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小最喜好的事兒,就是坐在小車?yán)镉斡[西湖美景。
小車是蘇小小請人專門制作的。小車制作得很是精細(xì),也很是講究,漆油車壁,彩紗圍幔,內(nèi)焚奇香,姐妹們都戲稱“香車”。平素,蘇小小坐在香車?yán)?,由一男童推著,想去哪里,就推到哪里?/p>
離西湖不遠(yuǎn)的山坡上,是一片繁茂的松柏林,蘇小小就住在松柏林中一座幽雅的小樓里。迎湖開了一面窗子,題名“鏡閣”,嵌有一聯(lián):“閉閣藏新月,開窗放野云。”心平氣靜的時候,蘇小小就憑窗眺望漣漣碧波,遙看點點水鳥。蘇小小生得嬌小,又很虛弱,想去湖邊游覽,卻難以行走這曲折迂回的山路,走不幾步,就嬌喘連連了。于是,便請人制作了這雅致的香車。坐了香車,就可以去得很遠(yuǎn)。
香車從小樓里緩緩?fù)瞥?,漫游在西湖岸邊小徑之上,香車靈巧,玉人嬌美,穿行在煙云之間,恍若仙家女兒了。
蘇小小一路前行,一路信口吐辭,也便成了佳句:
燕引鶯招柳夾途,章臺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若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
蘇小小出身于低賤妓家,是母親與一富家子弟的私生女。十歲那年,母親去世了,蘇小小由妓家姐妹照看養(yǎng)大。耳聞目染,心有靈犀,有意無意間,蘇小小便習(xí)學(xué)通曉了諸般妓家本領(lǐng)。十六歲時,蘇小小出落得姿色艷麗,氣韻高雅,做了錢塘第一名妓。平常的日子里,小樓之下,車馬盈門,蘇小小在幽雅的小樓里以詩會友,與文人雅士交游酬唱。有時,也引得錢塘望門貴族的豪華公子前來窺視,常常懷有金屋藏嬌之心。對于這些,蘇小小總是輕淡一笑,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為,這些獻(xiàn)媚的風(fēng)流士子多為浮浪子弟。又因,在注重門第的六朝時期,出身娼門的蘇小小盡管心比天高,卻命比紙薄,注定不會成為貴人。故而,蘇小小每日里只顧乘車游湖,放情山水,雖也裝歡賣笑,日進(jìn)千金,卻是從未動過真情。
冬去春來,鶯飛草長。
那一日,童子推著香車,正在湖邊曲徑上緩緩游走,透過紗簾,蘇小小忽然看見一位清雅少年翩然而來。少年騎著一匹青色駿馬,衣衫雖是破舊,卻是潔凈整齊,粉面雖顯落魄,但也神清氣爽。蘇小小一時忘情,秀目凝視著那少年,不覺朱唇輕啟,燕語鶯聲,念出一首好詩來: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
何處結(jié)同心,西泠松柏下。
少年正自行路,聽了這詩句,慌忙下馬探問,方知眼前的竟是錢塘名妓蘇小小。蘇小小的艷名,少年仰慕已久,然而,當(dāng)他與蘇小小車上馬下近在咫尺時,卻沒有流露出驚喜的神態(tài),卻顯得極是羞慚。
蘇小小撩開紗簾,故意逗趣兒說:“我觀公子雙眉緊鎖,愁容滿面,難道是嫌賤妾擋了你的路徑嗎?”
少年深深一揖,慢聲說道:“豈敢,豈敢?!?/p>
哧的一聲,蘇小小就掩口羞笑了。
少年又說:“在下姓鮑,名叫鮑仁,乃一窮困書生,放游江湖,衣食無著,又無功名在身,心內(nèi)愁煩,讓姐姐見笑了?!?/p>
蘇小小見鮑仁彬彬有禮,穩(wěn)重大方,皺了下眉頭,便又拿話試探說:“若是跟了姐姐,保你衣食無憂,可好嗎?”
鮑仁聽了,正色說道:“姐姐才高色艷,令人敬仰,鮑仁雖是貧寒,卻也不奢望姐姐的榮華!”
蘇小小忽地就對鮑仁充滿了敬重和愛慕,便想,公子當(dāng)屬風(fēng)流才子,學(xué)識淵博,若得相助,定有錦繡前程。
蘇小小就說:“姐姐念你才高,憐你資薄,贈你一筆錢財,進(jìn)京尋求進(jìn)取,可好嗎?”
鮑仁聞言,便在車前跪了,發(fā)誓說:“若得姐姐相濟(jì),鮑仁遂愿之時,必當(dāng)相報!”
蘇小小的眼睛里忽地就熱了一下,輕聲說:“姐姐,等你!”
說過了,就令童子取來紋銀百兩,贈予鮑仁。
西湖岸邊,西泠橋畔,香車寶馬,載不盡柔情蜜意。
過了三日,鮑仁就到京都建康求取功名去了,而蘇小小卻把他珍藏在了心里。在之后的日子里,蘇小小就有些失魂,也有些落魄,又有些憂傷與孤獨。雖然仍是坐了香車游山玩水,但卻了無興致,走不多遠(yuǎn),蘇小小便覺索然寡味,令童子將她推回小樓里去。
蘇小小心里緊緊揣著一份期盼。
鮑仁一去三年,不覺間,蘇小小已經(jīng)十九歲了。一些達(dá)官商賈欲以重金買她做妾,蘇小小仍是一笑了之。因為,鮑仁的名字在她心里早已生根,早已發(fā)芽,單等日后開出嬌艷的花朵,結(jié)出圣潔的果實。蘇小小就在西泠湖畔堅守著那一份期盼,堅守著那一份思念!
忽一日,上江觀察使孟浪途經(jīng)錢塘,邀蘇小小到船上陪飲助興。
蘇小小回話說:“正自觀賞梅花,無有閑暇。”
孟浪陡地就生出了一些怒氣來,徑自到了蘇小小居處,他要見識一下這孤傲的錢塘名妓。
蘇小小站在“鏡閣”窗前,望著湖面,沉沉說道:“妾心已屬人三載,大人若是強奪,請將妾的尸身抬去!”
孟浪雖是個焦躁的官家,卻更是個風(fēng)流才子。他見蘇小小凜然不從,便緩了聲音說:“世人皆知你以才貌著稱,美貌果比天仙;若是真的有才,我便饒你?!?/p>
蘇小小并不多言,只顧觀賞著窗外的梅花。孟浪隨了蘇小小的目光,瞧見窗外梅花競放,便說:“且以‘賞梅’為題,請賦詩來?!?/p>
蘇小小略加思索,應(yīng)聲吟道:
梅花雖傲骨,怎敢敵春寒?
若得分紅白,還須青眼看!
孟浪聽了,思索良久,便知趣地離去了。
冬天來了,蘇小小因是久未野游,風(fēng)寒侵骨,咯血的舊病又犯了。蘇小小在小樓里挨過了七日,那一縷氣息就漸漸弱下去了。彌留之際,蘇小小虛了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鮑郎……為何……不歸?”
姐妹們守護(hù)在床前,皆掩面悲泣。
蘇小小又牽了姐妹們的手說:“我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只愿埋骨西泠,全我一片癡情?!?/p>
說罷,一縷香魂,飲恨而去。
蘇小小的葬禮很是隆重。長長的送葬隊伍沿著湖岸小徑緩緩慢行,錢塘眾多妓家姐妹扶棺痛哭,許多江南名士文人騷客達(dá)官巨賈風(fēng)流子弟也來為蘇小小送行。
隊伍最后邊,一位官家模樣之人,一身喪服,推著香車,且行且悲,口里連喚姐姐,已是泣不成聲。
有人識得,那官家,是新任滑州刺史,鮑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