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契訶夫的三重關(guān)懷

尉一平

摘要：契訶夫是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之一，與其說他是小說家，不如說他是日常生活的細心觀察者，是時代現(xiàn)實的真切關(guān)懷者。他的短篇小說反映社會現(xiàn)實，描摹人生百態(tài)，有著直擊人心的力量。他以細膩深情而不失幽默諷刺的筆觸，向人們展示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俄國社會。

關(guān)鍵詞：契訶夫;短篇小說;關(guān)懷

契訶夫是個有趣的作家，但作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之一，他并不是僅僅有趣而已，他還是偉大的。他犀利但不露骨，現(xiàn)實但不悲觀，含蓄但不迂回。他時而幽默、時而不忿、時而感慨萬千，像是有千萬種角度和不盡的題材，但說到底，反映的都是一個時代的現(xiàn)實。我讀到的版本是童道明先生選編譯注的《閱讀契訶夫》，寥寥十數(shù)篇小說，卻能夠感受到契訶夫?qū)ι鐣毮伓羁痰摹叭仃P(guān)懷”。

第一重關(guān)懷：女性與愛情

竊以為在契訶夫的作品中，對于女性和愛情的描寫是最為獨到，也最為精彩的部分。契訶夫筆下的女性形象十分復(fù)雜，有的令人心生愛意，有的令人扼腕嘆息，但她們大都勇敢地追求真愛和夢想，給小說增添了無數(shù)的亮色。而契訶夫筆下的愛情則是人世間最為細微的美好感情，仿佛因易碎而珍貴的寶物。

《玩笑》里男主人公每次和納嘉滑雪時都悄悄說一句“我愛你”，這讓少女納嘉意亂神迷，她無從確定那是自己的幻聽還是真實的聲音，但她的確是陷入了愛情。男主人公離開之前，在納嘉的門口悄悄壓低嗓門對她說了最后一句我愛你。后來二人各自成家，并沒有在一起，但那段一起滑雪的經(jīng)歷，那些從未能當面說出口的愛意，成為了彼此最難忘的回憶。這段暗流涌動的愛情質(zhì)樸而感人至深，契訶夫以直白而真誠的筆觸，毫不費力地傳達了青年男女之間最美好的情愫，令人想起美國作家賽林格那句“愛是想要觸碰卻縮回的手”。納嘉無疑是可愛、細膩，而敏感的，她身上有一種屬于少女的“脆弱的勇敢”——她為了聽到喜歡的人說“我愛你”，一次又一次地挑戰(zhàn)自己的膽量去滑雪?？伤中哂陂_口，“她在進行自我搏斗。她想要說點什么，問點什么，但她找不到恰當?shù)恼Z言，她不好意思，有點害怕，又因為喜悅反倒張不開口”?？梢钥吹狡踉X夫?qū)ε詢?nèi)心細微情感的精準刻畫。而在《薇羅奇卡》中，幸福更像是一種難得的機會，“霽月易散，彩云難逢”，可遇不可求。奧格涅夫并非是不熱愛生活、不熱愛與人相處的人，他曾說“生活中再沒有比人更寶貴的了！”但他在陰差陽錯間失去了可能幸福的機會，令人惋惜。而薇羅奇卡勇敢地表達愛情，盡管她的勇敢造成了他的恐慌與尷尬，卻也是十分可愛的。

有時女性的美在契訶夫的短篇小說中甚至超越了愛情，超越了單一的欲望與欣賞，成為普遍的美的象征。在《美女》中，講述者回憶自己在臟亂的鄉(xiāng)村和偏遠的小車站遇見的兩個美女，男性對美麗女性的欣賞，更像是人類對美好事物的欣賞，以及對生活本能的熱愛：“不是亢奮，不是愉快的享受，而是一種盡管甜美卻是沉重的憂傷。這種憂傷是朦朦朧朧的，像是夢幻……好像我們都失去了一種對于生活是很重要很需要的東西，而且我們再也找不到它?！逼踉X夫真的善于描寫人物內(nèi)心的纖細感受。都是一些很細微的情感，卻在契訶夫的妙手下被記錄得如此細膩悠長。

有時契訶夫也在小說中探討女性的困境與掙扎，體現(xiàn)出他對女性真切的關(guān)注與對社會的反思。短篇《大小瓦洛佳》雖以男主角的名字命名，但反映的是女性普遍的困境。索菲亞陷入兩個男人之間的愛情糾紛，卻無法從他們中任何一個人的身上找到幸福;奧麗婭曾擁有塵世的愛情和熱烈的生活，但她選擇遁入空門，對一切表現(xiàn)出無所謂，麻木不仁的態(tài)度。用小說對另一位數(shù)筆帶過的女性角色姑姑的形容來說，她們都是“在生活中找不到位置”的人。《燈火》里的基索奇卡與契訶夫后期劇作《三姐妹》中的女性形象十分相似，她們掌握了知識，卻無法利用知識去改變命運;與此同時，知識使她們對美好的世界充滿渴望，難以忍受現(xiàn)實的愚昧和灰暗，這種巨大的落差給女性帶來了無盡的痛苦。

第二重關(guān)懷：苦難與隔閡

短篇小說受限于篇幅，很難表現(xiàn)廣闊的生活畫面和深遠的歷史題材，但在契訶夫筆下，卻能夠利用單一的人物、簡單的情節(jié)，去反映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犊鄲馈肪褪且黄湫偷木哂猩畹纳疃鹊男≌f：天寒地凍，老車夫還要出來賣命工作。乘客們對他毫無憐憫，一味地催促他趕車、看路，偶爾一句好奇地話便讓老車夫感激涕零，嘮叨起了兒子死亡的噩耗。路人冷漠無情，老車夫滿腔苦惱無處訴說，最后只能向自己的老馬訴說心事。這是我在整本書中最偏愛的一篇小說，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也沒有刻畫驚心動魄的場面，僅是大街上一個身上落滿了雪的“幽靈般”的車夫的孤獨與苦難，讀來卻仿佛被利刃猝不及防地剖開了肺腑，“人群在疾行，既看不見他這個人，也看不見他的苦惱……這苦惱是巨大的，沒有邊際的。要是姚納的胸膛裂開，從中流出苦惱，那么，這苦惱像是能把整個世界都會淹沒的。但這苦惱卻偏偏不被人看見，這苦惱裝進了這樣一個渺小的軀殼里，甚至白天舉了火把都看不見……”不愿聽老人傾訴的乘客中既有上流社會的軍官，也有普通的，甚至低級的街頭混混，說明這并不是所謂的階級歧視，而且社會上人與人之間普遍的冷漠與隔閡。魯迅在《而已集》里寫，“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所以人的孤獨是普世的，人與人之間永遠存在著難以言明的鴻溝，苦惱無人訴說。老人一邊獨自咀嚼著自己的喪子之痛，一邊為生計疲于奔命，他的苦惱是那樣的渺小而巨大，令人心酸不已。不得不感嘆契訶夫?qū)ζ胀ㄈ松钋械年P(guān)懷，對人性犀利的洞察，對大眾苦難的無奈的同情。

另一篇小說《別人的不幸》也反映了類似的社會困境：新婚夫婦到一座他們準備購買的莊園察看，這座莊園的主人因某些原因無力經(jīng)營下去，不得已出賣房產(chǎn)。新婚的法學(xué)副博士處處嘲諷莊園主任的經(jīng)營不善，對自己未來的規(guī)劃夸夸其談;他的妻子則對這一家人的不幸充滿了同情。惻隱之心人皆應(yīng)有之，契訶夫用這樣的對比引導(dǎo)讀者去關(guān)心“別人的不幸”。我們固可抱守自己人生中的一點幸運，快樂地活著，但絕不可對他人的不幸無動于衷甚至嗤之以鼻。

第三重關(guān)懷：批判與救贖

契訶夫的小說并不是一味地悲觀無出路，也沒有狂熱虛幻的說教，而是幽默地將悲觀的批判與樂觀的救贖捏在了一起。

《欣喜》中十四等文官（沙俄時代級別最低的小官）庫爾達洛夫，因半夜醉酒被馬車撞傷后腦勺被送就醫(yī)后，自己成為滑稽事件主人公登了報紙而興奮狂喜不已，回到家和家人說自己已經(jīng)“名揚全俄羅斯”。這篇近似于笑話的短文塑造了一個可悲的“小人物”——那種深刻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以至于要使出狠勁兒，將自己的名字用小刀在墻上刻深一寸的人。他們感到不幸，卻沒有足夠的痛苦;他們也有快樂，卻沒有足夠的幸福。《裝在套子里的人》同樣是幽默的諷刺，這篇文章塑造了一個套中人的形象。別里科夫把自己裹在套子里，他最常說的話是“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來呀！”他害怕生活發(fā)生改變，按照政府制定好的規(guī)則做事，政府沒有提出要求的，他就一概不做。甚至對婚姻也十分恐懼，他害怕結(jié)婚之后會帶來麻煩。契訶夫利用這樣一個極端的人物形象，批判了嚴苛統(tǒng)治下人的病態(tài)與冷漠。別里科夫最終被裝入了那個注定的套子——棺材。人們埋葬了他，從墓園回來后，不肯在表面顯露“快活的感情”，而“一個星期還沒過完，生活又過得跟先前一樣，跟先前一樣的嚴峻、無聊、雜亂了”。套子無處不在，無從掙脫，而關(guān)于自由與幸福的希冀顯得那樣微不足道，轉(zhuǎn)瞬即逝。

契訶夫?qū)θ诵院蜕鐣木融H也帶了一絲幽默的氣息?！对趧e墅里》是整本書中最為一波三折的故事，像懸疑小說般富有味道。丈夫收到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約他在涼亭會面。文中出現(xiàn)兩次“人性的魔力”，與其是魔力倒不如是弱點。這位丈夫在腦海中不斷設(shè)想對方的形象：輕浮的女人，有婦之夫—神經(jīng)質(zhì)的寡婦—年輕浪漫的女子—幾面之緣的美麗金發(fā)女郎。而當期待膨脹到極點，對妻子的忠心也開始動搖“我做了整整八年的守法公民……今天我索性造她的反！”他終于到了約定的亭子，卻看見暫住在自己家的妻子的弟弟，二人各不相讓，甚至為獨享亭子而發(fā)生激烈的爭吵。但其實整件事情是妻子的惡作劇，她是為了支開家里的兩個男人好打掃衛(wèi)生。精彩的故事層層遞進，設(shè)置懸念，高潮迭起，引人入勝。結(jié)尾回歸了契訶夫，乃至俄國文學(xué)一貫的和解與寬容的傳統(tǒng)——晚餐餐桌上三人解除誤會，相視而笑。

小說中的另一種救贖則體現(xiàn)了契訶夫本人的樂觀主義。《大學(xué)生》中，神學(xué)院大學(xué)生向荒涼村莊里的兩個寡婦講述《圣經(jīng)》中使徒彼得的故事，他從她們投入動情的反應(yīng)中感受到人類文明的延續(xù)，繼而對曾經(jīng)覺得灰暗而壓抑的生活充滿了希望和向往——“過去曾經(jīng)指引過人類生活的真與美，直到今天還在連續(xù)不斷地指引著人類生活。”契訶夫曾說他最喜愛的自己的短篇小說就是《大學(xué)生》，可以想見他是多么的樂觀而熱愛這個世界。

結(jié)語

契訶夫的小說有種讓讀者沉湎于其中的魔力，故事情節(jié)是那樣的真實可觸，人物內(nèi)心是那樣的細膩真誠，每個人都能在其中深刻地體會到自己的渺小，感受生活的無奈。契訶夫把做人，尤其是小人物的悲哀、失落、痛苦、幸福、快樂等情緒用質(zhì)樸的語言表達出來，讓人感覺到一絲溫暖、一點理解。每篇小說不僅僅是一個故事，更是對一種人細膩的描畫，包含了作者對社會的獨特看法;而這看法中不僅僅有批判，更多的是對悲慘者的默默同情。他的短篇小說折射出俄國社會的縮影，并間接地表達了契訶夫自己對社會的復(fù)雜感情：同情，關(guān)愛，憤懣，無助，溫存與嘲弄并存。

總而言之，契訶夫在自己的短篇小說中以特有的筆觸和視角展示了一幅生動的俄羅斯畫卷，雖然不是一個令人向往、富庶的俄羅斯，卻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社會和一群看似在掙扎卻又很無奈的人民。契訶夫無愧為世界短篇小說之王。

參考文獻：

[1]童道明譯注.閱讀契訶夫[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

[2]劉蜀貝，王禾.談?wù)勂踉X夫的《苦惱》[J].語文學(xué)習(xí)，1983（07）：54-5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