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寧寧
(太原學院 音樂系, 山西 太原 030032)
趙元任(1892-1982年)除了是一位世界知名的語言學家外, 還是一位公認的中國現(xiàn)代音樂的奠基人, 他的音樂理論為中國音樂界開啟了一個新紀元, 他的許多音樂作品也都成為20世紀的經典之作。 著名音樂家劉賽云談到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時稱:“趙元任是我國第一位能成熟運用西方和聲和轉調技巧的作曲家。”[1]67我國著名的音樂家蕭友梅也曾評價趙元任為“中國的舒伯特”[2]152。 趙元任的音樂創(chuàng)作生涯主要集中在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之間, 那時的他學成回國, 掌握了西方深厚的音樂專業(yè)理論功底, 希望能將自己所學的西方音樂知識與中國的傳統(tǒng)音樂相融合, 開辟出一條中國特色的“新音樂”發(fā)展之路。 這些熱情一部分融進他的音樂作品中, 另一部分則化為文字蘊藏在他的音樂文章里。
近年來, 學界對趙元任音樂方面的研究從未間斷過, 主要集中在他的音樂作品的創(chuàng)作理念、 和聲技術的應用、 詞曲關系等方面的研究。 對趙元任的音樂思想方面的研究, 主要是圍繞他出版的《趙元任音樂論文集》中關于音樂的文章展開的。 《說時》是趙元任1916年發(fā)表于《科學》期刊的一篇系列文章, 文章共有十個部分組成, 分別是: 引起時、 說文時、 心理時、 算理時、 物理時、 天文時、 地理時、 音樂時、 倫理時。[3]1602-621趙元任分別從天文、 地理、 數(shù)學、 物理、 心理學、 音樂等不同學科的視角分析和解釋了時間的概念, 旨在對時間能有一個客觀而全面的認識。 “音樂時”是整個文章的第九部分[4]1083-1095, 在此趙元任將音樂時間長短作為衡量整個時間的標準之一, 并將其與自然學科相并列, 共同解釋問題, 使得整個“音樂時”的內容既有存在的獨立性, 又有與整篇文章相互關聯(lián)的特殊性。
筆者認為《說時》這篇文章雖然不是一篇傳統(tǒng)意義上的音樂類文章, 但卻是趙元任音樂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蘊含著趙元任獨特的音樂思維和先進的音樂觀。 然而, 學界對它的研究和關注卻很少, 僅在2013年, 杜超的《從譯名談趙元任的音樂藝術觀》中, 曾從音樂中的幾個譯名出發(fā)探析過這篇文章中的音樂部分, 卻未深入研究他的“音樂時”觀。 因此, 筆者希望通過對這篇文章的分析研究, 使讀者能夠透過趙元任的“音樂時”觀, 對趙元任的音樂思想有一個更為全面的了解。
“音樂時”是趙元任首次提出的音樂時間概念, 是音樂各要素在演奏中所經歷的時間的統(tǒng)稱。 他在文中不僅解釋了“音樂時”的基本概念, 而且還特別強調了“音樂時”在不同情況下的特殊性。 他認為對于“音樂時”的長短統(tǒng)計, 不能籠統(tǒng)地設定為一個固定模式, 必須根據(jù)音樂的特質細致劃分, 才能把握最為準確的音樂時間概念。[4]1083為了更清晰地使讀者了解到“音樂時”的特殊性, 趙元任將其細分為三個具體的時間概念:“比較時” “實奏時”和“表意時”, 并且在文中詳細地介紹了它們各自在音樂演奏過程中的特點。
趙元任認為“比較時”是在樂曲演奏前, 譜子上記載的不同拍數(shù)標記的時間對比, 如某調為四拍子或三拍子, 它們各自所產生的時間長短稱為“比較時”。 趙元任進一步解釋道:“比較時以節(jié)奏為第一要點。 節(jié)奏實出于人之天性, 心之鼓動血脈也, 肺之呼吸空氣也, 行路時左右足之交替如擺錘也。 莫非有節(jié)奏之行動。 蓋凡按拍行動, 則前拍可有助后拍之動神經之作用。”[4]1083-1084趙元任認為演奏者在演奏前, 要嚴格按照譜面上固定的拍數(shù)標記進行演奏, 這樣所產生的“比較時”才能較為準確, 而“比較時”的特點也正是在于音樂作品拍數(shù)的固定性和拍數(shù)時值的穩(wěn)定性上。
“音樂時”中的另一個時間概念是“實奏時”。 趙元任認為“實奏時”或稱“絕對時”, 又曰“拍率”, 是演奏者在作品實際演奏過程中所要嚴格遵循的一種音樂時間概念。[4]1090他將“實奏時”劃分為五個等級:“‘緩’largo; ‘徐’adagio; ‘舒’andante; ‘速’allegro; ‘急’presto; 級與級間又有它級, 最常見者例如‘小速’(allegretto),則在‘舒’與‘速’之間, ‘火速’(allegro conbrio)在‘速’與‘急’之間。”趙元任表示在實際演奏過程中, 演奏者必須要嚴格按照曲子的時速標記進行演奏, 如“每秒作一拍, 則為‘緩拍’, 若全節(jié)四拍不消一秒時, 則為‘急’拍”。 對此, 他還特別強調:“若用拍率失當, 則全失樂調之本來面目?!盵4]1091
“表意時”是一種在樂譜中表達樂曲情感的音樂時間概念。 趙元任認為:“音樂之為用, 在以樂意表感情。 節(jié)奏有規(guī)則, 固能悅耳, 而于表高尚或深遠之情意則尚不足?!彼M一步強調“表意時”突出的不是節(jié)奏和拍率, 而是作品中的樂意。 他將“表意時”分為六種:“漸緩” “漸速” “較緩” “較速” “隨意時” “延長音”。 相較于“實奏時”而言, “表意時”在節(jié)拍上相對隨意自由, 可根據(jù)樂曲的情感需要, 調整相應的時速。 但同時, 趙元任也指出了使用“表意時”所存在的問題, 比如演奏者如不能準確把握樂曲的樂意, 就會直接導致樂曲的拍率混亂; 再比如演奏者很可能會運用“表意時”的自由性而隨意演奏, 從而破壞整首樂曲的完整性。 對此, 趙元任建議演奏者在演奏樂曲前, 須“研究著樂本人之情性與歷史, 與其著此樂之原因, 然后得奏完美之樂?!盵4]1091-1093
趙元任對“音樂時”細致的劃分和詮釋, 成為他“音樂時”觀中的主要內容, 也成為音樂者在實際演奏中要格外關注的時間因素。 “比較時” “實奏時”和“表意時”一同構建起了“音樂時”系統(tǒng)的時間框架, 為音樂科學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在談到中西音樂文化比較時, 趙元任認為:“要比較中西音樂的異同, 得要辨清哪一部分是不同的不同, 哪一部分是不及的不同?!盵5]99趙元任在“音樂時”中以“花音時”為例, 詳細介紹了他關于中西音樂文化異同的這一觀點, 并將它們各自的特點加以解釋和融合, 成為其“音樂時”觀的核心內容。
在音樂演奏中, 根據(jù)樂曲的需求在個別音上加注不同音高的裝飾音, 以達到音響效果的最佳狀態(tài), 這樣的音符稱為“裝飾音”或“花音”。 “花音時”則是指“花音”在演奏過程中所產生的時間概念。 趙元任認為“花音”的產生、 功能以及最終所產生的“花音時”的準確度, 在中西方音樂文化中有著明顯的不同, 而他對這種不同也有自己的觀點:“這些地方不能叫做中西音樂的不同, 而是中國音樂程度的不及?!盵5]100趙元任認為:“吾國樂調無諧音之陪襯, 且常用之蕭笛胡琴等器之音調概欠準確, 故以之作簡單之調, 則調雖美而因此樂器二層短處之太顯而不悅耳; 因是而不得不用花音(ornamentation)以助之?!盵4]1088由此得知, 中國音樂文化中“花音”的出現(xiàn)多半是為了協(xié)調樂曲的準確度, 而樂曲的準確度單靠“花音”是遠遠不夠的。 由于中國沒有嚴格的記譜模式, 因此在演奏過程中隨意添加“花音”會導致樂曲“花音時”的混亂, 從而無法準確地計算整個樂曲的“音樂時”。 對此, 趙元任進一步指出在樂曲演奏過程中“須使花音與原來正音總共之時與原時適相等, 斷不可因花音難奏而延長之, 致失節(jié)拍也”[4]1088。 在西方的音樂文化中, 由于線譜的簡便, “花音”出現(xiàn)在譜面上使人一目了然。 趙元任認為:“能讀譜者, 見號即能奏花調, 不必先聞人奏方能自奏也。 然則數(shù)種花音常常遇見, 以書之費時, 于是有簡號以代之?!盵4]1089-1090將“花音”準確地記錄在譜面上, 這本身就可避免太多的隨意性和不準確性, 樂師只需嚴格依照樂譜演奏即可, 雖然書寫費時, 但出錯率很低。 “花音時”的計算也可根據(jù)樂譜的準確度而精準。
“花音時”是整個樂曲“音樂時”中的一個小計算單位, 趙元任將它列舉出, 意在展示中西音樂文化中存在的“同”與“異”。 “同”在于中西方“音樂時”中都涉及“花音時”, 并都以追求它的精準為目的。 而“異”除了它們二者的初衷不同以外, 還要看到二者音樂文化中“不及”的不同, 這樣才有利于中國音樂的健康發(fā)展, 正如他所說:“我所注重的就是咱們得在音樂的世界上先學到了及格的程度, 然后再加個人或是中國的特別的風味在上, 作為有個性的貢獻。 ……要達到這種情形, 才是中國音樂發(fā)展上應取的目標?!盵5]100
趙元任關于中西方音樂文化的異同, 還體現(xiàn)在對中西音樂符號的融合上, 比如在形容“音樂時”中的節(jié)奏強弱時, 中國貫用“板、 眼”等詞來形容, 而西方則稱其為節(jié)拍中的強度。 對此類現(xiàn)象, 趙元任找到它們的不同之處只是在于名稱, 而實質是功能相同, 他逐漸成為連接兩種音樂文化差異的橋梁, 慢慢消除中西音樂文化在名稱上的隔閡, 使中國人對西方音樂不再感到陌生, 從而開始接受西方的音樂知識。 趙元任深知邁出這一步, 才能達到“以西為師”的目的, 才能真正開啟中國“新音樂”的大門。
趙元任有著深厚的自然科學文化背景, 在心理學、 物理學領域都有過專業(yè)的學習和突出的成就。 在《說時》這篇文章中, 他以時間為主要線索, 從不同學科角度去分析和解釋時間的概念。 在“音樂時”部分的語言文字表述中, 并沒有讓人感到有學科上的隔閡, 使音樂知識和自然科學有機地融合在一起, 并使它們成為彼此學術研究中的有利工具, 這在當時是十分前沿的舉措。
趙元任在“音樂時”中用物理學知識將音樂分為四個特質并加以解釋:“(1)音高(pitch), 例如工、 尺、 C、 D、 E等音之間的音高距離而產生的音響效果; (2)強度(intensity), 例如“一板”強, “三眼”弱, “板、 眼”指的是音樂的節(jié)拍, 音樂的強度基于音樂節(jié)拍的規(guī)律操作而產生的; (3)長短(length), 例如四分音為八分音之倍; (4)音彩(timber, tone color), 例如琴音與笛音之異彩?!盵4]1083-1095他在此使用強度和聲音的響度概念, 將音樂的特質清晰地展現(xiàn)出來, 使人們對音樂有一個科學客觀的認識。 同時, 他將物理學與音樂相結合也成為他研究音樂的特點之一, 從概念出發(fā)形成了其科學的音樂觀。
在文章中, 趙元任還用心理學的方法解釋了“音樂中何以沒有七拍子”的緣由。 “何以無七拍子?據(jù)心理學, 心可二用三用四用五用甚至六用, 然件數(shù)過六者, 茍非更分小組(例如九拍十二拍之分為三大拍四大拍等), 輒不能貫穿, 甚至第七拍到而第一拍已不能記。 果而則全節(jié)之節(jié)奏失而美感不能生。 故心理學未興以前, 樂音家已不之用?!盵4]1085-1086趙元任用心理學的知識解釋音樂中的問題, 先不論其此番理論的對錯, 僅論其看待音樂的視角已從單一變?yōu)槎嘣?這對于打開中國近現(xiàn)代研究音樂的眼界是十分重要的。
“音樂時”在《說時》中所占篇幅并不長, 但卻蘊含了趙元任豐富的音樂思想和先進的創(chuàng)作理念。 首先, 趙元任詳細地介紹了“音樂時”中的“比較時”“實奏時”和“表意時”, 從而構成了一個系統(tǒng)的音樂時間框架, 使“音樂時”成為音樂工作者在創(chuàng)作和演奏中重點考慮的因素; 其次, 在“音樂時”中深藏著趙元任對中西方音樂文化獨特的認識, 成為他倡導中國“新音樂”發(fā)展方向的思想根源; 第三, 趙元任在“音樂時”中首次將音樂中的時間概念與“天文時” “物理時”等時間概念相提并論, 并在文中將物理學、 心理學作為介紹“音樂時”的特殊工具, 形成了其科學的音樂觀。 趙元任在“音樂時”中的觀點, 在當時是非常先進的, 是形成趙元任獨特的音樂創(chuàng)作風格、 推動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發(fā)展的關鍵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