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賜如今只能天天閑在家里喝悶酒,不時看一眼躺在床上呻吟的老伴兒嘆聲氣,搖搖頭。下酒菜也只是最普通的家常菜,嚼著沒滋沒味。于是他格外懷念當年的紅燒豬卵子當下酒之物了。
當初,疙瘩寨流傳著幾句順口溜:“一劁豬,二打鐵,三逮黃鱔,四捉鱉?!闭f的是,這些都是來錢的行當。老天賜就是十里八鄉(xiāng)最有名的劁豬匠。
那時,農(nóng)村里家家戶戶養(yǎng)豬,養(yǎng)豬就得劁豬去勢,老天賜每天忙得陀螺一樣轉(zhuǎn)個不停,沒個閑歇的時候,特別受鄉(xiāng)民敬重高看。每天天一亮,他就早早起床,認真打扮一番才出門?!^戴黑禮帽,身著青布長衫,足蹬寬口布鞋,斯文,利索,如一道移動的風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間掛著拖下去的各種劁豬刀,刀護在豬尾巴做的皮鞘子里,只拖出花花綠綠的穗子,煞是好看。
有一次,一個相熟的人要看他的這些寶貝物件,伸手來摸,被老天賜吹胡子瞪眼地呵斥回去:“不得亂碰!這物件靈性得很呢!不興叫劁豬刀,行話叫鈴子,也叫魯智深的鏟子刀!”
老天賜每走近一個村莊,就會站到高坡上吆喝幾聲:“劁豬割卵子啰!”需要給豬去勢的農(nóng)戶就會迎過來,恭恭敬敬地把他請到家里。
廚房灶上已經(jīng)忙乎開了,老天賜不慌不忙,先坐下喝茶,與男主人寒暄。不一會兒,女主人笑盈盈地端上來一碗雞蛋面條或糖水蛋。老天賜也不客氣,接過來享用了,然后把碗一蹾,說聲:“架勢!”男主人便領(lǐng)著他來到豬圈里。
只見老天賜一撩長衫下部,掖到褲腰帶里,而后疾如閃電般一腳踩住小豬的一只耳朵,小豬號叫著側(cè)翻在地。若是公豬,用鏟子刀在豬后腿間只一劃,再用拇指和食指只一擠,豬卵子就血淋淋地掉到地上了。若是雌豬,刀破皮,指破肉,鏟子刀尾部壁虎尾巴樣的鉤子只一鉤,蠶豆般大的卵巢就出來了。
“好身手!”主家忍不住叫道。豬叫不過七聲,就大功告成了!接下來,女主人又打來一盆清水,老天賜先凈了手,又用抹布拭凈了刀,于是刀槍入庫,回坐到堂前。如果到了午飯或晚飯時間,就單等喝酒吃肉了。如果劁的是公豬,老天賜還會特意叮囑女主人:“把豬卵子用開水燙了,扯去筋膜,切碎,紅燒下酒,一個字,好!”女主人臉紅了一下,低著頭,自然照辦去了。
“老皇歷翻不得嘍!”獨自喝悶酒、已然老了很多的老天賜擱下酒盅,嘆了口氣,歪歪斜斜地站起身,用袖角揩去眼角的眵目糊,搖搖晃晃地出門。他想呼吸幾口田野里的新鮮空氣。
田野里空無一人,也見不到什么莊稼。村子里都空了,年輕人中年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一些老幼病殘,他的兩個兒子兒媳外出打工三年沒回來了。田都沒人種了,還有哪家養(yǎng)豬!不種田不養(yǎng)豬還是莊戶人嗎?老天賜失業(yè)了!現(xiàn)在他出門去,就是一個普通的糟老頭子,再沒人敬他理他了。老天賜徒嘆奈何,只能把滿腹的惆悵和失落天天浸在酒里。那身青布長衫,他每年都要拿出來洗幾次、曬幾次,鈴子被他供在香案上。
這天早上,老天賜坐在門口發(fā)呆,卻有一個六十歲左右的人找上門來,自我介紹說:“我叫桂正堂,叫我老桂吧。我在疙瘩寨后山上建了個豬場。”就在老天賜將信將疑之際,老桂又滿臉堆笑地說:“聽說您是劁豬高手,特登門拜訪,請您去我的養(yǎng)豬場給豬去勢。工錢嘛,好說。”
老天賜激靈了一下,猛地跳起身,連聲應(yīng)著:“好!好!我這就去。什么錢不錢的!稍候?!?/p>
老桂就耐著性子在門外等,好一陣老天賜才從屋里出來,老桂被嚇了一跳。只見老天賜頭戴禮帽,齊齊整整地穿著青布長衫,足蹬圓口布鞋,腰間掛著氣派十足的鈴子,亮著嗓子說:“帶路!”
氣喘吁吁地爬上后山養(yǎng)豬場,老桂忙著要把老天賜往豬舍引,老天賜不快地哼一聲:“不急!”閑閑地坐下來。老桂不知就里,愣在了那里。
老天賜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悠悠地說:“你是第一次養(yǎng)豬吧?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有這樣對待劁豬先生的嗎?照規(guī)矩,動手前先得敬一碗糖水蛋來!”
老桂頓悟,連聲賠不是,不大會兒就捧上一碗糖水蛋來。老天賜幾大口把蛋湯喝個精光,一抹嘴,吼一聲:“架勢!”異常敏捷地躥進豬舍里,接著傳來一陣豬的號叫聲。
劁完豬,老桂捧上一杯茶,又問該多少錢。老天賜此時心情大好,品著茶說道:“錢不急,咱倆聊聊。”老天賜問:“你是哪兒人?這么大年紀了,咋想起跑到這里養(yǎng)豬呢?”
老桂告訴老天賜,他做了多年鄉(xiāng)鎮(zhèn)干部,對農(nóng)村熟悉、習慣了,退休回城后,一下還真不適應(yīng)城里閑著的生活,感覺空落落的,就想找點事兒做。自己在大學(xué)學(xué)的是畜牧學(xué),就想著到農(nóng)村養(yǎng)豬。打聽到疙瘩寨后山上有塊大坡地適合養(yǎng)豬,就租下來了。
從此,老天賜成了養(yǎng)豬場的??停素湄i,還幫老桂打理豬場。兩人經(jīng)常一起喝兩杯。老天賜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精氣神兒,感覺日子有滋有味起來。每次去后山,老天賜都會一路吆喝著——
“劁豬割卵子啰!”