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建錄 王富春 鄧文韜
陜北地區(qū)是唐代黨項的最主要遷入地之一,黨項人在此生息繁衍,漸沐唐風近三百年之久,為此后建立西夏王國奠定了堅實的文化基礎。自上世紀60年代以來,一大批唐末至宋初的定難軍人物墓志相繼出土于陜北與內蒙古烏審旗境內,其史料價值引發(fā)了西夏學界的持續(xù)關注。在已經(jīng)公布的16方定難軍人物墓志①唐末至宋初定難軍政權人物墓志,《榆林碑石》,《中國藏西夏文獻》第18冊,《黨項西夏碑石整理與研究》等著作皆有圖版刊布與錄文。目前以《黨項西夏碑石整理與研究》所收最為全面,詳見杜建錄:《黨項西夏碑石整理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 83—149頁。中,絕大多數(shù)志主為男性,志主為女性者僅占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其中《大漢故沛國郡夫人里氏墓志》和《故永定破丑夫人墓志》的志主是黨項族婦女。
2006年榆林市橫山縣黨岔鎮(zhèn)在修路時出土了《野利夫人墓志銘并序》,該志的出土可以一定程度上彌補唐末至宋初定難軍治下黨項族婦女墓志稀少的缺憾。據(jù)墓志記載,志主出身自野利氏部族,其夫為定難軍節(jié)度使拓跋氏家族成員,在定難軍下轄的銀州任職都知兵馬使。該墓志對學界研究黨項拓跋氏的家族分化、婚姻關系和定難軍的職官問題均有一定參考價值,故筆者擬在為其錄文的基礎上,進行相關問題的探討。
該墓志首行題為《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銘并序》,作者為營田判官王旦。北宋太平興國五年(980)三月刻石。志石高77.5厘米,寬73.5厘米,厚12厘米。無蓋。正面楷書志文28行,滿行35字。全志除個別字磨損風化以外,其余基本完整。2006年橫山縣黨岔鎮(zhèn)泗源溝出土,初為當?shù)剞r(nóng)民收藏,現(xiàn)藏于橫山縣文物管理辦公室。以下謹按墓志拓片錄文于下,標點為筆者所加:夫人賢匹可以理肅于六姻,而德妻可以夑和于九族。始迄禮范,今古揆尋,貞恭奉上,葉美訓下,調親賢德者,即故野利氏夫人也。夫人容止雅澹,儀趣敦貞,咸儀淑麗,皆播馨香。父高退不仕,德稱郡城,茷節(jié)超俗;孤松秀志,細柳風姿。乃幼自曾,四方仰吹于俊彥;及孫仍子,五郡咸鄭于嘉畯。一門所慶,合族貞純。
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銘并序
營田判官、將仕郎、試秘書省校書郎王旦撰
夫人即野利氏之長女也,以夫人純敏異時,特妻于定難軍節(jié)度押衙、充銀州都知兵馬使、兼三族蕃落使、防河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禮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上柱國拓拔氏良眷也。公高弼臺座,偉治軍州,賞畏俱行,剛柔并立,器能留用而用,彰矚未刑而刑,巖松迥標,秘鶚遐舉,拔智刁于群雄之上,張心鏡于眾望之中,實可裨郡府之嘉樣,寔可諧伉儷之綢美也。奚期不幸,早備禮終。
夫人露瑪瑙英,春融雪彩,淑德咸備于雍容,韶姿俱盡扵婉娧。平文顯貴,馬后可并扵奇禎;敏俊稱賢,謝女寔連于解對。以門襲表瑞,族繼傳芳,雖處銀寧,措然不侈,從德儉約,莫洎折人。爾奚即方臻多祐,忽染瘟瘥,仙萼易凋,苑鳳暫止,以大宋太平興國已卯年仲冬月十有九日終于葸室。夫人春秋七十八。
男七人,長曰寶璘,受節(jié)度押衙兼防河使。次曰寶琪,充右都押衙兼衙內都知兵馬使、三族蕃落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兼殿中侍御、云騎尉。次寶瓊,防御押衙、充防河使,皆天镕雅器,神建英能,鈞索聰榮,合宗繼秀,情由廓落,悃意廉清,賤玉帛而貴詩章,輸忠信而弼洪心,愛即親奉上,孰可比乎!次寶球、次寶瑭、次寶瓓、次寶璉, 雖退匪仕,總甚孝貞。女三人,長妻破丑鬽羅,充本族指揮使。次娉破丑方受,次適野利乞己,皆仙花擢秀,娥魂騰光,雅標淑氏之詩,迥得夫人之道;咸諧伉儷,悉契良姻,昭顯賢和,彰明令訓焉!嗣子寶琪等居喪之合禮,得孝子之道哉。以大宋太平興國庚辰歲季春月十有八日,葬于神樹泉大塋,禮也。
嗚呼哀哉!玄悵幽壤,千古為依倚之宮;碧桂參天,遐志英妹之壟。旦謬叨叨,顧念造次,稟依媿非夢,鳳之粗述,英人之止,謹為銘曰:女眾流輝,娥華耀艷;稟氣孤芳,鬢光物鑒。合淑威規(guī),孰匪健羨;顯婦道才,播德猷媛。享祜方隆,膏肓縈焉;倏超逝渡,遄然若電。嗚呼!玉碎寒溪,金沉麗浦。魂肅肅兮返蓬岫,靈悠悠兮歸湘楚。塋園杳杳兮□白書,佳城郁郁兮鎮(zhèn)先所。存親吁兮良時愛,奄千古兮祠肴脯。
據(jù)墓志內容可知,志主為姓野利氏的黨項族女性,生于唐昭宗光化四年(901),卒于宋太宗太平興國四年(979),享年78歲。其生活年代跨越唐、五代、北宋,是定難軍政權發(fā)展與壯大的見證者。志主去世后,約停柩權厝四月,而后下葬于距銀州城遺址東墻僅數(shù)百米的神樹泉(今橫山區(qū)黨岔鎮(zhèn)泗源溝神樹梁)一帶。墓主生前嫁與定難軍節(jié)度押衙充銀州都知兵馬使拓拔某為妻,育有七兒三女,其中三兒已在定難軍幕府中任職,三女分別出嫁于破丑氏、野利氏男子。
以下對墓志所見的若干問題略作探研。
西夏王族在歷史上曾先后使用拓跋、李、趙、嵬名等姓氏,其中李姓為唐朝皇室所賜。史載“唐貞觀初,有拓跋赤辭者歸唐,太宗賜姓李……唐末拓跋思恭鎮(zhèn)夏州,統(tǒng)銀夏綏宥靜五州地,討黃巢有功,復賜李姓”①[元]脫脫:《宋史》卷四八五《夏國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13982頁。,學界通常認為,從此,夏州拓拔氏稱李氏,歷五代到宋初。然而,《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銘》稱墓主野利氏妻于“拓拔氏良眷也”,而拓跋思恭裔孫李彝謹之妻祁氏《神道志》則稱祁氏“才及笄年,適從李氏。李氏者,故朔方韓王之次子也”②《故綏州太保夫人祁氏神道志》,錄文與圖版見杜建錄:《黨項西夏碑石整理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以下凡引用唐末至宋初定難軍政權人物墓志,皆自此書,不贅述。。兩方墓志反映拓跋思恭復賜李姓后,文獻記載仍有不少拓跋族人姓拓跋,如五代靈州“黨項拓拔彥超最為大族,諸族向背常以彥超為去就”③[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卷四九《馮暉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555頁。。后周廣順二年(952)六月“以府州黨項泥也六族防御使、歸化將軍泥香王子,又泥也大首領拓跋山并為歸德將軍”④[宋]王溥:《五代會要》卷二九《黨項羌》,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第355頁。。宋太平興國七年(982)“銀州蕃落拓拔遇來訴本州賦役苛虐,乞移居內地”⑤[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太宗太平興國七年閏十二月辛亥條,中華書局,1985年,第2880頁。。南宋紹興十年(1140)五月“詔賜三京招撫司都統(tǒng)制李顯忠所部將官拓拔忠等六人金帶,以嘗有戰(zhàn)功故也”⑥[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三六,高宗紹興十年六月辛酉條,中華書局,1988年,第2184頁。。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有兩種可能,一是賜姓后,一部分拓跋部人兩種姓氏都在用,有的是自己用,有的是中原士人在用,如被賜姓趙的德明、元昊與諒祚曾被宋人稱為“拓跋德明”“拓跋元昊”“拓跋諒祚”⑦分別見[宋]田況:《儒林公議》卷上,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第5頁;[宋]司馬光撰,鄧廣銘、張希清點校:《涑水記聞》卷一一《拓跋諒祚之母》,中華書局,1989年,第209頁。。
另一是拓跋部是大族,部落眾多,內遷以后,廣泛分布于在慶、銀、夏、綏、宥、靈、府等州,親疏遠近不一樣,受唐朝賜姓的只是鎮(zhèn)壓黃巢起義的夏州拓跋思恭一族,而那些沒有參與鎮(zhèn)壓黃巢起義的或血緣較遠的其他拓跋氏部族,依然姓拓跋。
《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銘》志主的子嗣七人全為“寶”字輩,與受賜姓的拓跋思恭一族依次使用“思”“仁”“彝”“光”“繼”等字輩完全不符。同時,野利夫人下葬于其夫任職地銀州城東不遠處,而拓跋思恭的后裔們則大多數(shù)與妻子合葬于今內蒙古烏審旗無定河鎮(zhèn)十里梁的定難軍節(jié)度使家族墓地。因此,野利氏的丈夫“拓拔氏”某,顯然不屬于與拓跋思恭較為親近的部族,而是某支疏族,故而不能使用唐朝皇帝賜予拓跋思恭一族的李姓。以上只是一個初步的結論,進一步研究還有待于更多史料的發(fā)現(xiàn)。
野利部落是拓跋氏家族的重要通婚對象。在陜北和內蒙古烏審旗地區(qū)出土定難軍政權人物墓志以前,學界所知西夏皇族與野利氏部族的通婚可以上溯至李繼遷一代,據(jù)《宋史》記載,李德明之母為“順成懿孝皇后野利氏”①[元]脫脫:《宋史》卷四八五《夏國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13989頁。。隨著閩寧村西夏墓殘碑文的公布,出身于野利氏部族的墓主“追隨‘神武皇帝’李繼遷開國的事跡”②詳見《閩寧村西夏墓殘碑若干問題》一文的論述,見杜建錄:《黨項西夏碑石整理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7頁。浮現(xiàn)于歷史長河之中,使學界得知早在宋太平興國七年(982)前后,拓跋氏可能就已經(jīng)與散處銀州的野利氏部落形成了牢固的政治聯(lián)盟。在此政治背景之下,兩個部族的聯(lián)姻自然是水到渠成的。除李繼遷娶妻野利氏之外,其子侄輩亦有娶野利氏女子為妻者:按《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元昊“從父”山遇惟亮曾“挈其妻入野利羅、子呵遇及親屬三十二人,以珍寶名馬來降”③[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二,仁宗寶元元年九月己酉條,中華書局,1985年,第2880頁。?!皬母浮奔词甯钢猓噬接鑫┝廉敒槔畹旅髦值茌?。至李元昊再度娶野利氏為妻并將她封為皇后,這個家族已經(jīng)三代與野利氏為婚。
由于《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銘》出土較晚,筆者在撰寫《夏州拓跋部的幾個問題——新出土唐五代宋初夏州拓跋政權墓志銘考釋》時僅能依靠《大漢故沛國郡夫人里氏墓志銘》載李彝謹“有女三人:長適野由氏”的記載推測“唐五代拓跋家族墓志雖然沒有娶野利氏女子為妻的記錄,但拓跋部有女嫁到野利家族”④杜建錄:《夏州拓跋部的幾個問題——新出土唐五代宋初夏州拓跋政權墓志銘考釋》,《西夏研究》2013年第1期,第41頁。。而《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銘》載志主嫁與“拓拔氏良眷也”以及志主之三女“適野利乞己”則可再將先前的結論向前推進一步,即黨項拓跋氏與野利氏的聯(lián)姻是雙向的,拓跋氏家族既有娶野利氏女子為妻的現(xiàn)象,也有將女兒嫁與野利氏男子為夫的現(xiàn)象。野利夫人第三女所嫁之“野利乞己”,不知是否與野利夫人同出一族,若同屬一族,則可說明黨項人婚姻關系中常見的姑舅表婚在野利部族內亦有表現(xiàn)。
同時,《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銘》也有助于我們更新對拓跋氏與破丑氏姻親關系的認識。在其他唐五代宋初定難軍人物墓志中,我們只見有拓跋氏人物娶破丑氏女子為妻,如李彝謹曾祖李重建,“(曾)祖妣破丑氏,累贈梁國太夫人”①郭峭《綏州刺史李彝謹墓志銘》。。李彝謹長子李光琇“娶破丑氏之女”②劉夢符《大漢故沛國夫人里氏墓志銘》。。李光?!按位槠瞥笫稀雹酃O《大宋故定難軍節(jié)度使李光睿墓志銘》。,不見有拓跋氏女子下嫁破丑氏男性。而《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銘》則彌補了這一史料空白,墓主與丈夫拓跋某之長女“妻破丑鬽羅”“次娉破丑方受”,可以說明拓跋氏與破丑氏的通婚同樣是雙向的。此外,野利氏之第三女下嫁破丑氏,也可以反映了野利與破丑兩個黨項部族間的密切聯(lián)系,或許正是因為有著這重關系,日后北宋方面試圖聯(lián)絡野利旺榮、遇乞兄弟時,方才選擇了“厚賂蕃部破丑以達野利兄弟”④[元]脫脫:《宋史》卷三三五《種世衡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10743頁。的途徑。
又《舊唐書·黨項傳》載黨項人在青藏高原時本有收繼婚俗,所謂“妻其庶母及伯叔母、嫂、子弟之婦,淫穢烝褻,諸夷中最為甚”⑤[后晉]劉昫:《舊唐書》卷一九八《黨項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5291頁。。但就《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銘》而言,當志主的丈夫“奚期不幸,早備禮終”以后,志主并未被其夫的兄弟子侄收繼,說明了早期黨項人的收繼婚制至少已不再被應用于宋初的拓跋氏貴族家庭。究其原因,一方面主要是黨項貴族經(jīng)歷了三百年的華風洗禮,在禮俗方面出現(xiàn)了漢化,志文稱野利氏子女“賤玉帛而貴詩章”“雅標淑氏之詩”“居喪之合禮,得孝子之道”便是明證,為漢族禮法所不齒的收繼婚制自然無法繼續(xù)維持下去⑥高凱認為“漢魏時期匈奴和鮮卑的‘收繼婚’問題,是在特殊歷史地理環(huán)境下所產(chǎn)生的一種社會制度。具體而言,通過對地理環(huán)境下土壤微量元素有效鋅含量變化規(guī)律與大量的匈奴、鮮卑考古資料的綜合考察來看,匈奴、鮮卑之所以產(chǎn)生‘收繼婚’俗,是因其所居住地區(qū)地處高緯度、干旱、干燥的內陸寒冷地帶,土壤微量元素有效鋅含量低,造成了匈奴、鮮卑族育齡婦女在妊娠過程中的大量死亡,以致產(chǎn)生了匈奴與鮮卑族中育齡男女中的男多女少的人口性比例失調問題;而為了保證匈奴、鮮卑自身的種的繁衍,‘收繼婚’俗便應運而生了”(高凱著:《地理環(huán)境與中國古代社會變遷三論》,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2頁)。按黨項族在東遷以前常年居住于青藏高原,同樣屬于“干旱、干燥的內陸寒冷地帶”。而陜北地區(qū)之自然環(huán)境較之于青藏高原更為溫和,或可改變黨項族男多女少的人口性比例失調的問題,收繼婚制遂逐漸消失。。
姓名 幕職 階官 檢校官、試官 憲銜 勛官拓跋某節(jié)度押衙充銀州都知兵馬使、三族蕃落使、防河使銀青光祿大夫(從三品)檢校禮部尚書(正三品)御史大夫(正三品)上柱國(正二品)拓跋寶璘 節(jié)度押衙兼防河使 無 無 無 無拓跋寶琪 右都押衙兼衙內都知兵馬使銀青光祿大夫(從三品)檢校太子賓客(正三品)殿中侍御史(從七品下)云騎尉(正七品上)拓跋寶瓊 防御押衙充防河使 無 無 無 無王旦 營田判官 將仕郎(從九品下)試秘書省校書郎(正九品上) 無 無破丑鬽羅 本族指揮使 無 無 無 無
雖然《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銘并序》的志主是一名女性,但墓志行文中卻依然出現(xiàn)了若干職官名,現(xiàn)按官銜屬性分類整理于下表:由上表來看,野利氏之夫拓跋某及其次子拓跋寶琪的官階銜最為完整,均在任定難軍幕職的同時兼帶京銜(包括階官、檢校官、憲銜)和勛官,且二人所帶之檢校官與階官均屬正從三品,地位較高。野利氏之長子寶瓊與三子寶璘雖有使職,卻并未獲得任何京銜。墓志文中稱野利氏第二子為“嗣子寶琪”,表明寶琪之京銜可能系承嗣亡父而得。
拓拔氏與其三子之使職皆以“節(jié)度押衙”“右都押衙”與“防御押衙”等兼充。對唐五代藩鎮(zhèn)押衙兼充他職的普遍現(xiàn)象,張國剛指出唐代后期“押衙用作帶職、兼官十分普遍”,“押衙作為內外軍將的兼職十分普遍,這時的押衙實際上已經(jīng)階官化了”①張國剛:《唐代藩鎮(zhèn)軍將職級考略》,《學術月刊》1989年第5期,第75頁。,榮新江亦據(jù)敦煌文獻推測“唐末五代的歸義軍節(jié)度押衙大多是階官化以后表示身份的頭銜,只有其兼知官才是實職”②榮新江:《唐五代歸義軍武職軍將考》,《中國唐史學會論文集》,三秦出版社,1989年,第80頁。,鄧文韜認為“陜北與烏審旗出土的墓志,亦能反映節(jié)度押衙在唐末至宋初的定難軍政權中出現(xiàn)了階官化”③鄧文韜:《唐末至宋初定難軍節(jié)度使及其僚屬的兼官與帶職》,《西夏研究》2016年第4期,第81頁。,拓拔氏及其三子以押衙兼充他職,再次證明了押衙在定難軍幕職體系中的階官化傾向。
至于墓志中所見押衙、兵馬使、判官等幕職的源流與職能,翟麗萍《夏州節(jié)度使文武僚屬考——以出土碑石文獻為中心》已有充分考證。④詳見翟麗萍:《夏州節(jié)度使文武僚屬考——以出土碑石文獻為中心》,《西夏學》第1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44頁。唯拓跋氏父子三人曾充任的“防河使”不見于翟文或其他學者論述,值得繼續(xù)考究。
據(jù)橫山出土的《拓跋守寂墓志銘》,拓跋氏家族之遠祖拓跋羅胄曾以“右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押十八州蕃落使,仍充防河軍大使”;羅胄之子拓跋后那“拜靜邊州都督、押淳恤等一十八州部落使、兼防河軍大使,贈銀州刺史”;后那之子拓跋興宗亦以“朔方軍節(jié)度副使兼防河使”⑤《拓跋守寂墓志》,見杜建錄:《黨項西夏碑石整理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1—82頁。。由此來看,“防河使”應為“河防軍大使”之略稱,且自拓跋羅胄以來便為該家族世代承襲。
至于“防河使”的具體職能,無論新、舊《唐書》還是《通典》均無記載,我們只能根據(jù)史料略作推測。與元代后期出現(xiàn)的“河防使”專為治理黃河而置不同⑥元至正年間(1341—1368),黃河決白茅堤,王喜撰書《治河圖略》,獻于朝廷,建議“宜選在朝明達大臣一員,充總領河防使。一應河道,合于事務,便宜行事”;元廷遂于至正十一年四月命賈魯“以工部尙書為總治河防使,進秩二品,授以銀印”,專理治河。,唐宋之“防河使”似乎主要承擔防守河津要道的軍事職能。在唐宋文獻中,筆者共檢索得四處事涉“防河使”的史料,為便于論述,現(xiàn)開列于下:
時代 史料 史源初唐 帝念元功,載錫休命,拜右玉鈐衛(wèi)大將軍、上柱國,封漁陽縣開國子……尋為懷遠軍防河經(jīng)略大使,俄轉天兵西道前軍大總管。《全唐文新編》卷267《閻虔福墓志》
時代 史料 史源中唐 至德二載,節(jié)度使王玄志使秦①率兵三千自雍奴桴葦絕海……又與田神功下平原、樂安,禽偽刺史以獻。于是防河招討使李銑承制假秦壟州刺史。《舊唐書》卷145《李忠臣傳》晚唐 南詔寇西川,作浮梁,濟大渡河。防河都知兵馬使、黎州刺史黃景復俟其半濟,擊之,蠻敗走,斷其浮梁。《資治通鑒》卷252唐僖宗乾符元年十一月北宋末 丁丑,防河使李回率眾遁還。 《宋十朝綱要》卷19欽宗靖康元年十一月
上述史料所見的四名“防河使”,其中三人均兼帶招討使、經(jīng)略使、兵馬使等管軍職務。而上表中只見“防河使”官銜的李回,通過其他史料可知其同樣是一名主管軍政的官員:“先是,樞密李回將兵防河北,不能御敵。回引兵遁走,金人遂猖獗。京城閉守,居民乘城”②[宋]丁特起編集:《靖康紀聞·拾遺》,中華書局,1985年,第54頁。。從李回與黃景復的御敵事跡推測,這兩名“防河使”各自肩負著拱衛(wèi)汴梁城北之黃河與黎州城南之大渡河的任務,“防河”可謂名副其實。野利氏之夫拓跋某除兼任防河使以外,還同時是定難軍治下的銀州最高軍事長官——都知兵馬使,而銀州附近具有戰(zhàn)略地位的河流,則非無定河莫屬。故筆者推測,拓跋氏家族世襲的“河防軍大使”,極有可能是承擔無定河津防務工作的軍職。
墓志銘作者自署為“營田判官、將仕郎、試秘書省校書郎王旦撰”。宋代以“王旦”為名者,傳世文獻僅見有一人,即生于后周顯德三年(956)的大名莘縣人王旦。太平興國五年(980),王旦以進士及第授臨江知縣,又以著作郎預編《文苑英華》,累官同知樞密院事、參知政事,宋真宗景德三年拜相,天禧元年(1017)去世,享年六十一歲。生平事跡可詳見于《宋史》卷二八二《王旦傳》與歐陽修《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銘并序》。
《故野利氏夫人墓志銘》的撰寫年代“太平興國庚辰年”(980),似乎符合進士王旦生活年代??墒墙Y合歷史背景略作分析,有三個理由足以證明進士王旦不太可能就是墓志銘的作者。
其一,唐五代藩鎮(zhèn)多見使帥與幕僚的世襲現(xiàn)象,具有割據(jù)政權性質的定難軍政權亦如是。在概已出土的定難軍幕職人物墓志中,唐末延州安塞軍防御使白敬立家族“自有唐洎九世,世世皆為夏州之武官”③《故延州安塞軍防御使檢校左仆射南陽白公府君墓志并序》;定難軍節(jié)度判官毛汶之父系定難軍觀察判官,“久參夏府,兩世光暉”④《大晉故定難軍攝節(jié)度判官兼掌書記朝議郎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兼侍御史柱國賜緋魚袋滎陽毛公墓志銘并序》;定難軍節(jié)度副使劉敬瑭“祖士清,皇任定難軍散都頭……父宗周,皇任定難軍節(jié)度押衙知進奏”⑤《大晉故定難軍節(jié)度副使光祿大夫檢校太保兼御史大夫上柱國開國男食邑三百戶彭城劉公墓志銘并序》;何德璘、何公、康成等定難軍幕職人物的父祖輩,也都曾效力過夏州或定難軍節(jié)度使①現(xiàn)已出土的定難軍節(jié)度使幕僚墓志中,唯后唐定難軍節(jié)度押衙白全周之父祖皆未曾效力于定難軍。。而進士王旦之父王祜“以文章自顯漢、周之際,逮事太祖、太宗,為名臣”,“嘗諭杜重威使無反漢,拒盧多遜害趙普之謀,以百口明符彥卿無罪”②[宋]歐陽修:《歐陽文忠公集》卷二二《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銘并序》,商務印書館,1933年,第68頁。,由王祜之事跡來看,他理應常年任職于后漢、后周與北宋中央政府。故其子進士王旦亦不太可能任職于偏居西北的定難軍割據(jù)勢力。
其二,進士王旦之家世顯耀,門第高貴,其“皇曾祖諱言,滑州黎陽令,追封許國公。皇祖諱徹,左拾遺,追封魯國公?;士贾M祜,尚書兵部侍郎,追封晉國公。皆累贈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③[宋]歐陽修:《歐陽文忠公集》卷二二《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銘并序》,商務印書館,1933年,第67頁。,有如此家世的王旦,顯然也不大可能低就不入流的營田判官。
其三,宋代科舉殿試之舉辦時間沿襲唐制,通常于暮春舉行,至南宋光宗初年方“以省試春淺,天尚寒,遂展至二月朔卜日;殿試于四月上旬”④[元]脫脫等:《宋史》卷一五六《選舉志二》,中華書局,1977年,第3634頁。,改為夏初。野利氏夫人下葬之“大宋太平興國庚辰歲季春月十有八日”前后,“季春”即陰歷三月,王旦應在原籍大名府參與省試或在汴京參與殿試,理應無暇在西北邊陲為野利氏撰寫墓志。
綜上所述,墓志的作者“王旦”應該并不是太平興國五年進士,真宗景德朝拜相的王旦,而只是與他同名同姓,且生活于同時代的一名定難軍幕職僚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