得到了它們的意義,并且它們的存在通過它們的相互關系被確定了?!盵11]同時,貨幣也是拜物教產生的根源,作為商品價值的實現形式,貨幣成為商品形成和流通的兩次投影,貨幣幻象成為現代性社會的真實寫照,對人類心靈的深度異化的分析,離不開對貨幣這個范疇的追問。改革開放以來市場經濟的發(fā)育,使中國社會必須直面貨幣這個問題,貨幣范疇本身包含了諸多需要中國理論界化解的難題,比如,社會主義與雇傭勞動的關系、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生產、交換、分配、消費的關系以及社會主義制度下道德與利益的張力問題等,都需要對貨幣范疇加以反思才能獲得進一步的理解。經過思想交鋒,人們普遍認識到,貨幣不只是一個計量單位的符號,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貨幣的完整意義體現為以下三個向度:一是貨幣化生活世界的降臨,是市場經濟發(fā)育到來的必然結果,市場經濟以貨幣為尺度,重估一切價值,包括雇傭勞動等現象,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仍然具備歷史合理性,“衡量經濟市場化的最重要指標,就是提高經濟活動的貨幣化程度”[12]。社會的發(fā)育不是靠抽象的信仰驅動,而是轉向現實的經濟利益;二是貨幣經濟的深度發(fā)展,需要理性化的矯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打開,一度使貨幣成為呼風喚雨的潘多拉魔盒,對外開放的不斷擴大,使貨幣成為國際經濟往來的重要樞紐,貨幣的開放性、安全性、虛擬化等問題需要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深度拓進;三是社會主義下的貨幣觀念需要向人的本質回歸。在利用貨幣激活市場創(chuàng)造力的同時,不能忘記馬克思貨幣拜物教批判的深刻洞見。因此,需要以經濟哲學的視角反思人類社會三大形態(tài)的宏大變革,洞悉人類生存方式,促進貨幣經濟向“人的社會本質”復歸。總之,對貨幣范疇的探討打開了經濟哲學的范疇追問,正如萊布尼茨的“單子”,貨幣折射出的是改革開放以來時代的變遷、經濟利益的變革、實踐的變化和價值觀的改變等諸多方面的歷史運動過程。
從貨幣范疇向資本范疇的轉換,是改革開放以來經濟哲學研究視野的一次重要演進。馬克思曾指出:“資本一出現,就標志著社會生產過程的一個新時代?!盵13]資本不僅是打開現代社會的總鑰匙,也是市場經濟的核心驅動力。改革開放以前,由于受前蘇聯模式的束縛,理論界一直把資本視為社會主義的大敵,將之置于完全對立的層面進行批判。改革開放以后,經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洗禮,人們發(fā)現,無論是對經濟發(fā)展還是社會問題的研究,都離不開資本這個現代社會的核心范疇,尤其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確立,資本的邏輯在中國大地展開,資本新形態(tài)在消解以階級對立為軸心的社會結構的同時,又產生了新的兩極分化[14],這些難題引發(fā)了經濟哲學對資本的問題展開深度剖析,這里主要存在三對需要厘清的關系:一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與資本的作用如何勾連?二是資本邏輯的推動效應和負面影響如何考量?三是各類資本的性質如何定義?圍繞著這些問題,學界不但對當代資本主義病理進行了診斷,而且更加注重對中國資本問題的針對性研究。其一,21世紀資本形態(tài)有了新的變化,金融資本的高度發(fā)達,使資本分割剩余價值的手段更為便捷與隱蔽,但是,資本追問剩余的秉性沒有變,資本的內在否定性沒有變,資本主體間的相互競爭與對立沒有變,《資本論》的邏輯預設與批判框架在當代仍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其二,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同屬于人類社會第二形態(tài),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需要資本在陽光下最優(yōu)化運行,資本的發(fā)展是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的重要助推器,以各類資本為紐帶建立起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是保障和發(fā)展社會主義制度的物質基礎;其三,社會主義制度下對于資本的價值判斷與資本主義制度相區(qū)別。資本主義制度以資本為主體,其手段與目的都是追求資本增值的最大化,而社會主義制度的目的是追求人的發(fā)展的最大化,資本是這個目的的手段;其四,資本的二重性導致資本邏輯的負面效應在所難免,社會主義制度需要運用制度優(yōu)勢導控、規(guī)則資本的負面影響,不斷強化資本的經濟助推作用,弱化資本對人民利益和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侵犯。對資本范疇的探討,有力地促進了思想的進一步解放,為全面深化改革的到來提供了思想準備與學術積淀。
由資本范疇轉向財富范疇的研究,表明經濟哲學的視野從“物”的文本邏輯向“人”的文本邏輯轉變,“財富”是溝通資本與人的價值之間重要的經濟范疇,黑格爾認為,財富是“一切人相互依賴的全面交織所含有的必然性”[15]。馬克思更為鮮明地指出:“財富的本質就在于財富主體的存在?!盵16]可見,財富作為人的活動的物化形式,應當以人的需要與滿足為判斷標準。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發(fā)展經過一段高速推進之后,“以人為本”的價值判斷成為理性追問的重要話題,正如門格爾在《國民經濟學原理》開篇所言:“一個民族的文化愈高,人們對于物的真實本質和固有性質研究愈深,則真實財貨的數目愈大,而虛擬財貨的數目就愈小?!盵17]對財富的追問不但反映出中國現代性發(fā)育的軌跡,更體現出經濟哲學思辨邏輯的上升趨勢。首先,經濟哲學對財富范疇的剖析,既來源于物之本體,又超越了“物”的范圍,人的精神、道德、知識、情感、社會關系不再是因為它們對經濟增長有所促進而具有財富意義,相反,它們作為財富的意義在于其自身具有不可替代的屬人價值,因而,財富范疇所涉獵的領域不斷擴大。其次,當代社會之所以出現財富幻象,是因為人們背離了財富的物質實體性構成、忽視了財富生成的社會歷史關系、割棄了財富的人性內涵,而在主觀意識上通過直覺、想象和意念等路徑所形成的意向性存在。最后,在知識經濟背景下,財富的生成機制也發(fā)生了歷史性變革。知識的高速發(fā)展,極大地改變了財富生成時空原理,即由傳統(tǒng)的財富生成長時段路徑、地域性特征向財富生成的瞬間性路徑、彈性積累和跨區(qū)域流動轉化。尤其是虛擬經濟借助信息技術,把社會資本高度有效地加以集中,財富生成的社會化程度越來越高,財富增長很大程度上不再依賴于傳統(tǒng)的物質生產要素,而是轉向創(chuàng)意、發(fā)明等新的生產樣態(tài)對財富生成路徑的開辟。總之,對財富范疇的研討,表明經濟哲學率先引出了人民財富論的觀念,即社會主義財富觀要和創(chuàng)造財富的主體——人民群眾相掛鉤,哲學的預見功能深刻啟示了未來中國發(fā)展觀念中的人民共享財富觀。
由于財富啟動了私向化的概念,其生成與“剩余”和“占有”密切相關,因而,經濟正義成為當代經濟哲學關注的重要范疇。濤慕斯·博格認為,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制度下,對財富的不正當追求扭曲了正義的觀念,“它把善理解為幸福或者理解為合理欲望之滿足。這樣一來,制度的正義就會過分依賴于當時恰好占支配地位的欲望”[18],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中通過大數據分析表明,資本市場愈完善,資本收益率與經濟增長率的差距就愈大,兩極分化就愈發(fā)嚴重[19]。可見,經濟正義的訴求恰恰反映了中國市場經濟的發(fā)達,因為訴求本身顯示出一種試圖矯正市場經濟消極后果的努力。尤其在市場起決定作用條件下,如何運用社會主義制度優(yōu)勢規(guī)制兩極分化趨勢的發(fā)展,實現社會主義制度追求平等的價值取向,需要經濟哲學的智慧加以解答。首先,經濟正義具有絕對性與相對性的張力,經濟正義本身就是一個具有制度性安排的道德屬性范疇,它既規(guī)范著社會交往中的原則,也隨著歷史的變遷而變化。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下,經濟正義并非追求絕對平等,鼓勵個人創(chuàng)造仍然居于首位,在這個前提下,正義主要體現為通過公有制經濟基礎調節(jié)貧富差距,守住人民生活的底線,在此方面政府必須有所作為。其次,經濟正義也會受到各種條件的制約。歷史發(fā)展表明,人們對自己勞動的付出在分配機制中獲得相應收益的經濟權利訴求,本身就是受制度和心理因素雙重作用的結果,因此,經濟正義本身包含著歷史、國別、民族性格、經濟生活水平、道德傳統(tǒng)等諸多因素,如果拿一種正義標準量度不同國家經濟正義的水平,是一種烏托邦的做法。最后,經濟正義不僅是中國自身需要解決的問題,還要在更為宏大的視野中審視全球經濟正義問題。21世紀以來,資本金融的高度發(fā)達,使資本邏輯在當代有了新的表現形式,大衛(wèi)·哈維[20]指出:資本的寄生形態(tài)不但沒有消失,反而以空間生產的形式再度崛起,全球范圍內財富分配狀況仍在惡化,21世紀中國資本制度的創(chuàng)新,需要以“和合”理念為核心的中國精神與中國資本相結合,在維護國家經濟主權的同時,帶動世界發(fā)展從經濟理性上升到政治理性。
通過對經濟哲學發(fā)展圖示的刻畫,在現實的學術發(fā)展歷程中,并非完全的線性排列,在某些方面具有共時性的研究特征。總之,經濟哲學在改革開放的實踐中獲得了豐富的感性素材,哲學觀照現實的功能不斷加強,深刻見證了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在經濟生活領域的文化自信與自覺。
所謂話語體系,是指知識結構和思想觀念系統(tǒng)的外在表達方式。話語體系的創(chuàng)新并不意味著原有問題域的全部退場,事實證明,在話語體系的創(chuàng)新過程中,一些范疇在新的話語體系中仍然存在,但是獲得了新的內涵,同時,時代的發(fā)展又產生了諸多的新范疇,它們共同構成了新的話語體系。
從思想史上看,經濟學的話語體系總是跟著哲學的轉向而不斷向前推進,例如,從古代哲學到現代哲學,體現為從“沉思”向“實踐”的轉變,這在世界觀和方法論上催生了古典經濟學話語體系的創(chuàng)新,古代哲學的“事物”被構想為“自在”的整體性存在,思想對事物的把握方法在于“靜觀”。主體性思維對于對象的構造起主要作用,哲學的理論性開始從屬于實踐性。這恰恰是古代經濟學和古典經濟學兩種話語體系的高度抽象,我們發(fā)現,亞里士多德在《論經濟學》中對于財富問題的討論,主要體現為羅列大量的經濟事實,缺少實質性的分析評價,這說明古代經濟學在“靜觀”哲學的指導下,仍把經濟范疇當做感性的直觀存在來把握。資本主義萌發(fā)以后,生產方式發(fā)生巨大變革,主體性形而上學的確立勾連著古典經濟學“理性經濟人”假設的誕生,完整地顯現出“人”對于經濟世界主動構造的強大能力,在此基礎之上生成了以“資源的稀缺性”、“貨幣中立”、“均衡思想”和“理想化的假設”四個核心特征的經濟學話語體系。
經濟哲學話語體系的創(chuàng)新,則是對經濟發(fā)展、思想進步與學說體系演進之間的雙重追問,在此基礎上,刻畫出社會進步的整體性邏輯。那么,處在新時代的中國,經濟哲學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何以可能?主要有以下三點理由。
其一,新的生產工具、資本形態(tài)以及生產要素催生生產力的革命性變革,為經濟哲學話語體系的創(chuàng)新提供了堅實的社會存在依據。一是互聯網技術開始成為生產力中的核心要素之一,網絡經濟消融了國別界線,生產、流通、分配、消費鏈條完全國際化;二是智能化革命將重新書寫工業(yè)版圖?!皺C器人的廣泛使用,將滿足生產方式向柔性、智能、精細轉變,構建以智能制造為根本特征的新型制造體系已在全球國家普遍出現?!盵21]同時,大數據、云計算等新技術向智能制造方向延展,人與機器的關系將被重新書寫;三是運輸途徑進一步發(fā)達,使世界貿易格局發(fā)生了新的變化,高鐵經濟、空港經濟等一系列新的經濟增長點開始呈現;四是生物技術和納米技術的突破性進展,使人類更為清晰理性地審視自身的存在,從“個體”到“單體”的轉變,需要新的人性標準與價值觀加以考量和引領;五是能源技術的進步帶來生產與消費的再次革命,傳統(tǒng)的產業(yè)價值鏈受到嚴峻挑戰(zhàn),研發(fā)、生產、流通、消費環(huán)節(jié)的直接對接,使原先的線性產業(yè)鏈成為相互貫通的立體性結構,新的社交生態(tài)系統(tǒng)正在生成。生產方式的變革使經濟社會出現了一大批新的經濟范疇,這些范疇亟待運用新的話語體系加以分析研究。
其二,生產力的進步引領哲學和經濟學雙重革命,既為新時代經濟哲學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提供了思想明證,也鞭策著中國學術界用新的范疇講好新時代的中國故事,體現新時代的中國精神。首先,在哲學領域,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逐漸退居時代幕后,后現代主義哲學、英美分析哲學開始成為新的熱點。哲學的轉向表明,人類在經歷了以主體性資本為核心范疇的經濟增長之后,人類更為注重技術與自由之間的張力問題,尤其是通過實踐形式構造哲學的傾向,越來越受到人們的普遍關注;其次,與哲學的轉向相對應的是,經濟學界開始將“非經濟人假設”作為重大的時代命題加以研究。雖然凱恩斯在20世紀初就曾提出:“古典理論所假設的特殊情況的屬性恰恰不能代表我們實際生活中的經濟社會所含有的屬性……它的教言會把人們引入歧途,而且會導致出災難性后果。”[22]但他并沒有解決價值因素如何具體引入經濟學分析的問題。到了2017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塞勒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他的主要貢獻就在于,在經濟學假設中引入了對公平和正義的關切,并將之視為引發(fā)經濟動機的重要變量,這表明經濟學已經開始向追求人類幸福、關心人性發(fā)展的價值判斷回歸。哲學與經濟學的時代演化,為經濟哲學提供了新的思維工具,尤其是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如何將制度因素融入這些思維工具,為經濟社會發(fā)展提供“接地氣”的理論話語,是中國經濟哲學體現自身特殊性的重要標志。
其三,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發(fā)展,需要經濟哲學為“中國話語權”提供智力支持。作為一種交叉性較強的哲學形態(tài),經濟哲學也體現出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皩ΜF實問題的剖析,既關系到當前問題的解決思路,也關乎未來方向的歷史抉擇。”[23]可見,話語體系之爭意味著主義之爭和道路之爭。西方發(fā)達國家數百年的發(fā)展經驗啟示我們,沒有獨立自主的話語權,永遠無法實現民族的真正覺醒,哲學如果缺乏具有民族觀念和發(fā)展模式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就難以產生強大的民族認同感。因此,在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宏大事業(yè)中,經濟哲學也必須跟隨時代的要求,為新時代中國話語權提供支持。
綜上所述,本研究提出經濟哲學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的三個維度。
其一,在堅持馬克思唯物史觀方法論的指導下,吸納中國傳統(tǒng)哲學文化元素與西方最先進的學術成果,將當代中國敘事從“照著說”轉變?yōu)椤敖又f”和“重新說”。首先,唯物史觀作為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在新時代的經濟哲學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中必須起指導作用。唯物史觀是徹底的唯物主義和徹底的辯證法。就唯物史觀對經濟哲學的指導意義而言,它體現為一種政治經濟學批判精神,這種精神能夠根據時代的變遷對問題意識、歷史意識進行時空檢驗,從而引領經濟哲學的前提、方法不斷去偽存真,通過反思達到真理域。其次,新時代經濟哲學的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必須注入民族精神。不可否認的是,長期以來,經濟哲學的研究方法雖然有所創(chuàng)新,但是還沒有完全擺脫西方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范式,所謂本體論、認識論、存在論、價值論等諸多視角,仍然是西方哲學所架構的話語體系,德國浪漫主義運動先驅赫爾德曾指出:“民族是一特定文化的承載者,文化維系著它的所有成員;它的成員若脫離文化而孤立出來,必然陷入極度的貧困中?!盵24]可見,經濟哲學話語體系的創(chuàng)新,如果脫離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精髓,只會成為沒有靈魂的空中樓閣。中國經濟哲學作為民族自省的一種方式,必須代表一個民族對自身的理解程度,因此,如何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將中國古代哲學的精華融入經濟哲學話語體系,是新時代經濟哲學研究新的理論突破點;再次,正確對待西方最先進的理論成果,堅持唯物主義指導,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精神,并不等于完全拒斥西方。正如馬克思當年撰寫《資本論》所運用的是19世紀最先進的哲學與經濟學原理一樣,新時代經濟哲學話語體系的創(chuàng)新也必須整合運用當代最先進的智力資源,避免沉醉于幽靜孤閉的自我直觀中。
其二,根據時代的發(fā)展,對原有的范疇的外延與內涵加以拓展和深化并增加新的范疇研究。當社會歷史條件發(fā)生轉變時,對范疇的理解應跟隨歷史的變遷與時俱進的加以推進。一直以來,經濟哲學研究以貨幣、資本、財富、經濟正義為核心范疇,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為研究的實踐場域,取得一系列豐富成果。但如上文所述,新時代的物質生產方式與交往關系已經發(fā)生了改變,這些范疇本身所具有的外延與內涵已經發(fā)生了變化,與這些范疇相勾連的存在環(huán)境也在日新月異的變革中,因此,必須在原有范疇的研究中,融入新的范疇體系。筆者提出,在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的過程中,應重點考察金融化、數字化和共享化這三個范疇的意義。首先,資本金融化雖然在20世紀初就已經開始,但是它在數字化的背景下又有了新的形式,數字化與金融化呈現出整體性融合的特征。尤其是區(qū)塊鏈革命的到來,使去中心化、自治性、智能化合約成為資本金融最新的運行方式,將解放和加速經濟體系的重建,并且解決我們還沒有意識到的問題[25]。在這一背景下,資本、金融、數字化已經成為新的范疇鏈,需要新的話語體系加以解答;其次,由此帶來的“金融內化”、“數字內化”,導致人類生命存在形式發(fā)生轉變,資本主體的定位已處在異質多元化的維度,作為“單體”的個人,通過符號化的操作,可以使自己的生命在各種不確定性維度中找到獲利的空間,人類如何在金融化、數字化的世界中追求自由的存在,這是一個達致人類心智進化的精神現象學問題;最后,金融化、數字化所帶來的財富范疇效應呈現出“共享化”特征,一方面,資本在追求剩余的過程中,通過共享的方式不斷接力洗盤,創(chuàng)造新的寄生空間;另一方面,廣大用戶通過共享,感受到了財富效應的滿足,那么,如何從制度安排上規(guī)制共享經濟的負面效應,體現新時代以人民為主體的價值判斷,激發(fā)人民在共享中的創(chuàng)造力,從經濟理性上升到政治理性之后,再升華為人的自由理性,需要經濟哲學進一步加以研究。
其三,經濟哲學話語體系的創(chuàng)新,需要以鮮明的問題意識為導向。作為調節(jié)社會發(fā)展的隱性手段,哲學的作用在于通過觀念的反思引導社會不斷地追求“善”的升華,經濟哲學作為丈量經濟發(fā)展的思想尺度,其理論價值正是體現在經濟理念的演化與提升。因此,問題導向既是經濟哲學的生命線,又是馬克思主義的鮮明特征,更是哲學社會科學保持強大生命活力的根本途徑,“只有聆聽時代的聲音,回應時代的呼喚,認真研究解決重大而緊迫的問題,才能真正把握住歷史脈絡、找到發(fā)展規(guī)律,推動理論創(chuàng)新”[26]。經濟哲學話語體系的創(chuàng)新,本身就是為了回應時代問題而存在的,只有在解決時代重大問題中,才能達到對固有的理論范式和經濟范疇摧陷廓清、全面升華的效果。在新時代條件下,資本與勞動的關系、公平與效率的關系、社會化與私向化的關系、市場經濟與法的關系、中國發(fā)展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關系等一系列問題已呈現出新的變化,如何回應這些時代賦予理論工作的歷史任務,要求我們把握時代脈搏、順應時代要求、回應時代呼喚,使經濟哲學的研究話語始終處于歷史進步的前沿陣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