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培
關鍵字:西夏諺語;計都;九曜;星神崇拜
“計都”是來自梵語kedu的音譯,與日月等五星一切組成所謂“九曜”,是假想出來的與交食發(fā)生有關的不可見“天體”,源自印度天文學。在古代印度,計都原先是彗星的別稱,與羅睺沒有太多關聯(lián),大約公元6世紀晚期轉變?yōu)榱_睺的伴星,與日月、五星、羅睺一起組成了印度的九耀星神崇拜體系,并進入佛教經典之中。隨后此天文概念傳入中國,并在佛教興盛的西藏、敦煌、黑水城等地區(qū)演變發(fā)展。①朱曉珂:《羅睺、計都圖像研究:從印度到中國》,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5月。西夏漢文對音對譯小詞典《番漢合時掌中珠》中,有一個西夏詞語“講礙”對譯“計都星”。那么,為何西夏文獻不同漢文文獻對計都星進行音譯,而使用了“講”(珠)字,此字又具體代表什么含義,是否是西夏自己天文學知識的表達呢?下文將從西夏文、漢文、藏文文獻中查找蛛絲馬跡,對此星進行考察,以求為民族學和文獻學等研究提供語料。
通過考察西夏文世俗與佛教兩種已有的文獻材料,我們可以看到計都星的兩種不同的譯法。一種為音譯“計都”二字,具體舉例如下,用“薬晦”音譯“計都”二字:
《佛說金輪佛頂大威德熾盛光如來陀羅尼契經》①安婭:《西夏文譯本〈熾盛光如來陀羅尼經〉考釋》,《寧夏社會科學》2014年第1期,第108頁。:
薬晦礙禑始,聚駁禋萰堅閩耫
計都星真言,每月十八日降下
另外一種譯法就不知所云,具體例子如下:
《番漢合時掌中珠》②[西夏]骨勒茂才著,黃振華、聶鴻音、史金波整理:《番漢合時掌中珠》,寧夏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7頁。
[薬晦碨]計都星 講礙[溺。迎]
“講”字在《掌中珠》中經常意譯“珠”。我們知道,西夏人在翻譯外來文獻時,無外乎音譯和意譯的兩種方式。音譯“計都”來自印度Kеtu一詞,很好理解。而這里的“講”的譯法則讓人費解。到底是外來文化對西夏的影響?抑或是西夏人對天體有自己的認識?這需要我們進一步考察文獻尋找蛛絲馬跡。
計都最早以“彗星”的名稱出現(xiàn)于題為“吳天竺三藏竺律炎共支謙譯”的《摩登伽經》卷上:③學界對于此經翻譯的年代持有懷疑的態(tài)度,如朱曉珂在其碩士論文《羅睺、計都圖像研究:從印度到中國》中考證羅睺傳入中國的時間最晚為隋朝,最早不超過西晉,而作為伴星的計都應該稍晚些。
今當為汝復說七曜。日,月,熒惑,歲星,鎮(zhèn)星,太白,晨星,是名為七。羅睺、彗星,通則為九。如是等名,占星等事,汝宜應當深諦觀察。④[日]高楠順次郎、渡邊海旭編:《大正新修大藏經》第21冊,大正一切經刊行會,1934年,第405頁。
此處的計都意譯為彗星。實際上計都之名的正式出現(xiàn)相對較晚,與開元、天寶之際密教大舉入華有關。密教高僧一行著有多種關于星占的論著,其中《大毘盧遮那成佛經疏》卷四有載:
諸執(zhí)者,執(zhí)有九種,即是日、月、火、水、木、金、土七曜。及與羅睺、計都合為九執(zhí)。羅睺是交會食神,計都正翻為旗,旗星謂彗星也。除此二執(zhí)之外,其餘七曜相次直日,其性類亦有善惡。
可見計都意譯為旗星。在梵語中Kedu就是“旗幟”、“彗星”的意思。一行在其所撰《北斗七星護摩法》中也指出“計都者,翻為旗也,旗者彗星也?!雹伲廴眨莞唛槾卫伞⒍蛇吅P窬帲骸洞笳滦薮蟛亟洝返?1冊,大正一切經刊行會,1934年,第457頁。此外,關于計都更詳細的記載在《七曜攘災訣》中:
計都遏囉師,一名豹尾,一名蝕神尾,一名月勃力,一名太陰首。常隱行不見,到人本宮則有災禍,或隱覆不通,為厄最重。常順行於天,行無徐疾。九日行一度。一月行三度十分度之四,九月行一次,一年行四十度十分度之七。凡九年一周天差六度十分度之三,凡六十二年七周天。
以上文獻中對于計都星的解釋,均無法解釋《掌中珠》中西夏語“講礙”的意義,既與意譯“珠星”無關,亦音譯“[溺。迎]”無關。由此看來,西夏計都星的概念并不是來源于漢文記載。那么“講礙”到底來源何處呢?以下我們將從其他民族的文獻資料中尋找答案。
通過已往對于“羅睺星”的考察,我們得到一個印象,西夏的星曜概念與西藏有密切的聯(lián)系。②王培培:《西夏語“羅睺星”的來源》,《寧夏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第194頁。自此出發(fā),我們將重新考察“珠星”的來源。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在西夏譯的漢文非佛教典籍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講”字從來不用于與任何漢字對音?!墩浦兄椤分写俗忠簟澳绾稀被颉澳??!薄_@給了我們一個想法,即此西夏字音在當時的古漢語中沒有對應的發(fā)音部位。根據(jù)聶鴻音先生的《番漢合時掌中珠注音符號研究》一文,“西夏語中合口音節(jié)本來就比漢語多一些,像效攝流攝在漢語里都是開口獨韻,而在西夏語則有相配的合口韻類。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最常見的就是注一個小‘合’字,如‘溺合’、‘足合’。但通過仔細分析歸納可以看出編者也用小圈來表示合口。其中最富啟發(fā)性的是西夏‘珠’字,在《掌中珠》第3頁第1欄音‘溺合’,在第8頁第2欄又音‘溺。’,清楚地反映出右下角的小圈和小‘合’字的作用相同?!庇纱丝芍澳绾稀被蛘摺澳纭!蓖?,并可能與藏文的“??”音最為接近,而藏語詞“????”有“二,半”之義,正好可以解釋“講礙”的含義。
考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③[?。菖吨?,金克木、趙國華、席必莊譯:《摩訶婆羅多》,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62頁。
爾后,所有的天神之群,在毗濕奴面前分得了甘露。這時,他們急不可耐,亂亂紛紛,啜飲起來。諸位天神正在啜飲那盼來的甘露,有個名叫羅睺的檀奴之子,變成天神模樣,當時也飲著了甘露。當那甘露剛剛流到檀奴之子的咽喉的時候,月神和日神一心為了眾位修羅的利益,將他揭露了。握有法寶神輪的世尊,離開祭起了神輪;那檀奴之子正在狂飲甘露,他的矯飾的頭顱已被神輪砍掉了。檀奴之子的那顆頭顱,碩大無朋,山岳一般,它被神輪砍掉之后,忽然墜落在負載萬物的大地之上。從此,羅睺和月神日神永遠結下了不解的仇恨,直到今天,他還用那一張嘴巴吞食他倆。
http://hindumyths.blogspot.com/2017/09/55-rahu-ketu-story.html
眾所周知,在印度神話中,羅睺和計都本為一體,因為偷喝神水而被一分兩半,頭部就是羅睺,因為有復仇之心吞食日月,形成日食和月食。身體即為計都,計都星確實具有“二分,一半”的含義。西夏用表示一半的“講礙”字代表計都星,實際上是對此星曜的意譯。
關于計都星的形象,在西夏時期的很多藝術作品中都有反映。西夏流行熾盛光佛崇拜,這在眾多西夏壁畫、佛經版畫及出土文物中都有所體現(xiàn)。敦煌千佛洞61號洞窟甬道壁畫為西夏時期重新繪制。南壁中央繪有熾盛光佛圖,熾盛光佛結跏趺坐于雙輪車上,右手食指頂一金輪,左手禪定印,車尾插龍紋旌旗,周圍金、木、水、火、土、日、月、計都、羅睺等眾曜星官簇擁。俄羅斯圣彼得堡埃爾米塔什博物館黑水城藏品熾星曜壇城,編號x2480。俄羅斯學者聶歷山和薩莫秀克都曾撰文對其進行描述①[俄]聶歷山著,崔紅芬譯:《12世紀西夏國的星曜崇拜》,《固原師專學報》2005年第2期,第23—30頁;[俄]薩莫秀克著,謝繼勝譯:《西夏王國的星曜崇拜》,《敦煌研究》2004年第4期,第63—70頁。:
在該壇城法術圈中畫一座兩層的天神居住的最殊妙天宮,在最殊妙天宮周圍繪五色城墻,壇城中間為十二……共開設九個窗口,在這些窗口中,中央窗口畫上圓形的日星壇城,為紅色。東面窗口繪方形的金星壇城,為白色。南面窗口繪方形的火星壇城,為紅色。西面窗口繪水瓶形的土星壇城,為黑色。北面窗口繪三角形的木星壇城,為黃色。東南面窗口繪圓形的月星壇城,為白色。西南面窗口繪大麥粒形的羅睺星壇城,為黑色。兩邊角處各繪飾一面藍色的氣質。西北面窗口繪大麥粒形的計都星壇城,為煙色。兩個邊角處也各繪一面藍色的氣質。東北窗口繪三角形的水星壇城,為黃色。
此外,黑水城出土現(xiàn)藏圣彼得堡埃爾米塔什博物館的《佛說大威德熾盛光佛星宿調伏消災陀羅尼經》的版畫,寧夏紅佛塔出土的兩幅絹質彩繪掛幅《熾盛光佛與十一曜星宿圖》,以及甘肅肅北五個廟石窟第1窟的《熾盛光佛圣眾圖》都反映的是這一題材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