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藏黑水城出土《陰思鬼限》釋論

周澤鴻

《陰思鬼限》俄藏編號A32（3），金代寫本，《俄藏黑水城文獻》第5冊收錄①俄羅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俄藏黑水城文獻》第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25頁。。孟列夫《黑城出土漢文遺書敘錄》最早對該文獻著錄：“第22-33面，《陰思鬼限》?！薄膀屭s惡鬼的咒語，楷書，面5行，行14-16字，有首題，從‘陰思鬼限少人知’到‘日受患者其輕重’。”②［俄］孟列夫著、王克孝譯：《黑城出土漢文遺書敘錄》，寧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23頁。從“陰思鬼限少人知”到“日受患者其輕重”是兩面一整頁，孟氏這一判斷有誤，實際上后面的兩面一整頁也屬于《陰思鬼限》，已有學者指出③李冰：《俄藏黑水城漢文占卜文獻研究》，河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29—31頁。。近年來，學界相關研究中，對《陰思鬼限》多有涉獵，有的運用訓詁學方法對該文獻中難以通讀之處進行審音、辨形，以求文義通順④張秀清：《俄藏黑水城易類文獻疑難詞句解讀》，《勵耘學刊（語言卷）》2013年第2期，第75—82頁。，有的認為該文獻是以《佛說壽生經》為中心的壽生禮懺文的組成部分⑤韋兵：《俄藏黑水城文獻〈佛說壽生經〉錄文——兼論十一—十四世紀的壽生會與壽生寄庫信仰》，《西夏學》第5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2—99頁。有的主要考察該文獻后半部分中干支與中醫(yī)臟腑的對應關系，認為其與中醫(yī)運氣理論有關⑥李冰：《俄藏黑水城漢文占卜文獻研究》，河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29—31頁。。這些研究都忽略了“鬼限”的實質是祿命神煞，就《陰思鬼限》來說，該文獻包含五行寄生十二宮、范圍數(shù)推納音、五運六氣、子午流注等數(shù)術與中醫(yī)學理論，是一件非常特殊的占卜文獻，與《佛說壽生經》并無關系。為此，本文利用中俄人文合作研究項目組提供的《陰思鬼限》彩色圖板，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探討《陰思鬼限》蘊含的數(shù)術思想與中醫(yī)學思想，梳理“鬼限”之法的歷史流變及其反映的的社會民生問題。

一、《陰思鬼限》考釋

為了便于討論，茲錄文校勘如下：

陰思①“思”應作“司”?！肮硐蕖睘橥迫松乐ǎ岁幩緢?zhí)掌。此件文書后文《佛說壽生經序》有“右伏以人生在世陰司所注”之句，可證。鬼限

陰思鬼限少人知，先上年命歲干脂②“脂”應作“支”，天干地支之意。。

栴筭常加一十七，在何宮內最相宜。

旺相胎沒無余是，囚此③張秀清《俄藏黑水城易類文獻疑難詞句解讀》引唐李林甫等《唐六典》卷一四太常寺：“又視卦之八氣、王相、囚死、胎沒、休廢及飛伏、世應而使焉?！笨芍按恕睉鳌八馈?。病重也可憂。

就中休非④張秀清《俄藏黑水城易類文獻疑難詞句解讀》引唐李林甫等《唐六典》卷一四太常寺：“又視卦之八氣、王相、囚死、胎沒、休廢及飛伏、世應而使焉。”可知“非”應作“廢”。兼逢鬼，便排車馬付荒丘。

年記⑤“記”通“紀”。二十宜旺相，四十胎沒子湏憂。

六十死囚應當差，男嫌二八女嫌三七古今留。

若乎筭位都除盡，無立畢死不湏求。

價⑥“價”通“假”。令丁酉生人，乙丑年小運。

甲午、壬午月壬申日受患，看其輕重。

甲己子午九，乙庚丑未八，丙辛寅申七。

丁壬卯酉六，戌巳辰戌五①根據(jù)天干地支的排列關系，此處“戌巳辰戌五”應作“戊癸辰戌五”。，己亥四來人。

子午少陰君火浸，陽明卯酉噪②“噪”通“燥”。逢金。

辰戌大陽③“大陽”即“太陽”。居寒水，己亥厥陰風木林。

丑未大陰④“大陰”即“太陰”。居濕土，壬申相火少陽林。

甲膽乙肝丙小腸，丁心戊胃己脾傍。

庚誰⑤［宋］徐升編，李峰注解：《溯海子平》卷三《論疾病》，海南出版社，2002年，第379頁，“甲肝乙膽丙小腸，丁心戊胃己脾鄉(xiāng)，庚是大腸辛屬肺，壬是膀胱癸腎藏。”可知此處“誰”可作“是”解。大腸辛肺是⑥“隻”應作“是”，圖版中原作“肺是”，旁加倒乙符號，故此句應為“庚是大腸辛是肺”。，壬中傍骨⑦明代萬民英《增廣校正三命通會》卷七《論疾病·先知五臟六腑所屬干支》：“歌曰：甲膽乙肝丙小腸，丁心戊胃己脾鄉(xiāng)，庚是大腸辛屬肺，壬系膀胱癸腎藏，三焦亦向壬中寄，包絡同歸入癸方?！庇置鞔鷹罾^洲《針灸大成》《十二經納干支歌》：“甲膽乙肝丙小腸，丁心戊胃己脾鄉(xiāng)，庚屬大腸辛屬肺，壬屬膀胱癸腎藏，三焦亦向壬中寄，包絡同歸入癸方?！笨芍颂帯鞍恰睉鳌鞍螂住薄９锬I堂。

《陰思鬼限》分為四部分，每部分推算方法各異，但都圍繞“鬼限”展開。在傳統(tǒng)命理學中，“鬼”、“神”均指從“理”、“氣”、“數(shù)”理論推演出的“天干”與“地支”的組合關系。按照五行生克的理論，有助于自身生日的干支定名為“神”，有害者稱“鬼”稱“煞”。⑧何丙郁：《古籍中的怪異記載今解》，見《中國傳統(tǒng)科技文化探勝——紀念科技史學家嚴敦杰先生》，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43頁。唐宋時期，三命術、子平術興起，這種占卜理論重視人的生辰八字，認為命主的四柱八字與“大運”、“流年”發(fā)生合、會、刑、沖、害等關系后，人的命運就會發(fā)生重大變化，其中對人有妨害的命理因素稱為“祿命神煞”。神煞又稱“神殺”，諸如官符煞、病符煞、死符煞、喪吊煞、日刑煞等⑨［明］萬明英著，鄭同點校：《增廣校正三命通會》卷三《總論諸神煞》，華齡出版社，2006年，第102—103頁。，這些都會致人橫死，“鬼限”即是一種神煞?！蛾幩脊硐蕖犯鶕?jù)四柱八字、年命納音五行，以及流年運勢推算“鬼限”，并且結合了中醫(yī)學理論，進一步推算命主逢“鬼限”時患病的臟腑，這與中國古代社會預測疾病、壽命的占卜傳統(tǒng)一脈相承，是傳統(tǒng)命理學的有機組成部分。

《陰思鬼限》的第一部分，從“陰思鬼限少人知”到“甲午、壬午月壬申日受患，看其輕重?！边@部分是根據(jù)命主的八字干支，結合五行“旺相休囚死”五種狀態(tài)，配合卦之八氣和寄生十二宮來推算鬼限。所謂“旺相休囚死”是指天干、地支以及八純卦在一年四季中的五種不同狀態(tài)。寄生十二宮是指五行在十二個月中的發(fā)展變化過程，又叫十二運，是指用絕、胎、長生、沐浴、冠帶、臨官、帝旺、衰、病、死、墓，表示人或事物從虛無到孕育、出生、成長、發(fā)展、成熟、擔當大任、強盛、衰敗、再衰敗、死亡、歸墓等十二個階段。①［唐］李林甫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一四《太常寺》條，中華書局，2014年，第413頁，曰：“五行十二氣，一曰受氣，二曰胎，三曰養(yǎng)，四曰生，五曰沐浴，六曰冠帶，七曰臨官，八曰王，九曰老，十曰病，十一曰死，十二曰葬。以占之……又視卦之八氣、王相、囚死、胎沒、休廢及飛伏、世應而使焉?！?；［明］萬明英著，鄭同點校：《增廣校正三命通會》卷二《論五行旺相休囚死并寄生十二宮》，華齡出版社，2006年，第56頁，云：“人雖靈于萬物，命莫逃乎五行，斯言盡矣。夫五行寄生十二宮，長生、沐浴、冠帶、臨宮、帝旺、衰、病、死、墓、絕、胎、養(yǎng)，循環(huán)無端，周而復始，造物大體與人相似，循環(huán)十二宮，亦若人世輪回也。”《陰思鬼限》根據(jù)生辰八字排流年大運，同時配合十二宮，看命主在何宮內，以此推測壽夭禍福。“就中休非兼逢鬼，便排車馬付荒丘。年記二十宜旺相，四十胎沒子湏憂。”指五行休廢時流年又逢鬼限，便有性命之憂。二十歲時五行應該旺相，如果四十歲五行處胎沒，也屬于鬼限?！傲狼魬敳睢敝噶畾q時年老體衰，五行處死、囚正合時宜?！澳邢佣伺尤摺笔侵改信纳芷跒槟邪伺?，此說法出自中醫(yī)學經典《黃帝內經·素問》上古天真論篇第一②《黃帝內經·素問》上古天真論篇第一：“岐伯日：‘女子七歲，腎氣盛，齒更發(fā)長；二七而天癸至，任脈通，太沖脈盛，月事以時下，故有子……丈夫八歲，腎氣實，發(fā)長齒更；二八腎氣盛，天癸至，精氣溢瀉，陰陽和，故能有子……男不過盡八八，女不過盡七七，而天地之精氣皆竭矣?！币妳菨櫱锟偩帲骸吨腥A醫(yī)書集成》（第1冊），中醫(yī)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頁。，此處即指男子二八之歲、女子三七之歲都是易逢鬼限之年。最后一句是“價令丁酉生人，乙丑年小運。甲午、壬午月壬申日受患，看其輕重?！边@是為了增強說服力用以驗證吉兇而專門附錄的具體推算事例。

第二部分是從“甲己子午九”到“己亥四來人”。這段口訣中的干支數(shù)字為先天范圍數(shù)，又稱太玄數(shù)，在傳統(tǒng)數(shù)術與中醫(yī)學中應用廣泛。范圍數(shù)是根據(jù)《周易·系辭》之理，“以干支配合先天后天成數(shù)，取甲己子午九、乙庚丑未八之數(shù)為先天，為‘范’；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數(shù)為后天，稱為‘圍’，起于一百一十一數(shù)而極于二千三百五十四數(shù)?！雹酃沤∏?、張桂光：《中國方術大辭典》，中山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655頁。是一套以四柱八字為依據(jù)，推算命主人生順逆起伏的算命術。范圍數(shù)最早見于揚雄《太玄經》，《太玄集注》卷八《玄數(shù)》云：“子午之數(shù)九，丑未八，寅申七，卯酉六，辰戌五，巳亥四?！准褐當?shù)九，乙庚八，丙辛七，丁壬六，戊癸五?！雹埽蹪h］揚雄著，［宋］司馬光集注、劉韶軍點校：《太玄集注》卷八《玄數(shù)》，中華書局，1998年，第201-202頁。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收藏的Инв.Nо.8082號寫本有同樣的西夏文歌訣，聶鴻音先生認為是推算流年的方法⑤聶鴻音：《西夏文獻中的占卜》，《西夏研究》2015年第2期，第3-14頁。。《陰思鬼限》的這部分口訣不是推流年的方法，而是推算命主的納音五行以及下文“五運六氣”。納音五行是根據(jù)陰陽五行、十二律呂、六十甲子相配合后的新五行，共三十組。⑥［宋］沈括撰，金良年點校：《夢溪筆談》卷五《樂律一》中華書局，2015年，第48頁，論納音云：“六十甲子有納音，鮮原其意，蓋六十律旋相為宮法也，一律含五音，十二律納六十音也?！卑凑占{音五行理論，每個人因為生辰八字的干支，會有屬于自己的納音五行，如“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爐中火”。納音五行會對命主的福祿貴賤、壽命長短、運勢盛衰產生影響，是非常重要的命理元素。⑦［明］萬明英著，鄭同點校：《增廣校正三命通會》卷一《論納音取象》，華齡出版社，2006年，第15頁，曰：“雜比然后為音，故以日辰錯綜，納甲以成五音，以取六象，于是三才備而五行無余蘊矣。以干為祿，定貴賤；以支為命，定修短；以納音為身，察盛衰。人得祿命身俱旺相，三才有氣，主快樂長壽；若值死絕休囚，三才無氣，必為塵埃困窘之命無疑。”“甲己子午九”，“九”在后天卦數(shù)中為離卦，離為火，火能生金，所以甲子、乙丑為“海中金”，這是范圍數(shù)推算納音五行的具體方法。這一部分是對按納音五行寄生十二宮以及五行旺相休囚死推鬼限的補充說明。值得注意的是，這段口訣在中醫(yī)學中屬于“靈龜八法”，應用極為廣泛，元代名醫(yī)王國端《飛騰八法起例》就有“甲己子午九，乙庚丑未八，丙辛寅申七。丁壬卯酉六，戌癸辰戌五，己亥屬之四?！敝f①［元］王國瑞：《扁鵲神應針灸玉龍經》，見［清］紀曉嵐：《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46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797頁。。

第三部分從“子午少陰君火浸”到“壬申相火少陽林”。這部分涉及傳統(tǒng)中醫(yī)學的重要理論“五運六氣”，簡稱“運氣”。宋沈括《夢溪筆談》云：“醫(yī)家有五運六氣之術，大則候天地之變、寒暑風雨、水旱螟蝗率皆有法，小則人之眾疾亦隨氣運盛衰。”②［宋］沈括撰，金良年點校：《夢溪筆談》卷七《象數(shù)一》，中華書局，2015年，第68頁?！拔暹\”指五行之氣的運行，包括丁壬木運、戊癸火運、甲己土運、乙庚金運、丙辛水運?！傲鶜狻敝戈庩柖獾募毣ㄈ?、三陽，合稱六氣，一陰為厥陰風木之氣，二陰為少陰君火之氣，三陰為太陰濕土之氣，一陽為少陽相火之氣、二陽為陽明燥金之氣、三陽為太陽寒水之氣。③馬保平：《古方術研究導引》，甘肅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3頁。需要注意的是，“五運六氣”也是根據(jù)先天范圍數(shù)進行推算的。例如“甲己子午九”，“九”數(shù)為離卦，離為火，可推出“子午少陰君火”。五運六氣出自中醫(yī)學經典《黃帝內經》④《黃帝內經·素問》天元紀大論篇第六十六，云：“鬼臾區(qū)曰：陰陽之氣各有多少，故曰三陰三陽也……鬼臾區(qū)曰：寒暑燥濕風火，天之陰陽也，三陰三陽上奉之。木火土金水火，地之陰陽也，生長化收藏下應之。”、“其與三陰三陽，合之奈何？……厥陰之上，風氣主之；少陰之上，熱氣主之；太陰之上，濕氣主之；少陽之上，相火主之；陽明之上，燥氣主之；太陽之上，寒氣主之。”見吳潤秋總編：《中華醫(yī)書集成》（第1冊），中醫(yī)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8-69頁。，中醫(yī)學認為，春夏秋冬四季的氣候遵循著溫、熱、涼、寒的變化規(guī)律，二十四節(jié)氣、七十二候對人體的氣血、經絡、臟腑、陰陽均有一定影響，主要包括六氣的病因作用、疾病的季節(jié)傾向、不同地區(qū)氣候及天氣變化對疾病的影響等。五運六氣用天干確定當年的中運之氣，用地支確定流年司天、在泉之氣，通過干支間的制約關系，推測未來疾病的發(fā)生。由此可見，第三部分五運六氣根據(jù)五行的轉化和陰陽二氣的消息，進一步推算每年的氣候和疾病。這表明在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相對落后的古代，疾病作為影響人們壽命的重要因素，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

第四部分為“甲膽乙肝丙小腸”至“壬中傍骨癸腎堂”四句。這一部分同樣源于中醫(yī)學，稱為“子午流注”，子午流注包括納甲法與納子法，此處口訣為納甲法，又稱十二經納天干法⑤［明］楊繼洲：《針灸大成》卷五《十二經納干支歌》，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63年，第153頁，云：“甲膽乙肝丙小腸，丁心戊胃己脾鄉(xiāng)，庚屬大腸辛屬肺，壬屬膀胱癸腎藏，三焦亦向壬中寄，包絡同歸入癸方。”。中醫(yī)學認為人體十二經脈氣血的運行在不同的時間內會有相應的盛衰變化，人體臟腑與五行相對應，按照陰陽五行生克規(guī)律，可以預測某一時刻身體發(fā)生病變的臟腑，從而在相應的穴位上進行針灸治療。盡管子午流注理論出現(xiàn)較早，《黃帝內經》中已有涉及，但直到宋、金時期干支學說盛行以后，子午流注才逐漸由理論走向臨床應用，如宋代《圣濟總錄》首載六十年運氣圖，并提出醫(yī)治疾病“必先歲氣”。金代何若愚撰寫、閻明廣注釋的《子午流注針經》，首先提出了子午流注的名稱，系統(tǒng)論述子午流注納甲法，從而確立了子午流注針法的理論體系。①高樹中、楊駿主編：《針灸治療學》，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2016年，第194頁?！凹啄懸腋伪∧c，丁心戊胃己脾傍。庚誰大腸辛肺是，壬中傍骨癸腎堂?！笔侵讣啄憽⒁腋?、丙小腸、丁心、戊胃、己脾、庚大腸、辛肺、壬膀胱、癸腎，每一個天干各自代表一日，也代表不同的臟腑，其中單數(shù)為陽為腑，雙數(shù)為陰為臟②［金］閻明廣編著，李鼎、李磊校訂：《子午流注針經》卷上《流注指微針賦》，上海中醫(yī)學院出版社，1986年，第15頁，云：“況乎甲膽乙肝，丁心壬水。甲膽乙肝者，謂五臟五腑，拘之十干，陽干主腑陰干主臟。故《天元冊》又曰：膽甲，肝乙，小腸丙，心丁，胃戊，脾已，大腸庚，肺辛，膀胱壬，腎癸。五臟五腑，收血化精合處，便是三焦包絡二經元氣也，合為十二經遍行也。賈氏各分頭首，十日一終，運行十干，皆以五子元建日時為頭也。”。具體來講，若某日天干為甲時，為膽經主氣，病變在膽經，乙日肝經主氣病在肝經，以此類推。針灸治療時，還需要納子法相配合，具體推算某日某時經絡流注的具體臟腑?！蛾幩脊硐蕖分胁o納子法，可見只是為了預測病變的臟腑，不同于醫(yī)家的臨床治療。這部分納甲法歌訣從《陰思鬼限》的前三部分承接而來，在靈龜八法、五運六氣的基礎上進一步推算鬼限到來時人體發(fā)生病變的具體臟腑，也可能是為了提前預測疾病以預防保養(yǎng)，從而達到健康長壽的愿望。

二、“鬼限”之術的流變

唐宋時期，祿命之術有了較大發(fā)展。唐人李虛中提出了以年、月、日、時四柱八字來推算祿命的理論，這一理論經過宋代徐子平、徐升二人的繼承發(fā)展，成為命理學中的主流，尤其是徐升《淵海子平》一書的問世，標志著中國命理學史上八字論命模型的正式形成，子平術開始大行于世。③陸致極：《中國命理學史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3—86頁。宋人廖中《五行精紀》收錄唐宋命書五十余部，鬼限便最早見于《五行精紀》所收錄的《三命通照神白經》中：

人過鬼門，氣度消關。

火忌申酉亥（甲申、乙酉、癸亥），金嫌亥子丑（乙亥、戊子、己丑）。

水忌寅卯巳（戊寅、己卯、丁巳），土怕寅卯巳（庚寅、辛卯、丁巳）。

木怕巳午申（辛巳、甲午、壬申），更若逢陰鬼，壽算永不停。

艱辛尤住世，發(fā)即禍來尋。若人逢此地，不請怨天文。④［宋］廖中著，鄭同點校：《五行精紀》卷三一《論壽夭》，華齡出版社，2017年，第243頁。

此處“陰鬼”即是“鬼限”，是根據(jù)納音五行和生辰八字推算鬼限神煞出現(xiàn)時命主的壽命。如果四柱八字中有鬼限，命當早亡；如果流年大運中又見到鬼限，人即立死?！度ㄕ丈癜捉洝分小皻舛谭ā雹伲鬯危萘沃兄?，鄭同點校：《五行精紀》卷三一《論壽夭》，華齡出版社，2017年，第243頁。亦提到鬼限：

鬼限生來有所憂，預知人死向斯求。金哥出去休騎馬，火弟歸來莫跨牛。

木遇鼠蛇須走遠，水逢雞子也堪愁。土人更切防豬兔，難保年光到白頭。

受氣重重鬼莫臨，四柱交加豈可親。時兼本命還相遇，富貴之中壽不存。

生日對時人短命，生日對月亦復是。此乃人間短命法，人生值此少年紀。

如寅年、申月、午日、子時，是也。又日與時對，更被時克者，是也。

生日對時人促壽，日時相沖壽不長。天罡空亡難保守，定知惡死路頭亡。

此“氣短法”是根據(jù)人的納音五行，配合年份的生肖來推算鬼限，原理與第一種大同小異，都是根據(jù)人的納音、生辰干支、四時干支、流年大運等命理元素的互相關系，推算鬼限神煞，也就是推測人是否有中年死亡之兆。

《三命通照神白經》中雖然明確出現(xiàn)鬼限及具體的推算方法，但只是推算命主的夭壽，沒有其他內容，而《陰思鬼限》中則出現(xiàn)大量中醫(yī)學理論，并且與數(shù)術理論相結合，不僅推算命主壽命，更進一步推算命主患病的具體臟腑。這一點不難理解，首先，《五行精紀》卷三一《論壽夭》前一篇即為《論疾病》，且鬼限推算的是命主中年死亡之兆，而古代致人早夭的重要因素之一便是各種疫疾；其次，中醫(yī)理論與數(shù)術理論原本就是結合在一起的，它們的指導思想與理論基礎都來源于中國傳統(tǒng)的天人相應思想與陰陽五行學說?？梢?，中原地區(qū)的推鬼限法傳入黑水城地區(qū)后有了新的發(fā)展，推鬼限法和中醫(yī)運氣、流注等理論在《陰思鬼限》中巧妙結合起來。

明代趙迎《興災人元鬼限》②［明］趙迎：《范圍數(shù)》，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編纂委員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95冊），齊魯書社，2001年，第232頁。與《陰思鬼限》頗為相似：

冥司鬼限要君知，先下病人二至支。

以數(shù)病者得病日，虛加十七定因依。

以九除之不盡者，一四五六任從醫(yī)。

男逢二八女三七，命短如何救得伊。

人元鬼限切須知，先定流年干與支。

次下月建初病日，九九除之察隱徵。

若逢四九多平善，一六淹流病可醫(yī)。

男見二八女三七，數(shù)盡共同事可悲。

每年加十七以九除之，男忌一八、女忌三七，除盡即死。

《興災人元鬼限》與《陰思鬼限》的第一部分內容大致相同，二者的文體都是七言韻文?！杜d災人元鬼限》中“冥司鬼限要君知”、“先定流年干與支”、“男逢二八女三七，命短如何救得伊”三句與《陰思鬼限》“陰司鬼限少人知”、“先上年命歲干支”、“男嫌二八女嫌三七”文義相同，且均以“加十七”起算，推算的結果分別為“除盡即死”與“除盡無立畢死”，可以說《興災人元鬼限》是《陰思鬼限》的簡化版，雖然《陰思鬼限》中豐富的中醫(yī)學理論在《興災人元鬼限》中已蕩然無存，但二者所體現(xiàn)的數(shù)術思想一脈相承，都是用年命干支推算祿命神煞，從而預測壽命。

明代萬明英《三命通會》卷二《論人元司事》對“人元”有詳細解釋：“太始既肇，裂一為三，倏忽乃分，天得之而輕清為陽，地得之而重濁為陰，人位乎天地之中，稟陰陽沖和之氣。故此輕清者為十干，主祿，謂之天元，重濁者為十二支，主身，謂之地元，天地各正其位，成才于兩間者，乃所謂人也。故支中所藏者主命，謂之人元，名為司事之神，以命術言之為月令?！雹伲勖鳎萑f明英著，鄭同點校：《增廣校正三命通會》卷二《論人元司事》，華齡出版社，2006年，第49頁。萬明英明確指出，“人元司事”是指月令，即陰陽二氣在四季中的消息變化，其依據(jù)是五行寄生十二宮和“運氣”，旨在說明“五行生死進退之玄機”②［明］萬明英著，鄭同點校：《增廣校正三命通會》卷二《論人元司事》，華齡出版社，2006年，第50頁。。《興災人元鬼限》以“人元”為題，與《陰思鬼限》的數(shù)術原理殊為一致，并且《興災人元鬼限》中“得病日”、“病可醫(yī)”等字句明確表示此為占病之法，與《陰思鬼限》一樣，都是為了推算命主的疾病壽夭。這表明，唐宋以后流行的命書中，鬼限之法是較為流行的占病方法之一，并且直到明清時期仍有流傳。

檢諸史籍，“鬼限”僅《三命通照神白經》、《陰思鬼限》、《興災人元鬼限》三例。比較三者的文本差異，我們可以看到，歷經唐宋、夏金元、明清，盡管“鬼限”的內涵并無變化，但具體的操作方法在《陰思鬼限》產生以后有了顯著不同，圍繞鬼限，占疾病法與占壽命法進行了多次分化與組合，在三個不同的歷史階段，呈現(xiàn)出不同的變化特點。第一個階段即三命術初步形成的唐宋時期，占疾病法與占壽命法相互分離，如《淵海子平》所載占疾病是看五行沖克衰旺，占壽元則是看祿命神煞③［宋］徐升撰，李峰點校：《淵海子平》卷二《論劫財》，海南出版社，2002年，第240—242頁。，而《五行精紀》在論疾病與壽夭時同樣如此④［宋］廖中著，鄭同點校：《五行精紀》卷三一《論疾病》《論壽夭》，華齡出版社，2017年，第240—242頁。，因此《神白經》中推鬼限法相對簡易，只是單純推算神煞的數(shù)術方法。第二階段的夏金元時期，《陰思鬼限》中融入了大量中醫(yī)學內容，占疾病與占壽命法合二為一，于占卜方法來講，不能不說是一種創(chuàng)新。數(shù)術理論與中醫(yī)學理論互相吸收借鑒有著非常悠久的傳統(tǒng)，《陰思鬼限》表明，中原的數(shù)術與醫(yī)學知識在邊遠的黑水城地區(qū)得到了傳承和發(fā)展。第三階段是明清時期，這一時期鬼限之術繼續(xù)流傳，但此時占疾病與占壽命法又一次發(fā)生分離，不同于唐宋時期的是，此時的占疾病法在以五行沖克衰旺為主的同時，保留了金元時期的中醫(yī)學理論，如明代萬明英《三命通會》在《論疾病》的開篇就摘錄了一大段歌訣，其中包括《陰思鬼限》中的“子午流注”，并且字數(shù)更多，論述也更詳盡。①［明］萬明英著，鄭同點校：《增廣校正三命通會》卷七《論疾病》，華齡出版社，2006年，第249頁。可見在三命術的發(fā)展過程中，術士對占疾病法不斷調整和修正，顯然，將中醫(yī)學理論并入占疾病法更為合理，正如《三命通會》所講：“人病百端，理無二焉，望聞問切，乃醫(yī)家之妙運；生克制化，為術士之玄微。若能參究根源標本，不離斯法。”②［明］萬明英著，鄭同點校：《增廣校正三命通會》卷七《論疾病》，華齡出版社，2006年，第250頁。而《三命通會》在《論夭壽》中例舉大量祿命神煞以論說壽命，并且收錄了《神白經》中關于鬼限的全部內容，與宋代廖中的《五行精紀》并無二致。③［明］萬明英著，鄭同點校：《增廣校正三命通會》卷七《論壽夭》，華齡出版社，2006年，第253頁。此時的鬼限之法，再次剝離了有關占疾病的醫(yī)學內容，回復到產生初期的形態(tài)，即運用祿命神煞推算壽命。由此可見，在這三個階段的發(fā)展演化中，《陰思鬼限》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它不僅為我們考察遼宋夏金時期黑水城地區(qū)的社會民生狀況提供了珍貴的資料，也反映出了唐宋到明清中國思想史上數(shù)術理論與醫(yī)學理論相互滲透，相互影響的互動關系。

三、結語

從《陰思鬼限》的筆跡來看，這件類似摘抄筆記的文書，是普通百姓日用之物，摘抄目的自然是為了指導日常生活、趨吉避兇?！蛾幩脊硐蕖泛蠼印锻粕鷥号ā?，很可能當時的民眾在孩子出生后，即根據(jù)孩子的生辰八字推算鬼限。黑水城出土西夏文獻《番漢合時掌中珠》中有“兒女了畢，方得心定”④［西夏］骨勒茂才撰，黃振華、聶鴻音、史金波整理：《番漢合時掌中珠》，寧夏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4頁。之句，《圣立義?！酚小梆B(yǎng)子忘命”⑤［俄］克恰諾夫、李范文、羅矛昆：《圣立義海研究》，寧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9頁。的記載。中國藏黑水城出土M1·1305［F14：W2］號文獻《方術冊頁》中有多種助產婦順產的巫術⑥杜建錄總主編：《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釋錄》第10冊，中華書局，2016年，第103頁。，由此可見，西夏婦女在生育與撫養(yǎng)孩子過程中的艱辛。中古時期，因為嬰幼兒夭折率很高，民間產生了“小兒關煞”的說法，如《淵海子平》中的“小兒關煞例”⑦［宋］徐升撰，李峰點校：《淵海子平》卷三《論小兒關殺例》，海南出版社，2002年，第372頁。，認為孩子出生以后會面臨諸多劫難，甚或危及生命，即便成年，也會時常面臨各種疾疫的威脅，這與“鬼限”有相似之處。因此，民眾寄諸神道，通過占卜來預測夭壽禍福，反映了民眾祈求健康長壽、子孫繁茂、家族興旺的愿望，這是當時醫(yī)療落后，民眾生命安全無法保障的真實反映，同時也是《陰思鬼限》等占卜術能流行的社會基礎。

《陰思鬼限》包括五行旺相休囚死并寄生十二宮推鬼限法、范圍數(shù)推納音法、五運六氣及子午流注等理論，四部分環(huán)環(huán)相扣，內涵豐富、邏輯嚴密，其實質是天人相應和陰陽五行思想指導下依據(jù)數(shù)術、歷法、中醫(yī)知識，結合八字神煞來預測壽命與疾病的占卜歌訣，這一占卜方法與中原地區(qū)流行的占病術屬于同一系統(tǒng)，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和延續(xù)性?！蛾幩脊硐蕖返奶厥庵幵谟趯⒄疾贩椒ㄅc醫(yī)學理論相結合，用來推算個人患病的時間及患病臟腑，從占卜方法講，可以說是一種創(chuàng)新，反映出遼宋夏金時期黑水城地區(qū)吸收了中原的占卜知識與醫(yī)學知識，也反映了當時一般民眾在衛(wèi)生醫(yī)療條件相對落后、疾疫時有發(fā)生的情況下，祈求健康、追求長壽的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